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國那陣,岑今和衛國之間主要是靠信件聯係,那可都是手寫的信啊,說給現在的人聽,人家打死都不會相信。


    但他們那時真的是鋪開一疊信紙,拿起一支圓珠筆,就那麽一筆一劃地寫起信來。她一點一點描繪自己在美國的生活、工作和學習,他一點一點描繪自己在中國的生活、工作和學習。隻在信的開頭結尾,有一些抒情的話,還不是太肉麻的那種。


    她的信總是比他的信長,她一寫就是五六張信紙,有時為了信件不超重,她還正反兩麵都寫。但他的信一般都隻兩三張紙,有時也寫到反麵去了,但大多數時間都隻寫正麵。


    她免不了向他撒嬌,抱怨他信太短。


    他總是解釋說:“我不能跟你比,你是作家的女兒,自己也是當作家的料,你一下筆就才思如泉湧,隨便一寫就可以寫成一個長篇。而我寫東西就像捉蟲一樣,要一個字一個字往紙上描。我寫這兩三張紙,要花你三倍四倍的時間呢。”


    她相信了他,原諒了他。


    他們寫信的頻率,開始是半個月一封,然後變成每個月一封,因為從美國寄一封信到中國,需要半個月時間;從中國寄一封信到美國,又需要半個月時間,一來一去正好是一個月。如果碰上生日啊節日啊什麽的,就額外寫封信,或者寄張明信片,當然不是真正的“明信片”,而是“暗信片”,有信封的那種。


    慢慢的,她發現認識的人中,就隻有她還在用手寫信,人家都進步到打電話了。她也發現寫信太不合算,電話裏幾分鍾就可以講完的話,如果寫在紙上,就得幾個小時,而且還要半個月他才能看見,不能即時對話,太急人了,於是他們慢慢停止了寫信,改成打電話,但生日節日的“暗信片”還是要寄的。


    那時美國打到中國的電話費還比較貴,要幾毛錢一分鍾,中國那邊打過來更貴,而她經濟來源就是那點助研工資,要養活娘兒兩個,有時還給爸爸寄點醫藥費,手頭不寬裕,所以她一個星期才打一次電話給衛國,每次不超過半小時。


    那段時間的電話內容,基本都是衛國考gre的事。她出國之後,就一直催著衛國去考gre,但他總不肯去考,覺得還沒複習好。後來她一催再催,連報名費都給他寄回去了,終於把他催得報了名。


    她比自己複習考試時還緊張,因為她自己對自己有個底,知道自己複習到了什麽地步,能考出什麽成績。但現在是他考gre,她就沒那份把握了,從他考托福的情況來看,他還是有學英語的天分的,但gre不光是英語,還有數學,雖然不算很難,但對於一個文革期間上學、數學隻學到二元一次方程的人來說,還是有一定難度的。


    他考完之後,她打電話過去詢問考試情況,他的情緒很低落:“沒複習好,感覺很糟糕——”


    她安慰他說:“就當是練兵吧。誰不是一考好幾次呢?沒誰一次就考過的。”


    “你就是一次考過的。”


    “我是撞大運了。”


    “不是撞大運,是你聰明,你從小就聰明,不像我——”


    “你怎麽啦?你也很聰明——”


    “我一點都不聰明,不是學習的料。”


    她壯起膽子問:“你考得——到底有多糟糕?”


    他有點膽怯地回答說,“太糟了,我——沒考完,中途就——離場了。”


    她忍不住叫起來:“中途就離場了?那怎麽行?肯定會影響成績的!”


    “不會的——”


    “怎麽不會呢?你中途離場,題目都沒做完,怎麽會不影響成績呢?”


    “我——連名字都沒寫,根本就沒成績,怎麽會影響?”


    她差點昏倒,但不敢表現出來,更不敢責備他,隻猛做自我檢討:“都怪我,我不該逼著你這麽早就去考試——”


    “不怪你,是我自己——太沒用了。”


    “怎麽能說是你沒用呢?你沒有什麽英語基礎,能夠把托福考這麽好,說明你——很聰明——”


    “但我數學太差了——”


    “你上學時正是文革,學校裏根本沒教嘛。”


    “gre可不管你學校教沒教——”


    “沒關係,慢慢來。”


    她打完電話又趕著寫信,鼓勵他再複習再考。


    但她能感覺出這次考試對他打擊很大,gre仿佛成了他的心病,也成了她的心病。每次她打電話過去,都不敢問他gre複習情況,他也似乎盡力避免說到gre上麵去,而以前他是經常把gre裏麵的問題拿來跟她探討的。


    有時她鼓起勇氣問他一下gre的事,問他有沒有什麽問題,他總是支支吾吾的,像個沒完成家庭作業的小學生。


    她心急如焚,但不敢逼他太緊,怕又跟上次催他考試那樣,催早了,催急了,揠苗助長,弄巧成拙。


    不知道有沒有“考場失意,情場得意”的說法,但她發現至少貼切地描繪了衛國的情況。考場失敗的事發生沒多久,就傳來了衛國離婚的消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嗎?她怎麽一下想通了?”


