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潔就氣鼓鼓地坐那裏等dr.cang回來。下午一點多的時候,他回來了,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包括巧克力和很多小零食,還給她買了個粉紅色的毛毛熊。他把毛毛熊拿給她,象哄小孩子一樣對她說:“晚上抱這個小熊睡,就不會做惡夢了。”


    他這樣討好她,她又不好意思說走了,隻好悄悄給木亞華打了個電話,說暫時不搬過去了。


    星期四早上,安潔跟醫生有個appointment。dr.cang開車帶她去醫院,醫生檢查了她的傷口,說恢複得很好,臉上和腳上的傷都好了,不用再包著了,就是大腿上的傷還要段時間。


    她看見自己的右腳靠外的腳踝處有個兩寸來長的傷疤,還有些擦傷留下的痕跡,另外還有很大一塊淤青沒褪,很難看。她估計那塊淤青最終會褪掉,但那個傷疤肯定是不會自行褪掉的了,以後穿裙子得穿雙不透明的短襪子了,不然遮不住。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幾道傷疤摸著高低不平的。她問醫生有沒有鏡子,醫生給了她一麵鏡子,她第一次清楚地看見自己臉上的傷疤,很嚇人的幾道,有的上麵有痂,烏紅色的,象蚯蚓一般爬在那裏,有些上麵的痂已經掉了,傷口就凹了進去,是一種奇怪的紅色,象被水衝洗過的豬肉,看上去觸目驚心。


    她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焦急地問醫生這該怎麽辦?


    醫生說這沒什麽,你的傷恢複得很好。


    她問能不能做個手術把疤痕弄掉,醫生聽不太懂,dr.cang幫忙解釋了一下,醫生說我不是做這種手術的,如果你有什麽地方需要sewitup,cutitopen,盡管找我,但是如果你是想把疤痕弄掉的,那就得找美容醫生了。


    她又問,那美容醫生是不是就一定能把疤痕弄掉呢?


    醫生說那你就得問美容醫生了。dr.cang讓醫生幫忙推薦了幾個美容醫生,然後他抄下了電話號碼。


    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裏,恨不得哭。dr.cang把輪椅推到她麵前,她才知道該走了。她糊裏糊塗地讓他把她扶進輪椅,又糊裏糊塗地被他推到他車跟前,他把她抱進車裏,囑咐她坐好,別亂跑,然後他匆匆忙忙去還輪椅。等他回到車裏來的時候,她還像他剛把她放進來時那樣坐在那裏,發呆。


    他問她餓不餓,想不想到哪個餐館去吃點東西,她突然發作,生氣地說:“吃什麽東西?你怕別人不知道我的臉這麽難看?”


    他象個做錯事的孩子,膽小地看著她。她知道自己剛才一定是昏了頭,趕快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衝你來的,我——”說完,她就嗚嗚地哭起來。


    他安慰說:“別難過,別哭,我們來給美容醫生打電話吧。”


    她眼巴巴地看著他打電話,好像電話一打通,她臉上的傷疤就會不翼而飛一樣。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能找到一個馬上就能見他們的醫生,最早也要預約到幾個月之後。最後好說歹說,終於有一個醫生願意給他們二十分鍾。dr.cang很興奮地告訴她說:“我們現在就可以過去給醫生看一下,然後決定怎麽辦。”


    她覺得自己有救了,乖乖地跟他去看美容醫生。雖然在電話上說馬上就可以見醫生,但他們實際上在候診室裏等了近一個小時才被叫進醫生的診室。醫生好像是tino,濃眉大眼,意氣風發,完全不象醫生,倒象個毒販子。


    醫生自我介紹說他是dr.gomez,然後他問了安潔的傷是怎麽來的,聊了幾句,也沒用什麽儀器,就憑肉眼看了一下,就說沒問題,小手術。


    安潔高興了,問什麽時候可以做手術。dr.gomez讓他們到前台去預約,然後給了她一個小冊子,是介紹該診所情況的。dr.cang陪她到前台去的時候建議說:“要不要先回去上網做個research?說不定有更好的醫生呢?”


