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知道a市的女孩子是比較強勢的,一談戀愛就變成了管家婆,男朋友的錢全都掌握起來了,她的中學同學裏隻要是有了比較固定的男朋友的,基本都是這個模式。


    但a市女孩子掌管了雙方的錢財,並不是拿來自己胡花的,而是用來做結婚費用的,所以這不僅是個金錢問題,也是個感情問題。如果男方不肯把錢交給女朋友掌管,就說明他沒有跟女朋友結婚過日子的意思。


    像她這樣已經跟男朋友同居了,但還沒掌握住男朋友錢口袋,甚至倒貼錢的,講出去會叫人笑掉大牙,肯定會覺得她虧老本了,要麽就是她自身有什麽汙點,被男朋友抓住,才會這麽沒底氣。


    她對錢一向不那麽看重,但也沒覺得缺錢花。她工作了兩年,存了一點錢,現在讀研究生每月有生活費,她爸爸媽媽身邊就這麽一個女兒,錢都是為她存的,還有她姐姐,每逢生日節日什麽的,都會寄錢回來,雖然寄得不多,每次也就一百兩百的,但架不住節日生日多啊,每年寄回來的錢也不少,換成人民幣更是可觀,那些錢都存在那裏給她結婚用。


    她爸爸媽媽都是把錢看得很淡的人,當初結婚的時候,什麽都沒有,就是兩人往同一間屋子裏一搬,把兩人的被子合在一起,就成了親。


    但她知道現在已經不是她爸爸媽媽那個年代了,那時的人都窮,兩床被子一合就結婚的大有人在,甚至是一種光榮。現在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不興“越窮越光榮”了,如果你還這樣兩床被子一合就算結婚,人家肯定當你是神經病。就算你不在乎,你總得為孩子考慮吧?如果你的孩子出生在一個就兩床被子的家庭裏,那該多受罪啊!


    人是社會動物,很多事都由不得你自己。你不考慮,人家要替你考慮;你不商量,人家要逼你商量;你不在乎倒貼,人家還在乎呢。你倒貼,人家就要認為你降了價,會給你猜出一萬個烏七八糟的原因來。


    比如“寶伢子”把老鄉搞到醫院看病住院,這關小李小王什麽事呀?但她們就是要過問,還逼著你趕快采取措施,好像“寶伢子”用的是她們的錢一樣。


    但對小李小王這樣的人,你生氣也沒用啊,她們都是為你好,說的也都是通行於a市的普遍真理,你除了老老實實聽著,還真沒有別的法子。


    她知道應該跟“寶伢子”談談幫助老鄉的事,但她始終鼓不起這個勇氣來,他又沒用她的錢,連結婚的事都沒提過,她怎麽好跟他說這事?如果他來一句“我又沒用你的錢,你不待見別做我女朋友”,或者來一句“我又沒說要跟你結婚,你管我的錢幹啥?”,那她不羞得去跳河?


    她隻能采取逃避政策,去他那邊玩的時候,就不跟他到食堂打飯了,躲在他寢室裏,讓他把飯打回來吃,這樣就不會撞上那些小護士們。耳不聽,心不煩,她們在背後怎麽議論她,隻要她聽不見,就隻當她們沒說。


    “鴕鳥政策”似乎還挺管用的,她現在既不帶他去參加自己這邊同學的聚會,又不跟他到醫院食堂打飯,就是兩個人膩在一起,日子過得風平浪靜。


    有個周末,“寶伢子”照例來她家吃飯,但與往常不同的是,他想留在她那裏過夜:“我今晚不回去了吧。”


    她雖然每個周末都關在臥室裏跟他幽會,但在父母那裏還沒捅破,更沒在隔壁左右麵前露過馬腳。她父母本著“民不告,官不究”的原則,從來沒問過她這事。隔壁左右看見“寶伢子”上午來,晚上走,也沒造出什麽閑言碎語來。


    她知道在她父母這輩人眼裏,年輕人還是應該先結婚再同房,未婚同居畢竟不那麽好聽,尤其是大學老師的孩子,肯定有人用“為人師表”之類的話來指責她父母,又尤其是女孩子,肯定有人會說她“賤”,所以每次周末聚會完畢她都會叫“寶伢子”回去,她還親自把他送到樓下,讓廣大人民群眾都看見他沒在她家過夜。


    但今天他提出不回去,她有點難辦:“為什麽不回去?”


    “我把寢室讓別人住了。”


    “讓誰住了?是不是來看病的老鄉。”


    “嗯。”


    “滿家嶺的?”


    “不是。”


    “滿家溝的?”


    “不是。”


    “那是哪裏的?”


    “白家畈的。”


    “你以前上學的地方?”


    “嗯。”


    “是你以前的老師?”


    “不是。”


    “以前的同學?”


    “不是。”


    “那是誰?”


    “白家畈的。”


    “以前熟嗎?”


    “不熟。”


    “那他們怎麽來找你?”


    “因為我醫術好,他們信得過我。”


    “他們跟你不熟,怎麽知道你醫術好?”


