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一的車會不會撞在千代子身上發生事故呢,一種奇怪的狂想襲擊著禦木,那是因為無法知道千代子的行蹤而引起的。


    好太郎去了日本橋,跑了好幾個大的陶瓷店,都說沒有叫若山的店員。


    “什麽陶瓷店,該不是吹牛吧。”禦木說。


    找不到若山,那麽,千代子去了若山處的預想照例說不該消失,但禦木反而不安起來。沒有任何線索。警察方麵也沒來什麽通知。


    禦木的不安拖著尾巴,啟一和千代子在禦木的腦海裏忽地連在了一起。這才引起了狂想。啟一兜生意的車,又會在什麽地方偶然地遇到千代子吧。禦木甚至覺得這種偶然其實不是偶然,像是一種必然。而且它還被狂想成事故的形態。啟一和千代子病態的東西,也許已經毒化了禦木的頭腦吧。也許禦木自己的身體裏,有了對於兩人的病態想象吧。


    啟一的車載著千代子,兩人一起發生事故了吧,或者是千代子走著,啟一的車撞上去發生了事故。總之,兩人相遇是以事故形式出現的這種狂想,讓禦木覺得很煩悶。


    禦木覺得這種想法是由於擔憂兩人的安危的心理動蕩才產生的,確實如此;但他又怎麽也不能排除它是不是一種詛咒的疑慮。


    啟一也好,千代子也好,都是遙遠過去的因緣,一時流入禦木生活中來的。禦木直到現在才想到,那因緣是陰暗的東西。舊因緣中,有沒有凶兆呢?啟一的父親道田,千代子的父親石村,這些人自身的存在,是不是人群中凶兆般的生涯呢?


    而且,遙遠的過去,兩個人的一生與禦木的接觸點,是禦木近五十年生涯中的陰影。這舊的陰影在禦木新的歲月裏,可以說沒有必要讓它再蘇醒。


    就是說,禦木和道田的緣分,在學生時代道田自殺的時候,已經切斷了。那時候,與其說道回想把嬰兒啟一的將來托付給禦木,不如說,他是抱著敵意與憎惡死去的。九州碰到老友出水時聽到的那番話,當然有第三者記憶多年以來誇張的成分,但絕不能說是全無根據的杜撰吧。大概常常忘卻過去,不鑽牛角尖的性質也變成世俗樂天派的一個要素吧,這個禦木從道田兒子的成長過程中,感到了眷戀過去的喜悅,他沒有什麽深深的警惕,不僅資助啟一學費,還把他作為“家庭的朋友”迎進門來。


    妻子順子對這種人際關係已經習慣了,並不在意;但九州回程時在京都旅館過的那晚,聽到了出水關於因緣的故事,從那以後她就開始注意起啟一來了;而禦木卻說“因緣”和“緣故”是兩碼事。


    當啟一意識到自己腦子有毛病時,他對於禦木不用說充滿了感謝之意;他從彌生身邊幹幹淨淨地離開,還要趕出千代子,都是想趕走打攪這家生活安寧的惡魔吧。


    至於千代子的父親,比起啟一的父親道田來,和禦木沒有直接的關係;如果硬要算有,那麽那是禦木結婚前,讓順子蒙受痛苦的災禍;禦木和順子一起的生活裏,石村女兒的接近顯然不是什麽好事吧。


    決定讓千代子留在自己家裏,禦木夫婦的心理與其說是天真,不如說是無力。很少拒絕人的順子,不知道千代子是石村的女兒,隻把她看做與自己一樣毫無瓜葛、誌願來當女傭的人。他們隻不過是任隨當時情況的自然發展,所以禦木應該有責任。


    禦木讓家庭平安無事的氣氛弄習慣了,簡直到了門戶大開的地步。像個健康的人忘記了攝生一樣。不管是否有過去的壞因緣,甚至反而因此將啟一和千代子引到家中,給他們許多照顧。這看上去是一種美德,但對人生,也許是一種傲慢。連同禦木平俗的作風,他的生活不也是弛緩的證據嗎?


    禦木在安全地帶,他將啟一和千代子也迎進了安全地帶,可他們卻並不安全。


    而且,女兒彌生也因為禦木的欠考慮,被啟一弄得傷透了心。應該說,啟一也受了傷吧。當時,要把千代子留在家裏的時候,彌生也曾表現出來自某種不安預感的反對。


    千代子離家出走後,禦木覺得安全地帶動搖了,再追溯到啟一,更覺得對女兒有愧,對自己的生活他覺得有必要重新反省。


    可是當時既然把千代子留在家裏,就不可能再去了解她的來龍去脈。


    “請三枝子來一趟,讓她查一查放在我們家的櫃子裏的東西有沒有少了。”彌生說出了讓禦木意想不到的話,“不是懷疑千代子拿了什麽,可她畢竟是不知跑到哪裏去的人嘛……”


    “櫃子上了鎖沒有?”


    “鎖是上了,隻是看一看喲。讓風過一次也好嘛。”


    “鑰匙放在彌生你手裏吧。”


    “是放在我這裏,怎麽啦?”


