一個人打動另一個人有時候並不需要太明確具體的理由,有時候隻是因為刹那間微不足道的小細節,那些細節,勾起了你對生命中長久以來匱乏的東西的情緒,或者說,展現出你從未想過但卻一直隱隱渴望的美好那種雛形,也許也沒有那麽複雜,僅僅因為天氣,因為空氣中流動的氣味,因為你的情緒,於是,一種微妙而難以言狀的東西落入心底,瞬間猶如一粒石頭落入平板無波的湖麵,漣漪層層蕩漾開去。


    後來周子璋回憶起林正浩,總是最先想起他的聲音,那柔和中夾雜了醇厚,低沉中泛濫著溫柔的男聲,林正浩外形出眾,成熟帥氣,可他整個人雖然也給人教養良好,風度翩翩之感,但若沒有如此美妙的嗓音,他的魅力當大打折扣。可以說,正是因為這個男人能如此溫柔地說話,那原本隻能歸咎於教養和禮貌的部分,卻因此帶出十二分的真誠,真誠到周子璋有些受寵若驚,他愣愣地看著這個男人,就如注視一扇光輝的門戶,一扇自己終其一生,如何努力也企及不了的理想狀態:君子端方,溫文和煦,談吐從容,胸有成竹,彈指間,檣櫓灰飛煙滅。


    這樣的男人,配上名貴的裝束,低調而高雅的舉止,親切而不失格調的談吐,簡直合該高立雲端,俯視這些雲雲眾生。他提醒周子璋,這世上真有人帶著與生俱來的優雅光環,名利榮耀唾手可得,與他這種但凡想要點什麽,都得千辛萬苦,付出極大代價的人完全不同,光榮的荊棘路,從來對他們網開一麵,隻給與鮮花,卻不賜予尖銳的痛楚。


    周子璋腦子中有一團漿糊,他愣愣地看著這個英俊的男子親切朝自己微笑,屈尊降貴伸手扶起自己,隨即毫無架子地向自己柔聲致歉,在確定他沒有受傷後,更是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戲謔地稱:“怎麽,趕怎麽急,莫非奉了哪位小姐的諭旨去飯堂搶購限量供應的紅燒排骨?”


    周子璋臉紅耳赤,竟然有些意外的羞赧,林正浩爽朗大笑,從口袋裏掏出名片遞過去,笑說:“呆會我在貴校商學院有個講座,若沒事,歡迎帶你的女朋友一起來捧場。對了,”他熱情地說:“有時候擦傷不會立即察覺,你明天看看有沒有什麽不舒服,如果有,記得上醫院檢查一下,有什麽事,不怕及時告訴我。”


    旁邊那位商學院的教授此刻恢複了點為人師表的風範,忙說:“對對,年輕人不要大意,不過咱們學校的學生都有加入醫保,就算有點小問題,也不用再麻煩到林先生……”


    “不麻煩,”林正浩溫和地說:“說到底,碰倒這位同學,是我的責任。”


    事情到這一步,周子璋隻能接過名片,朝對方鞠躬道謝,林正浩與他微笑告別後,隨即跟那位教授重新上車開走,周子璋捏著那張名片,呆呆地看著那輛奧迪開出視線,就如一絲短暫的陽光照進監牢,又倏忽隱去。周子璋歎了口氣,低頭看看手中的名片:隆興貿易集團中國大陸區總裁林正浩,難怪能從骨子裏散發著自信和魅力。


    “周先生,咱們該走了。”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冥想。


    周子璋心中一緊,在學校裏會稱呼他周先生的,除了姓霍那個混蛋手下一幹人外,還有誰呢?他猛然想起到自己的不堪處境,痛苦地抿緊嘴唇,低下頭一下一下,將手中那張名片撕毀。然後快走兩步,塞入垃圾箱。


    “走吧。”他抬起頭,對那位佇立一旁的司機說。


    司機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但霍氏規矩大,他知道不能多話,快走兩步,走到那輛車跟前,打開車門,讓周子璋上車。


    周子璋在車前停了一下,低聲說:“謝謝,但下回,請您別為我做這些。”他抬起頭,輕聲而又堅決地說:“我不喜歡。”


    說完,他不待司機回答,低頭鑽入汽車,司機愣了一下,也不多想,繞到駕駛室開了車門坐進去,發動汽車,穩穩地向前駛去。


    車子出校門並非朝公寓方向駛去,卻開上高架橋,朝市中心方向快速行駛,周子璋不安起來,問:“我們去哪?”


