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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謝堂卻想多了。


    朱信之這人吧,品性是真的不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旦懷疑消失後,對她是真的一百個放心了。他是正人君子慣了,不善於用險惡的用心去揣測旁人,看誰都跟他一樣,覺得旁人是不會真的費盡心機去騙人的。


    他說這句話,不過是一時感慨罷了。


    他低頭打量著手裏的絹帕,仿佛想起了什麽,也就順口說了:“宣慶十九年的時候,我剛剛學會處理事務不久,沒什麽魄力,奉了父皇的命令去江南治理洪澇、救助災情,那兒的亂民暴動,搶了糧車,我也受了傷。當時就是泰安郡主趕來江南救場,我有次受傷給她瞧見,她便是用這種手帕給我裹的傷口止血,故而印象深刻了一些。”


    裴謝堂聽得一愣。


    宣慶十九年?


    是啊,是有這麽一回事。


    那一年夏天,江南的大雨像是沒停過,接連下了二十多天,爆發了史無前例的特大洪澇。洪水衝垮了無數良田美宅,毀了千家萬戶,江南沿江一帶餓死的人不計其數。


    朱信之領命前往懷城賑災時,她便有些擔心,找了個理由回京,一路帶著黎尚稀幾人快馬從西北回京城,想同他一道走。結果還是晚了一步,方到京城,便接到了懷城的八百裏加急,說災民暴亂搶了糧車,還打了朝廷派去賑災的欽差,將朱信之困在懷城。


    剛好她在西北打了個大勝仗,宣慶帝賞賜了她很多東西,她便全換成了銀子,帶著四個侍衛趕往懷城。


    想著朱信之危急,用銀子沿途采購了糧食送去,方到懷城,便遇到暴民圍攻懷城太守府。朱信之被人擁著左右衝撞,被暴民手裏的鐮刀打傷了胳膊,她來了怒火,抽出腰間佩刀上前就剁了七八人,滿身是血中一聲吼,才讓這些人不敢輕舉妄動。


    夏日衣衫單薄,朱信之的手臂潺潺流血,她心疼得不行,卻冷著臉訓他:“王爺,你來救人,就當知道不殺惡人難救好人!”


    “這些人都是災民,你這是濫殺無辜!”當時,他是這樣衝自己吼的。


    裴謝堂用手絹按住他的傷口,亦吼他:“你閉嘴!想流血而死不成?”


    他將手絹摔在地上:“就是流血而死,也總好過看著你濫殺無辜強!我不要你救,他們不會傷害我的!”


    話音未落,便有人撿起石頭砸向兩人,耳邊是災民的怒罵。


    “這就是你說的不會傷害你?”裴謝堂用佩刀挑開石塊,回頭笑得很是不屑:“王爺,我該說你天真,還是該說你傻?”


    那些人餓慌了眼睛,是根本不分尊卑的。饑餓的滋味,她比他更了解。


    她撿起手帕重新按在他的傷口上,他卻一扭頭:“本王自有主張!”


    那時候,他一點都不領情呢!


    裴謝堂抽抽鼻子,覺得眼窩發酸,好多年前的委屈了,本以為無人問津,沒想到如今乍然被當事人提起。


    隻是這一次,她不是裴謝堂,她活在旁人的嘴.巴裏了。


    泰安郡主……這個稱號不屬於謝成陰,故而朱信之能像講故事一樣,輕描淡寫的回憶給她聽。


    他不記得她千裏奔襲而來,腰腿全是摩傷;不記得她為他斬殺流民,得罪百姓,臭名昭著;他不記得她傾盡家產為他雪中送炭;她不記得在懷城那座城池裏,瘟疫遍布,她不顧生死的陪伴過他,隻是為了能給他分憂一二……


    可他怎麽就記得,她用過這樣的手帕?


    說他不記得,是真的不記得,還是假裝不記得?


    裴謝堂慌了。


    朱信之一抬頭,就瞧見她有些發白的臉色,一愣之後,他笑了:“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麽?我對泰安郡主沒什麽心思,隻是一時感歎而已。”


    裴謝堂扯起嘴角:“你有些想她。”


    “她雖然做了很多錯事,其實心眼並不壞。”朱信之竟點了點頭,毫不避諱的承認了:“她活著的時候,對我挺好。”


    豈止是挺好?


    裴謝堂苦笑,她是差點把自己的心肝肺都掏給他看了!


