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丁乙給兩個婦科醫生打電話,預約見麵時間。


    dr.z(z醫生)在兩個醫院上班,忙得很,很難逮住,電話隻能打到前台。她隻好讓前台給她約個最早的時間,結果最早也得等到下周。


    dr.king(king醫生)好一點,隻在一個醫院上班,又是fellow(研究員),清閑多了,約到了兩天後。


    她好不容易捱到了跟dr.king見麵的那天,提前半小時就跑了過去,但結果讓她很失望。


    關於化驗報告,dr.king的說法跟韓國人一模一樣,還沒韓國人說的好懂,滿口名詞術語,也不解釋,也不畫圖,如果不是韓國人在前麵給她掃過盲,而她自己這幾天又掛在網上查相關資料,她可能都聽不懂dr.king在說什麽。


    她最關心的是hpv(人乳頭瘤病毒)的來源,便急切地把自己想到的那些原因一條一條提出來問,但都被dr.king否決了:不可能,hpv病毒離開人體很難存活,通過物體傳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急了:“但是我——隻有過一個性伴侶啊!”


    “隻需要一個性伴侶就可以傳染上。”


    “即便是這一個性伴侶,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並不多——”她也顧不得怕醜了,把自己的性史詳細描繪了一番。


    但dr.king隻一句話:“這個隻需要一次性活動就可以染上。”


    “那你的意思這隻能是我丈夫傳給我的了?”


    dr.king聳聳肩,不置可否。


    她憤怒地說:“i’mgoingtokillhim!(我要把他殺了!)”


    她以為這樣說了,dr.king一定會說“先別殺,也不一定是你丈夫傳給你的”,但dr.king什麽也沒說。


    她絕望了,不再指望dr.king能證實丈夫的清白。


    dr.king沒跟她約下次見麵時間,建議她仍然找dr.z診治。她沒反對,因為她對dr.king的感覺不好,又考慮到dr.king跟韓國人的關係,她覺得還是找dr.z比較好。


    後麵幾天更難捱,每天都度日如年,寫論文也沒心思,找工作也沒心思,唯一不敢怠慢的就是照顧女兒,雖然心急如焚,也要在女兒麵前裝出一切正常的樣子。


    至於丈夫,從那天他摔電話開始,兩個人就沒再講話,每天晚上都是她睡著了他才回來,早上她去送孩子,他就溜掉了。周末也不例外,她和孩子還沒起床,就聽到他開車庫關車庫的聲音,然後就是一天不見人影,直到半夜三更才回家。


    她知道他在躲她,她也不想跟他碰麵,因為她現在還沒確鑿的證據證明hpv是他搞回來的,也沒確鑿的證據證明hpv不是他搞回來的,兩人碰麵肯定會吵起來,但又吵不出結果,不如不碰麵。


    他們之間的唯一交流,就是他還在吃她做的飯,而她還在用他掙的錢。


    到了跟dr.z見麵的時間,她仍然是早早地就去了,明知去早了也沒什麽用,但不去也是坐立不安,還不如去醫院坐著等,心裏反而安定一些。


    終於聽到護士在點她的名,她走進dr.z的診室,一開始照例是量身高、體重、血壓、體溫之類,結果發現她比上次輕了整整八磅,連為她量體重的胖護士都為之驚訝:“哇,不到一個月,減了八磅,你是怎麽做到的?”


    她苦笑著說:“沒什麽訣竅,就是著急。”


    量完身高體重之後,又等了一會,才見到dr.z。


    dr.z對她病情的分析跟那兩個fellow(研究員)一模一樣,而她這幾天成天在網上惡補這方麵的知識,中文的英文的相關文章囫圇吞棗讀了不少,自我感覺已經速成了一個宮頸癌學位,幾乎到了dr.z還在說上文,她就已經知道下文的地步,而且是雙語的。


    她問:“我還請聖瑪麗醫院的dr.king給我做了檢查,但她那邊的化驗結果是cin-ii,你這邊是cin-iii,為什麽會不一樣?”


    dr.z好像沒因為她找別的醫生而生氣,很耐心地解釋說:“是這樣的,現在的病理化驗報告采取的是新的劃分法,以前的cin二級、cin三級和宮頸原位癌都劃在hsil(high-gradesquamousintraepitheliallesion高度鱗狀上皮內病變)裏。有的醫生覺得這種劃分法很籠統,或者出於習慣,寫病曆的時候會用dyssia(非典型增生)或cin(宮頸上皮內瘤變)這樣的術語。”


    “但是我在網上看到cin三級就是‘宮頸原位癌’了,那麽我到底是二級還是三級呢?”