    “聽別人介紹的。”


    她覺得這個照顧麵也太寬了點,像這樣“介紹”下去,全國的人民都可以介紹來找他幫忙了。當然,如果就是借住個房間,那也沒什麽,就怕還得替人家掏腰包付醫療費,那就麻煩了,滿家嶺、滿家溝、白家畈,光這三個地方的人民群眾,怕就上萬了吧?如果人人都要他掏腰包,他不得傾家蕩產?


    她問:“他們有公費醫療嗎?”


    “沒有。”


    “那怎麽辦?”


    “交現金唄。”


    “誰交?你幫他們交?”


    “我幫他們交了押金。”


    “其餘的呢?”


    “出院的時候交。”


    “他們交得出來嗎?”


    “不知道。”


    “如果他們交不出來怎麽辦?”


    “醫院從我賬上扣。”


    她忍不住叫起來:“怎麽要從你賬上扣?”


    “是我擔保的麽。”


    她感覺這事很棘手,說重了怕他不高興,說輕了怕他不明白,不說又怕他欠一屁股債,隻好含含糊糊地說:“你這樣幫人交醫療費也不是個事啊,你有多少錢?能幫幾個人?搞不好有人知道了你這個路子,自己有錢也不交,讓你來替他們交。”


    “人家求上門來了麽。”


    她見他很不高興的樣子,不想再跟他說這事,因為她也不知道白家畈這人是什麽情況,不如明天親自探查一番再說。


    她對她父母說了“寶伢子”要在她家留宿的事,父母很慎重其事,專門把爸爸的書房收拾出來,讓“寶伢子”在書房過夜。看她媽媽那架勢,真是恨不得到樓道裏廣播一下:“我女兒的男朋友是睡在書房裏的呀,大家不要誤會。”


    第二天,她專門跟他去了他那邊,親自見到了那個住他寢室的老鄉,發現那人可不像滿大富那麽老實憨厚,而是長相精明,穿著也不賴,一看就是個生意人。那人自我介紹說姓白,叫白常根,兒子腿上長了個包,來這裏開刀的。


    她問:“你在a城工作啊?”


    “在南街那邊賣甜餅。”


    “那生意一定紅火吧?”


    “嗬嗬,托你吉言,紅火,紅火。”


    “你在這裏照顧兒子,你那甜餅攤子誰照看啊?”


    “我媳婦照看,我還雇了個夥計,不耽誤生意。”


    “南街離這裏挺遠的呢,怎麽不就在那邊醫院看呢?”


    “滿大夫手藝高啊,我們是慕名而來。”


    “你跟滿大夫以前就很熟啊?”


    “不熟,是你們醫院門口開麵館的滿師傅給介紹的。”


    幾個人聊了一會,一起去了滿師傅的麵館,一人吃了一碗麵,還多買一碗,帶給白常根的兒子,都是“寶伢子”付賬,滿師傅一點沒客氣,老鄉的錢照收不誤。


    這讓她心裏很不高興,這個滿師傅,自己對老鄉丁是丁、卯是卯的,但卻搞一些更遙遠的老鄉來揩“寶伢子”的油。這個白常根是賣甜餅的,那可是a市人的經典早餐,還能不賺錢?是不是把“寶伢子”當“公家”了?不揩油白不揩?


    她實在忍不住了,私下告誡“寶伢子”:“你替白常根代繳的押金拿不回來就算了,但你可千萬別再替他繳餘下的部分了,讓他自己付,他肯定付得出來。”


    他悶聲說:“你說了不考驗我的。”


    啊?難怪a市人說“沒嘴葫蘆噎死人”呢,這就是個沒嘴葫蘆,你別看他聽你說話的時候顯得傻乎乎的,其實他都聽進去了,而且都記著呢,到了用得著的時候就搬出來,把你噎得一愣一愣的。


    她辯駁說:“我這不是在考驗你,而是怕你上當。像滿大富那樣的,是真窮,你幫他我沒意見,但像白常根這樣的,是假窮,他要你幫他付醫療費,就是在賺你便宜。”


    “誰說他是假窮?”


    “我說他是假窮。”


    “你瞎說。”


    “我才不瞎說呢,他至少不比你窮。他兒子穿的是名牌運動衣,你穿得起嗎?他還雇得起夥計,你雇得起嗎?”


    他還在咕咕噥噥的,把她搞煩了:“你要幫他出醫療費,那行啊,你別跟我結婚,跟他結婚吧。”


    她以為他這回肯定要發毛了,但他沒有,反而兩眼放光:“寶伢子,是不是我不給他出醫療費,你就跟我結婚?”


    她又一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如果以這個作為結婚條件,好像近乎於要挾一樣。


    幸好他又問一句:“你願意和我結婚呀?”


    她擂他一拳:“我不願意跟你結婚,會跟你——在一起?”


    他嘿嘿地傻笑著:“我以為你是讓我幫誰破個紅姑娘呢——”


    她又擂他一拳:“你又提紅姑娘?我擂死你。”


    他縮著脖子,嘻嘻地笑:“你打得一點也不疼。”


    “不疼也不許你再說‘破’啊‘紅姑娘’啊什麽的,不然我跟你吹。”


    “我保證再不說了。”


    她撒嬌說:“為什麽你不向我求婚?還要我一個女孩子自己提出來?”


