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塵埃騰飛(19)


    星期天早上十點多鍾,陳靄的門鈴被人按響了。她打開門一看,是滕教授站在門邊,又是西服革履的,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突然明白為什麽有“英氣逼人”的說法。


    她從小就跟男生混在一起玩,一般沒太意識到性別上的差異,沒特別把自己當女生,也沒特別把對方當男生,就是陳某跟某某的交往而已。


    但滕教授卻使她強烈意識到她跟他性別上的差異,迫使她想起“男女授受不親”“瓜田李下”之類的古訓,好像他是一個漩渦,離他太近就會被卷進去似的。但她卻沒辦法把自己的眼睛從他身上移開,就像很久以前在國內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外國人一樣,明知道盯著人家看是不禮貌的,但還是忍不住盯著看。隻怪那時a市外國人太少了,難得看到一個,有看的就要抓緊時機猛看。


    滕教授好像被人盯著看慣了一樣,一點也不窘,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一遍,問:“怎麽樣?這一身還行吧?”


    “行,行,噢,不光是行,是—挺好,非常好。怎麽今天—打扮這麽正規?”


    “因為要去教堂,走吧。”


    “我—也去?”


    “你還沒去過教堂吧?今天去開開眼界—”


    “那我—得穿什麽?”


    “你這身就挺不錯。我們走吧,我父母和兒子都在車裏等著呢。”


    陳靄跟著滕教授來到外麵,看見那輛銀色的車停在她門前,車裏坐著一對銀發老夫妻,還有兩個十歲左右的男孩,都坐在後排。她上了車,也往後排擠,但大家都叫她坐前排,說特意把前排的座位留給她的。她很不好意思,因為前排那個位置在滕教授身邊,很像家裏女主人坐的地方。她提出讓哪位老人坐到前麵來,但兩位老人都說已經坐下了,換來換去麻煩,陳靄隻好恭敬不如從命,坐在了前排。


    滕教授為家人和陳靄互相做了介紹,滕媽媽就跟陳靄攀談起來,原來滕媽媽以前在國內是e市一家重點中學的校長,很健談,一路上都是滕媽媽和陳靄之間在問答。


    車裏放著中國歌曲,都是有年頭的老歌,滕教授和滕爸爸都不時跟著哼幾句,兩個孩子也夾在裏麵嘰嘰哇哇叫兩聲,聽上去滕家三代男人的嗓子都不錯。


    到了教堂外麵,幾個人下了車,一起往教堂大門走,一路上不時碰見認識滕教授一家的人,那些人點頭打招呼的同時,都把眼光停留在陳靄身上,搞得她很不自在。


    在教堂門口碰見了一位中年男人,似乎也跟滕教授一家是老相識,老遠就在微笑點頭致意。走到跟前,滕教授介紹說這是教堂的pastorxu(徐牧師),並對徐牧師說:“這位是陳大夫,剛從國內來的,在c大做訪問學者。”


    徐牧師非常熱情,立即邀請陳靄參加教會的活動。陳靄是個很怕拘束的人,尤其害怕一本正經的場合,很想斷然拒絕,又怕駁了滕教授的麵子,便婉轉推拒說:“我—還沒車,每周來這裏—恐怕不方便—”


    這個難不倒徐牧師:“你住哪裏?我可以讓教友上你家去接你。”


    “我—剛來,想利用周末的時間—學學英語—-”


    “你想學英語?那可太好了!我們教會就辦了免費的英語班—”


    “我—老板每天晚上—和周末都加班加點,所以我—覺得我也應該—去學校—”


    最後滕教授插話解了個圍:“pastorxu,陳大夫剛來,還不熟悉,等她考慮一下再決定吧。”


    徐牧師碰了軟釘子,一點也沒不高興的樣子,仍然熱情遞給陳靄一張名片,體貼地說:“陳大夫,您剛來,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就給我打電話。您什麽時候想到我們教會來看看,也請給我個電話,我派車去接您–”


    陳靄沒想到牧師也用名片,而且名片上還有電子郵件地址。在她心目中,牧師都是老而董董的角色,穿黑長袍,臉色陰森,不結婚,不食人間煙火,更不搞名片電郵之類的現代玩意,這個徐牧師讓她大開眼界,看來美國的牧師跟一般人也沒什麽區別。


    等徐牧師離去了,滕教授微笑著問陳靄:“你也不愛參加教會的活動?”