    “這個區別沒多大意義,都屬於hsil,都是一樣的治療方法。”


    她從網上看到的解說跟dr.z一樣,她隻是用這個方法考察一下dr.z水平如何,既然dr.z通過了她的考核,她也就不再糾纏“二級”“三級”的問題,轉而探討hpv:“有沒有可能是從別的渠道感染的?比如使用了公用洗衣機啊,坐了公共廁所的馬桶啊,這之類的?”


    dr.z搖搖頭:“基本不可能,hpv病毒離開人體之後存活時間很短,隻能是性傳染,不一定是性交,但至少要有性器官的接觸。”


    “但是我在網上看到說hpv也可以通過接觸汙染物而感染。”


    dr.z聳聳肩,沒置可否。


    她又不厭其煩地把“中國神器”“外國神器”的事講了一遍,然後滿懷希望的問:“會不會是從那上麵傳染來的?”


    dr.z還是那個答案:“不可能,因為這種病毒在體外隻能存活很短時間。”


    她把自己想到的原因都說了一遍,但全部被dr.z否定了。


    dr.z安慰說:“不用緊張,很多人都感染過hpv的,大多數人都沒事,即使發展成dyssia(非典型增生),也沒什麽,做個conebiopsy(宮頸錐形切片)就好了。”


    她覺得dr.z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可能美國根本沒有像她這樣一生隻有過一個性伴侶的人,所以沒誰會斤斤計較於“hpv是哪裏來的”這個問題,這點她能理解,如果她也有過幾個性伴侶,哪怕隻有兩個,她也不會糾纏於這個問題,因為她無法知道到底是哪一個傳給她的,糾纏了又有什麽用呢?


    問題是她隻有一個性伴侶,這事就變得很重要了,她必須弄明白丈夫到底出過軌沒有,不然她沒法跟丈夫過下去。


    她把這個意思對dr.z說了,dr.z貌似能夠理解,很坦率地說沒遇到過追查hpv來源的人,自己也沒做這方麵的研究。


    她又想起一事:“我丈夫以前有過一個女朋友,他們有過性關係,會不會是他的女朋友傳給他的呢?”


    “有可能。”


    一旦從“神器”等外在因素回到丈夫身上,她馬上想起丈夫還回過國的,不由得咬牙切齒地說:“他前段時間回了一趟國的,去看他父親,我聽說現在中國很多的性工作者,不知道他是不是從那裏搞來的hpv——”


    “有可能。”


    她打內心痛恨起dr.z來,這人怎麽這麽沒原則?剛開始是什麽都不可能,現在又成了什麽都有可能,那麽到底是可能還是不可能?


    她沒再追問,知道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因為dr.z也不可能確定到底是怎麽回事。作為婦科醫生,dr.z關心的是如何診斷,如何治療。至於病人到底是從哪裏感染上hpv的,離婚不離婚,殺人不殺人,與醫生的診斷和治療一點關係都沒有。


    也許這事應該去問流行病學家,但即便是流行病學家,也不可能明確指出某一個病人的hpv是怎麽來的,他們頂多能說出hpv有哪些傳播渠道,大多數人的hpv是怎麽傳染上的,但具體到她丁乙,他們也隻能聳肩。


    她認命了,不再糾纏於hpv的來源問題,隻問了leep(宮頸環切術)和cone(宮頸錐切術)的區別,決定就做cone。全麻就全麻吧,麻翻了更好,免得知道疼。萬一麻翻過去再也醒不來了,那也隻能說是命啊,就讓她一勞永逸地去了吧。


    dr.z給她講了一下手術的基本步驟,還是邊畫示意圖邊講解,最後說:“切下來的部分,會送去化驗,化驗結果有三種可能:


    1)正常,什麽事都沒有,抹片檢查不準確,但以後也要定期做papsmear(宮頸抹片),因為你有hpv;


    2)是dyssia,那麽做了cone,就等於切除了病灶,以後也是定期做宮頸抹片檢查,連做幾次沒問題的話,可以減少檢查次數。


    3)是宮頸癌,那就需要一鍋端,切除宮頸、子宮和卵巢。


    dr.z說最大的可能是dyssia,但也不排除其他兩種可能。


    她的心又吊了起來,因為還可能是宮頸癌,這是她這幾天自我排除了的,看來樂觀得太早了。


    聽dr.z的口氣,切除宮頸、子宮和卵巢就好像擤個鼻子那麽簡單,鼻子裏有鼻涕了,捏住鼻子一擤,啪一下扔出去就行了。但那是她的宮頸、子宮和卵巢,她不可能像dr.z一樣不當一回事。她擔心地問:“我聽說卵巢是分泌雌激素的,如果把卵巢切掉,那不就到了更年期了嗎?”


    dr.z輕描淡寫地說:“反正卵巢總有一天會停止工作的。”


    “但是我還不到四十啊!”


    “早到更年期沒壞處啊,更年期到得晚的,得乳腺癌卵巢癌的可能性大大增高,如果把卵巢子宮拿掉,就永遠都不會得卵巢癌子宮癌了,得乳腺癌的幾率也大大降低,有什麽不好呢?”