    她一想也是,別的醫院都預約得田滿堰滿的,就這家醫院有空見他們,是不是這家生意不好呢?而且這個“割麥子”醫生怎麽看怎麽象個跑江湖的,真有點不敢把自己的臉交到他手裏去割。俗話說貨比三家不吃虧,她決定今天暫時不預約,先開車回去,上網research一下。


    她坐在車裏就迫不及待地看那個小冊子,印刷的字很小,在車裏看著費力,她就先看那些照片,都是手術前後對比著照的,那真是天壤之別。有的做手術之前臉上就像棋盤子一樣,橫七豎八的都是傷疤,還有的象是燒傷病人,臉部和脖子上的皮肉都擰成了一團一團的,手術之後不僅傷疤沒了,連皮膚也象是換了一層,臉上光鮮無比,簡直就是“妙手回春”這個成語的圖解。


    她開心了,心想這麽難看的臉都能美容過來,我這幾條蚯蚓算個什麽?她有點後悔剛才沒馬上就預約個做手術的時間,她恨不得今天就做手術,那樣過幾天就可以去上課了。


    回到家裏,dr.cang去做飯,她破例沒下樓去跟班,而是在網上搜尋做美容手術的信息。dr.cang建議她搜搜scarremoval之類的關鍵詞,她搜了一下,搜到不少信息,也看了不少圖片,總的感覺是越難看的傷疤做手術效果越好,因為前後對比太強烈,就覺得有改進。至於那些本來就不是太突出的傷疤,反而不見什麽效果。


    她看見絕大多數網頁都說了,要想把傷疤完全除掉是不可能的,多少是會有些痕跡的,所以醫院的手術也包括教你怎樣使用camouge,就是用化妝品之類的東西掩蓋傷疤。


    她也查了激光除疤,但那主要是針對較老的疤痕,特別是隆起的疤痕的,因為激光除疤痕主要是去掉隆起部分,讓下麵的新皮露出來,從而起到除疤的作用。她看了看自己臉上的疤痕,完全不在激光除疤的幾種範圍之內,因為她臉上的疤痕是凹進去的,而不是隆起的,想必激光也沒辦法。


    她又把dr.gomez給的那個小冊子仔細看了一遍,覺得那上麵說的也不符合她的症狀,不管是手術除疤,還是激光除疤,好像最能有效地被除掉的是那些隆起的疤痕,而不是凹下去的疤痕。總的來說,就是移山容易填海難,手術可以把喜馬拉雅山鏟平,但很難把大峽穀填平。


    不僅如此,任何手術都是有風險的,搞得不好,不僅原有的疤痕沒去掉,還會添上新的疤痕。失敗的除疤手術也比比皆是,很多連官司都沒得打,因為屬於正常的風險之內,手術前就要簽字畫押的。


    她看得垂頭喪氣,連dr.cang上樓來叫她吃飯她也不想去。他問:“怎麽啦?”


    “手術根本沒用——”


    “不會吧?”他勸她,“先下去吃飯,吃完了,我們一起慢慢看,慢慢找,找一家合適的——”


    “我不想吃飯——”


    他看她不肯下去,就把飯菜都端上來,放在書房裏,勸她吃一點。她勉強吃了一點,就把碗放下了。他把飯菜放到冰箱裏,碗也顧不上洗,就把自己的手提電腦拿到她房間來,要跟她一起上網。


    她把自己的電腦給他,把剛找到的那些網頁指給他看,說:“你自己看吧,我懶得再看了。”說完,就躺床上去了。


    他獨自一人看了一會,走到她床前,安慰說:“肯定有辦法的,也許你這種——根本就不用什麽手術,自己就能長好。”


    她不信:“自己能長好?那今天dr.gomez為什麽說我需要做手術?”


    “他當然想多拉一樁生意——”


    “像我這樣的做手術根本沒用,我這是凹進去的,難道手術還能給我填平了?”


    “沒問題的,長長就好了。木亞華不是說她女兒小時候摔傷,鼻子下有很大一個坑,現在不也長好了嗎?”


    “她那隻是一點點,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哪裏像我這樣——星羅棋布的——”


    “也不算什麽星羅棋布,”他出主意,“那就把頭發披下來,遮住這邊的臉?”


    “頭發遮住隻能防止外人看見,可是我——家裏的人呢?連他們也能遮住?”


    “自己家裏人怎麽會在乎你臉上的傷呢?”


    她不想說話,心想你臉上這麽光溜,當然不能理解我的心情,等你去把臉上弄幾道疤試試看?保證也是痛不欲生。


    他見她不說話了,勸了幾句,就叫她好好休息,然後離開了她的臥室。


    她在床上昏睡到傍晚,被他勸著吃了幾口飯,就躲到自己臥室不肯出來了。她拖把椅子到浴室裏,坐在鏡子前,慢慢查看自己臉上的傷,越看越覺得難看,連她自己都覺得惡心。她讓右邊的頭發披散下來,遮住疤痕,也沒用,頭發長了,會自動往腦後跑。


    她找了把小剪子,想把頭發剪短,好讓頭發遮住右臉。但她先用手握住頭發試了試,覺得也沒用,差不多要遮到鼻子那裏才能遮住疤痕,那不象個梅超風一樣了?而且頭發還沒那麽濃密,遮了右邊,後麵就沒什麽頭發了,看上去怪怪的。


