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三年前,清秋,成都府外,一條荒郊古道上。


    傍晚時分,厚厚重重的雲霧盤踞在天空,夕陽隻能乘一點點空隙,迸射一條條絳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遊魚,偶然翻滾著金色的鱗光。


    一名衣裳襤褸的少年,迎著落日,踽踽前行。


    往事逐漸沒入眼前這曛黃的餘光之中,它們是如此親近而熟悉,而又無可奈何地離你遠去。這個時候,隻有些許的安慰,抑或是痛楚,沉澱在這個黯然的黃昏。


    少年稚氣未脫的臉龐略有風塵之色,似乎已經走了很久。靈動明亮的眼睛彷佛深邃的星空,藏著一些不為人知憂傷,他的表情平靜似水,他的步伐緩慢堅定,他身上藏著什麽故事,從哪裏,又要到哪裏去?


    夜幕降臨,少年已進入城內。


    自宋朝開國以來,宵禁已早已廢止。尤像成都府這樣全國僅有的幾個大城市之一,晚上更是燈火通明,遊人如織。


    這時華燈初上,一排排形狀各異的花燈明亮異常,照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鱗次節比的攤販高聲叫嚷,吆喝著來往的文人墨客,江湖俠士,貴家小姐。吃的、穿的、用的、耍的、看的,還有算卦看相寫文賣字,吸引著來往人們紛紛駐足,嘖嘖稱奇,真是熱鬧非凡。


    少年孤身穿行在熱鬧的大街上,麵無表情的走著,絲毫不為周圍一切所動,他想起七年前的這一天。


    那天是中秋節,圓月高升,他父母牽著他上街遊玩,那一晚,他特別的開心,父母給他買了許多新衣服,新玩具,還有很多很多形形色色的甜點,家裏的武師還給他做了一個特別大的花燈,結果他一不小心,差點把後院都燒了,可他母親十分寵溺他,就連一句責怪的話都沒說。


    少年就這樣穿過一條條街,一條條人流,最後在一個安靜的巷口停下,一座高宅大院門前。他想起以前,無論什麽時候,白天還是黑夜,他的家總是有很多江湖俠客,富商巨賈進進出出,每一天,他也都能收到很多稀奇古怪的禮物。


    如今,隻有兩個高高掛起的紅燈籠散發著微弱的光,帶有一絲寒意的晚風吹來,映照著門前兩座蒼涼古樸石獅。說不出的冷清寂寞。


    少年搖了搖頭,環顧四周,一個縱身越過高牆,進入院內。


    往昔熱鬧充滿活力的練武場早已破敗不堪,長滿了雜草,高牆之下,藤蔓叢生,攀附而上。


    少年凝目看向大門西側,火光明滅,照亮著一名頭發花白的老頭歪靠著牆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老頭另一隻手拎著一壺酒,不時嘬上一口,老頭神色安詳,就這般靜靜的抽著旱煙喝著酒,少年突然覺得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他又回到那個幸福開心的中秋夜。


    突然一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傳來,打破了少年的思緒,把他拉回了現實,少年這才想起,看門的貴叔是不會咳嗽的,他也沒有這麽多的白頭發。


    少年轉過身來,屏息凝神,仔細打量周圍的一切,過了片刻,確定宅院之中除了這一看門的老頭以外再無他人的時候,緩緩向大廳走去。


    一踏入內廳,黑暗如潮水襲來瞬間吞沒了少年的身影,將清冷的月光阻隔在外。少年在腰間摸索了一下,燃起了火折,然後定定的站在原地,微弱的火光映著他顫抖的雙手,火光搖曳,少年的呼吸都仿似變得沉重。


    就這樣過了許久,少年好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握緊雙拳,一步,兩步,三步,步伐沉重的向前邁去。


    火光首先照亮的是一座巨大的關公銅像,隻見他眉若臥蠶,麵如重棗,手捋長髯,長刀直握,透出一股朗朗正氣和陽剛威儀。


    少年深吸一口氣,將火折下移,楠木製成的靈位赫然出現在少年眼前,少年腦中轟的一聲,幾欲站立不住,一手撫著靈位,仰麵而泣,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少年就這般閉目靜靜的站著,淚水順著他的臉頰留下,滴落在他的胸膛。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遠處傳來一陣雞鳴,少年方才睜開眼睛,少年猛烈的吸了幾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接著將靈位連同供桌用袖子擦拭幹淨,燃了三炷香,高舉過頂,在空中轉了一圈,插入香爐,接著後退三步,恭敬的伏在地上磕了四個頭。接著起身大步離去。