    她見滕教授用了個“也”字,估計自己不是第一個不愛參加教會活動的人,便坦率地說:“我這個人最怕拘束了,這些年連黨都不敢入,官也不敢當,就是害怕過組織生活啊,開幹部會啊什麽的—”


    “那我們今天不用呆在這裏,我帶你去shopping(購物)吧。”


    “這樣行嗎?我們今天可以不參加—教會的活動?”


    “教會活動又不是組織生活,你不想參加,幹嘛要勉強?”


    “那你—幹嘛帶我來這裏?”


    “我怕你喜歡這些呢?”滕教授眨巴眨巴左眼,得意地說,“我猜到你不喜歡教會活動,早就打算好帶你去shopping了。果不出我之所料!你帶沒帶遊泳衣?沒帶的話,我們可以去買件遊泳衣—”


    “那你不參加教會活動,徐牧師會不會不高興?”


    “我從來都不參加的,我隻把我父母和小孩送到教堂來,待會再來接他們。今天是因為怕你要參加,我才穿得這麽正規,準備舍命陪君子—”


    原來是這樣!陳靄開心地說:“那好啊,我們去shopping吧。”


    滕教授跟父母交待了一下,又囑咐了兩個孩子一番,就開車帶陳靄去shopping。


    他們先到一家叫ross的商店,滕教授介紹說:“這個店專門搜羅那些精品店和大商場賣剩的貨物來賣,有的是過了季的,有的是隻剩幾件的,有的是商家為了資金周轉處理掉的,所以這裏價格比精品店便宜很多,不少人都愛到這裏來淘寶—”


    進了ross,滕教授幫陳靄推了輛購物車過來,交到她手中,說:“你慢慢看,慢慢挑,挑個七八件了,就到那邊的試衣間去試試。我就不跟著你轉了,免得你不好意思—”


    “你到哪裏去?”


    “隔壁有個書店,我去那裏轉轉。你好了就給我打電話。記得買遊泳衣—”


    滕教授走了之後,陳靄就推著購物車,慢慢看那些服裝鞋襪。所有的衣服都掛在衣架上,衣架掛在長條的金屬杆上,一件挨一件,按衣服號碼排列。陳靄看見很多女人都在一件一件扒拉著看,有的還翻開衣服裏麵的價格牌看,看到中意的就放進自己的購物車。


    陳靄也學那些女人的樣,開始扒拉那些衣服,扒拉到一件看得入眼的,就去瞄上麵的價格。有條長裙很合她的意思,但一看價格,要一百多,又覺得不值。她正忙著扒拉呢,就聽見手機響了,她拿出手機一看,是滕教授打來的,她問:“你—看書看完了?”


    “還沒開始呢,想起一件事,所以打個電話給你。ross的衣服上,有的掛著兩個價格牌,一個原價,一個現價,原價是精品店的價格,通常都是很高的,另一個寫著ross的才是現在的價格牌。還有的隻有一個價格牌,但上麵貼著兩個價格,那個寫著ross的價格,才是你要付的價格,你別被那個精品店的價格嚇壞了—”


    她謝了滕教授,掛了電話,返回去看剛才放棄的那條裙子,真的有兩個價格牌,她剛才看到的應該是精品店的原價,因為上麵沒ross的字樣。她找了一下,在裙腰那裏找到了另一個價格牌,是ross的,才$10.00。她簡直不敢相信,連看幾遍,確信沒把小數點搞錯,的確是十美元,她高興極了,這不是連原價的百分之十還不到嗎?她馬上把那條裙子放到了購物車上,感覺一下就節約了一百多美元,綠色的紙票子嘩嘩流進了她的腰包。


    知道了這個秘密,她中意的衣裙一下子多了起來,幾乎件件都值得買,有幾百美元減成幾十美元的,有幾十美元減成幾美元的,她感覺越買得多,就越賺得多,如果把整個ross全都買了,那她就賺大發了,成了百萬富婆。於是她一件件往車上放,很快就放了一大堆。


    等她來到試衣間的時候,發現每次隻能拿八樣東西進去試,套裝算兩樣,她把購物車留在外麵,提了八件衣服進去試穿。試衣間都是單間的,一人一間,有兩個大鏡子,可以看到正麵側麵後麵,她歡天喜地一件件試起來。


    正試著,滕教授又打電話來了:“是不是挑了一大車衣服?”


    “你怎麽知道?”


