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礦的東家許大地主作惡多端,我們大當家的馬殿臣已經說了,遲早下山砸了許家窯!現在每人發兩塊銀圓,先放你等還家。


    ”話還沒說完,突然有個煤耗子揪住身邊一人,啞著嗓子大聲嚷嚷:“好漢爺,這個人不是挖煤的,是許大地主的狗腿子!”人群中一陣騷亂,穿雲山擔心出岔子,抬手朝天上放了一槍,喝道:“都不許亂!”眾人安靜下來,穿雲山又問那煤耗子怎麽回事?煤耗子跪倒在地:“好漢爺,我兄弟跟我一起被抓進來挖煤,就是讓他活活打死的!求好漢爺替我做主!”一眾煤耗子吃盡了這些打手的苦頭,個個怒火中燒,轉眼從人群裏揪出煤把頭和六七個打手。


    原來這些人一看大事不好,想夾在煤耗子中間蒙混過關,再回去給許大地主報信,哪知煤耗子竟然炸了窩。


    四大名山怎能放過這些人,一刀一個結果了他們的性命,又割下人頭,血淋淋擺了一排。


    一眾煤耗子脫離了苦海,全都跪下磕頭,感激涕零,挨個兒領錢離去。


    四大炮頭押著血蘑菇出了煤窯,一路翻山越嶺,行至日暮時分,穿雲山擔心出岔子,不敢連夜趕路,正巧不遠處有座破敗的銀花廟,眾人緊走幾步進到廟內。


    見屋頂上蛛網密布,腳底下一片淩亂,正中間神龕上供奉著一座泥胎,手持銀瓶,腦袋掉了半個,仍能看出是銀花娘娘。


    幾個人點上油燈,吃些幹糧,倒是沒虧著血蘑菇,喂了他幾口吃喝。


    很快天黑透了,四大炮頭輪番值守,以防血蘑菇逃走。


    血蘑菇雙手被縛靠在牆角,繩子都是帶牛筋的,根本掙不斷。


    他親眼見過馬殿臣收拾薑老摳,如若被帶上孤山嶺,免不了扒皮抽筋,剩下的那個眼珠子也得挖出來當泡兒踩,簡直生不如死。


    但四大炮頭個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盯得太死了,別說跑,連一頭撞死的機會都沒有,索性死了心,愛咋咋的吧!迷迷糊糊剛睡著,忽聽見大殿之上窸窸窣窣一陣響動,睜開一隻眼仔細觀瞧,神龕上的泥胎變了,頭裹著玄色絹帕,一身灰襖灰褲,外罩藏青色鬥篷,臉上皺紋堆壘,不是金燈老母又是誰?想到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拜她所賜,血蘑菇目眥欲裂,無奈手腳被縛動彈不得,衝著金燈老母破口大罵:“頂風臭八裏地的老耗子精,等爺爺變成厲鬼,再來收拾你!”


    金燈老母發出一陣陰森可怖的獰笑:“毀我金身,燒我靈廟,豈能讓你一死了之?”


    血蘑菇後脖頸子發冷,心裏頭又急又怒,猛地往前一掙,才發覺是個噩夢,額頭上全是冷汗,捆住手腳的繩索卻已斷了。


    再看四大炮頭躺在地上,個個鼾聲如雷,睡得跟死狗一般!血蘑菇心念一動,瞪著那一隻眼,躡手躡腳地爬起來,輕輕推開廟門,溜出去撒腿狂奔,一頭鑽入密林,跑了個天昏地黑,全然不知身在何處,好歹甩掉了追擊的四大炮頭。


    他在江北人生地不熟,隻記得在大煤殼子裏認識的鐵根,曾說爹娘二老在龍爪溝開了個小飯館。


    他找土人問明龍爪溝所在的方向,仍不敢走大路,隻能鑽山過林,腳下踩著鬆枝枯葉,跌跌撞撞、磕磕絆絆,接連又走了七八天,瞧見密林中有幾處破馬架子窩鋪,旁邊是個小飯館,外邊用木板子圈成一小院,門口掛著幌子。


    血蘑菇筋疲力盡,又餓又乏,走到近前推門進去,踉踉蹌蹌立住了腳,見小飯館裏拾掇得挺幹淨,擺著幾張桌椅板凳,屋角趴著一條大黃狗,並無一個客人。


    開店的是老兩口子,彎腰駝背、眼神渾濁,血蘑菇一問果然姓樸。


    這老兩口子起早貪黑在山裏開這麽個小飯館,附近木營子裏有伐樹的木幫,上山挖棒槌采山貨的老客也會來此落腳,吃口熱乎飯,喝口熱乎酒,沒錢的就拿山貨來換。


    血蘑菇沒敢如實相告,謊稱自己姓關,小名柱子,本是莊戶人家,幾個月前家中突遭變故,爹娘、兄弟全讓土匪殺了,還摘了他一顆眼珠子,死裏逃生流落至此,身上一點兒錢也沒有了,求老人家給口飯吃。


