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旭說罷一馬當先往那城門而去,一行人到得城下一看,卻見這城門前稀稀少少的行人,城門官兒倚著槍杆兒立在那處,也是無精打采的,趙旭幾人現了路引,扔了幾個銅板到那門前的籮筐中,算作了入城的稅費,那城門官兒卻立時精神起來,


    “站住!”


    “怎得?”


    “自年初一起這入門的稅已漲到十個銅板一個,你們五人便是五十個銅板!”


    趙喜道,


    “十個銅板一個?天洪六年太祖皇帝便下了明旨,各州縣入城稅都是一個銅板,怎麽這禹州城便敢漲到十個銅板?”


    “少廢話!五十個銅板一個子兒也不能少,若是不然……”


    城門官手裏的槍一擺,


    “一個也不準進城!”


    趙旭皺了皺眉頭,


    “爺爺有事要辦,不用跟他囉嗦,給他!”


    趙喜揚手扔了一錠碎銀子進去,一行人打馬自城門穿過。


    一路打馬到了城裏,一看這城裏也是一片蕭條,臨街鋪麵裏少有人問,沿路的小攤桌椅空置,還有那衣衫襤褸的乞丐蹲在牆沿邊上,眼巴巴看著行人,路上行人卻是腳步匆匆,摟緊自家的包袱,連半點兒眼神也不樂意給。


    趙家的鋪子在城中最是繁華的街上,一家米鋪,一家油鋪,一家布鋪,一家幹果雜貨的鋪子,遙遙望著隔得不遠,其餘城鎮倒是俱有,隻是沒有這幾家大罷了。


    趙旭靳了韁繩,身下那匹四蹄飛雲長嘶一聲人立起來,兩個碗大的蹄子嗵嗵兩聲,穩穩落到了地麵上,濺起一陣塵土來。


    有米店裏的夥計瞧得仔細,立時迎了出來,


    “幾位爺!可是要買米?”


    “讓你們掌櫃的出來!”


    夥計一見四人穿著打扮不同一般,也不敢怠慢,忙去叫掌櫃的,那米鋪的掌櫃打裏麵出來,見了趙旭也是一驚,年年到滄州述職也是要見這位爺的,忙過來行禮道,


    “大爺,沒想到竟是您親自過來了!“


    忙把幾人讓到內堂坐下,又吩咐夥計備茶,


    “這是我們家大爺,快去備了好茶!”


    轉過身來道,


    “大爺這時過來,怕是沒有用飯吧!這城中的逸雲樓飯菜不錯,不如叫一桌過來?”


    “不忙!”


    趙旭端過茶來喝了一口道,


    “掌櫃的且不忙張羅,我這次過來首要去看農莊子,順便來瞧一瞧鋪子上!”


    那掌櫃多年的老經事,自然知道規矩,立時命了夥計的去抱那賬本子,趙旭道,


    “你這裏也寬敞,借了你的地兒把那三家鋪子的掌櫃也叫來吧!”


    掌櫃的又忙叫夥計把那三家的掌櫃的叫來,那三人得了信兒,急忙忙過來身後都帶了那抱著賬本子的夥計。


    四個掌櫃的在這屋裏各自尋了下首坐下,趙旭坐在上首拿了賬本子翻看起來,這裏麵密密麻麻的字跡,寫著昨日進,今日出的事兒,他也不耐煩看,也不能讓掌櫃的覺著他不清楚門道,便指了那其中一處字跡潦草的,沉下臉問道,


    “這處卻是怎麽個章法?”


    這賬本子卻是那油鋪子的,那掌櫃的見了他那張惡臉心下裏發怵,站起來道,


    “這……這處……原是進了十大桶菜油已是上了賬,卻是小的疏忽,隻看了頭一桶後麵的沒有察看,頭一桶倒是清亮後麵卻全是雜油,小的便給退了!”


    趙旭沉著臉又掃了下麵幾處道,


    “你在那家進了?”


    “是那城外李家莊子!”


    “以次充好,哄詐欺瞞,這樣子的人家怎還在進二回?莫非給好處不成?”


    那掌櫃的連連搖手,


    “大爺明鑒,因是平日裏都在那家進,他那次也是偶然弄錯了,小的決不敢做那欺上瞞下之事!”


    “嗯!”


    趙旭這人雖不愛文墨,論起庶務也是半通不通,但因是從小兒便跟著趙老爺在外麵晃蕩,看起人來卻是一看一個準兒,他仔細盯著那掌櫃看,卻見他言語間雖是焦急卻無半點心虛,雙眼坦蕩倒也不是那作虛之人,當下點了點頭道,


    “即是老交情那便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接著又點了其他賬本子一些紕漏出來,卻是專選那字跡淩亂又或字跡太過清晰、周正的看,倒叫他問出七七八八的小毛病來,四個掌櫃的俱是心下暗驚,更是半點不敢馬虎!