    但親耳聽見他說想念她,她還是很高興的。


    “你不高興?”朱信之停下腳步,見她苦著臉,不由得有些不安。當著一個女人的麵想另一個女人,怎麽著都會生氣的。


    裴謝堂搖搖頭,卻是笑了:“我很高興呀!你想念她,就隻管想好了。”


    朱信之不解。


    裴謝堂咯噔了一下,隨即很是暢快的笑出聲來:“左右她都死了,跟我搶不了人。你放心,我這點氣量還是有的。”


    朱信之這才信了,搖頭歎了口氣,認命的帶著她去往正廳。


    “我的手帕是高行止做的,他從前跟泰安郡主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想來泰安郡主的手絹也都是出自潑墨淩芳。我跟泰安郡主用一樣的東西,一點都不稀奇。隻是勾起你的神思,小女子對不住啦!”裴謝堂嘻嘻笑著解釋。


    她的手絹是京城裏獨一無二的別致,不同於閨閣小姐的錦繡花招,勝在素雅上。


    高行止知道她不愛用錦繡手帕,更不喜歡繡花,特意讓他的布莊研製的這種細麵薄布,用起來格外順手。


    這麽多年她用習慣了,複活到謝成陰身上後,用不慣謝成陰的那些手絹,高行止就送了這個給她。


    朱信之了然的點頭:“難怪。”


    他說著,忍不住一聲輕笑:“我的手絹隻是白絹帕,你的卻是精心別致準備的,你這算是投桃報李了。”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裴謝堂抿唇,下意識的接了話。


    朱信之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


    坐在淮安王府的飯桌上,裴謝堂顧不得調.戲朱信之了。她從未同朱信之正兒八經的這般坐著吃飯,瞧見上好的紅木飯桌上,擺放著各色美食,裴謝堂的腹中頓時咕嚕嚕的叫了起來。


    捂著肚子,裴謝堂很是委屈:“這肚子一點都不聽話,我明明讓它不要叫喚的。”


    “餓了就多吃點。”朱信之微微一笑,順手將一盤菜放在她的手邊,低頭一看,是裴謝堂頂喜歡的烤斑鳩。


    放了烤斑鳩,他又順手拿了裴謝堂的碗,盛了一碗排骨湯給她。


    裴謝堂笑眯眯的看著他,像第一次認識這人一樣,他做起這些事情來,全然沒當自己是個王爺,她覺得這樣的朱信之身上有種光。


    探身過去,裴謝堂趴在朱信之的手邊嗅啊嗅。


    “你幹什麽?”朱信之滿目不解。


    裴謝堂笑得咧開了嘴:“王爺,最近,你身上有種味道。”


    “什麽味道?”朱信之不疑有他,很是認真的答話。


    “人味。”她說完,捂著肚子哈哈笑成一團。


    四周的侍衛早就見慣了她調戲自家王爺,一個個豎起耳朵聽見了,都忍著笑意嘴角一陣扭曲。


    朱信之放下筷子,看了她一眼,吩咐左右:“來人,將這些飯菜都撤下去,三小姐習慣了素飯菜,打完白菜湯給她就可以了。”


    “王爺,我錯了!”裴謝堂不笑了,伸手抱住眼前的烤斑鳩和排骨湯,很是誠懇的道歉。


    朱信之很是堅持:“算了,白菜湯恐怕她也吃不慣,上兩個饅頭給她就可以了。”


    “王爺,我真的錯了!”


    “烤斑鳩不要撤吧,排骨湯也不要撤嘛!”


    “鳳秋~”


    哀求到後來,拖長的尾音帶著綿軟,神態越發楚楚可憐。


    朱信之揮揮手,讓侍衛重新端了回來,他投降了。


    裴謝堂重新得了吃食,不敢再戲弄他,拿了筷子左右開弓,喝了半碗湯潤潤嗓子,便開始吃起飯來。她的確餓了,這段時間練武辛苦,更喜歡吃肉也不假,在朱信之跟前不願意守著謝家飯桌上的那些規矩,什麽葷素搭配,什麽食不言寢不語,隻喜歡挑著肉吃,還時不時的同朱信之說話:


    “鳳秋,給我夾排骨!”


    “鳳秋,那個炸雞腿來一點,沾點辣椒會更好吃。”


    “你府裏的廚子手藝很不錯,好想拐回我的滿江庭,這樣我就不用擔心沒飯吃了。”


    “嗝~”


    等她終於打了個飽嗝想歇一歇時,才發現周圍的侍衛都在驚恐又驚恐的看著自己。


    朱信之手中的筷子上還夾著一塊獅子頭,緩緩的放在她的碗裏。她一邊慢慢咬著獅子頭,一邊很是詫異的問朱信之:“他們都怎麽了?眼神這樣驚慌。”


    “沒什麽。”朱信之淡淡的應了句:“你還想吃什麽,我給你夾。”


    裴謝堂慢了半拍,才突然想起什麽地方不對勁。


    朱信之在給她布菜!


    她在使喚朱信之給她布菜!


    難怪這些侍衛看她的眼神又是驚恐又是憤怒,敢情她方才拿朱信之當傭人使喚了!


    雖然這個感覺還不賴,但眼下頂著這些人殺人的目光,她還是真有點慫。以後都要進出王府,她要掙個好名頭的,她忙舔著臉使勁的笑:“別別別,我給你夾。王爺,你也多吃一點。”


    她說著,忙給朱信之撈了個雞腿。


    剛放在朱信之的碗裏,這些侍衛的眼睛都要瞪圓了。裴謝堂的目光放在手邊的共用筷子上,真想抽自己一耳光——她剛剛是拿自己的筷子夾給朱信之的,算是壞了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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