    “我怕你不同意。”


    “我怎麽會不同意呢?”


    “你同意了?”


    “嗯,同意了,快給我買戒指吧。”


    他傻嗬嗬地笑著:“買,買,你要什麽樣的,我就給你買什麽樣的。”


    “你有錢?”


    “我馬上回家去拿錢。”


    “你看你,把錢放那麽遠,要用還得跑回去拿,我們a市的男的都是把錢交給女朋友管著——”


    “我的錢也交給你管著。”


    “你把錢交給我了,也比較好應付你那些老鄉。以後有人問你借錢,你就告訴他們:錢都在我女朋友那裏,等我跟我女朋友商量一下再說。”


    元旦的時候,他回了趟滿家嶺,去拿錢,但她沒去,因為大雪封山,路很難走。她有點過意不去:“我不去會不會讓兩個老人失望?”


    “不會的,我是回去拿錢娶媳婦的,他們肯定高興。”


    她覺得很有意思,以前他沒女朋友的時候,一定要弄一個回去冒充,現在有了女朋友了,帶不帶回去反而不要緊了,也許這就是底氣足不足的區別吧。


    她給他父母買了些禮物,讓他帶回去,自己就不跟著去冒險了。


    他回來的時候,模樣十分狼狽,穿著一雙高筒的膠鞋,褲子濕了半截,頭發也是濕的,凍得直打哆嗦。她連忙開熱水他洗澡,又找幹衣服出來他換,折騰了好一陣,才把他弄得有了個人樣。


    她問:“路上很難走吧?”


    “嗯。差點掉崖下去了。”


    “幸好我沒去,不然你還得背我。”


    “那就肯定掉崖下去了。”他遞給她一個布袋子,“錢拿來了。”


    “給你爸爸媽媽留了一些沒有?”


    “留了一千塊。”


    布袋子都打濕了,裏麵的錢也打濕了,她隻好一張張攤在地上貼在牆上晾幹。她大略點了一下,發現並沒多少,如果他這些年的工資除了吃飯穿衣全帶回家攢起來,肯定不止這麽多。她猶豫了一下,問:“總共是多少?”


    “我不知道。”


    “你沒點?”


    “沒有。”他滿懷希望地問,“夠不夠?”


    “夠什麽?”


    “給你買戒指呀?”


    “戒指嘛,有貴的,也有便宜的。”


    “多貴?”


    “你說最貴的?”


    “嗯。我想給你買最貴的。”


    “最貴的貴得很,你攢一輩子都買不起。”


    他很受打擊:“這麽貴?”


    她趕快說:“我不要你給我買最貴的,我們量力而行,買個我們買得起的就行。”


    “我太沒用了,不會掙錢。”


    “不是你不會掙錢,是你把錢都用來給你的老鄉們付醫療費了吧?我怎麽覺得你這些年應該不止存這些錢呢?”


    “我媽說交了一些錢給嶺上的大爺了。”


    “交給大爺了?幹什麽?”


    “修祖祠。”


    “修祖祠幹什麽?”


    “給祖宗們住啊。”


    “哪個祖宗?”


    “我們滿家所有的祖宗,”他誇耀說,“現在我們滿家從第十五代起,都有地方住了。”


    “什麽第十五代?”


    “滿家的第十五代祖先啊。”


    “為什麽要從第十五代開始?”


    “族譜才上修到第十五代麽,等以後上修更多了,我們再修新的祖祠。”


    她一聽,心裏涼了半截,還有十五代祖宗!那這祖祠得新修多少次啊?這還有完沒完?


    他問:“你們丁家的族譜上修到哪一代了?”


    “我不知道,a市不興搞這些。”


    他很不屑地說:“那你們丁家就是散的,沒有祖宗幫你們箍攏。”


    她也很不屑:“我們要祖宗把我們箍攏幹嘛?哪裏舒服就到哪裏過,不像你們滿家嶺的人,祖祖輩輩困在那個嶺上。”


    “我們不是困在嶺上,而是跟我們滿家第十五代以來的祖先在一起。”


    “你這麽喜歡跟祖宗呆在一起,怎麽要跑到a市來呢?”


    他一愣,然後說:“但等我死了,我有地方去,你們丁家人沒有。”


    “誰說沒有?火化了,裝在骨灰盒裏,埋在公墓裏,放在家裏,都行。”


    他不說話了,但臉上是鄙夷的神色。


    她不想繼續探討死後的歸屬問題,隻問:“交了多少錢給嶺上的爺了?”


    他說了個數,把她嚇呆了。天,那就是他兩年的工資啊,而且是不吃不喝兩年的工資。她忍不住了:“修個祖祠要交這麽多?你們滿家嶺多少人啊?一家交這麽多,毛主席紀念堂都修得出來了。是不是嶺上的爺把錢——貪了?”


    他橫了她一眼:“我不許你這樣說嶺上的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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