    看完賬又說起這禹州的天災來,那米鋪掌櫃的道,


    “近日裏城中各處的米價確是漲了不少,我們鋪子裏的米行裏自別處進的,小的倒是沒有漲價,前日裏向老爺那邊去了信,也不知是不是也跟著一塊兒漲了?”


    趙旭想了想道,


    “我這次過來便是奉了父親之命過來查看這禹州的災情,父親說了,若是農戶有災還要周濟一二,即是農家要周濟怎得城裏的便不管了麽,左右漲那些價也得不了多少好處,反落個哄抬物價之嫌,不用漲!”


    米鋪掌櫃連連點頭道,


    “小的,也是這般想的,隻是鋪子裏存米不多,若是我們不漲,買的人多了便撐不上半月了!”


    趙旭擺手道,


    “無妨,可多向別處調米!”


    掌櫃的道,


    “大爺這般也是體恤那些平頭的百姓們,依小的看這禹州的災情隻怕不輕,照這樣的天兒下去隻怕這米價能翻上幾番也不定的,到時我們若不漲,這城裏百姓們得了益,但同行們卻是要罵了!”


    趙旭點了點頭,


    “掌櫃的說的在理,即不能趁此時發那昧心的財,也不能太過特立獨行得罪了同行,日後也不好做生意!”


    摸著頭想了想,


    “即是這樣便限了那賣米的數量吧!掌櫃的定個量,還按原價賣,過了量便掛牌子停售!”


    掌櫃的翹起大拇指讚道,


    “大爺這法子真是好!”


    其餘三位掌櫃的也是點頭稱讚,都說大爺精明能幹,得了老爺十成十的真傳!


    趙旭心知他們那裏是沒法子,隻是不敢擅自作主罷了,笑著拱手道,


    “你們且不用哄我,我這一點兒小聰明是在關公麵前耍大刀,在座諸位都是趙家經年的老掌櫃,這些個法子慢說一個,便是十個百個也拿得出來,倒是叫小子獻醜了!”


    那四人忙稱大爺實是能幹,不用妄自菲薄!


    恭維的話兒說完,又轉到這天災上來,又說起該如何應對,左右趙家家大業大,這些點損失也能從其他地兒找補回來,隻是這城裏好說,莊子裏的農戶們卻有些棘手,


    “官府可有開庫賑災之意?”


    趙旭問幾人,那幾位掌櫃的臉上都現出怪異的表情來,


    “這官倉裏那裏還有糧!”


    “什麽?還有誰敢私動官糧不成?”


    “可不是有人敢,那人膽大包天,正是我們這裏州府府台姚博文,姚大人!”


    “哦?”


    那油鋪子掌櫃道,


    “大爺少有來這處,卻是不知,姚博文是一年前來我們這裏做的州府,如今人送外號姚剝皮!”


    “哦?怎得?這官兒有些貪?”


    幹果鋪子的掌櫃道,


    “何止是貪,他那是壞!壞得頭上生瘡,腳下流膿,那下鄉收稅的官吏嘴上常掛一句話……”


    布料鋪的掌櫃接過來道,


    “便是剝了皮也要把稅補齊了!他那姚剝皮的名兒便是由此來的!”


    “他上任一年真正是刮地三尺,連石頭也能熬也油來,立了各種苛捐雜稅,坐店、擺攤的收稅,沿街叫賣的也要收稅,連那進城住店也要半夜裏敲門收床鋪稅,城外更是種田的收稅、殺豬的收稅,連那地裏拉的屎,被巡查的鄉吏見到了也要收那田屎稅……”


    趙旭聽了眉毛連挑,


    “沒想到這禹州城裏倒是來個這樣的官兒!我們家被他刮了?”


    “我們家背靠著老爺的名頭,又有各方朋友的照顧,那姚剝皮也是知道不能惹,倒是不敢太過份了,不過老爺在這年節裏也派了人送過年禮,比以往的都厚上了三成!”


    “那官糧裏的一個小糧官兒是我的熟識,據他說,這年後那官倉裏便陸續在出糧,隻不在這城裏賣,專拉到災重的地界去賣,那價兒卻是翻了十倍不止!這賺的銀子隻怕早進了那姚剝皮的口袋了!”


    趙旭聽了冷笑道,


    “他這是貪大心了!”


    隨即冷笑道,


    “他那廂貪是他的事兒,隻不要惹上我們,糧價兒便按我說的辦,老爺那裏我自會回去分說的!”


    幾人坐在那裏又商議了一會,眼看著時辰已是不早了,那米鋪的掌櫃一拍腦袋,


    “卻是忘了大爺連午飯也沒有用呢!快快快!我們去逸雲樓!”


    趙旭搖頭擺手道,


    “不必了!我今兒晚上便出院去莊子裏,現下就走!”


