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又膩歪了一陣,終於磨磨蹭蹭地起了身。安錦稱病沒有去早朝,本來連吏部的辦公署也不用去,但吏部忽然來了人說是有緊急公務請安錦過去一趟。我雖然有些怨念,也隻好送他走了。


    送走安錦之後,我才想起忘了跟他說我見了薛妙音的事。之前跟她聊天聊得投機,也沒問起她究竟是哪一位官員的親戚。安錦既然知道薛妙音女扮男裝的事,也一定知道她的來曆,隻好等他歸來時再問個清楚。


    然而安錦一直到深夜才歸家,滿麵疲憊。我連忙替他張羅吃食,自然又把想問的事情給放了放,隻好奇地問了問究竟吏部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原來今天有人攔了太宰大人的轎子,告狀說兵部新進的官員裏有人冒名頂替。


    安錦說得輕描淡寫,我卻知道此事的嚴重性。官員被人冒名頂替,是一件牽連甚廣的大事。處理不好,不僅負責甄選官員的文選司要遭殃,甚至整個吏部都會受到牽連,也難怪吏部急得把休病假的安錦也拉了回去。


    經過一係列的調查後,涉案的官員已經被關押了起來,現在正在刑部進行審問。在這些涉案的官員中,除了兵部的那名冒名官員外,還有吏部文選司的一名五品主事,據說正是他從中安排,才令得這名官員成功地代人上位。


    安錦顯然很累,草草用了些飯食,倒頭便睡。第二天破曉時又趕去早朝,一共隻睡了兩個時辰。


    這還隻是個開頭。之後的好些日子他都是深夜而歸,雞鳴而起,我為他留了盞燈,卻每天都等到睡著,醒來時已在床榻上,隻有從身邊略略凹陷的被衾和餘溫才知道他曾回來過。


    就這麽沒日沒夜地忙了好一陣子之後,這個案子終於漸漸有了眉目,證實了是那名文選司的主事受了那冒名者一筆不小的銀錢,這才在選仕的過程中動了手腳,同時還買通了吏部負責官員入籍的稽勳司主事和兵部的一位郎中。


    買官這種行為在大杞國是明令禁止的,這些財迷心竅的官員便用了這種卑劣法子,冒他人之名,奪他人之位。聖上得知此事後大怒,令刑部嚴辦此事。


    案子有了眉目,安錦終於也鬆了口氣,趁著休沐日在家好好睡了一整天。


    然而休沐日也不得安寧,這回不是吏部,而是刑部的人找上了門,這個人還是我的舊識,現任刑部五品主事的段常。


    我擔憂安錦的身體,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便自己去見了段常。段常見到我時也不意外,與我寒暄幾句之後,提出有要緊的事想跟安錦談談。我有些為難,索性直接跟對他說明安錦已經好些日子沒有睡過個囫圇覺,有什麽事能不能由我等他醒來再代為轉達。


    段常猶豫了片刻,鄭重其事道:“這樣也好。夫人,這件事極為機密,請不要對不相幹的人提及。我原本隻想向安大人問清楚一件事,是關於這段時間與吏部有關的一件案子。”


    “是那個冒名頂替的案子?”


    “不錯。”段常點頭。


    “這個案子不是已經真相大白了?”我疑惑地問。


    “不,這個案子沒那麽簡單。”段常的眉頭糾得很緊,麵色凝重。


    原來段常曾在文選司的主事被扣押的當晚提審過他,他承認除了接受過一筆賄賂之外,還吞吞吐吐地暗示自己曾經也被某位大臣特別提點了一番,大意是讓他答應幫助那名假冒者進入兵部為官。


    於是段常在之後又多次提審這名主事,終於從一些線索裏推斷出這名大臣極有可能就是禮部的蘇熙。蘇熙本人並不算權臣,但他是禮部尚書蘇荃的兒子。若此事當真與蘇熙有關,那麽蘇荃多半也脫不了幹係。


    段常講到這裏,略有為難地瞟了我一眼,我卻有些疑惑。既然這案子別有內情,該管的也應該是刑部尚書和侍郎,或者是監管官員的禦史台,甚至可以直接上報負責重大案件的大理寺,跟管吏部的安錦有什麽關係?為何要在休沐日特地來找他?


    他停了一會兒,繼續道:“我本打算讓這位主事自己說出真相,誰知不久前他卻突然改了口,完全否認了之前跟我說的那些線索,甚至否認了曾對我說過有禮部的大臣與他有過私下溝通的事,隻說是自己收受了賄賂,才安排了一切。”


    “這中間發生了什麽事?”我下意識地問。


    他遲疑了一瞬,又看了我一眼。“一定是有人授意他要把這件事徹底擔下來,不要供出蘇熙。而據我所查到的情況,在他突然改口之前,安大人曾進牢見過他。”


    “你的意思是,這個授意他隱藏真相的是安錦?”我疑惑道:“安錦為何要這麽做?”


    “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安大人做的。”段常歎息了一聲。“這也是我來找他的原因。”


    我明白,這件事關係重大,若不是因為我與段常曾經的一段交情,他絕不會對我言及。但我同樣也疑惑這件事究竟是不是安錦做的,如果是他做的,又是為了什麽目的?


