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lily玩了一會,就說要回去了。海倫見餐館是沒什麽好玩的,也不強留,隻問lily想不想帶點東西回去當晚餐。lily說剛才那個炸大蝦很好吃,想order一個。海倫正要去冰箱上層拿那種裹了麵粉的大蝦,benny已經眼疾手快地拿了幾個,放進油鍋裏了。


    海倫站在那裏,看他精心地翻動炸在油鍋裏的大蝦,好像生怕炸糊掉了一樣。他那份細心,用在她身上時,她感到那樣熨貼,好像心裏那些小摺子都給熨平了一樣。現在他把這份細心用在lily身上,就有點象是一個滾燙的熨鬥猛地碰在她心上,有種刺痛的感覺。


    過了一會,他把炸好的大蝦拿出來,瀝幹了油,用白色飯盒裝好了,還放了兩個專門跟大蝦的sauce在裏麵,然後打好了包,提出來給她。她覺得他這樣做有點欲蓋彌彰,他幹嘛不自己給lily呢?還要先給她,搞得象出order一樣。


    她把lily送出餐館,開玩笑一樣地問:“怎麽樣?看中了誰沒有?”


    lily笑著說:“都不錯,幾個人都不太象土著廣東人,不是那種皮膚黝黑、嘴巴突出、鼻子塌陷的馬來種。benny說他姓曾,是曾子的後代,可能是很早以前,祖先從北方逃難到廣東去的。”


    “都不錯,總不能都泡了吧?”海倫自己也好笑,在餐館幹了這一段時間的收獲之一,就是滿口“餐館國語”。


    這個“泡”字,以前聽都沒聽說過,現在用起來也輕車熟路,一溜就出來了。究其原因,主要是這個“泡”字著實形像。如果用“愛”,似乎又太嚴重了;用“談”,火候又不夠;用“追”,倒是可以表現心情之急迫,但隻有“泡”才能表現出那種四麵出擊,鋪天蓋地,持之以恒,軟磨硬纏的氣勢。


    lily說:“老板是公民,但矮了一點;阿sam身高合格,但有點女人氣;那個馬來西亞小男孩好像身體不怎麽好一樣。benny長得還行,可惜不是公民,隻有綠卡——”


    “你連這都打聽出來了?”


    “這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還用打聽?他們想泡你,自然搶著把這些告訴你。”


    海倫想,benny就沒搶著把這些告訴我,看來還是有區別呀。她試探地說:“那——幹脆就泡benny吧。”


    “嗯,明天晚上a大有個華人舞會,joe告訴我的,但他不肯跟我一起去,大概怕影響他泡妞,你問問benny願不願意去,願意的話我明天開車來載他去。打扮一下,誰也看不出他是做餐館的,冒充個碩士綽綽有餘了。”


    海倫說:“他可能去不了,因為我明天休息,如果他走了,就沒人聽電話,其它人都不會接單的。”


    “那你可不可以跟誰換休呢?你如果換到別的時間休息,他不就可以去了嗎?我知道餐館星期天一般都不忙的,主要是星期五和星期六兩天忙。”


    海倫想了一下,說:“我去跟別人換休息時間吧,我明天上班,讓他跟你去舞會。”


    lily走了之後,海倫回到店裏,掏出錢,要為lily點的order付帳。benny搖搖頭,說:“不用嘛——”


    海倫還在堅持,他推著她的手,好像是讓她把錢收回去。她趕快把手縮了回去,擺出一副媒人的架勢,問:“怎麽樣?對我roommate印象如何?”


    他揚了揚眉毛,說:“電話裏的聲音很好聽。”


    她想,他大概覺得我電話裏的聲音不好聽。她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聲音不好聽,不嬌媚。可能是當了幾年老師,搞得嗓門有點大,不管聽眾是多少人,說話都象是對著一大教室人一樣。


    她問:“難道她真人的聲音不好聽?”