    “假如少了什麽東西可讓人心煩。”說著,禦木的眼光暗淡了下來,“你懷疑出走的千代子嗎?”


    “不是那麽回事。”


    “以前有過好太郎用掉三枝子存款的事情,真為難呐。”說著,禦木盯著彌生望了好一會兒,“你覺得有什麽少了嗎?”


    “我們家有什麽少了嗎?”


    “上回有過薔薇花的事情。”


    “那可不能算是一種偷竊。”


    “千代子對三枝子不知是嫉妒還是憎惡,老把三枝子曬著的衣服給狗咬,爸爸不知道的事可多呢。”


    “還有什麽事?”


    “三枝子去洗澡的時候,敲碎她手表上的玻璃啦,把她的耳環扔到院子裏去啦,這樣的小事接連不斷地有哇。”


    “……”


    “還偷過三枝子的照片呢。”


    “照片?三枝子小姐太漂亮了,是羨慕和嫉妒吧。”


    “也許是吧,可讓人不舒服。”


    “那薔薇花也很奇怪。除了照片,三枝子的其他東西也……”


    “那可不知道哇。像爸爸你說的那樣,薔薇花和照片什麽的,偷了後也許不要了,可還偷過哥哥的東西呢。鞋拔子啦、手絹啦,千代子這個人呐,真是沒辦法。哥哥的手絹,嫂子洗了,還要燙平吧。千代子就把它拿到自己的屋裏去,說怪是怪,難道還不能清楚地說算是偷嗎?”


    “不能這麽說。”


    “千代子苦戀著哥哥,還給誰寫信說過這事呢。正是這樣的胡思亂想,哥哥隻要一和三枝子講話,她就會豎起耳朵來偷聽呢。爸爸,這些事您都知道嗎?”


    “不。”


    “可奇怪的是,她不吃嫂子的醋,盡把三枝子小姐看成眼中釘。”


    彌生說的事,禦木並不是一點沒有感覺到,隻是他想裝作不知道而已。


    “給三枝子打個電話,讓她下個星期天來一趟吧。”


    “好吧。”


    彌生立刻站起來去了。電話長長的。


    “我說讓她星期六晚上就來。”彌生臉上亮堂堂的,回到了禦木的書房。


    彌生還是老樣子,星期六去公司接三枝子,三人一起回家來。


    “今天三枝子小姐又給爸爸帶花來了。”


    三枝子臉紅著:


    “說不上是花……”


    塑料袋裏露出的是白色的菊花。三枝子取過口袋,花像活著似的動起來,花與花的間隔拉開了。


    禦木忽然感到奇怪:現在這時候難道還有白菊花嗎?可仔細一想,似乎一年四季花店裏都有白菊花似的。


    “彌生,插在信樂花瓶裏吧。”禦木說。


    彌生往那花瓶裏灌上水,放到三枝子的跟前,像是說,請吧。三枝子似乎以為彌生會把花插進瓶裏似的,雙膝並攏,看著花瓶,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三枝子小姐。”彌生催促了一聲。


    “我嗎?”


    三枝子仰起臉望著彌生,稍有些疑惑地說:


    “隻是插進去就行了吧。反正都是相同的花嘛。”說著,她把花莖自下方攏起,兩手捧著花插進去,說:


    “葉子太多了吧。”


    她打掉了些葉子,還把花形稍微整了整。白菊花有二十幾朵。


    “可以了吧。”彌生稍微從花瓶邊離開一點,端詳著花,“把它放到書房裏去吧。”她回頭對禦木說。


    禦木的家裏,不單單是彌生,芳子也會插花,但書房壁龕裏的花,則是彌生專門負責的。禦木不收藏古書畫什麽的,這種東西要是掛在壁龕裏的話,自己寫的東西就像要被它攝去似的,他不喜歡;可花是不斷的。壁龕裏沒有掛字畫,隻有花。彌生老是把精力放在那些花上,讓它們常新常鮮。彌生從書房撤下的花,芳子舍不得扔掉,把一兩朵放在廚房裏、廁所裏。


    “再也不會被偷走了。”彌生嘴裏嘟噥著,離開了茶室。


    “實在謝謝了。今天又是什麽‘換心’?”


    禦木半開玩笑地表示了感謝,忽地產生了一個疑問:說三枝子今天的花也是送給禦木的,會不會是彌生一個人自作主張呢?上回的薔薇花不說,今天的白菊花大概是為禦木全家買的,不像是特為禦木一個人買的。不拿到書房去,就是裝飾在茶室裏的餐桌上,不是也挺好嗎?