    “不是她想通了,而是她的——情人想通了,辦了離婚。”


    她仿佛看見那條由“好男人”組成的鏈子斷了個稀裏嘩啦,不禁欣喜地問:“那他就可以娶她了?”


    “應該是這樣。”


    “孩子——跟著誰?”


    “都判給了母親。”


    她本來是問維今的,但估計他聽成那男人的孩子了,也便跟著問一句:“都?他好幾個孩子?”


    “嗯,兩個,一兒一女,所以他一直——舍不得離婚——”


    “那他還是很愛孩子的。”


    “誰不愛孩子呢?”


    “你的——兒子呢?判給了誰?”


    他沒回答。


    不回答她也知道了答案,本來想安慰他一下,但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心裏滿是內疚,好像他是為了她才失去兒子的一樣。


    過了一陣,他主動說:“判給她了,但我每周可以去看他。”


    “維今他——還好吧?”


    “還可以,大概早就有了思想準備。”他長歎一口氣,“真對不起他——這些年——我們沒給他一個——好的家庭環境——讓這孩子——受了很多苦——感情上——很早熟——”


    她安慰他說:“這樣環境裏長大的孩子,有時比一般人更懂事更聰明。”


    “隻好這樣想了。”


    好一陣,她才真正認識到他離婚的重大意義,抱歉說:“對不起,你那邊辦好了,但我這邊——一時還不行——”


    他有點沙啞地說:“應該是我說對不起,如果不是我——結那麽一個婚——”


    “現在不是——解除了嗎?”


    “是啊,但是——耽誤了我們多少好時光啊!”


    “現在抓緊就行了。”


    “你可別去催著芷青離婚——他現在需要你——”


    “主要是身份問題,別的方麵——我覺得他已經——getover(克服,熬過)了。”


    “你別讓他丟了身份——”


    “那你——自己抓緊時間考出來?”


    “盡力而為吧。”


    這個“盡力而為”讓她非常不安,但她不好說什麽,隻能在心裏祈禱他會為了愛情爆發出超常的“力”來,然後再去“盡”那個超常的“力”。


    不知道是不是她不去教堂的緣故,她的祈禱好像一點作用都沒有,祈禱著祈禱著,祈禱出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來。


    有一次,當她打電話問他gre報名的事時,他好像豁出去了一樣,大膽地說:“我不想考gre了。”


    “為什麽?”


    “我已經探出了自己的極限,知道再複習也複習不好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像打機關槍一樣責備了他一通,說他變了心,說他不願意跟她在一起,說早知道是這樣,她就不出國了,還說她現在就去退學,馬上打道回府。


    他一句話也沒說,任由她責備。等她的機關槍終於打完了,他才說:“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希望。”


    她不依不饒:“我不許你辜負我,我不接受你的對不起,我要你考gre,我要你出國!”


    “好的,我聽你的。”


    正好在那之後不久,芷青被一所州立大學錄取了,讀電腦碩士。看來芷青在學習方麵還是有能力有天分的,以前是沒動力,所以總是學不好英語,現在被逼到了山窮水盡生死存亡的關頭,使勁衝刺一下,就把托福和gre考過了。


    芷青打電話來向她報喜,也問起衛國辦留學的事,她支吾說:“他——正在複習gre——”


    “我估計gre對他來說比較難,因為他那代人,在學校幾乎沒學過數學——”


    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她聽著很刺耳,反駁說:“你不是他那代人?”


    “我是啊,但我是那代人裏的特例嘛,我爸爸就是搞數學的,我的數學能不好?我的gre全靠數學掙分,我數學部分考了800,滿分,但我根本就沒複習數學,隻看了看題,能把題目看懂就行了。”


    她知道芷青說的每句話都是事實,但她就是不愛聽,搶白他說:“你吹個什麽?你爸爸是數學教授,gre的數學又那麽簡單,你要不考個800分,真該去跳河!”


    他沉默了一會,小聲說:“小乖,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向你——報一下喜,你不是老急著離婚的嗎?現在我被錄取了,有了自己的身份,你——離婚的願望可以實現了——”


    這話讓她的情緒好了一點:“對不起,我——態度不好,主要是他考試的事——”


    “你別太著急了,也別太催緊了,也許他像我以前一樣,還沒到時候,到了時候,一定會考好的——”


    “現在還沒到時候?還要到什麽時候才算到時候?”


