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端上來後,滿大夫立即埋頭苦幹起來,吃得十分專注,旁若無人。


    丁乙吃麵是“遙看瀑布”的吃法,挑起一筷子麵,定格,看著那些失去平衡的麵條們稀裏嘩啦掉下去,隻把筷子上的幸存者喂進嘴裏,而且隻喂前麵一段,再用筷子夾著麵尾巴,一點一點往嘴裏喂。


    但滿大夫就不是這麽個吃法了,他夾起一大筷子麵,隻拖到碗沿那裏,大嘴一張,咬住麵們,再“絲拉”一吸,一筷子麵全部進嘴,麵條上的湯水被他“絲拉”得浪花飛濺,有的濺到嘴唇上,有的落回麵碗裏,讓她第一次直觀地見識了“鯨吞”這個詞。


    她生怕別人嫌他吃相不好,但她四麵一看,覺得其他桌上的人吃相也不好,都是吃得“絲絲拉拉”的響,像她這樣斯斯文文“遙看瀑布”的,還沒見到第二個。


    滿大夫風卷殘雲地吃完了麵,抬頭看她,發現她那碗還沒怎麽吃動,好奇地問:“你不愛吃?”


    “愛吃啊。”


    “那還不快點吃?牛肉麵,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吃不了這麽多。”


    “那就給我一些吧,吃不完浪費了。”他伸過碗來,她把自己碗裏的麵和牛肉夾了很多給他。


    他問老板要了些辣椒,加在碗裏,邊吃邊說:“你吃這麽少,是不是怕長胖?”


    她一笑,沒回答,知道他肯定是那種海吃海喝都不長膘的人,無法理解那些喝涼水都會長胖的人是什麽心情。


    他安慰說:“你不胖,可以多吃點。”


    “你怎麽知道我不胖?”


    “肚子裏沒多少板油麽。”


    她樂了,嗬嗬,“板油”,這還是她小時候見過的物件,是豬肚子裏一塊塊的白色油脂,媽媽買回家,切成小塊,在鍋裏熬出油來,叫“豬油”,一般是燒青菜湯的時候放一點,比較滋潤,有時也用來炒飯吃。熬完豬油剩下的那些小塊塊油渣,就不膩了,可以灑上白糖當點心吃。


    但現在生活好了,油水大了,媽媽已經很久不買那玩意了,燒菜都想著怎麽把肉裏的油弄掉,哪裏還會專門買板油回來吃?


    他說她肚子裏沒多少板油,聽上去好像是個屠戶在談自己殺過的豬一樣。她笑著問:“沒多少板油?那就是說,還是有一些的。”


    他沒回答。


    她問:“你給我動手術的時候,怎麽不順帶把那些——脂肪替我割了呢?”


    “那能隨便割的?”


    “怎麽不能?那些做美容手術的,不就是到醫院去把肚子裏的——脂肪給割了嗎?”


    “我又不是美容醫生。”


    “看來還是美容醫生厲害一點。”


    “美容醫生厲害?”他有點鄙視地說,“厲害就不會去當美容醫生了。世界上最厲害的是外科醫生,我們外科醫生那麽複雜的手術都能做,還不會割板油?我是沒時間,要有時間我保證把你肚子裏的板油給你割個幹幹淨淨——”


    她格格笑起來:“好啊,以後有時間了請你給我割。”


    他很認真地說:“你又不胖,割那玩意幹什麽?”


    “那就長胖了再請你割吧。”


    “長胖了也不要割。”


    他已經吃完了,也不管她還沒吃完,就站起身準備離去,有點匆忙地說:“把你電話號碼給我一個,我五一前給你打電話。”


    “我沒帶紙,電話號碼寫哪裏?”


    他伸出左手:“就寫我手心裏吧。”


    “我也沒帶筆。”


    他從衣袋裏掏出一支筆遞給她。


    她扳過他的手,把電話號碼寫在他手心裏。


    他低頭看了兩眼手心的電話號碼,扔下她,匆匆返回醫院去了。


    從那以後,她就熱切盼望著五一的到來,而且早就在父母麵前撒好了謊,說五一要到一個同班同學家裏去玩。父母知道她是個好孩子,對她很放心,沒問是哪個同學。


    離五一還有一個星期,滿大夫打了個電話過來:“我們說好的那事,沒變卦吧?”


    她逗他:“哪事?我們說好了哪事?”


    他馬上著急了:“你不是答應五一的時候跟我回家去的嗎?”


    “我答應了嗎?”


    “你沒答應?那可能是我理解錯了。糟糕,就剩這麽幾天了,一下到哪裏去找人?”