    從始自終,少年未開口說過一句話。


    待少年走後不久,那看門的老頭也搖搖晃晃的走進了大廳,看著供桌上三根尚未燃盡的香,倚靠著門邊,若有所思的看了關公像一眼,接著看著那靈位,默然不語,渾濁的雙眼泛起一絲淚光。


    旭日東升,陽光灑在了略顯破舊的門頭,金漆雖已剝落,可依稀可見,三分鏢局四個大字,晨霧湧起,仿似回到了昔日的榮光。


    快來開,快來瞧,太平山莊又發布懸賞了。隨著一聲叫喊,街上的人群在街邊一處石牆下匯聚,眾人對著懸賞令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隻聽一身形猥瑣的漢子道:任莊主真乃武林之幸,百姓之福啊,全靠他和七大門派製定的太平榜,讓這些奸淫擄掠的惡賊曝光在烈陽之下。


    又聽一人豎起大拇指接道:任莊主好是好,可是除去這些惡賊的江湖好漢豈不更是了不起。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絲毫沒有散場的意思。


    隻見一隻手突然伸出拍了拍剛剛講話那人的肩頭,那人掉轉頭來,一臉疑惑道:小兄弟何事?


    少年道:在下初入江湖,不知這太平榜是?大哥可為小弟解惑?


    那猥瑣漢子一臉不屑,像打量怪物一樣看著他,嗤笑道:小兄弟,你是從山裏冒出來的嗎?


    少年微笑不語。


    猥瑣漢子正準備繼續奚落他兩句,後邊有聲音傳來:兄弟,讓俺來告訴你吧。


    少年抬頭向後看去,隻見一魁梧大漢佇立人群後麵,比身邊的人群足足高了一個頭有餘。眾人來人身材高大威猛,已無戲可看,便又自顧自吹噓起來。不再理會那個少年。


    少年擠出人群,來到那魁梧大漢身前站定,拱了拱手,道:先謝過兄台為在下釋疑。


    那魁梧大漢咧嘴一笑,露出整齊的大白牙,笑道:什麽兄台在下的,俺叫大熊,你叫什麽?


    少年略一沉吟,而後笑著答道:安,平安的安。


    那魁梧大漢大熊道:此處人多嘈雜,你跟俺來。


    隨即轉身帶頭離去,待到一破廟內方才停下。


    待兩人站定,大熊道:俺無父無母,自小便跟俺兄弟丁猴兒,四海為家,浪跡天涯,近日來到這裏,見此地熱鬧繁華,便跟丁猴兒打算待上一陣子,這裏便是俺現在的家。說完他環顧破廟一圈,撓了撓頭,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安聽罷,甚覺此人心機單純,大生好感,笑道;我也是個孤兒,一直生活在山裏,最近才出來闖蕩,誰知一出來就結識兄弟你,實在是緣份。


    大熊又咧開嘴,憨笑兩聲道:緣分緣分。


    安接著笑道:剛才你說還有個兄弟,不知他在何處?


    大熊道:丁猴兒生性愛動,喜愛熱鬧,指不定又在哪間賭坊,還是哪家青樓裏和那些一身臭味的女子飲酒作樂去了。


    安還沒來得及回他,隻聽遠處傳來人音:大熊你又在背後汙蔑猴爺。話音未落,一個人影從廟外翻了進來,又連續在空中翻了七八圈筋鬥,倒掛在破廟內的橫梁之上。


    安抬頭看去,隻見來人身形瘦小,年紀與他一般大,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嘀哩咕嚕的亂轉,倒真像一隻猴子。


    大熊沒想到他竟突然回來,一時訕訕的說不出話了,一個勁的摸著頭傻笑。


    安看著大熊那傻乎乎的模樣,心中好笑,想著你這樣的人定是不能四海為家,浪跡天涯的。


    眼睛一轉,開口接道:你該就是大熊所說的從小照顧他,關心他,並把他拉扯長大的好兄弟丁猴兒了。


    丁猴兒一聽,翻身而下,落在大熊身旁,繞著他轉了兩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沒想到啊,大熊,你還是挺有良心的嘛。


