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萍末(六)


    是鄉勇們習慣在黑夜裏使用的火箭,連續兩個晚上,曾經給幽州將士造成了巨大的恐慌。如今,又在他們士氣最低落時,從天而降。


    夜空中被驟然照亮,緊跟著,是山坡上的白雪。一塊塊山岩和落光了葉子的枯樹,被火焰照出參差不齊的影子,忽長忽短,忽明忽暗。緊跟著,更遠處的群山也猛地現出了身形,跳躍著,晃動著,仿佛變成了一隻隻猛獸。


    冰塊是他們的獠牙,夜風是他們的呼吸,樹木是他們背上堅硬的鬃毛……


    “火箭,是火箭!”


    “鄉巴佬又來了!快跑!”


    “快跑,鄉巴佬要燒死咱們!”


    “娘咧——”


    號稱除了皮室軍之外無人能敵的幽州軍將士,慘叫著,哀嚎著,狼奔豕突。手中的兵器,根本不知道該朝哪揮舞。馬車上的鎧甲和盾牌,也顧不上去拿下來武裝自己。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更多的火矢夾雜著雕翎羽箭從半空中降落,放翻了七、八名倒黴蛋,將卡在兩座丘陵之間的山路,照得一片光明。


    箭杆前端綁了硫磺棉絮等易燃物的火矢,不具備任何破甲能力。雕翎羽箭被厚厚羊皮襖上阻擋,也造不成致命傷。但是,幽州將士們的勇氣,卻被突然出現的火矢和雕翎,瞬間砸了個精光。


    沒有將領肯停下來,整理隊伍,迎戰敵軍。也沒有兵卒肯服從將領們的命令。指揮使和都頭們,在嫡係親兵的簇擁下,推開任何敢於擋在自己前路上的人,撒腿狂奔。失去主心骨的普通士卒,則各不相顧,用雙手抱住腦袋順著山路猛跑。冷不防有人腳下打滑摔倒在地,立刻就有數十雙大腳從此人身上踩過去。轉眼間,倒地者就被踩得昏迷不醒,臨近箭杆上火焰跳動,照亮他布滿腳印的身體,還有寫滿了絕望的麵孔。


    “別跑,別跑,停下來迎戰!他們人不多,他們沒幾個人!”馬延煦空著兩手,像一隻大馬猴般跳來跳去。兩波火箭加在一起,也湊不夠五百之數。給幽州軍造成的傷亡,更是微乎其微。他看見了,他把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然而,他卻無法讓正向逃命的將士們,再相信一次自己。


    威望,根本就不是靠屠殺自己人所能建立起來的。折子戲裏“斬將立威”,“殺姬明紀”,不過是無聊文人胡編亂造的傳說。千百年來,隻有零星幾名傻瓜,才會認為這是建立主將威信的不二法門。而馬延煦,恰巧就是其中一個。


    在他第一天與敵軍試探接觸失敗,揮劍刺死白馬營指揮使盧永照時,他的威信,於蒼狼軍中已經打兩個對折。當他今天早晨逼著耶律赤犬和韓德馨二人舍命斷後,並且將傷兵全都拋棄於營地當中時,他的威信就又降低了一半兒。而在他忽然暴怒,宣稱要跟麾下將佐們秋後算賬那一刻,他的威信,已經徹底清零。


    停下來,停迎戰,好讓你先逃走!然後回去之後再反咬大夥一口?想得美!誰都不是傻子,有盧永照、耶律赤犬和韓德馨三個人的例子擺在前頭,誰再肯拿姓馬的做上司,就是犯賤!


    沒有人,肯再把性命,交給一個薄情寡義,出爾反爾,毫無擔當的家夥。哪怕他血脈再高貴,行事再殺伐果斷也不行。刺史之子的性命是一條命,農夫之子的性命,同樣是一條命。當死亡麵前,誰的命也不比別人高貴多少。


    “整隊,整隊才能衝出去,這麽跑,大夥誰都逃不了,誰都逃不了啊!”馬延煦的身影,在人流中跌跌撞撞,兩條胳膊左右劃拉,就像溺水的人在尋找救命稻草。


    除了他的家將和親兵,沒有其他人響應。而區區七八名家將和十來名親兵,在戰場上起不到任何作用。


    “停下來,迎戰。迎戰!”馬延煦像瘋子般,繼續去拉人“入夥”,左手拉住這個,右手邊跑了那個。右手拉住那個,左手忽然一鬆,剛剛停住腳步的兵卒再度逃之夭夭。幾番來回奔走,都不能組織起足夠的人手迎戰。他忽然揚起頭,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嚎。“啊——啊啊啊——啊——”


    正從他身邊經過的士兵們愣了愣,臉上露出幾分同情,然後側著身子繼續繞路逃命。都指揮使大人瘋了,被鄭子明給氣瘋了。跟著瘋子肯定落不到好結果,所以,大夥還是趕緊跑吧,千萬不能猶豫,更不能回頭!