    “嗬嗬,猜得到嘛,一看減價這麽多,就覺得買一件賺一筆—”


    她被他點破心思,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不是很傻?說不定商家故意掛兩個牌子在上麵,說減了多少多少,其實根本沒減,就是哄我這種傻瓜的—”


    “你很聰明。”


    “那我不買了—”


    “那就真傻了,不管商家搞什麽戰術,你自己應該知道每件衣服的價值嘛,隻要衣服的價值跟價格相適,就應該照買不誤。”


    她正想問“那我怎麽知道衣服的價值?”,滕教授就解釋說:“我說的這個‘價值’不是指衣服的造價,而是衣服在你心目中的價值,衣服對你的價值。你喜歡,價值就高;你不喜歡,價值就低—”


    她見他又猜中她的心思,忍不住問:“你怎麽懂這麽多?”


    “我是研究市場和經濟的嘛—”


    “研究經濟的還懂—女人的服裝?”


    “我不懂女人的服裝,但我懂女人的購買心理—。不過你的購買心理跟很多女人不一樣,所以我很有興趣研究—”


    “怎麽不一樣?”


    “嗬嗬,不能說,說出來你就會刻意改變自己,那就會影響我的研究了—”


    打完電話,陳靄接著試衣,邊試邊想,我到底是個什麽購買心理?為什麽滕教授說我的購買心理跟很多女人不同?滕教授是不是剛好在搞一項這方麵的研究,所以拿我當試驗品?她覺得當滕教授的試驗品也沒什麽不好的,可以得到他的關注,還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她想起小杜說過,美國人不興一件衣服穿好幾天的,內衣外衣都是一天一換,也不興每天洗衣服,都是集到一大筐了才去洗。她見這裏衣服便宜,就決定多買幾件,也學美國人,一天一換。


    她想起自己有好多年都沒這麽瀟灑地逛時裝店了,不是拖著孩子,就是被趙亮催得像小偷似地飛跑,還有那些店主,也虎視眈眈地看著你,如果你試了衣服又不買,也沒好臉色給你,還有的更損,你還才拿了一件衣服在手裏看,店主就冷冷地告訴你“那件衣服你穿不進去的—”,搞得你狼狽逃竄。


    還是美國好,整個店裏就隻有付款處有幾個工作人員,再就是試衣間門前有一個工作人員,隨便你挑多久,試多久,都沒人管你。


    她還沒試完,滕教授就打電話來了,說他現在要過來了。她趕快把剩下的幾件試了試,跑出試衣間,車上已經堆了一大堆,她正在想著該忍痛割愛哪幾件的時候,滕教授來了,看她提著兩件衣服左看右看,似乎都不忍割舍,就建議說:“這兩件都不錯,喜歡就都買了吧。”


    她猶豫著:“但是—這兩件的式樣是一樣的,就是花色不同—”


    “花色不同就等於不一樣嘛。要不你買一件,我買一件?”


    “你買給你夫人?“


    “不是,她不喜歡我買的衣服。我買給你,免得你兩件難以割舍—“


    “別別別,我都買了吧—”


    checkout(交費)的時候,滕教授跟收銀員說了幾句英語,收銀員就把衣服連同衣架一起放進了一個大塑料袋裏。滕教授解釋說:“我讓她別把衣架拿下來,這樣你就不用再去買衣架,拿回去直接掛在closet(掛衣間)裏就行—”


    收銀員笑眯眯地對陳靄說了幾句英語,但她沒聽懂,隻聽懂了husband一個詞,她估計收銀員是在誇她的husband體貼,不由得紅了臉,想解釋一下,又怕自己英語不好聽錯了,或者說錯了。滕教授也沒幫她解釋,好像沒聽見一樣。


    從ross出來,滕教授說:“我們找個地方吃午飯吧,你想吃什麽,我請你。”


    “滕伯伯他們呢?”


    “他們在教堂有午飯吃,你想不想去教堂吃?如果想去我們可以去教堂吃—”


    “教堂還管飯?”


    “是教友們輪流做的,每個星期輪到幾個人,教會出錢,教友出力,所以每個星期天都有免費午餐吃。嗬嗬,你聽沒聽說過,英語裏有一句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但我們華人教會就有免費的午餐—-”


    “你—去那裏吃午飯嗎?”


