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山下關家大院這一大家子,孩子被土匪綁走,老祖宗除去了眼中釘,拔掉了肉中刺,暗中慶幸不已,大蘭子可不幹了,在老祖宗門前磕破了頭,哭幹了眼淚,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老祖宗仍是無動於衷。


    到了第四天早上,大蘭子萬念如灰,那個年頭兵荒馬亂,誰不知道胡子殺人不眨眼,三歲孩子落在土匪窩,不啻羊入虎口,三天沒消息,定然小命不保。


    大蘭子沒指望了,用飯勺子舀了點兒涼水,來到大門口,把水灑在地上,再拿飯勺子往門檻上連磕三下,磕完一下喊一聲孩子的大名。


    大管家關長鎖在一旁看得明白?她在給孩子叫魂兒。


    無奈老祖宗發了話,上下人等誰也不敢過問。


    大蘭子在大門口喊了三天三夜,出門投河而亡。


    老祖宗經過祁家小六子那件事,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就說大蘭子改教不成,又是投河死的,欠著地府裏的債,業障太深了,不能進祖墳。


    先命人收殮了屍首,擱到白骨廟中,又托堪輿先生遠尋一個四煞俱全的凶穴,離雙岔河越遠越好。


    常言道“幹活兒不由東,累死也無功”,堪輿點穴的收了錢,就得按主家說的辦,不該問的人家也不問。


    恰好當年在外方行走,途經十三裏鋪,見到一處荒墳凶穴,於是畫了一張圖,交給關家老祖宗。


    老祖宗即刻讓人置辦一口上過十八道大漆的棺材,給大蘭子穿上一身新娘子的裝裹,這意思是打發她出了門子,從此不是老關家的人了,然後用黑白紙剪了兩個小紙人,心口上各剜一個窟窿,黑的扔到河裏,白的放入棺中。


    吩咐前去送棺材下葬的人,棺材不許入土,墳前不許立碑,堆起一個墳頭,把棺材豎著插在墳頭上。


    這樣的棺材,沒有哪個盜墓賊敢動,一看就知道裏麵的主兒惹不起,誰動這口棺材,誰就得填進去一條命,替老關家還上地府的債。


    上門女婿身為外姓,又不是本鄉本土的人,按關外的規矩,生下孩子隨媳婦兒的姓,嶽父家的祖宗牌位和家譜,上門女婿連瞅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如今媳婦兒死了,兒子也沒了,這個家還怎麽待?隻好一咬牙一跺腳,來了個遠走他鄉不告而別。


    關家老祖宗本以為土匪索要贖金不成,一定會撕票,自此一了百了,這一篇兒就算翻過去了。


    沒想到過了幾年,又聽說孩子不但沒死,反而被占據孤山嶺的遲黑子收養了。


    老祖宗暗暗心驚,孤山嶺上的胡子非同小可,若不斬草除根,等這孩子翅膀硬了,說不定就會上門尋仇。


    老祖宗便在家中設下堂口,擺放香案香爐,供上保家的紙狼狐,作法勾取這個孩子的小命。


    血蘑菇那時候還小,隻記得夢見身處一片荒涼之地,眼前一條大河嘩嘩淌水,河上有個木板橋,自己在河邊玩,不知從哪兒跑來一個白紙人,白衣白帽,一尺多高,臉上畫了五官,跟頭把式引著他往橋上走。


    血蘑菇好奇心重,而且從小膽大,見這紙人竟能走來走去,便想捉住了帶給白龍看,於是追著紙人往前走。


    剛走了幾步,背上突然挨了一鞭子,他大叫一聲,登時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看見老韃子手拎一條黑蟒鞭站在他身旁,二目炯炯,亮得嚇人,旁邊的白龍還打著呼嚕。


    血蘑菇坐起身來,揉著眼睛問老韃子:“老叔您咋的了?我又沒惹禍,急赤白臉地抽我幹啥?”老韃子一言不發,全是皺紋的臉上陰雲密布。


    當土匪的素來行事乖張、喜怒無常,瞪眼就宰活人,血蘑菇也不以為怪,讓老叔打一鞭子又能咋的,倒頭接著睡吧!