    “你看,你看,又著急了吧?你像這樣逼他,不怕把他給逼跑了?”


    她還真怕把衛國給逼跑了,基本不敢提gre的事,隻把芷青被美國大學錄取的消息告訴了衛國,原本是為了告訴他現在可以辦離婚了的,哪知衛國一聽就想到別處去了:“今今,我真的不是出國讀書的料,你看芷青,他這麽短時間就把托福gre全都考過了,而我呢?搞了這麽久——”


    “他是在美國國內考,分數線要求低——”


    “但他數學考了滿分,而我呢——可能一半都考不到——”


    “你怎麽能這麽長他人之氣,滅自己威風呢?你怎麽不這樣想想:既然他能做到,我為什麽不能做到呢?”


    “人與人是有區別的,不是他做得到的事,我就一定做得到的,就像有些事我能做到,他就做不到一樣。你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扯得一般平,我在學習方麵,肯定不如他——”


    她發現自己幹了一件蠢事,後悔莫及,趕快從gre上轉開:“現在他有身份了,我可以跟他離婚了。”


    “幹嘛非得離婚不可呢?他一直都是愛你的——”


    “但是不離婚怎麽把你辦出來?”


    他不響了。


    她發現自己又幹了一件蠢事,她這樣說,不就等於承認自己對他考gre完全絕望了嗎?不然怎麽會想到用探親方式把他辦出來呢?


    她急忙解釋:“我不是說你非得靠探親出國,我的意思是——”


    他安慰她說:“今今,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很想到美國讀書,更想早日到美國跟你團聚,但是我——真的是沒那個本事,我就在國內讀博士吧,也好就近照顧我父親——”


    “你父親怎麽啦?”


    “他——病了。”


    “嚴重嗎?”


    “肝不好,肺也有問題——”


    “現在誰照顧他?”


    “現在他跟著我——”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有段時間了。”


    “你怎麽不早說呢?”


    “早說了幹什麽?”


    她答不上來,愣了半天才說:“早說了我就不會那麽——逼著你複習gre了。”


    “這跟複習gre沒關係,是我自己沒用,即便沒他這事,我也——考不過gre,我就在國內讀博士吧——,我答應過你,一定要讀個博士的——”


    有段時間,她很沮喪,覺得他不夠愛她,沒有愛到為了她願意再考gre的地步,沒有愛到為了她願意來美國來打工的地步。但她慢慢就想通了,也許人都是這樣,什麽事幹得好,就願意幹那事;什麽事幹不好,就不願意幹那事了。


    她記得讀中學的時候,最怕體育課了,特別是田徑運動。她跑不快,跳不高,擲不遠,一到田徑運動會就發愁,因為老師總是逼著每個人都報項目。她是班幹部,不得不帶頭報名,但每次比賽都是輸,有時輸到最後一名,搞得她無比仇恨學校的田徑運動會,幹嘛要開什麽田徑運動會?還每學期都開?幹嘛不多搞搞作文比賽?


    那時的體育課也總是考些跑跳擲之類的項目,短跑,六十米,女生好像是16秒及格,她記得班上一個調皮搗蛋的男生總是8秒多就跑完了六十米,而她跑個16秒都是夜晚偷偷練習才達到的。還有長跑,1500米,差點把她的肺都跑炸了,體育老師才給她一個及格分數。


    她設身處地體會衛國對gre的懼怕,可能就像她那時懼怕田徑運動會和體育課達標一樣,每次快到這兩件事的時候,她的生活就變得非常淒慘,吃不好,睡不好,幹什麽都沒心思,連做夢都是跑輸了被人笑話,沒達標畢不了業。


    她決定不再勉強他考gre,而是支持他的選擇,就在國內讀博士,等她博士畢業了,就回國去與他團聚。


    他聽她這樣打算,開心極了,但又很不好意思:“今今,真是太——難為你了,願意為了我放棄海外的好生活——”


    “海外沒有你,還有什麽好生活?”


    她以為他一感動,就會如法炮製,放棄在國內讀博士的計劃,再考gre。


    但他沒有,隻內疚地說:“隻怪我太沒用了。”


    也許他的英語用來考gre還不夠好,但用來唬國內那些英語更不好的人,還是綽綽有餘的。他很容易就考上了本校法律係一名資深導師的博士生,而那個導師錄取他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英語好,已經替導師翻譯了不少資料。


    她熱烈祝賀他,發自內心替他高興。


    兩人在大洋兩岸攻讀各自的博士,等候著她畢業的那一天,回國與他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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