    “我一般不去,不過如果你想去開開眼界,我願意陪著你去—”


    陳靄猶豫再三,還是決定不去教堂吃午餐,怕吃了人家的嘴軟,到時候徐牧師再來邀請她參加教會活動,她就不好意思拒絕了。


    艾米:塵埃騰飛(20)


    午飯是在一家pizza店吃的,滕教授請客,進門之前滕教授就交代了:“說好了我請你啊,待會別跟我搶著付賬,讓店員看見,以為我欺負你,打911把警察叫來就糟了—”


    吃過午飯,他們又到東方店去買了些菜,再到教堂去接人,然後就一車開回了滕教授家。


    滕教授的家坐落在一個花園般的小區裏,一進小區,陳靄就覺得這裏應該是d市的天堂,而她住的地方,隻能算是d市的人間。她老板住的房子雖然也很豪華,但感覺有年頭了,又在半山腰上,古木參天,人煙稀少,有點陰森,像電影裏的鬼屋。但滕教授居住的小區非常現代,欣欣向榮,雖然走在外麵並沒看到幾個人,但仍然有人氣很旺的感覺,仿佛各家各戶的屋頂都在往外冒人氣一樣。


    滕教授把車開到一幢豪華高大的房子前停好,幾個人都從車裏下來,兩個孩子立即衝到前麵去開門,滕父滕母把陳靄讓進門,坐在客廳的皮沙發上跟她聊天,而滕教授和兩個孩子都跑不見了。過了一會,兩個孩子穿著花花綠綠的短褲跑到客廳來,要拉陳靄去遊泳。


    滕母對兩個孩子說:“先帶陳大夫參觀一下我們家—”


    兩個孩子立即拉著陳靄去參觀,邊走邊唧唧呱呱,小兒子叫滕建,八歲;大兒子叫滕進,十歲。兩個孩子的臉相身材氣質風度都有乃父風範,高大,英俊,健康,開朗,自來熟,英語說得很好,漢語也能說,兩個人跟陳靄說話都是英漢混雜。


    陳靄跟著兩個孩子樓上樓下參觀了一通,樓下是livingroom(客廳),familyroom(家居室),diningroom(餐廳),kitchen(廚房),breakfastroom(早餐室)等,樓上是study(書房)和bedrooms(臥室)。


    陳靄羨慕得!心想這輩子如果能掙到這麽一幢房子,哪怕是一掙到手就累死了,但隻要能埋在後院,讓她的墳墓向著屋子,也算死得其所,死也瞑目了。


    參觀完了,兩個孩子生拉活扯要陳靄去遊泳,陳靄隻好跑到洗手間把剛買的一件連身遊泳衣換上,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別的地方還可以,但小腹不那麽平整,便猛吸著氣,披上剛買的大浴巾,跟兩個孩子來到遊泳池邊。


    遊泳池在滕教授家的後院裏,形狀像個腰果,有半個教室那麽大,一池碧綠的水,十分誘人。遊泳池邊擺著幾把沙灘椅,還撐著一把很大的遮陽傘。這一切,陳靄隻在電影裏看到過,而且是外國電影,沒想到今天親自來到了碧綠的腰果邊。


    滕教授已經換上了一條花花綠綠的短褲,裸著上身,戴著太陽鏡,坐在一把沙灘椅上,正往身上抹著什麽,看到陳靄被兩個滕公子押解出來,打招呼說:“擦點防曬油吧,當心曬脫皮—”


    陳靄很不習慣在熟人麵前穿遊泳衣,更不習慣近距離看到滕教授裸露的部位,但她不想顯得像個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便裝作司空見慣的樣子走過去,接過滕教授遞來的防曬油,馬上折到遊泳池的另一邊去了。


    滕教授叫道:“滕進,去把媽媽的太陽鏡拿來給陳大夫—”


    滕進應聲去了,滕教授又叫:“滕建,你幫陳大夫背上擦點防曬油—-”


    滕建跑過來幫忙,陳靄很不好意思,但滕建好像不是第一次幹這活了,很老練地倒了些防曬油在手心,搓一搓,就用兩隻小手在陳靄背上塗抹起來。


    準備完畢,兩個小家夥把她拉到遊泳池裏,跟她打水仗。


    滕教授一直沒下水,坐椅觀虎鬥,看他們三個打水仗。過了一會,滕父和滕母也穿著泳衣泳褲出來了,一家人像煮餃子一樣下到遊泳池裏。


    滕教授走到陳靄身邊,說:“遊泳池太小了點,隻能玩水。如果你想遊泳,我可以帶你到c大的體育館去,那裏有比賽用的遊泳池—”


    陳靄忙推辭:“挺好的,這裏挺好的,不用去c大遊泳池—”


    “我不是說今天,我是說以後—-”