    她不好意思再逗他:“別著急,我是答應了你的。”


    “你這個人——”


    “逗逗你嘛,你怎麽這麽經不起逗?”


    “我這個人聽實話——”


    “怎麽樣,我們什麽時候——動身?”


    “三十號早晨。”


    “幾點?”


    “六點的車。”


    “早上六點?這麽早?”


    “要坐一天的車呢——”


    “好,那就六點。我們在哪裏——會師?”


    “長途車站?”


    她有點不快,這人也太不憐香惜玉了吧?早上六點的車,我不得五點就往車站趕?五點天還沒亮呢,你讓我一個女孩子摸黑走夜路?虧你想得出來!


    她撒嬌說:“我要你來接我。”


    “上你家接?”


    “上我家不行。這樣吧,我那天不回家,就呆學校裏,你到我寢室來接我吧。”


    “行。你把寢室號碼告訴我。”


    三十號早晨,她起了個絕早,收拾了一下,就提著自己的旅行袋下樓去等他。


    五點正,他來了,沒穿白大褂,穿著一件運動服,可能是舊的,不合身,有點短,但越發顯得他腿長。他一見到她,就接過她手裏的旅行袋,背在身上,說了聲“不早了,快走吧“,就率先往校外走。


    她一溜小跑跟在後麵,邊跑邊問:“你沒騎車?”


    他沒回答。


    她知道這話沒問好,現在是去坐長途汽車,他怎麽會騎車?騎了車待會放哪裏?


    但她很不喜歡他這種對話方式,就算我的問題提得不好,你也可以簡單地回答一個“沒騎車”嘛,怎麽可以一聲不吭呢?我現在是在幫你的忙,是替你裝門麵,你還這麽不領情。你把我搞煩了,我不去了,讓你去哭天!


    她雖然在心裏咕咕噥噥,但腳下並沒減慢,還是一溜小跑跟在他後麵。幸好她今天先知先覺,穿的是一雙輕便的旅遊鞋,如果像平時那樣穿一雙高跟鞋,她肯定撂挑子不幹了。


    到了校門那裏,她以為他會叫個的,但他沒有,而是帶她去坐公車。


    等他們一路咣當咣當來到長途汽車站,離開車隻十分鍾了。他們慌忙檢票進站,擠上車,車上已經是水泄不通,過道裏都是人。他們兩個人奮力擠了一通,才來到自己的座位跟前,又跟兩個搶占座位的男人吵了一通,才把那兩人趕走,光複了國土。


    他們來得晚,頭頂上的行李架都放滿了,座位下麵也塞得滿滿的,他們的旅行袋沒處放,隻好抱在手裏。


    她被擠在座位的最裏麵,靠著窗,他在她旁邊,他的另一邊還坐著一個人,再加上走道上的人,擠成一鍋沙丁魚。


    她沒想到條件這麽惡劣,但已經上來了,後悔也沒用,隻好咬牙對付。


    汽車咣當咣當地上路了,剛開始還行,過了個把小時,路就變得不那麽平整了,汽車顛簸起來,車裏的人東倒西歪,不時有行李從頭上掉下來,十分驚險。


    雖然一路顛簸得厲害,但她看著旁邊坐的他,心情還是不錯的,想想,前不久還在揣摩他長什麽樣,還在希望能看見他口罩下麵的顏麵,現在一下就擠在一起乘車了,待會還要住在他家裏,說不定會跟他住一間房,睡一個床。


    她想到這些,就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感,好像是武鬆他姐上山去打老虎一樣。


    下午一點左右,他們到了b縣城,在那裏吃了點東西,上了趟廁所,換乘手扶拖拉機,繼續前行。總共坐了六個人,一邊三個,不像汽車裏那麽擠了,但那座位就是一塊光板子,路又不平,顛上顛下的,真像要把屁股“墩”成兩半一樣。


    她問:“有沒有什麽可以墊一下?光板子,太硌人了。”


    他咕嚕一句:“女的還覺得硌人?”


    “女的就不覺得硌人了?”


    “你們屁股那麽多肉——”


    她哭笑不得,想不出什麽話來回敬他,還好,他說歸說,手裏還是脫下了自己的運動衣,給她拿去當坐墊。


    一直顛到下午四點多鍾,他們終於下了車,開始步行了,他仍然背著所有的包包,她空手跟在後麵,充滿希望地問:“到了吧?”


    “快了。”他介紹說,“這是滿家溝,我家在前麵,滿家嶺。”


    她問:“滿家溝,滿家嶺,是不是這裏的人都姓滿?”


