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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因為後山到前山的路比較平坦,還是因為午飯吃得飽,或者是因為剛在塘裏洗了澡,也可能三者兼而有之,總之滿大夫的精氣神好像特別足,背著丁乙,在山路上走得悠哉遊哉,不慌不忙。丁乙欽佩地說:"你力氣真大,一點也不覺得我重啊?"


    "比你還重的東西我都背過。"


    "你老早就出去讀書了,怎麽還需要背東西呢?"


    "就是因為出去讀書才需要背東西。"


    "那你背什麽?"


    "背柴,背山薯,背木炭,背很多很多東西。"


    "為什麽要背這些東西?"


    "因為我交不起學費,所以要背這些東西去抵學費。"


    她眼前浮現出一個瘦小的身影,背上是一捆比身體還大的木柴,她仿佛都能聽見骨頭被壓彎的哢哢聲,感覺心裏很痛,喉頭緊了好一會兒,才故作輕鬆地問:"你小時候在哪裏上學?"


    "白家畈。"


    "離這裏遠嗎?"


    "幾十裏吧。"


    "你怎麽不在滿家嶺上學呢?"她一問完就知道自己問了個傻問題。


    果然,他不屑一答。


    她隻好自己找台階下:"滿家嶺沒中學我可以理解,但是連個小學都沒有?"


    "誰願意到這裏來當老師?"


    "你們滿家嶺的人不能自己找個人出來當老師嗎?"


    "他們都不識字,怎麽當老師?"


    "那你從小學起就到外麵讀書?"


    "嗯。"


    "你一個人走那麽遠的路去讀書,不怕?"


    "怕什麽?我是山裏長大的,豺狼虎豹都見過。我什麽都不怕,隻怕沒錢。再說,還有我姐姐送我去學校。"


    她還是第一次聽他說有姐姐:"你有姐姐啊?我還以為你是獨生子呢。"


    "我本來不是獨生子,還有一個哥哥,但是哥哥死了。"


    她嚇一跳:"怎麽死的?"


    "可能是闌尾炎。"


    "闌尾炎就可以死人?"


    "山裏沒醫院嘛,他肚子疼,爹媽就幫他揉,讓他喝鹽水,還請嶺上的老人來驅邪,但全都沒用,隻好往縣城送,但是太晚了。"


    她趕緊從他背上溜下來,好像這樣就可以減輕他心裏的傷痛一樣。走了一會兒,她才小心地問:"但即便是那樣,你也不是獨生子啊。你剛才不是說你有姐姐嗎?"


    "姐姐是女的嘛。"


    "女的不算人?"


    "女的要出嫁的嘛,出了嫁,戶口轉走了就不算我家的人了。"


    她覺得跟他講不清楚,她說的是親情,而他說的是戶口,這不東扯西拉嗎?如果按他這個概念,她家連個獨生子都沒有,這也太歧視女性了吧?


    但她知道跟他辯論沒意義,可能滿家嶺的人都不把女兒當人,他從小就接受這種觀念,怎麽可能不這樣認為呢?如果她生長在滿家嶺,恐怕也會像他這麽想,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


    她問:"你有幾個姐姐?"


    "三個。"


    "啊?我怎麽一個也沒看見?"


    "都嫁人了。"


    "她們過節都不回來看望父母嗎?"


    "她們都嫁了人了,還往娘家跑,不怕別人笑話?"


    "笑話什麽?"


    "隻有那些丈夫公婆不待見的,才會跑回娘家來。"


    "那你幾個姐姐都是丈夫公婆很待見的囉?"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大姐的丈夫和公婆都不待見她,總打她。"


    "她跑回娘家來了?"


    "她哪裏跑得回來?那麽遠的路,她沒路費,又不認識路,想沿路討飯回娘家都不成。"


    "那你們過去看她?"


    "怎麽看?她死都死了。"


    她又大吃一驚:"死了?怎麽死的?"


    "生孩子難產死的。"


    "現在還有難產死的?醫療這麽發達了。"


    "大山裏頭,發達個什麽?"


    "那孩子呢?"


    "也死了。"


    "那她丈夫多可憐,妻子孩子都沒了。"


    "他又娶了個老婆,生了個兒子。"


    "你大姐生的是個女孩?"


    "嗯。"


    她馬上覺得不對頭:"是不是你姐夫想要兒子,把你大姐害死了?"


    他不吭聲。


    她建議說:"那你應該請公安局調查一下啊,不能讓你大姐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


    "屍首都火化了,還怎麽調查?"


    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她問:"你二姐呢?"


    她問完就很後悔,怕他又蹦出一個"死了"來。萬幸萬幸,這回他沒說到死:"二姐嫁到後山去了。"


    "就是剛才我們洗澡的那個後山?"


    "不是,那是滿家嶺的後山,滿家嶺的女的不能嫁給滿家嶺的人,"他指了指遠方的高山峻嶺,"我二姐嫁到那裏去了。"


    "後山是不是比滿家嶺還高?"


    "那當然啦,滿家嶺隻是一個嶺,隻算那些大山的一個門檻。"


    她目瞪口呆,天,滿家嶺這個門檻就快把她爬死了,那些後山該有多高?嫁過去恐怕死路一條,爬山爬死,生孩子生死,闌尾炎疼死,死的機會真是太多了,遍地都是。她不敢往下問他二姐的境況,怕聽到可怕的消息,轉而問別的:"你三姐呢?"