    段常是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推斷出這件事跟蘇熙有關,而主事也幾乎是承認了,卻沒有留下口供,也沒有別的人能夠作證。如今主事矢口否認,眼看整個案子的一段真相就要埋沒,他自然心急火燎地找上了門。


    段常絕不是冒失的人,既然找上了門,他心中一定已經有了七八成的把握認為安錦跟此事有關。我心裏卻清楚,以安錦做事的謹慎程度,若這件事真是他做的,段常決不可能再查到任何的線索了。然而他不見到安錦,怕是不會罷休的。


    我隻得請他稍作片刻,自己則起身打算去臥房叫醒安錦。段常忽然叫住了我,輕聲道:“請夫人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查清楚此事再行上報,絕不冤枉好人。”


    “謝謝你,段大哥。”我很感激他的真誠,於是又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段大哥,其實你會懷疑安錦,也不僅僅是因為他曾經在主事反口之前去見過他吧?是不是還有別的證據?”


    他搖了搖頭,略一猶疑才說:“沒有證據,但他有動機。”


    “什麽動機?”


    “安大人平素與蘇熙大人交好,而且……”段常有些為難,最後終於還是沒再說下去。


    但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安錦不僅與蘇熙交好,且在傳言中與蘇慧的關係也曖昧,燕豐城有不少人甚至認為安錦也是拜倒在蘇慧石榴裙下的一份子,想必段常是懷疑他出於私心授意犯事的主事徹底抹去蘇熙在這次冒名買官事件中的存在,賣了蘇家一個人情。


    安錦起身後稍作洗漱,神采奕奕地去了書房,與段常談了小半個時辰。段常離開的時候滿麵歉意,直說自己太過莽撞,打擾了安錦休息。安錦神情溫良淡定,讚他做事認真負責,兩人最後如同知己好友般拱手拜別。


    這是我能想像得到的結果。他不僅什麽也沒問出來,反而被安錦三言兩語地打消了大半對他的懷疑。他和安錦,在心計手腕上實在不是一個段位上的人。不管段常是否還有繼續查下去的想法,他最後的結局多半也是一無所獲,不得不放棄。


    段常隻能放棄,但我自己卻不能將這件事當作過眼雲煙而忘掉。雖然為官者很難保持絕對的濁清分明,即使是好官,有時也難免涉及陰暗麵,得用些算不上光明的手段,但這件事涉及到蘇熙蘇慧,若不問清楚,我心裏總有個疙瘩。


    安錦送走了段常,回頭又見我欲言又止,斂去臉上溫良的神情,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


    昨夜裏剛落了一場小雪,花園的土壤上還有尚未融化的雪跡,地上有積雪形成的薄冰,踩上去嘎吱嘎吱響。安府裏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太過安靜了點兒,連路過的婆子丫鬟都行色匆匆,腳下不發出聲音。我生性喜鬧,整個安府裏卻隻有雀兒能跟我聊聊天說說話,其他人平日裏很少看見,一旦有需要才會冒出來,簡直是神出鬼沒。


    我和安錦沉默著走了一段,他忽然開口道:


    “這件事,的確是我做的。”


    我停住腳。“為什麽?難道你真是出於私心要袒護蘇熙?”當然,其實我更關心的是跟蘇慧有沒有關係。


    安錦把我的手捂進懷裏,低低笑了幾聲,呼出的白霧濡濕了他的睫毛,使得雙目格外清亮。“不是。不是因為蘇熙,也不是因為蘇慧。我這麽做,有必須這麽做的理由,隻是此事事關一些機要,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我心虛又歡喜地轉開眼。“我又沒說蘇慧。不說就不說唄,反正我也沒興趣知道。”


    “嗯,你是沒說蘇慧。”安錦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是我預感到醋壇子即將打翻,所以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


    安錦的話令我徹底地放了心,但隱隱地,我卻察覺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仿佛在表麵的輕波細瀾下,還有片看不見的暗湧正在漸漸逼近,而這片暗湧一定比表麵上的波瀾更加凶險。


    不久之後,這件案子蓋棺定論。涉案的那位主事和冒名者被流放,收受賄賂的相關人等皆被除官用不得錄用,蘇熙安穩地躲過了這一劫。


    但我依然有些不安,尤其在白天。安錦和公公都不在家,婆婆不露麵,雀兒有些走神,連元宵有時都顯得有些煩躁。


    於是我回娘家求助。爹爹曰:“根據史書上的記載,此種症狀亦曾出現在明德皇後身上,後人總結為‘深閨怨婦情結’。”


    娘翻箱倒櫃,找了一本《生子二十術》塞到我手裏,語重心長道:“生了兒子,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小妹拖我去逛街,把我的私房錢給花了個精光,得意地問:“還心慌麽?”我搖搖頭,咬牙道:“改肉痛了。”


    大哥心不在焉,恍恍惚惚地聽完我的話,突然幽幽地歎了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愕然,大哥的意思是我當初就不該嫁給安錦?有那麽嚴重?


    他又幽幽地接了一句:“該怎麽做……妹子,你說我該怎麽做?”


    我怎麽忘了他剛跟妙音和好,感情日益深厚偏偏又還不知道她其實是個女人,如今心裏大概滿是糾結,哪兒還有心思管我的事。但被他們這麽一折騰,我倒還真就漸漸忘了這種不安,沒心沒肺開開心心地又過了下去。


    這樣的平靜,一直維持到了歲末的謝臣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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