    彌生擔當著書房裏換花的任務,所以一有花來,馬上就自認為是給父親的,當著三枝子的麵這麽說,三枝子也不好意思否定,彌生真是難為了別人的一片好心啊。


    三枝子和父子倆留在茶室裏,麵對這個優雅、抒情的姑娘,禦木感到有些拘謹。


    好太郎也在旁邊,取過一張晚報在看著,一言不發。對這個美麗的客人,現在,他已經無動於衷了。


    順子和芳子去廚房準備晚飯了。


    “那以後,你媽媽什麽也沒有對你說嗎?”禦木問三枝子。


    “是啊。”


    “她死心了吧。我和彌生給攪的……”


    “不,是我自己拒絕的。”


    “可無論如何,三枝子小姐和你母親之間,因這回的事,表麵上也許會變得疏遠一些。”


    “我也這樣想過。不過,母親改嫁的時候,我想,我已經離開我母親了。”


    “可是,親子之緣分是斬不斷的,兩人今後的路還長著呢,不知幾時,什麽地方,也許會有讓你吃驚的接近。”


    年過花甲、站在第二任丈夫的跟前成了老太太的鶴子,特地來央求三枝子去將來的婚家,也許隻是為了守護兒孫們吧。禦木連這些都想了進去。


    “即使不是一家人,緣分這種東西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回來的。過去認識的那一半,不管變得好起來,或是變得壞了,總能從哪一邊想起來的。”


    “是嗎?”


    “千代子離家出走的事,聽彌生說了吧。”


    “聽說了。”


    “你怎麽考慮的?”


    “千代子的事嗎?”三枝子的回答含糊起來,“聽好太郎說去找過了呀。”她慌慌張張逃了過去。


    “三枝子小姐讓那孩子弄得很煩惱吧。我家裏,彌生嘛,也是從一開始像不喜歡毛毛蟲似的,對這奇怪的姑娘有一種直覺的警惕。可是,已經來了我家,沒想到會弄了個行跡蹤不明。一本小說的末尾這麽寫著:發生一次的事,不管何時都會繼續下去的。就是說,世上沒有絕對能收拾幹淨的東西。”


    禦木斷章取義地引用了小說裏的一個句子,稍嫌過於跳躍,三枝子像是有些難以理解。


    禦木還在想著千代子出走的事。千代子無理地闖入禦木的家庭,又忽地逃走了,還對非親非故的三枝子抱著莫名其妙的惡意。禦木覺得:千代子作為女人,她生涯的真正危險,還是從這次離家出走才開始的。


    彌生隻是把花搬到書房裏去,不一會兒就又回到茶室裏來了。禦木、三枝子已經把腿伸直地坐在鋪席上了。禦木就這樣理解了彌生對父親的愛意。


    “吃過晚飯,查一下三枝子小姐的櫃子吧。”彌生漫不經心地說。


    “好了,明天再查不好嗎?”禦木對彌生說,“回房的時候,別再說個不停,讓三枝子小姐早點睡吧。”


    星期日上午,禦木還是照例在工作時間麵朝書桌,可聽到打開三枝子櫃子的兩個姑娘的說笑聲,他精神就集中不起來,自己也站起來去了。


    “有爸爸過去的書呀。是以前送給三枝子父親的。”


    彌生從櫃子上方拿出四五本書,遞給了禦木。


    “哦。”


    那是禦木初出茅廬時送給-原的簽名本。


    “真少見呐。都是我們家裏已經沒有了的書呀。”禦木說。


    書在家裏沒有了,這些書中的許多作品,與其說讓世人忘記了,不如說完全消失了。


    “這樣的書,怎麽還鄭重其事地收在櫃子裏啊。”


    禦木難為情了;但寫著亡父名字的贈本,三枝子鄭重其事可是理所當然的。禦木寄上這些小說集的時候,不用說,-原和鶴子還生活在一起,三枝子還小,那個叫廣子的女人還沒有出現。也許可以從這些書本裏回憶起三枝子小時候的幸福日子吧。


    三枝子的母親再婚時,寫著前夫名字的書不能拿過去,就送給女兒了。


    禦木把書還到櫃子裏去時,剩了一冊在手中:


    “這是處女作集,它可是彌生生出來之前出的書呀。我家裏已經沒有了,彌生沒見過吧。”他戀戀不舍地瞧著那本書。


    “沒有了的話,你拿去吧……”


    “不,算了。”禦木把那本書放回了櫃子。


    處女集中有禦木第一次成功的長篇小說,那正是結婚前,聽了順子失去貞潔的坦白後,忍受住打擊寫的小說。這是禦木和順子的戀愛小說,而且還寫了順子坦白的場麵。這本書可說是禦木的處女作。而且,現在到處還是把它作為禦木的代表作在世間流通。年輕時的作品,隻有這篇小說出了普及本,繼續流傳。


    順子一開始幾乎一點沒注意過這個作品,而禦木卻永遠覺得討厭。他討厭順子坦白的場麵。實際上順子並沒有失去過純潔,作者試著寫到普及本的後記裏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禦木也就沒有寫上。


    青春的戀愛和痛苦,升華成為禦木的才能和純樸;這份才能和純樸也因其後人們的浪費,在這部作品裏明顯表現了遙遠過去磨滅了的證據。


    “櫃子裏少了什麽東西嗎?”禦木問彌生。


    “什麽也沒少,太好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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