    “噢,以後?以後再說吧。”


    滕教授半裸的身體離得那麽近,陳靄感到非常不自在,她趕快躲到一邊去跟兩個小孩子玩,感覺一大池的餃子中,就她一個人煮得最不熟,白嘰嘰的,生餃子,被清澈的綠水一襯,十分搶眼,一看就知道是沒曬過日光浴的窮人。


    她躲得遠遠地偷看滕教授,發現他有很養眼的倒三角背部,胸前還有兩團肌肉隆起,兩臂劃著水玩,能看見鼓鼓的肌肉。她突然想起趙亮,以前沒覺得什麽,現在想來卻有慘不忍睹的感覺。最早的時候,趙亮的胸部是搓衣板型的,兩條手臂也細精精的,但這些年過去,趙亮似乎往搓衣板上蒙了一層豬油,再加一層塑料薄膜,軟皮拉嘰的,是一種很慘的黃白色。


    她感覺自己的身材和皮膚也是慘不忍睹,她的身體按膚色分,至少有三個地帶,從上往下,顏色呈遞減趨勢,手臂比臉白,腿比手臂白。也就是說,在她最希望白皙的地段,偏偏是她最痛恨的黑黃;在她最希望呈現古銅色的地段,卻是病態的白皙。她越看越比越不好意思,偷偷爬上岸去,裹著浴巾坐在沙灘椅上。


    滕教授正在跟他父母說話,大概是聽見水仗聲裏沒有了陳靄的聲音,轉過頭向她這邊望來,看見她已經上岸了,也跟著爬上岸來,走到她旁邊的沙灘椅上坐下,看了她一眼,大聲說:“滕建,你剛才偷工減料了吧?你看陳大夫的背上都曬這麽紅了,回去肯定會脫皮—”


    滕建用英語替自己辯解,滕教授對陳靄說:“我再幫你把背上擦點防曬油吧—”


    陳靄慌忙謝絕:“不用不用,我就是想把背曬—黑一點—”


    “那得慢慢來,不能一下暴曬黑—”


    陳靄垂著眼睛,不敢望滕教授,低聲說:“不早了,我回家了吧—”


    “今天還指望你做炸醬麵給大家吃的呢,哪能就走?”


    “那我就去做炸醬麵吧—”


    滕母陪著陳靄去廚房,告訴她油鹽醬醋在哪裏,自己也在廚房觀摩,陪陳靄說話。


    陳靄想起今天似乎已經見了滕家所有人,唯獨沒看見滕教授的妻子。她覺得有點蹊蹺,莫非滕教授跟妻子分居了?離婚了?那她這樣闖上騰家來就有點不倫不類了,不明真相的群眾還以為她在追求滕教授呢。她迂回曲折地問:“滕媽媽,平時都是您做飯?”


    “我不做誰做?兒子忙,也不會做飯,他爸一輩子沒做過飯,也不指望他現在學做飯了,兩個孫子還小,做不了飯—”


    “那—”


    “蘭香一個人做兩份工,天天早出晚歸,周末都不休息,我也不好意思叫她做飯了—”


    “蘭香是—您—兒媳?”


    “啊,是我兒媳,王蘭香—”


    陳靄差點被這名字給土昏過去,實在想不出那個行業哪個層次的父母會給女兒起這麽個名字。她想起她年輕那會,小姐妹之間流行看名字配對子,把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名字寫在一張貌似結婚證的紙上,看看相配不相配。在小姐妹們看來,“陳靄”與“趙亮”是很相配的,都是單名,叫起來都很響亮,意頭也好,又不俗氣。她決定跟趙亮結婚,名字至少起了30%的作用。


    她在腦海裏把“王蘭香”與“滕非”兩個名字並列擺在結婚證書上,總覺得比“秦香蓮”和“陳世美”還糟糕。她好奇地問:“您兒子這麽有錢,怎麽—您兒媳還需要做兩份工呢?”


    “唉,家大業大開銷大嘛,供著這麽大一個房子,又是這麽好的小區,你想那該有多貴啊!我們還供著兩個車,兩個老人,兩個孩子,美國的稅又高—”


    陳靄出國前就接受過培訓,不要向美國人打聽收入、夫妻關係、兒女等方麵的問題,不然有可能犯禁,但陳靄絲毫沒覺得滕媽媽是美國人,於是繼續打探道:“那您兒媳她—做什麽工作呢?”