    "三姐嫁到縣城裏去了。"


    她舒了一口氣:"她的生活應該還可以吧?"


    "可以什麽呀?城裏的男人不成器,不學好,光學壞,又賭博,又花雜。"


    "花雜是什麽意思?"


    "花雜你不懂?就是……"他好像找不到確切的定義。


    "是不是花花心思?愛跟別的女人不清不白?"


    "嗯,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三姐怎麽不離婚?"


    "離了婚怎麽活?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興再回娘家生活,靠娘家人養的。"


    "那怎麽辦?"


    "我已經警告過三姐夫了,如果再聽我三姐說一回,我就廢了他。"


    她想到他那"外科一把刀"的美稱,打了個寒噤,聽說外科手術刀無比鋒利,他要廢個人不成問題,可能疤都不留一個,就能讓他的三姐夫從此花雜不起來。


    "千萬別為了一個花雜男人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她表揚說,"你對你姐姐真好。"


    "是我姐姐對我真好。我能讀上書,全靠我姐姐。"


    "你父母呢?"


    "他們要上山要下田,沒有時間管我,是我幾個姐姐送我去學校,為我籌學費。我幾個姐姐都是為了給我籌學費才出嫁的。"


    她安慰說:"早出嫁,晚出嫁,總是要出嫁的。"


    "但不用為了錢就嫁到火坑裏去。"


    這個話題很沉重,她不敢再往下問了。


    估摸著快到他家了,但她不想這麽快就回去,她想跟他單獨待在一起,如果回到他家,他就不怎麽跟她說話了。她提議說:"你們這裏有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你帶我去玩玩?"


    "沒有。"


    她被他一瓢冷水潑得興趣全無,隻好老老實實地跟他回家,但他突然提議說:"我帶你去看女人樹吧。"


    "女人樹?是不是長得像女人?"


    "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帶著她爬了一會山,來到一個看不見人煙的地方,指著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說:"那就是女人樹。"


    她仔細看了半天,沒琢磨出為什麽這樹會叫"女人樹"。


    於是,疑惑地問:"這樹一點也不像女人嘛,怎麽叫-女人樹-?"


    他不答話,爬到樹上去摘了一個果子下來,遞給她看。


    她接過來,發現是個小茄子一樣的果子,她實在想不明白,隻好問他:"我覺得這果子一點不像女人,是不是女人特別愛吃?"


    "這果子不能吃。"


    "那為什麽叫-女人樹-?"


    他接過那個果實,一掰兩半,指著折斷處給她看:"這裏不像女人嗎?"


    她這才看出一點名堂來,他說的是果實中心的一個空洞,從折斷的地方看,很像女人的下身。她的臉有點發熱,把那玩意兒扔了,說:"你們男人太無聊了。"


    "這怎麽是無聊呢?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是大自然的賜予。"


    她見他嘴裏蹦出"大自然的賜予"這麽一個富有詩意的詞兒來,感覺有點滑稽:"什麽大自然的賜予?"


    "這個是-女人果-,現在還沒長熟,"他比劃著說,"等長大了,能長這麽大個,滿家嶺的男人上山打獵的時候,經常十天半月不回家,這個就是他們的女人。"


    她愣了一陣,悟出了他話裏的意思,不由得飛紅了臉:"你們太惡心了。"


    "難道像你們城裏人那樣,自己的女人不在跟前,就跟別的女人睡覺才不惡心?"


    她好奇地問:"滿家嶺的男人從來不會背叛自己的女人?"


    "從來不。"


    這一點太令人感動了,她接著問:"那他們興不興離婚?"


    "沒聽說過。"


    她很想問他是不是也像滿家嶺的男人那樣,一生隻娶一個女人,一生隻跟一個女人做愛,但她不好意思問這麽個人化的問題,隻調皮地問:"你們這裏有女人樹,那有沒有男人樹呢?"


    她本來是信口一問,以為答案肯定是"沒有"的,但他很自傲地回答說:"怎麽會沒有呢?有女人樹,就有男人樹,就像有女人就有男人一樣。"


    她想象一棵掛滿了男人那玩意兒的大樹,覺得太滑稽,不好意思請他帶她去看,但他主動說:"想不想去看男人樹?"


    "在哪裏?"


    "上麵。"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好像是"阿拉法特頭巾"那塊,她有點膽怯:"怎麽長那麽高的地方?"


    "男人樹當然長在高的地方。"


    她暗自嘀咕,莫非滿家嶺的樹也有男尊女卑的思想,男樹就一定要長在比女樹高的地方?


    他很武斷地說:"你看了女人樹,就必須看男人樹。"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男尊女卑思想的表現,有點望而生畏地說:"我是很想看,但是要爬山。"


    "我可以背你。"


    "行。"


    兩人背一段,爬一段,費了好長時間,才聽他說:"到了!"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樹上一個男根都沒掛,就是一棵長相尋常的樹,似乎比女人樹還柔弱,枝幹細細的,樹葉隨風婆娑,她佯裝生氣地說:"原來你在騙我!這哪是什麽-男人樹-?"


    "這就是-男人樹-啊!"


    "這一點都不像。"


    "不像什麽?"


    她有點心虛,臉也紅了。


    他不知趣地追問:"不像什麽?"


    她答不上來。


    他也不像剛才解釋女人樹一樣解釋給她聽,隻反反複複地追問:"不像什麽?"


    她估計這"男人樹"是他編出來讓出她洋相的,她這回真的生氣了:"你太壞了!我不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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