    司機一聲不吭,隻是加快行駛速度,車子飛快下了高速,又拐上大馬路,過了十幾分鍾後,終於開進一片洋房建築當中,舊時十裏洋場的風貌,登時立現眼前,隻可惜周子璋手頭拮據,又埋頭學習,來s市一年多,對其繁華奢靡之狀毫無概念,更分不清這座城市的東西南北,因而也不知道,司機帶自己來的這一片是多麽著名的富人區。


    車子隨即停在一棟北歐風格的小樓前麵,小樓燈火輝煌,自帶一片花園庭院,門外停有若幹限量版名車,但對周子璋來說,也隻是一輛輛看起來比較漂亮的汽車而已。他看著這棟類似民國政界要人居住的公館式樓房撲麵而來的高檔氣息,不覺有些怯場,問:“是,這裏?”


    “是,”司機淡淡地答:“請您立即進去,隻說您來找五少,便會有人帶您過去。”


    周子璋心中萬般不願,但終究長歎一聲,默默地打開車門,走了過去。一位身著燕尾服,嗓子眼勒著蝴蝶結,態度倨傲,神情嚴肅的男人攔住他:“先生,請問您有預約嗎?”


    預約?周子璋皺皺眉頭,開口說:“我是來找人的。”


    “不好意思,沒有預約,我不能讓您進去,”那男人連微笑都懶得賜予,冷冰冰地說:“而且我們會館,隻接受穿正裝的男士,您請回。”


    周子璋有些愕然,隨即了然地低頭看了自己一付地攤貨的打扮,包括腳上那雙五十塊錢的雜牌球鞋,他淡淡一笑,是,自己是窮人,進這麽個紫醉金迷之所是僭越,連這麽個服務員,都能覺得在他麵前高人一等。


    但那裏頭坐的霍斯予又算個什麽東西?他逼人受辱,踐踏旁人的自尊,無恥卑鄙,無所不用其極,他難道就比自己高貴?這個社會,難道隻懂得從有沒有穿正裝來判斷一個人嗎?


    他抬起頭,看著那公館門廳窗戶上璀璨奪目的手繪玻璃鑲嵌畫,點了點頭,對那服務員笑了笑說:“很好,謝謝。”然後轉身就走。


    就在此時,一個男人從裏頭走出來,見到他要走,登時嚷嚷起來:“你,你等一下,”他快步走下台階,側頭端詳了周子璋兩眼,目光露出猥瑣和興味,笑嘻嘻地問:“是霍五的人?”


    周子璋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誒,真是你啊,你不認得我了,咱們在帝都見過一次,我當時跟斯予坐一塊,還記得嗎?”那男人打量他嘴裏嘖嘖讚歎:“哎呦,近看還真長得不賴,個活土匪這次倒有眼光。”


    周子璋猛地握緊拳頭,他也想起來了,這個男人,是最初見證自己受辱的那一個,霍斯予讓自己來這幹嘛?炫耀戰利品嗎?還是想,共享?


    後一個可能性讓他的身子驚懼得顫抖起來,那男人卻自來熟,笑嗬嗬地搭了他的肩膀就擁著他往裏推,一路走一路說:“走吧走吧,你麵子可真大,咱哥幾個可等你老半天了,要不是我出來抽煙,還真要錯過你,真是……”


    周子璋驚跳起來,一把推開他,一言不發就往外跑,這個男人看起來也一臉痞氣,跟姓霍的混蛋沒準就是一夥的,他們這些人全無人性,不把別人當人,誰知道會幹出什麽傷天害理的,那齷齪事已經是極限,要想交換玩物,或是拿他做某種肮髒交易的籌碼,那他真寧可現在死了幹淨。


    周子璋慌不擇路往外跑,那男人急了,一個飛撲上去按住他,周子璋大力掙紮,亂踢亂打,驚懼得已經情緒失控,那男人滿嘴怒罵,喊了聲:“他媽的看什麽,快幫我把他按住!”


