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怡紅沉吟片刻,說:“如果不是肖醫生,那就隻能是藍老師了,很可能她要給錢你,你不肯要,所以她就想了這個辦法——”


    這是他最不想正視的一個可能,所以他一直繞來繞去的,猜這個,猜那個,就是不猜藍老師,因為他發自內心地希望是別人,而不是藍老師作的“案”。不知道為什麽,他最最不願借藍老師的錢了,他一想到藍老師,腦子裏就冒出“孤兒寡母”“孤苦伶仃”“孤獨無助”等辭匯,就不忍心把藍老師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一點積蓄給用掉,如果把藍老師弄得兩手空空的,萬一她家有個什麽事,你叫她娘兒倆怎麽辦?


    謝怡紅大概是見自己一句話把譚維砸啞了,知道是遇見英雄了,不禁嘖嘖讚歎道:“哇,藍老師真厲害,居然連我哥都買通了——我那次想破腦袋也沒想出這麽好的辦法來,看來薑還是老的辣啊——”


    “我——欠你們的人情太多了,真的不知道怎麽——還——”


    “你欠我什麽人情?你根本沒用我那些錢。說起來應該是我欠你,因為怎麽說也是我的前夫夥同那些混蛋搶了你的錢,不是因為我,你怎麽會被常勝這個災星纏上呢?這樣吧,藍老師的那些錢,你就讓我來還吧,也算我將功補過——”


    他說不出話來,腦子裏閃過一個荒唐的畫麵:他感激地擁住了謝怡紅,摟得緊緊的。他可以發誓,他絕對沒有非分的想法,就是覺得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一樣。他想幸好謝怡紅不在跟前,不然的話,他真不知道這樣一摟會造成什麽結果。


    他給謝怡紅打完電話,又給藍老師打電話,這次也不問是不是藍老師的錢了,直接就說謝謝藍老師借給他那些錢,他說是謝怡武告訴他的。大概在藍老師心目當中,他不是一個撒謊的人,所以藍老師一下就上了當,不解地問:“他答應了不告訴你的,怎麽又告訴你了?”


    “因為——我已經知道搶錢的那夥人還沒被抓住——所以錢不可能是追回來的——”他把常勝講的情況對藍老師說了一下。


    藍老師說:“我那時也是沒辦法了,知道你這人怕欠錢,所以才去找小謝——”


    “您——怎麽認識他的?”


    “不都是聽常勝說的嗎?他經常把他那當官的嶽父和大舅子什麽的掛在嘴邊——”


    “謝怡武——居然同意這樣做?”


    “這有什麽不同意的?隻不過是幫忙把錢交給你一下,又沒叫他違法亂紀,殺人放火。我給他把你的性格講了一下,他很理解的,他說他也是個怕借錢的人,男人嘛,都覺得借錢丟臉——”


    “我就怕您跟vivi——缺錢用——”


    “我們不缺錢用,如果缺錢,早就換來用了。既然這麽多年都放在那裏,就說明不缺錢。vivi挺喜歡你們倆的,我告訴她說這錢是給譚叔叔的莊阿姨治病的,她就跑去把她的存錢罐抱出來,丟地上打碎了,把錢都拿出來給我了,叫我拿去給譚叔叔的莊阿姨治病——”


    他喉頭起了哽咽,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想抱抱vivi,親親她那高高的額頭。


    當他把這事告訴小冰的時候,他隻說了錢是藍老師的,而沒講vivi打碎存錢罐的事,怕小冰又懷疑vivi是他女兒,說什麽“到底是血親啊”之類的話。


    小冰說:“我早就猜到是藍老師了,能想出這麽巧妙的法子來的,你說除了她還能有誰?現在我們既欠了謝怡紅的人情,又欠了藍老師的人情,怎麽辦?拿什麽還人家?如果隻欠她們一個的人情,還可以用你來抵押,現在欠了兩個人的人情,難道把你劈成兩半?”