    “啊——啊啊啊——啊——”馬延煦不再試圖收攏隊伍,從距離自己最近的大車上,抽出一麵木盾,一把鋼刀,用鋼刀敲打著盾牌,繼續嚎叫不止。“來啊,朝我射,我是都指揮使馬延煦。來啊,誰來跟我一戰!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排火箭落下,插在他身前身後的雪地裏,照亮他孤獨的身影。家將和親兵們舍命撲上,用盾牌護住馬延煦身前和身側。馬延煦自己也本能地舉盾擋箭,停止呼喊。隨即,又從盾牌後探出頭,朝著羽箭飛來的位置,咆哮挑釁,“來啊,躲在暗處射冷箭算什麽本事,來,來跟我一戰。蒼狼軍都指揮使馬延煦在此,誰來跟我一戰!”


    他想用這種方式,打亂敵軍的進攻節奏。把那個陰險歹毒的鄭子明給騙出來,然後用此人的鮮血,洗刷自己身上的恥辱。然而,無論他如何叫嚷,咒罵,咆哮,臨近的山坡上,卻沒有任何人出來回應。隻有一排又一排的羽箭,朝著慌不擇路的潰兵頭過,甚至做夢都不敢想象。


    你隻要對準敵軍最多的地方,把火箭射出去就行了,甭管能否命中,也不用擔心火箭是不是能刺破鎧甲。而對手,則像一群羔羊般,奔跑,悲鳴,躺在雪地裏裝死,就是不敢發起任何反擊。


    “順子,順子,巡檢大人有令。你部繞到前麵去,用破甲錐射殺敵軍!”一名傳令兵,摸著黑跑過來,順手遞過一支令箭。


    “叫我李都頭!”瘦子一邊奪過令箭,快速辯明真偽,同時大聲抗議。“這是戰場,不是在家!”


    “是!李都頭,巡檢有令,你部繞路去前麵射殺敵軍。換破甲錐!”傳令兵撇了撇嘴,站直身體,將命令再度重複。


    “走啊,跟著我去殺賊!”李順兒一個箭步跳上麵前的石頭,揮舞令旗,威風八麵,宛若關公附體,李存勖重生。


    “殺賊,殺賊!”九十餘名兒郎齊聲回應,聲音不夠宏大,卻氣衝霄漢!


    “殺賊,殺賊!”


    “殺賊,殺賊!”


    “殺賊,殺賊!”


    陶大春、潘勇,還有剛剛從河中趕回來的郭信,各自帶著一個都的弟兄,從不同方位,輪番朝幽州軍頭頂傾瀉箭雨。


    敵軍數量是自家的兩倍,作戰經驗也遠比鄉勇們豐富,所以,他們並不急於短兵相接。而是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從側麵交替穿插,搶占有利地形,不停地用羽箭給對方製造傷亡。


    這樣做的好處是,能最大程度地減少自己一方的損失。從開戰到現在,鄉勇們的傷亡數字依舊維持在個位數上。但壞處也同樣明顯,敵軍雖然被嚇得魂飛膽喪,人員減少速度卻非常遲緩。一些經驗豐富的老兵,已經從慌亂中慢慢回過神兒。幾個指揮使和都頭的身邊,也不再隻剩下他們的嫡係親信,許多潰兵在逃命途中本能地向他們靠攏,準備像冬天裏的沙雞一樣抱成團取暖。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鄉勇們朝山路拐彎處的敵軍射出一排重箭。


    四、五名幽州兵被射中,倒在血泊中,慘叫連連。其他大部分兵卒,快速彎下腰,以臨近的山岩做遮蔽,強行通過。而潰軍中的一名身穿黑色貂裘的將佐,則與他的嫡係親信組成一個個小的團夥,一邊用盾牌遮擋羽箭,一邊嚐試用彎弓進行還擊。


    “不要分開射,集中弓箭先對付衣著華麗的!”鄭子明皺了皺眉頭,大聲向身邊吩咐。敵軍主將是個紙上談兵的馬謖,但這些幽州基層軍官,素質卻相當的不錯。若非其麾下的兵卒士氣已經完全崩潰,其本人對主將馬延煦也失去的信任,自己還真未必能贏得如此輕鬆。


    “巡檢大人有令,集中射殺衣著華麗的,集中射殺衣著華麗的!”幾個親兵分頭跑開,將最新將令以最快速度,傳遍每個鄉勇的耳朵。


    “知道了!”


    “明白!”


    “擒賊先擒王!”


    眾鄉勇們七嘴八舌地答應,迅速轉動弓臂,重新尋找目標。過去的經驗證明,自家巡檢大人,打仗的本事絕對一等一。所以,大夥已經習慣了在他的指揮下去追求勝利,絕不敢對命令打絲毫的折扣。


    很快,數十支破甲錐,就集中指向了山路拐彎處那名身穿貂裘的將領。


    “吱——”帶兵的都頭,將銅哨塞進嘴裏,奮力吹響。


    身穿貂裘的家夥身上瞬間插上了四五支雕翎,慘叫一聲,仰麵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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