    轉天一早,血蘑菇想起夢中的紙人,又去問老韃子,夢見紙人主什麽吉凶?老韃子仍不理會,他不敢再問了,心裏卻還嘀咕。


    血蘑菇在土匪綹子裏長大,學了滿嘴黑話,一肚子迷信忌諱。


    比方說,喝茶叫“上清”,吃飯叫“啃富”,隻因“茶”和“查”同音、“飯”和“犯”同音,這些字眼兒從誰嘴裏叨咕出來,誰就要倒大黴。


    土匪十分信夢,夢見老頭兒,那是要迎財神爺;夢見大姑娘小媳婦兒,出門遇上貴人;夢見穿黃衣服的,走路能撿金疙瘩;夢見紅棺材,可以招財進寶。


    如果大當家的或四梁八柱做了這一類夢,綹子就會下山劫掠,甭管是砸明火、掐燈花還是別梁子,決計不會失手。


    血蘑菇做了這麽一個怪夢,心裏頭沒著沒落,怕惹老韃子不高興,又去纏著幹爹遲黑子,問夢見紙人是啥意思,是吉是凶?遲黑子哈哈一笑,說門神爺管不了廟裏的事,一個八竿子扒拉不著的亂夢,你屁大的小孩子胡琢磨啥?血蘑菇畢竟歲數小,沒過兩天就將此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而在血蘑菇十二歲那年,有天夜裏又夢到一個黃紙人,黃衣黃帽,身長六尺,描眉打臉,臉蛋兒上抹著腮紅,不由分說背上血蘑菇便走,一邊走一邊在口中念叨:“睜開眼,往上看,通關大道連著天,三頭六臂是神仙;三步兩,兩步三,背著小孩到河邊,彎腰施禮問聲安;晃三晃,顛九顛,水自有源河自流,龍王行雨浪滔天……”血蘑菇趴在紙人背上聽得入迷,不知不覺到了河邊,但見河水湍急、波濤翻湧,一座木板搭成的破橋架在河上,讓河水衝得左搖右晃,隨時可能倒掉。


    血蘑菇心生怯意,用力從黃衣人背上掙脫下來,扭頭往回跑。


    黃衣人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兩人一通撕扯。


    血蘑菇是在土匪窩子長起來的,整天翻山越嶺、騎馬蹚河,身手矯捷,遠勝常人,卻在黃紙人麵前全無招架之力。


    黃紙人一把攏住血蘑菇,順勢扛在肩頭,大步流星奔向木橋。


    血蘑菇雙拳亂打、兩腳亂蹬,口中大呼小叫,可都無濟於事。


    正當這個節骨眼兒上,猛聽“啪”的一聲脆響,一條黑蟒鞭打在黃紙人肩膀上。


    黃紙人冷不丁挨了一鞭子,丟了魂似的,一撒手將血蘑菇扔在地上。


    血蘑菇出了一身冷汗,立時從夢中驚醒,一骨碌身坐起來,隻見老韃子二目圓睜,白胡子翹得老高,手持黑蟒鞭,一臉的凝重。


    此時的血蘑菇已經懂事了,老韃子不能再瞞著他,跟他說:“有人給你下了斷橋關,要置你於死地,一旦過了橋,你的小命就沒了!有此一而再,必有再而三,從今往後,你須處處小心!”


    血蘑菇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分明是做夢,難不成能在夢裏整死我?他問老韃子:“老叔,什麽人這麽恨我?我是打哪兒來的?我爹我娘在哪兒?”大當家的之前有言在先,不讓這個孩子知道他的身世,擔心他長大之後會去找老關家報仇,以免冤冤相報,沒完沒了。


    所以老韃子沒跟血蘑菇說實話,隻說他是半路上撿來的。


    有道是“一飲一啄,皆為前定;事無巨細,無非因果”,命中注定的躲不了,偏偏是怕什麽來什麽!


    3


    當土匪不可能一年四季在山上打家劫舍,尤其是幾百人的大綹子,冬天大雪封山,再在山裏待著不免凍餓而死,因此一下頭場雪,大當家的就會把人馬召集起來,分發紅櫃大餉,藏起長槍,帶著短槍,約好來年開春上山的日子,四梁八柱和崽子們各處躲藏貓冬。


    有家有口的回家,就說在外麵做了一年買賣,帶著錢回來過年;光棍兒一人的,有的躲進林場給人看套子,有的躲在山下相好的窯姐兒家中;實在沒有去處的,可以找個大車店落腳,過幾天安穩日子,不必再和往常一樣出生入死。


    當然也有不少胡子在貓冬時被人告發掉了腳兒,落到官兵手裏,八成人頭不保。


    老韃子也年年帶血蘑菇和白龍下山貓冬,由於是耍清錢的綹子,隻幹劫富濟貧的勾當,老韃子又不是四梁八柱,分到的錢不多,很難維持一冬。


    他曾是吃皇糧砍人頭的劊子手,在北京城金鑾殿上給皇上太後磕過頭,後來大清國連年給洋人割地賠款,國庫空虛,吃了多少代人的祿米也斷了。


    他為了糊口,憑著身上的薩滿法,在龍江當過一陣子神官,打著魚骨響板,到處行醫驅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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