    “別瞎說了,別人根本沒你說的那意思,隻不過是助人為樂,人家藍老師根本就沒想讓我們知道,如果常勝不闖上門來——”


    “反正不論你要把自己抵押給她們哪一個,我都沒意見,同時抵押給她們兩個也行——”


    他用幾個玩笑把談話扯別處去了。從那以後,他心裏的那塊石頭更重了,因為他的債務一下子增加了十幾萬,而且是藍老師的錢,他老覺得藍老師隨時都有用那些錢的可能,生病啊,出國啊,vivi學琴啊,上天才班啊,什麽地方不要用錢?如果因為他而影響了藍老師兩母女的生活,或者影響了vivi的前途,那他真的要後悔終生了。


    現在他是“債迷心竅”,一門心思都在賺錢上,但他又沒有什麽別的手段能賺到錢,隻能四處兼課。幸好他出身名校,又是副教授,課也講得不錯,兼課的機會還能找到一些。


    隻是他跟小冰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連周末都沒法聚在一起了,因為他有時周末也要出去上課,到下麵的郊縣去輔導自學考試的考生。b大是本省自學考試的主考單位之一,負責好些課的命題閱卷。b大為了賺錢,就讓出題的老師設計一些輔導題,把考題夾雜在裏麵,再派其它老師到下麵去輔導。這個小花招已經玩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所以下麵的考生都知道b大的輔導是有真東西的,都舍得花大價錢來報名參加輔導班。


    譚維一麵覺得這種做法不對,一麵又竭力爭取到下麵去漏題,因為他在這些地方講課,一天就是上千的講課費,還有好酒好飯招待,專車接送,把他當老爺一樣供著。他下去輔導了幾次,簡直是上癮了,覺得兼課賺錢真是太慢了,哪裏能跟輔導相比?但是他也舍不得放棄兼課的工作,因為這種輔導是季節性的,要到了考前那段時間才有,平時賺錢還得靠兼課。


    自學考試閱卷也相當賺錢,閱卷費還在其次,主要是有些考生知道自己考不好,就在試卷上做記號,然後買通閱卷的老師做手腳。他參加閱卷的第一天晚上,他那個組的頭兒李老師就找到他家來了。李老師轉彎抹角地說了半天,他才明白是有幾個考生讓李老師幫忙把他們搞及格,但閱卷的時候是一個老師批閱一道題,不發動群眾,光靠李老師一個人是沒法把這事辦成的。


    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譚維不是鬼,但比鬼還缺錢,現在有人把錢伸到鼻子下來了,那還有不推磨的?他雖然膽戰心驚,但還是答應了。第二天閱卷的時候,他就按李老師提供的線索留心那幾個人的試卷,碰上了就大力奉送個滿分,或者象征性地扣半分。那次閱卷,他的閱卷費再加上學生賄賂,也弄了好幾千。


    他最墮落的是幫人代考,也是李老師給他找來的生意,讓他頂替一個考生進考場,因為靠閱卷做手腳還是不那麽保險的,一個是考生姓名密封,做記號的又多,靠考生的記號找到考生的試卷,實在是比較困難。再說閱卷的人也比較多,分成好幾組,如果剛好那個考生的卷子不在李老師那組,那也隻能望卷興歎。所以有些考生就決定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找人代考,那麽不論自己的卷子落在哪個閱卷人的手裏,都能及格。


    那些人也真是神通廣大,連準考證上的照片都能搞假,還搞了假工作證什麽的,便於應付進考場時的證件檢查。幸虧考場不在b大,所以沒人認識他。他做完了自己的那份,又按事前的約定,把選擇題答案寫在一張小紙條上,傳給另一個考生。那個考生傳給了多少人,他就不知道了。總而言之,那次代考他也得了好幾千。


    他就這樣到處上課,到處輔導,監考閱卷,營私舞弊,搞得身心俱疲,人困馬乏,跟小冰聚到一起的時候,他也是以補瞌睡為主。小冰現在好像是迷在網上了,隻要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見小冰在那裏上網。有時他好奇地問:“網上到底有什麽好玩的東西?你怎麽從早到晚都在網上?”