    他沒直接回答,過了一會,才說:“牙有點黑。”


    她想,牙黑關聲音什麽事?是不是說聲音很好聽,可惜牙有點黑,所以寧願從電話裏聽?不管是什麽意思,她發現自己聽到他說lily好的地方時,心裏就很失落,聽到他說lily不好的地方時,心裏竟有一種欣慰的感覺。


    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卑鄙無恥過,從來沒有因為吃醋而心情鬱悶過。那個李虹來找李兵,兩個人眉來眼去的時候,她從來沒覺得難受,隻希望他們要做就做徹底,不要做個鬼又嚇不死個人。


    沒曾想,到了三十六歲了,反而吃起醋來了,而且是為了這麽一個小毛孩。她感到這種吃醋的心情完全是不受她大腦控製的,她的大腦可以控製著她不去表現這種醋意,但沒辦法控製她不產生這種醋意。她決定要懸崖勒馬,不然就要摔得粉身碎骨了。


    她把星期天晚上舞會的事告訴了benny,問他願意不願意去。他搖搖頭:“我怎麽去?餐館裏走不開——”


    她提議說:“我把明天的休息跟誰換一下,我明天在這裏頂著,你去舞會。”


    他很怪地一笑,問:“你拿什麽頂?”見她沒聽懂的樣子,也沒在這個話題上深入下去,隻說,“我不在這裏,誰來做油鍋?有這麽多東西要——炸——”


    “我會炸,實在不行我叫老板幫忙。”她說著,就去找老板,問她可不可以跟誰換個休息時間。


    老板說:“正好我也想讓你換個時間,以前星期天是阿sam休息,送餐的老伯走了以後,阿sam就休息不成了。你來了以後,本來是想讓阿sam星期天休息的,但是怕你要跟你老公happy,所以把星期天讓給了你。你願意換,正好啊,因為星期一要做雞。”


    海倫知道老板說的“做雞”就是processing整隻的雞。店裏一般買整隻的雞,便宜一些,然後老板和阿sam就把雞大卸八塊,不同的部位派不同的用場。雞腿肉切成小塊,做芝麻雞;雞翅就裹上麵粉,做炸雞翅;雞胸上有一條長長的淨肉,挖出來做雞串。雞胸上其它的部分就切成片,做芥蘭雞什麽的。連拆下來的雞骨架都有用,煮在湯鍋裏,炒菜的時候,用來做湯。


    店裏隻有老板和阿sam會“做雞”,benny一直是做前台的,不會做這些,阿gam是打雜的,也不會做這些。


    老板馬上告訴阿sam,說阿姨可以跟你換休息時間,阿sam沒意見,反正他哪天休息都一樣。


    阿gam聽了,很高興,問海倫星期天晚上回家的時候可不可以把他帶到他女朋友的小姨家去,他住在那裏,他女朋友也住在那裏。


    海倫問了一下地址,覺得不難找,就一口答應了,順便恭喜阿gam:“你跟女朋友都住在她小姨家,那你這次來美國沒有白跑嘛。”


    老板說:“怎麽沒白跑?你以為他住在那裏就有戲了?沒門,他女朋友早把他甩了,是她小姨想把房子租幾間出去,讓房客幫她供房,才讓他住那裏的。阿gam是個傻呼呼的嘛,一定要每月花幾百塊冤枉錢,每星期跑回那裏去一次,又遠,又沒車,住那裏也挽回不了nina的心。傻呼呼的。”


    海倫沒想到阿gam愛得這麽癡,平時嘻皮笑臉,一點也看不出來。這麽說來,店裏隻有benny沒老婆沒女朋友,難怪他們幾個人一見benny去泡lily就都讓開了道。


    她不好多問阿gam的事,就回到前麵去,告訴benny,說已經把休息時間換好了。她勸他說:“去舞會玩一玩吧,你長年累月在餐館幹活,從來不休息,怎麽有機會接觸女孩子呢?”


    他楞圓了眼睛望著她,給她的感覺是他又在瞪她。她不知道他這樣望她是什麽意思,也不解地望著他。兩個人四隻眼睛對峙了一會,他率先望到別處去了,學她的口氣說:“去舞會玩一玩吧,可以接觸男孩子——”


    她差點說出“我婚都結了,還接觸什麽男孩子”,但她及時地想到了自己的fakeresume,於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改為:“兩個女的跑去跳舞?那象什麽話?”


    他仿佛不經意地問:“怎麽不叫你那個‘小白臉’陪你去呢?”


    她一愣:“我哪個‘小白臉’?”