    一旁響起腳步聲,幾個飯店的保安過來一人一下反扭住周子璋的胳膊,正鬧得亂哄哄,突然聽到一聲極具威懾力的怒吼:“都他媽給我住手,這都在幹什麽?!”


    這聲音帶有絕對威嚴,令在場幾個人都身不由己停止打鬧,眾人一轉頭,卻見台階上一個年輕男人穿著裁剪合身的西服,麵沉如水,目光冰冷地直射過來,待看清周子璋的狼狽樣後,臉色微變,立即問:“張誌民,你什麽意思?立即放了他!”


    張誌民怏怏地鬆了手,那幾名保安還不撒手,張誌民低罵說:“還快放了!”


    幾名保安完全摸不清狀況,忙撒手離周子璋遠遠的,求助地看向那位穿燕尾服的大堂經理,那經理此時早已堆上公式化的微笑,彬彬有禮地說:“五少,這是個誤會,剛剛張先生請我們的人員協助他抓住那位先生,張先生是我們的熟客了,我們當然以為是這位先生不對,出手相助也是應做的服務……”


    霍斯予揮手打斷他,說:“別跟我扯這些,我問的是,這發生了什麽事?”


    那經理臉上的微笑一僵,又重新笑了,說:“我也沒看清,好像是,張先生要把這位先生帶進來,但這位先生,顯然不願意。”


    霍斯予臉色愈發陰沉,慢慢走下台階,深吸一口氣,對張誌民低聲說:“你他媽趕緊給老子進去,別在這丟人現眼!”


    張誌民急了,瞪眼說:“我怎麽丟人現眼了,你不問問你家這位,跟見了鬼似的,我好心好意邀他進去,他倒像我要吃了他一樣,這怎麽回事,我還指望有誰跟我解釋解釋呢。”


    霍斯予眉頭一皺,冷冷地說:“他是我的人,你要他怎樣給你解釋?”


    張誌民想說什麽,卻懾於霍斯予的氣勢和兩人打小的交情,此時也不好說什麽,隻能氣哼哼地罵:“操,真是好心給當成驢肝肺了,我走,你們愛怎麽鬧怎麽鬧。”


    他轉身就走,霍斯予一把扯住,緩和了聲音說:“就當瞧我麵子上,你也不能這麽來,瞧,手都讓你們弄紫了,敢情不是你的人你不心疼是吧?”


    他拉起周子璋的手腕給張誌民看,上麵果然有些適才扭打的青紫,張誌民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說:“得了,兄弟這次是魯莽了,不過那個誰,你沒事瞎跑什麽?你沒跑我也不至於抓你。”


    周子璋臉色蒼白,有些瑟瑟發抖。


    霍斯予冷眼旁觀,忽然笑了一笑,伸出胳膊將周子璋摟進懷裏,調笑說:“還不是你長得對不住全市人民,看把人給嚇的,快滾,不然我可找你麻煩啊。”


    張誌民笑罵一句“見色忘友”後,拍拍屁股走人,霍斯予覺著懷裏的人僵硬得像塊石頭,摸摸手也是一片冰涼,再看他一身狼狽,心裏那股火氣不知怎的就被一陣隱隱的心疼給替代了。他揉揉周子璋的手腕,摟著人走回自己車前,開了車門,說:“進去。”


    周子璋咬著下唇,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坐了進去。


    霍斯予跟著坐他旁邊,手搭他大腿上,拍了拍,淡淡地問:“說吧,為什麽跑?不樂意來?”


    周子璋垂著頭,一言不發。


    “不住我給的房子,不花我給的錢,”霍斯予淡淡地笑了笑,猛地鉗住他的下頜,整個人壓了過去,微眯雙目,壓低嗓門說:“看來,有人還不是□□分守己啊。”


    “你,你想怎樣?”周子璋抖著唇,卻努力吐字清晰地問:“為什麽要我來這?你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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