    幾個掌櫃的留道,


    “即是來了這處,怎得也要去家裏才是,大爺一路辛苦,去家裏總比外頭舒服,家常便飯總要吃些的!”


    趙旭道,


    “我自在慣了,又愛鬧騰沒得打攪了家眷,不去了!”


    說罷便拱手告辭,到得門外趙固牽了馬過來,趙旭足下輕點,身子已穩穩得落到了馬上,一行人打了馬趁著城門關閉之前,出了城直奔那城外的農莊而去!


    到了農莊裏,天色已是全黑,前麵燈火點點,趙正指了一處大院兒道,


    “大爺,那處便是莊頭的住處!”


    說罷打馬上去叩門,裏麵早已有狗兒聽了聲響,正叫嚷的厲害!


    莊頭趙大聽了人聲提了燈籠過來,開了一條門縫一看,一行五人高高大大立在那處,打頭的卻是見過,不是趙家的大爺是那一個?忙敞了大門出來跪下叩頭道,


    “大爺!小的給大爺行禮了!”


    這莊頭原是趙家府上的仆從,被派了來守著這處也有十年了,他說著話忙往裏讓,


    “這黑燈瞎火的,大爺怎不派人來傳一聲,小的也好到村口迎一迎!”


    莊頭讓了趙旭幾人到了正堂,又連聲叫了家裏的老婆子、兒媳婦起來,便要去現殺院裏關著的雞,趙旭擺手道,


    “夜已深了,也不用那般費事,你看廚下還有粗餅一類的,拿些來我們就了水吃就行!”


    那莊頭忙去廚上尋,找了一籮裏卻隻有雜麵餅三張,忙叫老婆子敲了隔壁的門又借了些玉米麵過來,現生了火現烙了,給他們端過來,幾人也是餓了,拿餅就了那泡得烏漆麻黑的鹹菜,用水衝下了肚去。


    吃了飯,莊頭便把自家那屋讓了出來給趙旭睡,又讓趙固幾個睡了兒子那屋,自己一家子擠到了偏房裏,一宿無話。


    待到第二日,趙旭起來又去地頭,果然見四處幹巴巴,連井裏都見不到水氣,隨手拿起一坨土來,輕輕一捏便成了粉,這樣的土那裏能養活人?


    趙旭皺著眉問,


    “這處我們家的田有多少?佃戶有多少家?”


    趙大在身邊恭敬答道,


    “一共是一百四十七戶,共計一千六百二十一畝五分的土,已是全數受災沒法子救了!”


    “這些人家中可有餓死了人?”


    “倒是不曾有,隻是有兩家實在過不得了,已賣了兩個女兒出去!”


    趙大垂頭含淚,趙旭不言不語翻身上馬,騎了馬把趙家這一片兒的地繞了一個大圈兒回來,心中已有了計較,


    當日便讓趙大去清點了各家的人口,男女老少各有多少,又召集了莊子裏的壯年男子點了一點卻有三百零五人,又從裏麵挑了幾個領頭的出來,分了三組四處打井、修渠、圍田,又要去山上打石運料,拉到莊子附近存放,


    “每家每戶出了壯勞力的,便有每日裏男子八兩的白麵,二兩的粗麵,婦人四兩白麵,孩童、老人三兩的粗麵,若是不願出力的,便自去尋食去!”


    這處的田裏早已絕收,家家出來人都是一個個麵黃肌瘦,正是餓得不行了,有了這樣的好事兒,有那一家不會幹啊!


    都是眼巴巴的望著立在上頭的主家大爺,隻盼得他能把家裏那些十一二歲的細娃子也算上,那怕是去山上搬石頭,再苦也有八兩的白麵呢!


    “滾!滾!滾!十五歲以下不用!”


    趙旭一揮手,把那些蹲一邊兒伸長脖子的小娃兒趕跑了,又拿手一指那些鄉戶漢子們,


    “誰要是敢私帶了他們上山,爺爺抽不死你們!”


    在這裏耽擱了三日,算是將莊子裏大小事務粗粗的安排了,又細細的叮囑了一番趙大,


    “爺過幾日再來看,好生安排下頭人做事,但凡被我發現瞞上欺下,小心爺爺的鞭子!”


    趙大忙道,


    “大爺自去,小的決不敢做那些昧良心的事兒!”


    “嗯!你也放心管教他們,若是有起刺兒的,報了給我,自有我與你撐腰!”


    說罷趙旭便一打馬,順著那官道又回去了禹州城,這邊一到街上,早就守在街口的夥計從道邊跳了出來道,


    “大爺,掌櫃的有事兒尋您!”


    這夥計連著在這街口吃了三日的灰塵可算是等到了趙旭,趙旭到了米鋪裏,那掌櫃的一見他立時喜道,


    “大爺!您可算是來了,正有一樁事兒要您來作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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