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雖然單純,但也不笨。待她冷靜下來,我與安錦又齊齊上陣現身說法,向她證明了我們二人如膠似漆夫妻恩愛,又說出了安錦與東宮結怨的前因,東宮用心險惡的事實,終於令她漸漸明白了整件事的蹊蹺之處。然而一心迷戀思慕的東宮居然會做這種挑撥離間的小人之舉,顯然在她容易受傷的少女心上劃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痕。而這麽短的時間內連續失戀兩次,不免令她有些心灰意冷,抱怨說這世上的好男人都是別人的男人――例如她姐夫,她大哥和她爹,剩下的都是草包偽君子和真小人。


    為了安慰她,我征得安錦的同意,拿出了自己壓箱底的寶貝:這麽多年畫畫的同時苦心整理的燕豐城美人名錄圖冊。當這份名錄展現在小妹麵前時,她張大了嘴目不轉睛。


    她看得津津有味,抱怨我應該早些拿出來給她。我坐到她身旁,將裏頭的人物一個一個地講給她聽。


    楚女館的秦玉,兵部尚書家的雅琴公子,唐門的少主唐惟,禮部尚書蘇荃之女蘇慧,東宮夏之淵,三皇子夏之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秦玉還未成為花魁的時候,曾愛過一個書生。那書生相貌平凡家境貧寒,書也讀得普普通通,從外人的角度上看完全沒有可取之處。但我曾經見過書生在月下吹笛,秦玉在旁邊伴舞,那場麵安寧靜謐,秦玉的美麗和書生的平凡放在一起,絲毫不顯突兀。


    然而他們最終還是散了。書生似乎回了老家,再也沒有在燕豐城出現過。秦玉消沉了一陣子,很快又成了楚女館最受人關注的花魁娘子。


    小妹聽的唏噓不已,問我既然兩人那麽相愛,為何又會分離?


    我端詳著美人冊裏秦玉那張明媚萬千的臉龐,又想起當年佳人舞鶴,美不勝收的景色。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以後會如何。也許秦玉現在正努力地為自己贖身,隻期望有朝一日能去尋找自己的情郎;也許她如今醉生夢死的生活不過是因為對曾經那段愛情的絕望。但這些都不過是我的猜測罷了。


    唐門少主唐惟,曾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然而快要過門的時候,那未婚妻卻愛上了江湖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死活要退婚。唐惟一怒之下要與那男子決鬥,哪知他的未婚妻卻苦苦懇求以死相逼,請他放他們一條生路。


    唐惟是個真君子。愛得熱烈,也放得決然。他放了手,讓他的未婚妻跟別的男人遠走高飛。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這個男人隻是玩玩而已,在玩膩了之後,將他那甜美可人的未婚妻毫不留情地拋棄了。


    這個可憐又可悲的女人,不顧一切與情郎私奔,眾叛親離,最後被人棄之若敝履。她沒有勇氣再回去麵對曾經的未婚夫和家人,選擇了自盡。唐惟殺了那個男人,至今未娶。


    這無疑又是個悲劇。然而這些美人中,幾乎每個人都曾有過那麽一段不太美好的回憶,包括陰戾的東宮。


    小妹聽得很認真。這圖冊裏的人們都擁有得天獨厚的美貌,卻沒人可以擁有一帆風順的人生。


    我抱著小妹的肩膀,與她頭靠頭。“二姐想說的是,追求所愛的人,本身並沒有錯。但你得首先認定他值得你這麽做。一旦認定了,就不要後悔。即使真的錯了,也要拿得起,放得下。”


    小妹沒有說話,像是在思考。她翻著手中的圖冊,輕呼一聲:“這是姐夫?”我湊過去看,隻見安錦的名錄下寫了這麽一句:


    安郎一顧傾人魂。


    這是燕豐人對他的評價。他不是最美的那個,但他身上總有那麽一股奇特引力,隻要看到便挪不開眼,越看越想看,漸漸地就印進了心裏。從前我對此頗不以為然,但現在――


    我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安錦。他正半倚在竹椅上飲茶,手中捧著一卷史書。一身淡青的直裾深衣,衣料質地垂順剪裁寬鬆,隱約勾出長身細腰,多添幾分意態風流。


    大概是感覺到我看他,他抬起頭,眉眼溫柔地朝我微笑,整個人仿若浸在清潭中的一段玉璧,清潤潔淨。


    小妹湊近我的耳朵,悄聲道:“二姐,你的臉紅了。”


    我趕緊低下頭,沒好氣地瞪她。“死丫頭。”


    “惱羞成怒。”小妹別了別嘴,又湊到我耳邊,眼睛瞪得很圓。“二姐,姐夫的故事又是什麽?”


    他的故事?我在心裏想了想,大概是一個青梅竹馬表白被拒,發奮圖強最終娶了要嫁有錢人的傻妞的故事。過程挺坎坷,索性結局還挺圓滿。


    小妹歎了口氣。“二姐,你比我還沒出息。姐夫是很好看沒錯,可誰會看自家相公看到發呆的?”她轉了轉眼珠子,擠眉弄眼地問:“姐夫對你來說,是那個值得的人麽?”


    我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安錦一眼。這回他沒有抬頭,從我的角度隻能看見他在燈火下半明半暗的側臉,安寧閑適。


    “這個問題,你應該問他。”


    我也很想問安錦,從小到大,將我裝在他的保護圈裏,最終又娶了我做媳婦兒,不時替我的衝動收拾殘局,究竟值得麽?