    “你一來就睡覺,我幹什麽呢?隻好上網——”


    但如果他不睡覺,打起精神來陪小冰玩,小冰又說:“算了,你太累了,還是你補瞌睡我上網吧——”


    有次可能是因為太忙了,或者是太疲勞了,他竟然忘了他們相識的紀念日。那天正好是個星期三,他在三個地方有課,等他把三個地方的課都上完之後,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他連澡都不想洗了,倒在床上就想睡覺。但謝怡紅突然打個電話給他,問他今天怎麽沒謝謝她這個介紹人,他才想起那是個紀念日,他們每年都慶祝的。他搞慌了,連忙打的跑到小冰那邊去。


    小冰倒沒責怪他什麽,隻淡然地說:“老夫老妻了,慶祝不慶祝的,也無所謂——”


    這個態度比小冰痛罵他一頓還令他喪膽,痛罵他一頓,說明小冰自己還是重視這個日子的,象現在這樣不冷不熱地來這麽一句,就讓他搞不懂了,不知道是因為日久情深,不用在乎這些細微末節了,還是小冰在說氣話。他連著陪了好幾個不是,小冰有點不耐煩了:“跟你說了無所謂,你怎麽還這麽羅羅嗦嗦的呢?”


    那個晚上,小冰一躺上床就做出一個睡著了的樣子,大概是側麵告訴他,她今天沒“性趣”。他在這種事上是絕對不勉強小冰的,小冰沒興趣的時候,他再怎麽興趣盎然,也不會讓小冰勉為其難,因為那樣做愛對他來說,一點意思都沒有。況且他的興趣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賴於小冰的。如果小冰興趣盎然,他的“縣團”就特別有精神,好像遇到了知音一樣;如果小冰沒興趣,他的“縣團”就疲疲塌塌,好像找工作被人拒了一樣。


    他覺得葉小姐說過的那個“百分之三十”有點應驗在小冰身上了,因為小冰換腎之後,“性趣”好像比換腎前還低了。靠透析生活的那段日子,雖然小冰的身體比較沒“性趣”,但小冰仍然爭取不讓他也跟著沒“性趣”。有很多次都是小冰主動提出要做愛,如果身體潤滑不足的話,她會提出用別的辦法。


    那時小冰總是開玩笑說:“不把你放空,你會跑別的女人那裏去的——”


    其實做愛對他來說,並不僅僅是個“放空”的問題,他更在乎的是小冰有沒有“放滿”,隻有做得小冰春水泛濫,嬌喘連連,一迭聲地求饒,他才會感到一種身心的滿足。所以當小冰提出用嘴或者用手來“放空”他的時候,他就沒什麽成就感,寧願自己動手。


    很奇怪的是,雖然別人都說異性的刺激比自己對自己的刺激強烈,但每次小冰用手幫他的時候,都不如他自己動手來得快。可能是因為自己動手時沒精神負擔,就那一個目的,弄出來就行,而且往往是在憋得無法的時候才會想到動手,所以是一蹴而就。但小冰動手幫他的時候,他就老想著這是小冰在同情他、幫助他,是在她自己毫無興趣的情況下為了讓他盡興在勉為其難。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很難盡興,常常是弄著弄著,他就軟下去了。


    他原來以為小冰換腎之後會好一點的,從小冰的身體狀況來看,也的確是好了一些,至少身體的潤滑度比做透析的時候好多了。但小冰的思想上好像對這事沒多大興趣,他不主動求歡,她就不會提這事;有時他主動求歡,小冰也是推三阻四的;實在推不掉了,就一聲不吭地躺那裏,隨他怎麽折騰,完全沒有從前那種迎合和嬌媚了。