    “‘當鹽’是跟你同——居的那個‘小白臉’羅。”


    她吃了一驚,難道是李兵打電話到餐館裏來,被benny接到了?但是她想起她根本沒告訴過李兵這裏的電話。難道是李兵打電話到她住處,被她的兩個roommate接到,他們告訴了李兵這裏的電話號碼?但是benny為什麽稱他“小白臉”呢?隻有人說過李兵長得象恐怖分子,但還沒人說他象小白臉。


    他見她愣在那裏不做聲,就唱起張學友的:


    “怎麽你今晚聲線尖了,發型又亂了


    彷佛劇烈運動完,散了,一看表,心裏知不妙


    這晚你去過那裏吧?與那個他靜靜彈著舊調


    你壞了,說大概夜了,讓你秀發亂了


    急急撒嬌:背著我不敢輕佻


    玩夠了,請揭曉


    你做錯事了,讓你秀發亂了,應對亂了


    太過分了,恤衫反轉著了


    (你昨日到底去咗邊度?)……”


    這首歌是粵語的,講一個男孩發現自己的女朋友跟她的舊情人幽會,回來後對他特別好,讓他看出了破綻。這歌的曲調很輕快,句子很短,聽上去真有點象一個吃醋的情人在責怪他的女朋友。海倫聽過幾遍,聽不懂歌詞,特意把磁帶盒裏麵的歌詞掏出來看過,所以知道他在唱什麽。


    她想他是不是發現她其實是有丈夫的,對他撒了謊,所以才唱這個歌?


    他邊唱邊往後麵冰庫走,腳下合著歌曲的節奏,踏著一種歡快的舞步。她猜他一定很會跳舞,特別是迪斯科之類的,因為他的腰胯扭動得份外靈活,動作的節奏感很強,很像那種聽到舞曲就會用腳“找點子”的人。估計他還是很想去跳舞的,也許他去幾次這樣的舞會,就會認識一些女孩,就可以找個女朋友。


    她覺得他窩在這裏幹餐館,實在是太委屈他了。她總覺得他是個很聰明的人,應該可以幹更大更好的事業,也應該能找個聰明漂亮的女朋友,關鍵是要有機會。隻要他有機會接觸女孩,一定會有女孩愛上他。


    他在冰庫拿了雞翅出來,又一路舞了回來。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活潑,可能是今天lily來了的緣故。她想其它那三個小夥子至少還有個女朋友、小情人、假老婆什麽的,但他好像什麽都沒有,是個“光杆司令”。她很同情他,二十五、六歲的男孩,沒有女朋友,一定是很難熬的。


    他見她在看他,就停止了載歌載舞,問:“怎麽樣?承認不承認?”


    “承認什麽?”


    他又唱道:“承認你做錯事了,讓你秀發亂了,應對亂了,太過分了,恤衫反轉著了。”然後他用粵語說,“你昨日到底去咗邊度?”


    最後一句因為是歌詞裏的一句話,她居然聽懂了,回答說:“我昨天哪裏都沒去——”


    “那個‘小白臉’是誰?”


    “哪個‘小白臉’?”她勉強問了一句,在心裏盤算如果他說出李兵來,她應該怎樣應付。不知為什麽,她不想讓他知道她丈夫沒跑掉。


    “‘當鹽’是那個打電話到餐館來的‘小白臉’羅。”


    “你怎麽知道他是‘小白臉’?你看見他了?”


    “我——還用看見?”他似乎有點生氣,“我一聽就知——道他是‘小白臉’。”


    她不敢問“小白臉”的名字,隻在盤算呆會怎樣把這個謊撒圓。如果早知道這家餐館的人這麽好,她剛開始就不用撒那些謊了。撒那些謊都是為了他們雇她,現在看來,當時就是不撒謊,他們也會雇她。但現在謊已經撒了,隻有接著撒下去,不然他們就知道她剛來的時候撒了謊,就把她看白了。


    她正在急急忙忙地想招,就聽他說:“不——許你跟那個‘小白臉’在一起——”


    她不知道自己聽錯了沒有,她抬眼看他,發現他又在瞪她,而且帶著幾分專橫地說:“聽見了沒有?不許你跟那個‘小白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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