    “嗯。都姓滿。但是滿家溝的人跟我們不是同宗的。”


    “你叫滿什麽?我連你名字都不知道呢。”


    “我叫滿文方——”


    她一聽就咯咯笑起來:“滿文芳?你怎麽起個女孩子的名字?”


    他好像有點不高興:“這怎麽是女孩子的名字呢?我是方向的方,又不是芬芳的芳——”


    “但是你不寫出來,誰知道你是哪個芳?”


    “我是個男的,你想也應該想到不是芬芳的芳嘛,還用寫出來?”


    她覺得他是真的生氣了,不敢再說這個話題,心裏有點不高興,這個人才怪呢,他當初說我的名字奇怪的時候,怎麽一點也不忌諱?現在我不過是拿他的名字開了一下玩笑,他就這麽不高興,這也太州官了吧?


    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她在生氣,指著前麵的山坡說:“看,那裏有花,好不好看?”


    她一看,真的,山坡上有一種黃色的花,開得很熾烈,滿山坡都是。她在城裏長大,從來沒看見過這種花,覺得很稀奇,興奮地問:“可不可以摘幾朵?”


    “野花麽,怎麽不可以?”


    她笑著說一聲“路邊的野花,不采白不采”,就跑過去摘花。


    她摘了一大把花,還舍不得走,貪心地摘呀摘,手裏拿不下了,就把先前摘的小花丟掉,又去摘大的。


    他催促說:“走吧,前麵還有更好看的花。”


    她將信將疑地放過眼前的花叢,跟著他往前走,真的看到一些更好看的花,紅的藍的都有,於是又跑上去摘。


    摘了一會,他又催促:“走吧,不早了,再不走,天黑都到不了家了。”


    “這裏天黑了有沒有狼?”


    “當然有。”


    她嚇得不敢多留戀了,緊跟著他往家走。


    他說:“你是第一次到鄉下來吧?”


    “嗯。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這麽愛這些花嘛,等你多來幾次,就見慣了,叫你采你都不采了。”


    她不相信這話,發誓說:“不管我來多少次,我都會喜歡這些花,太美了。”


    走了大約半個鍾,他站下了,從一個旅行袋裏掏出一件西服往身上穿,解釋說:“剛才坐車不方便,我沒穿西服,現在快到我家了,要把西服換上。”


    她不解:“到你家還需要換衣服?”


    “嶺上的人土嘛,以為城裏人都是穿西服的,不穿西服他們瞧不起——”


    “但是我沒帶西服。”


    “沒關係,你是女的,又是正宗城裏人,你穿什麽他們都瞧得起你。我就不行了,不穿西服他們以為我被醫院開除了——”


    她覺得很好笑,但也積極地幫他打扮,穿了西服,還打上領帶,但腳下的鞋沒換,還是旅遊鞋。她問:“要不要換雙皮鞋,跟西服搭配?”


    “不用,穿皮鞋不好爬山,這裏的人不懂搭配。”


    他身上大包小包背著,把西服領都扯歪了,她笑得合不攏嘴。


    一進滿家嶺的地盤,他們就成了明星,土產狗仔隊從各個角落冒出來,似乎個個都認識他,驚喜地喊:“嶺上的方伢子回來了!”


    他一點也不怯場,也不躲避,就在狗仔隊的注目禮中,背著大包小包,帶著她昂然前行,身後跟著長長的一隊人馬。


    她好奇地問:“你每次回來都這樣嗎?”


    “嗯,不過這次人最多,因為有你。”


    “你女朋友沒跟你一起回來過?”


    “有。”


    “她來的時候人不多嗎?”


    “沒這麽多。”


    “為什麽?”


    “因為她就是這附近的人。”


    “難道這些人看得出來我不是這附近的人?”


    “當然看得出來。”


    “是嗎?為什麽?”


    “你走路姿勢不一樣。”


    “我走路的姿勢?有什麽不一樣?”


    “你是城裏人,平時不用爬山,走路膝蓋是硬的,腳在地上拖——”


    “真的?”她注意觀察自己走路的姿勢,沒覺得自己膝蓋是硬的,也沒覺得自己腳在地上拖。她也注意觀察他走路的姿勢,沒發現什麽不同。


    他發現她在研究他走路的姿勢,解釋說:“我也在城裏呆了好些年,走路姿勢變了很多。你看後麵那些人走路——”


    她轉過身,去看身後那群人的走路姿勢,沒看出什麽不同,但她覺得山裏人的身材倒真是好,都是瘦瘦的,腿很長。


    她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跟在後麵的全是男的,沒有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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