    有一段時間,他都沒怎麽在意這事,心想可能是因為小冰剛開始新的工作,人比較累。他自己也常常是累得精疲力盡,所以夫妻生活的數量質量都有很大下降。最近這段時間他的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好像小冰每次都是在應付他似的,有幾次還在他極力討好她的過程當中甩出一句:“你還沒好?”搞得他非常沒趣,好久都不敢再提做愛的事。


    有了上次那個紀念日的失誤,他變得特別緊張,生怕又忘了別的什麽紀念日。接下來就是他們第一次做愛的紀念日,這是他們的秘密,也是小冰最重視的紀念日,其它紀念日往往都會邀請些人一起慶祝,但這個日子,他們一直都是兩個人悄悄地慶祝。這次他特意在日曆上用紅筆把這個日子圈了出來,免得忘記了。


    還差好幾天,他就買好了禮物,是一套非常性感的睡衣,小冰以前看過好幾次都沒舍得買的。紀念日那天他特意跟人調了課,以便晚上能跑到嶽父母那邊跟小冰一起慶祝。他沒告訴小冰說他要過去,小冰也沒提起這個紀念日,他知道小冰肯定是希望他自覺地記得這個日子,自覺地跑過去慶祝,如果還要提醒,那小冰肯定覺得太沒勁了。


    下午下了班,他就跑回家去,洗了澡,穿了那套一千多塊錢的西服,打的跑到嶽父母家去,以為能趕上一頓豐富的晚餐和小冰驚喜的笑臉。但等他興衝衝地跑到那裏時,卻隻看見嶽父母兩人在吃飯。嶽父母見他來了,都起來張羅碗筷,他失望地問:“媽,小冰呢?”


    嶽母說:“她接到一個電話,就出去了。她可能不知道你今天會過來——你平時不是周末才——有空嗎?”


    “今天——有點空,就跑過來了。她——有沒有說去哪裏?什麽時候回來?”


    “她沒說——”


    他怕小冰為了慶祝這個紀念日,特意趕回他們自己的小家去了,心裏很後悔,早知道是這樣就應該事先告訴小冰一下的,免得兩個人這麽錯過了。他往小冰的手機打了個電話,關機。他又往自己家裏打電話,沒人接。他想小冰可能還在路上,等過一會再打電話。他隨便吃了幾口飯,就到臥室去等,本來想就這麽躺躺的,哪知道一躺下去就睡著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十點多鍾了,小冰還沒回來,他馬上往家裏打了個電話,還是沒人接。他又往她手機打電話,還是關機。他著急了,心想肯定是小冰回了他們自己的家,發現他不在,就賭氣跑掉了。他跑出去問嶽母:“媽,小冰有沒有打電話回來?我剛才睡著了,沒聽見——”


    “沒有啊,她沒打電話來——”


    他問:“您知道不知道她——經常去那些地方?我想去找找,現在這麽晚了——”


    “她有時在學校備課——或者批卷子什麽的——也回來得挺晚的——”


    “那我去她學校找她——”他往小冰的辦公室打了個電話,沒人接。他又給她手機打電話,還是關機。他跑到她的辦公樓去了一趟,整個大樓都是黑呼呼的。他回到嶽母家,看了看表,快十一點了,他決定等到十一點,如果到十一點小冰還沒回來,他就到小冰的幾個朋友家去找。


    他不敢再躺床上了,怕一躺下又睡著了,就坐在寫字桌前的椅子上。電腦沒關,屏幕上幾條熱帶魚在那裏上下翻飛,翻得他心煩意亂的,想趕走那幾條魚。他剛碰了一下鼠標,屏幕上那幾條魚就不見了,出現了一個似乎是沒來得及關上的窗口,是個寫文件的編輯器。他好奇地看了一眼,好像是從什麽地方拷貝過來的一些電子郵件。他忍不住看了幾條,發現是一個叫“冰”的和一個叫“恨水”的之間的電子郵件。


    他想起小冰對他講過的一個名人逸事:作家張恨水原名並不叫“恨水”,是因為追求謝冰心不成,才一氣之下改成了“恨水”的,取“恨水不成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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