    她忿忿地想:你還不如把我五髒六肺全都切掉,那就什麽癌都不會有了。


    dr.z說cone隻是個outpatientsurgery(門診手術),真正的手術時間頂多半小時,前麵準備工作需要一點時間,術後等待她從麻醉狀態下醒來需要一點時間,前前後後大概三四個小時吧。手術時不需要人陪伴,但手術後需要有人開車送她回家,因為她打了麻藥,不能開車,還需要有人陪伴她幾小時,怕出現術後意外,所以她得先弄清楚,哪天有人開車接她陪伴她,就把手術定在哪天。


    她隻好給丈夫打電話,劈頭蓋腦地問:“你下個星期哪天有空?”


    “什麽空?”


    “就是你哪天可以不上班。”


    “我天天都得上班。”


    “但是我下個星期要動手術,你得開車接我回家,還得陪伴我幾個小時。”


    他有點摸頭不是腦:“動什麽手術?”


    “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嗎?做那個漏鬥。”


    “你複查的結果出來了?”


    “早出了。”


    “什麽結果?”


    “dyssia.”


    他並沒有恍然大悟地說“哦,是dyssia啊”,但也沒問dyssia是什麽,隻說:“不動手術不行嗎?”


    “不動手術怎麽知道是不是癌?”


    他不吭聲了。


    她不耐煩地問:“你到底哪天有空啊?快說了我好回複醫生,都等著呢。”


    “星期五吧。“


    “那就星期五,別忘了。”


    “知道。”


    定了手術時間,dr.z又告訴她:“我會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手術室那邊的人,他們會跟你聯係,安排你做一個pre-op(術前準備)。”


    她從醫院回到家,越想越玄乎,pre-op,手術,全麻,家屬陪伴幾個小時,那不是個小手術呢,而術後病理化驗的結果有可能是完全正常,那幹嘛要做這個手術?dr.z起什麽作用?難道真的跟丈夫說的那樣,美國的醫生沒有一點實戰經驗,一切依賴於化驗?像這樣的醫生,她都會做了,不就是抹片啊,陰道鏡啊,切片啊這幾件事嗎?有了化驗報告,誰不會做診斷?


    她忍不住又給韓國人打電話,征詢韓國人的意見。


    韓國人聽了她跟兩個醫生見麵的情況,建議說:“如果你還準備生孩子的,可能做leep比較好。”


    她灰心喪氣地說:“生什麽孩子啊,我跟他現在連話都不說——”


    “為什麽?”


    “他懷疑我,我懷疑他。”


    “懷疑什麽?”


    “hpv啊。”


    韓國人不響了,好一會才說:“那就做conebiopsy吧,徹底一些。”


    “但dr.z說切出來有可能一點問題都沒有,完全正常,那我不是白白被切了一刀嗎?”


    “但是不切怎麽知道有沒有問題呢?”


    “美國醫生就這麽沒用?離了化驗就什麽都不能診斷?”


    韓國人忙不迭地替美國醫生辯護:“不能這樣說,我覺得美國醫生在這個領域還是比較先進的,我在韓國做過醫生,有比較有鑒別——”


    她想起韓國人正在向著“美國醫生”的目標奮進,當然聽不得誰說美國醫生的壞話。她沒再爭下去,做手術就做手術吧,最壞的結果就是切掉一塊之後卻發現一點事沒有,但那又怎麽樣?無非就是對生孩子不利,反正hpv的事讓她對丈夫很心寒,也沒有跟他一起再生個孩子的熱情了,留著一個宮頸也沒用處,切了少個心病。


    第二天早上,她送了孩子回來,發現丈夫還沒走,正在廚房往午餐盒裏裝飯菜,一看見她,就像看見了鬼一樣,急忙蓋上飯盒往外走。


    她叫住他:“別走!我要跟你談談。”


    “我很忙。”


    “哪裏就忙到這種地步了?難道你比人家總統還忙?”


    “談什麽?”


    “談hpv。”


    “hpv有什麽好談的?”


    “當然有好談的,我想弄清楚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這隻有你最清楚。”


    她被丈夫的寡廉鮮恥氣昏了:“你——你——還怪到我頭上來了?我從來沒出過軌,我的hpv隻能是從你那裏來的!”


    “我也從來沒出過軌,你的hpv隻能是你跟別人亂搞弄出來的。”


    “你——胡說!”


    “你才是胡說。”


    “你沒出過軌——但你至少還有過一個——女朋友。”


    “我除了你沒有過別的女朋友。”


    “瞎說!你在我前麵不是還有一個——什麽醫學院畢業的——”


    他雙眉一揚:“我什麽時候有過醫學院的女朋友?我都說了,我沒通過她的考驗——”


    “不是那個,是另一個,離過婚的那個。”


    他愣了,好一陣才說:“那個呀?忘都忘記了。”


    “忘記不等於沒有過。”


    他不吱聲。


    “誰知道還有多少個被你忘記了?”


    “沒有,就這一個。但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我們也沒幾次。”


    她很內行地說:“這個病毒,隻要一次就可以感染上,而且可以在多年後才發作。”


    “誰說的?”


    “醫生說的。”


    “哪個醫生?”


    “幾個醫生都是這麽說的。”


    他不響了,好一會才咕嚕說:“真是出了鬼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路逆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艾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艾米並收藏一路逆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