    大熊又蒙在當地,嘿嘿傻笑起來。


    丁猴兒看向安,轉著他的大眼睛,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認真道:雖然你衣衫襤褸,渾身髒兮兮的,但我看你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也不像個壞人,我丁猴兒就交你這個兄弟了。對了,你叫什麽?我叫丁猴兒。


    安哭笑不得,又把名字報了一遍。


    三人都是少年心性,年紀相仿,又都是孤兒,很快便打成一片,聊的火熱。其實大都時候都是安和大熊靜靜的聽丁猴兒講著那些江湖趣聞,名人軼事。


    比如說,李地主家的豬拱了趙員外家的地,趙員外氣不過,讓下人夜裏牽著自家的豬又把李地主家的白菜吃了。馮家的小姐嫁了劉家的公子,洞房當晚,當劉公子揭開馮小姐的紅蓋頭的時候被嚇的暈了過去...諸如此類。


    笑的安前仰後合,眼淚直流,一掃先前心中陰霾。


    待丁猴兒一個笑話講完的空隙,大熊一拍腦袋,道:關顧著說笑,把正事忘了。


    丁猴兒笑道:你有什麽正事,不就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大熊嘿嘿笑道:剛俺在街頭貼懸賞令的石牆處遇到了安,他對太平榜有些好奇,你知道俺又講不清楚,便帶他回來,尋思讓你解釋與他。


    丁猴兒躺在地上,頭枕雙手,翹起二郎腿道:我還以為有什麽大事,原來是這等小事。


    安看向丁猴兒笑道:願聞其詳。


    丁猴兒正了正色道:十年前,三分鏢局慘案後,楚大俠的結拜兄弟太平山莊任莊主,在苦心調查良久之後,懷疑是有人勾結江湖那些邪魔外道,窮凶極惡之徒,殘忍的殺害了楚大俠夫婦,可江湖中惡人壞蛋何多,任莊主縱然家大業大,實力雄厚,可憑借一人之力,想查清那些凶手身份也難如登天,任莊主悲憤之下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製定太平榜懲處那些罪大惡極的惡徒。能捉到一個也可稍微告慰楚大俠夫婦在天之靈。


    於是他廣發英雄帖,召集武林各大門派,和江湖中各大錢莊,勢力,實力雄厚之人,憑借他和楚大俠多年來在江湖中的地位聲譽,說服了一幹眾人,由各大錢莊出錢,各大門派出力,製定了太平榜,暗地調查在江湖中作惡多端的惡賊,按其作惡程度劃定懸賞金額,無論誰捉得懸賞犯,便可到太平山莊和名下各大分庒領取懸賞金。


    一時間,江湖中掀起血雨腥風,無數惡賊被抓的被抓,被殺的被殺,其中不乏很多江湖俠士,各大門派弟子不為錢財,隻圖名利而積極參與投身追捕這些邪魔外道,宵小惡賊。不過這也和百姓沒什麽關係,日子好過就行了。


    說罷,竟閉上眼,就要睡去。


    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大熊忽道:猴兒,你一並把無止榜也說與安兄弟聽聽。


    安奇道:無止榜?


    丁猴兒嘟囔了一下嘴,接著道:那是太平榜製定不久後,江湖新興的一個門派,叫森羅殿,殿主功力超絕,神秘莫測,聯合一幫黑道力量企圖與武林正道對抗,從而製定的懸賞白道人員榜單。武林各大門派掌門,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其中。


    說到這裏,丁猴兒頓了頓道:可武林正派這些大俠們,不以為懼,反以為榮,互相攀比在無止榜裏的懸賞金額,從而更加奮力追殺太平榜上那些混蛋。


    至此江湖大亂,雙方你來我往,今天你殺我一個,明天我殺你一雙,好不熱鬧。


    大熊截道:這名字有什麽含義,你說與俺明白。


    丁猴兒嘟囔了一聲不知道,竟沉沉睡去。


    安這時突然淡淡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愈進愈阻,永無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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