    樸老板和老板娘對血蘑菇心生憐憫,沒過多一會兒,老板娘從後麵端來小半盆熱騰騰的大醬湯,兩個貼餅子,半碗切碎了的芥菜疙瘩。


    血蘑菇自己都不記得多久沒吃過熱乎飯了,悶頭一通狼吞虎咽,吃完了放下碗筷,抹了抹嘴頭子。


    老板娘打來一桶熱水,讓血蘑菇洗把臉,燙燙腳。


    血蘑菇覺得這個地方山深林密,消息閉塞,估計四大名山輕易找不到此處,就給樸老板和老板娘兩口子跪下說:“我家裏人全死了,下山也沒個投奔,求您二老行行好,留下我給您背柴燒火、挑水掃地,一個大子兒也不用給我,豬不叼狗不啃的賞我一口,餓不死就成。


    ”老兩口本是行善積德的人,屋子後邊又有個空窩鋪,就把血蘑菇留下了。


    血蘑菇把窩鋪收拾利索,躺在草甸子上,閉著眼睛回想,自己在大煤殼子裏關了整整一冬,為口吃的拚命挖煤,過得連耗子也還不如,到頭來又撞上四大名山,幾乎送了性命,如今好歹有了個睡覺、吃飯的地方,卻不知今後又將如何?金燈老母來無影去無蹤,縱然找得到這個老耗子,我對付得了它嗎?後半輩子還能有個安穩嗎?


    老兩口沒拿他當不給錢的長工使喚,指點他去挖點兒野菜,采些榛蘑、鬆茸、木耳之類的山貨,既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擱在小飯館裏賣給過往的老客,掙上仨瓜倆棗的買些應用之物。


    小飯館裏養的那條大黃狗通人性,血蘑菇每天喂它點兒吃的,一人一狗混熟了,平時血蘑菇上哪兒去,大黃狗總是搖頭擺尾地跟在後頭。


    開春時節萬物生長,血蘑菇問樸老板要了背筐,拿個小鏟子,帶著大黃狗進了山。


    山林中到處是野菜,像什麽山芹菜、刺老芽、猴腿兒、婆婆丁、小根蒜,刨出來抖去泥土,抬手往背筐裏一扔,不到晌午,背筐裏的野菜就冒尖了。


    下山洗幹淨過一遍熱水,蘸上醬就能吃,餘下的曬幹了,或是丟入醬菜缸。


    龍爪溝一帶林木茂密,山貨也特別多,到了雨季,林子裏古木蔽日,黑綠黑綠的一片,有的是木耳、蘑菇、山核桃、鬆子。


    要說采山貨這一行,當屬鬆茸最稀罕、最金貴,能換不少錢。


    不止藏邊有鬆茸,在過去,關外的鬆茸也特別出名。


    這個行當也有幫夥把持,全是當鄉本土的人,外人混不進去。


    山林中還有一種“勾魂草”,又叫“野韭菜”,長在懸崖邊背陰之處,一下雨就猛往外躥。


    此時山崖上又濕又滑,常有人為了采摘勾魂草墜崖喪命,可是越難采,價格就越高。


    血蘑菇躲在深山中隱姓埋名,哪兒人少往哪兒去,偷著挖一點兒鬆茸,或是去懸崖邊采些個勾魂草,藏在貼身衣兜裏帶下山。


    有空就來小飯館幫著打打下手,幹點兒挑水掃地的雜活兒。


    沒客人時,老板娘蒸一鍋“菜簍子”包子,玉米麵摻上一點兒白麵發酵做成皮兒,用血蘑菇采來的山芹菜焯好、剁碎做成餡兒,包成圓滾滾的團子,皮薄餡大,蒸熟了一掀鍋蓋,清香撲鼻。


    吃著熱騰騰的菜簍子,樸老板跟血蘑菇嘮嗑,車軲轆話說起來沒完。


    無非說他們也有個兒子,和血蘑菇年歲相仿,為了掙錢娶媳婦兒,上二道溝販碎煤,出去一年多了還沒回來。


    老婆子想兒子,埋怨兒子也不給家裏捎個信兒,整天愁眉苦臉,自打血蘑菇來了,才有了些笑模樣。


    血蘑菇長籲短歎,卻不敢多說,擔心樸老板看出什麽端倪,萬一聲張出去,恐有大禍臨頭。


    血蘑菇聽說在木營子幹活兒的工錢不少,沒山貨的季節,他就去山上的木營子幫工。


    長白山一帶將伐木稱為“倒套子”,又分山場子活兒和水場子活兒。


    每當秋風吹光了枯黃的樹葉子,蛇蠍野獸都得貓冬,山上也沒了蚊叮蟲咬,頭場雪下得鋪天蓋地,等到天一放晴,山場子就忙活開了。


    倒套子的工人把大樹放倒,通過大冰槽把砍下來的原木順下山,再用雪爬犁拖到江畔,擱在排窩子裏堆放齊整。


    等來年春天開江,江裏的冰塊化了,就把原木穿成木排,順水漂流運出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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