    她突然悟到了什麽,他一直這麽回避她,根本不是什麽尚未走出上次婚姻的陰影,也不是什麽欲擒故縱,而是因為她臉上這些疤痕。可憐她一直相信木亞華的話,傻呼呼地以為隻要不吃醬油就不會落下疤痕,根本沒把他的舉動往這上麵想。


    她傷心地哭了一會,不明白為什麽命運對她這麽殘酷,這樣千載難逢的倒黴事居然就讓她給撞上了。她倒回去想,想到很多“早知道如此,就不該……”,真的可以一路想回到娘肚子裏去:早知道如此,就不該讓我娘把我生下來。


    她就一直坐在洗手間裏發愣,然後她聽見手機鈴在響,她擦幹了眼淚,一拐一拐地到臥室去拿手機,等她拿到手機的時候,那邊已經掛了。


    她又回到洗手間,手機鈴又響了,她也懶得接了,反正她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不想聽那些臉上光光溜溜的人隔靴搔癢地勸她這個臉上有疤痕的人,他們能說什麽?他們根本不懂她的心情。要勸可以,先把自己的臉弄花了再來勸她。


    電話響了好幾次,她都隻當沒聽見的。過了一會,她聽見有人在敲她的門,還聽見dr.cang在叫她,好像很著急一樣。她意識到剛才一定是他在打電話,大概是見她一晚上沒動靜,怕她出了事。


    她不理他,好像要看他能急到什麽地步一樣。突然,她聽見他在撞門,她想,他到底要幹什麽?她正想大聲問他什麽事,就聽見門被撞開了,他一邊喊著“ann,ann,你在幹什麽?”,一邊直闖進洗手間來。


    她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感到他衝上來,一把奪過她手上的鏡子和剪子,扔到垃圾桶裏,把她抱出洗手間,放到床上,查看她的手腕和脖子等處。她想他一定是以為她想自殺,所以嚇壞了。她也不聲明說她沒想自殺,反而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


    他在她身邊坐下,握著她的一隻手,輕輕搖了幾下,擔心地問:“ann,ann,你在想什麽?怎麽不說話?”


    她盯著天花板,無精打采地說:“我在想,人生真沒意思——無緣無故的——命運就給你一拳——為什麽我就這麽倒黴?為什麽命運剛好選中了我?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壞事,值得受這樣的懲罰?”


    他見她終於說話了,好像舒了口氣,安慰說:“命運是個rng嘛,打誰不打誰,都是沒有什麽一定之規的。事情已經發生了,老想這些也沒用了,還是想想那些更不幸的人,比如suji——還有張海迪——高位截癱——人家還是要活下去嘛——”


    “張海迪高位截癱,但她的臉沒事呀,如果我的臉沒事,我也不會在乎身上受多少傷——”


    他笑了一下:“真是小孩子說的話——,你臉上這點傷算什麽?什麽都不妨礙——”


    “如果我就滿足於做個行屍走肉,那倒是什麽也不妨礙,但是我還年輕,我還想要生活,我還想要愛情,但是有誰會愛一個破了相的女孩?”


    “你別把男人都說得那麽淺薄——好像人家就隻看一張臉一樣——”


    她慘笑一下:“其實也不是男人淺薄,愛美是人的天性,你敢說你不看重臉嗎?”


    他不吭聲。她象抓住了把柄一樣說:“答不上來了吧?連你這麽不淺薄的人,也是隻看重一張臉的,那些淺薄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我沒說我隻看重一張臉——”


    “那你——老是躲著我,不是因為我臉上的疤嗎?”


    “我哪裏有躲著你?”


    “你沒躲著我?”她突然用手摟住他,“你躲不躲?”


    他輕輕掙脫她,說:“你——不了解我——”


    她見他這麽頑固,決定嚇他一嚇,就下了床,向洗手間走:“我很了解你——你的行動把你的心思解說得清清楚楚——”


    他在她身後叫道:“ann,你要幹什麽?”


    她不回答,走進洗手間,咣啷一聲把門關上。他敲門,她不吭聲,到垃圾桶裏把鏡子和剪子都找了出來。他衝進來,從後麵抱住她,喃喃地說:“你這是幹什麽?你這是幹什麽?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沒什麽,就是覺得活著沒意思——”


    “你這麽年紀輕輕的,怎麽會覺得活著沒意思?你前麵的路還長著呢,你會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有意思的人。過幾天,你臉上的傷長好了,你就會覺得今天的想法太——可笑了——”


    “如果長不好呢?”


    “長不好也沒什麽,你還是你,愛你的人照樣愛你,生活照樣有意思——”


    “如果我臉上的傷長不好,你會不會愛我?”


    “很多人都會的——”


    “我不管很多人會不會,我隻問你會不會,”她轉過身,盯著他說,“你看著我的臉,你老實告訴我,如果它永遠就是這個樣子了,你說,你會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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