    “她在d市圖書館工作,晚上和周末在區圖書館工作。我這個兒媳很不錯,盤得起辛苦—”


    “她是在國內學的圖書管理,還是來這兒之後才學的?”


    “到這裏來才學的。她在國內的時候是學外語的,跟我兒子一個專業,他們以前都在g大外語學院當老師—”


    陳靄對大學的排名沒什麽概念,她是獨生女,父母一早就跟她講定,她隻能在a市本地上大學,不能到外地去,所以她從來沒關心過外地的大學,隻知道北大清華是好大學,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不過看滕媽媽的神情,g大應該是很了不得的大學。她以內行口氣誇獎道:“滕教授是g大外語係的?難怪他英語那麽好!”


    滕媽媽驕傲地說:“我兒子後來還念了h大的研究生,你知道h大吧?”


    陳靄見滕媽媽又是很自豪的神情,知道這h大一定非同小可,於是更加景仰地說:“知道知道,全國有名的嘛,滕教授真不簡單。”


    滕教授的兒子滕進不知道什麽時候也摸到廚房來了,插嘴說:“我爸爸在美國讀的是j大!他是j大的博士,我長大了也要讀j大!”


    陳靄不知道這j大是個什麽來頭,肯定不是哈佛,如果不是滕進說得那麽驕傲,她肯定把j大聽成什麽很不好的地方了。美國的大學,她隻知道哈佛是好學校,還有個耶什麽,聽說也挺好的,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滕進這麽自豪的樣子,肯定是個很好的大學了。她逗滕進:“j大是什麽大學?我隻知道c大—”


    “c大算什麽?我爸爸的j大是全美前五—”


    正說著,滕教授也到廚房來了,對兒子說:“滕進,練琴了沒有?沒練就趕快去練吧—”


    飯做好之後,滕媽媽張羅擺桌子吃飯,說不用等蘭香,她天天都回來得晚,給她留出飯菜來就行了。


    然後一桌六個人坐下吃陳靄做的飯菜,個個都讚不絕口,兩個老人都說哪家要是攤上陳大夫這樣的媳婦,那真是睡著了都會笑醒了。兩個小孩子也讚不絕口,說比某意大利餐館的pasta(麵條)好吃多了。滕教授反而沒說什麽,可能上次在陳靄家吃飯已經“驚豔”過了。


    晚上八點多鍾的時候,滕教授的妻子回來了,上樓換了衣服就到廚房來吃飯。陳靄把特意留出的飯菜端到早餐廳小飯桌上,讓滕夫人用膳,自己則坐在旁邊陪著聊天。


    王蘭香長得不算難看,年輕時肯定還挺不錯的,臉有點大,顴骨有點高,鼻子相應就有點低,而且在鼻子與顴骨之間形成了兩個低窪區,但勝在眼睛夠大,喧眼奪鼻,把看官的注意力從低窪地區拉走了。但那個嗓音很難聽,有點低沉,有點嘶啞。陳靄聽她說話,老有種想咳嗽幾聲的衝動,仿佛嗓子那裏粘著一小片雞毛,癢癢的,吞不下,吐不出,很難受。


    陳靄關切地說:“我聽滕媽媽說你做兩份工,那也挺辛苦的哈?”


    “有什麽辦法?嫁了個不會掙錢的男人,女人不出去掙錢,難道還指望天上掉錢下來?”


    “滕教授應該—收入還可以吧?大學教授—”


    “他哪裏是教授呢?隻是一個副教授,文科的副教授,能有幾個錢?我這房子每個月的mortgage(房屋按揭)就是好幾千,兩個小孩還要學琴學畫什麽的,也要花錢。滕非又是個孝子,要養兩個老人,還要接濟他的親戚朋友。我不打兩份工,光靠他那點錢夠誰花呀?”


    正說著,滕教授也來到廚房,開玩笑說:“又在訴我的苦?快扒一大口飯,把嘴堵住吧—”


    王蘭香反唇相譏:“想堵住我的嘴?沒那麽容易!”


    滕教授笑著說:“快吃飯吧,吃完了好打麻將。陳大夫,你會打麻將吧?今天陪我們王老師玩幾圈,平時總是三差一,總拉我湊數,但我忙得很,哪裏有時間陪他們打麻將?”


    陳靄能打一點麻將,不太內行,也沒興趣,但既然滕教授親自開口了,她也不好拒絕,畢竟滕教授幫了她那麽多忙,她連花瓶都願意為他做,陪他夫人打個麻將又算什麽?


    打!舍命陪君子—的夫人—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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