    當晚歸家的時候,安錦帶著我,我帶著元宵,三個長長短短的影子投射到地麵上,很有些一家人外出散步的溫馨。元宵挺愉快,在我和安錦之間竄來竄去,時不時探出個頭,夾在我們的腿間得意地嗷嗷兩聲。


    由於無意中對安錦表了個白,我還沒緩過這勁兒,雖然拉著他的手,眼睛卻不敢看他。


    他走了一小段路,忽然彎下腰在元宵的脖子上揉了揉,指著安宅門輕聲道:“你先回去。”


    元宵明顯有些不滿,但猶豫片刻礙於他向來說一不二的威勢隻好留戀地看了我一眼,夾著尾巴可憐兮兮地朝門口走,把後門拱開一條縫鑽了進去。


    隻剩下兩個人,我頓時有些緊張。


    他的手指在我手心一劃。“怎麽不說話?還在害羞?”


    “沒……沒有。”


    他攤開我的手,往我手裏一握,一塊冰涼堅硬的東西便進了我的掌心。


    我對著月光看了看,那是塊鮮紅色的印鑒,色如鮮血。印鈕處雕著細長的犬形,像極了元宵。印鑒底部用小篆刻著六個字:元宵十三公子。印章的材質中以田黃為帝,雞血為後,而這塊印鑒正是用印後雞血石製成。


    我歡喜地把玩了許久。之前用的印鑒在與七公主的那次衝突中摔壞了一隻角,我一直琢磨著要重新刻一塊,沒想到他卻記在了心上。


    “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麽?”他低下頭看著我的臉。


    我仔細想了想。“是你的生辰?”


    安錦的臉一黑。“我的生辰是十二月初八。”


    “那――是我的生辰?”


    他的臉更黑。“你連自己的生辰也不記得?上個月不是剛剛過了。”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見他確實有些惱了,這才正色道:“是我們兩年前成婚的日子。”


    安錦終於舒展了眉,伸手抱我。此時萬家燈火未滅,晚秋涼風輕送,他懷中的溫暖令我不想離開片刻。


    “成婚的時候一定很恨我罷?”


    此話從何說起?誠然我當時心中對他很有些意見,但怎麽也談不上恨。於是我很實在地搖了搖頭。


    “若不是我,你當時應該已經跟自己所愛之人在一起了。你要是怪我也理所當然。”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我的否認,隻自顧自地往下說。


    “誰?”我疑惑。我所愛之人?


    他恍若未聞。“我一直擔心你會記恨我。如今……才算是放了心。無論你從前心裏裝著誰,今後都隻能是我的娘子。”說完這些之後,他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低頭咬我的唇,極盡溫柔。


    成婚兩周年。我們兩個人相擁而眠,安錦大概是難得的好心情,稀裏糊塗地說了一晚。我聽得迷迷糊糊,隻搞清楚一件事,原來成婚之前,我家裏出的那些怪事:爹爹的考核被人動手腳,差點降職;娘被人打劫,大哥被退婚,小妹被嘲笑……都是七公主搞的鬼。算上這回對小妹做的事,她這已經是第三次對我和我的家人出手了。不僅僅是這樣,那些關於我和安錦不和的謠言,也跟她脫不了關係。


    安錦拍著我的背脊,安撫我說七公主很快就不能再難為我們,東宮的問題也遲早會解決。


    我聽得有些納悶。他怎麽就那麽篤定?


    那日之後沒過多久,西涼國易主,新國主派來使者向杞國求親,並答應考慮釋放身在西涼的三皇子夏之淳回國。杞皇大喜,許諾將七公主嫁到西涼,結成兩國秦晉之好。


    這個消息實在出乎許多人的意料,包括我。雖然西涼此舉像是主動示好,但畢竟兩國紛爭不斷,誰也不知道這種表麵上的和平能維持多久,嫁去敵國,等於隨時處於危機之中。杞皇有十幾位公主,隨便哪個嫁去西涼都好,偏偏選了皇後嫡出,頗受寵愛的七公主,這實在不符合常理。聽聞皇後娘娘苦苦央求杞皇不要將公主嫁到西涼,七公主自己亦絕食抗議,卻最終沒有改變杞皇的決定。


    七公主果然很快就不能再難為我們。這對我們而言算是個好消息,隻是我不明白為何安錦能未卜先知?難道他連西涼國會派人來要求和親一事也算了個清清楚楚?


    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七公主尚且可以和親,東宮的問題又該怎麽解決?難不成也去和親,“嫁”到南瑞去?


    安錦笑得意味深長,三言兩語把我敷衍了過去。


    自從這個消息傳出之後,七公主和東宮再也沒有出現過,大約這件事不僅令七公主,也令東宮措手不及。小妹很快從二次失戀的打擊中恢複過來,又跟宋思甜混在了一道,兩個小妮子迷上了彈琴,整日裏泡在琴館聽人授課。雖然我很懷疑這兩丫頭學琴其實是衝著授課的雅琴公子去的,但雅琴公子為人溫良,至少我用不著擔憂小妹會遇人不淑。


    然而日子沒有平靜多久,大哥找到我,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個令我如遭雷轟的消息。


    他可能被一個斷袖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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