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辦事效率果然非比尋常,沒過了幾天,禮部書令史家那女兒突然找到我,說願意跟大哥處處看。


    姑娘的表情如同慷慨就義的烈士,想必是書令史明裏暗裏受到了東宮大人的特別“關照”。我完全沒想到東宮竟然做得這般不地道,看到這姑娘一股為家人犧牲幸福的悲壯勁兒頗有些不忍。然而大哥不知道這其中的緣由,似乎對這姑娘印象還不錯,我權衡之下,還是決定昧著良心讓他們先相處一陣子,說不準姑娘會發現大哥的好處呢?


    於是大哥樂嗬嗬地跟姑娘約會去了。我和小妹千叮萬囑,讓他收斂些,千萬別再出狀況。


    東宮這事兒雖然辦得不盡如我意,卻的確是遵守承諾辦了。接下去輪到我遵守承諾,給他的舞姬畫畫。


    我把這件事講給雀兒一聽,她立刻反對,說東宮狼子野心天地可鑒,我還那麽傻不愣登地羊入虎口,純屬沒事找事。


    我發覺她最近跟我說話越來越不客氣,想必是我的主母尊嚴在安錦的光芒壓製下越發萎縮的緣故。於是為了維護我的尊嚴,我做了個戲本子裏位高權重者的經典神態:微微俯視,雙眼一眯力圖使得精光外泄,以示胸中別有丘壑。


    她愣了愣。“夫人,你的眼給沙子迷了?”


    我算明白了。她不是不客氣,而是壓根兒就沒把我當回事兒。既然如此,我隻好――破罐破摔。


    我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上前,嘰裏咕嚕說了一大通。雀兒猶豫了一下子,不確定地看我。“這樣能行?”


    “肯定能。”


    她又想了想。“要不還是算了吧……不如對大人坦白你就是元宵十三公子?天大的事兒,不是還有大人頂著?”


    我沮喪地揪耳朵。“那還不如讓我羊入虎口算了……”


    雀兒的眼神終於露出些憐憫。“夫人窩囊成這樣,也真是不容易。”


    “知道就好。”麵子這東西,不過是浮雲。我眼巴巴地瞅著她:“雀兒,不到最後時刻,不能讓夫君知道。”


    東宮派了人來詢問我打算什麽時候進宮作畫,我讓來人替我帶了口信,以宮裏人多眼雜為由,希望能安排在宮外的白鶴原進行。東宮應允。


    入了宮,等於到了他的地盤,即使讓我不明不白地消失也易如反掌。但白鶴原人來人往,若他真想做什麽,礙於群眾的眼光也得收斂著些。更何況我對白鶴原的地形十分熟悉,一旦遇到了危險,逃脫的幾率也不低。


    夏末秋初的白鶴原,因為近水且地勢開闊,即使是個晴天,空氣裏也帶了絲絲微涼。現在還沒到鶴群遷徙的時候,白鶴們早出晚歸,與灰鶴,斑鳩,還有羽毛鮮豔的錦雞在淺灘和樹叢間嬉戲遊耍。杞皇有嚴令,不許人捕獵白鶴原上的鳥類,於是這些鳥見慣了遊人,並不覺害怕,反而會時不時張著翅膀上前討要吃食,場麵十分逗人。


    東宮的確低調,隨身隻帶了幾名侍衛,以及三名衣衫單薄風格各異的寵姬。侍衛們默契不語地鋪好了絨毯,軟榻,檀木小幾,茶爐,一名看上去溫柔嫻靜的寵姬跪在茶爐前煮茶,東宮則半躺在軟榻上,慵懶地揚手吩咐另一名手托五弦瑤琴的寵姬準備焚香。幾隻白鶴試探地接近,被侍衛們攔在一旁,而這三位寵姬中最後一個身著白紗的少女,卻踮著腳在白鶴中輕輕跳躍,體態輕盈,想必就是我要畫的對象飛舞。


    我戴了頂帷帽,低垂的麵紗遮去臉和脖頸,隻露出眼睛。簡單的男式深衣,袖口和下擺做過特別處理,便於繪畫,也便於奔走逃命。東宮看見我這副打扮獨身前來也不驚訝,反而友好地朝我微笑。我低著頭上前行禮。“十三見過殿下。”


    東宮頷首道:“有勞公子。”他朝白紗少女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過來。那少女也挺活潑,蹦蹦跳跳地帶著一股涼風回到他懷中拱了拱。“殿下,飛舞喜歡這兒。”


    夏之淵在她下巴上捏了一把,笑道:“別忘了待會兒要做的事。這位就是聞名燕豐的元宵十三公子,飛舞,抱琴,留棋,過去見過公子。”


    之前那兩位托琴和煮茶的女子聞言,連忙起身朝我的方向小步走來,一個優雅一個溫順,一同地向我行了個萬福常禮,經我回禮後才又退到夏之淵的身後。飛舞則慢吞吞地從夏之淵懷裏起身,走到我麵前從下到上打量了一番,輕笑道:“公子為何以薄紗蒙麵,莫非相貌驚人不願外露?”


    我藏在麵紗裏的臉朝她做了個凶惡無比的鬼臉,聲音卻中規中矩,力圖凸顯世外高人的淡泊出塵。


    “相貌什麽的不過粗陋皮囊,飛舞夫人不必在意。”


    飛舞嗤笑一聲。“沒想到元宵十三公子是個娘娘腔,聲音跟女人似的。”


    我怒,所幸有帷帽遮擋,才勉強維持淡定。“嗓音什麽的不過天邊浮雲,飛舞夫人不必在意。”


    “飛舞。”夏之淵的聲調忽低。


    飛舞旋身回到夏之淵身邊,撒嬌地貼了上去:“殿下……”


    夏之淵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她的雙眸明亮帶笑,下一刻便已淚光盈盈滿是痛楚。“殿下……”


    夏之淵顯然用了力。她皺眉,苦苦哀求的同時想掰開他的手,他卻不屑一顧地將她一推。從我的角度,可以清楚滴看見飛舞下巴上的紅印,漸漸泛紫。


    我都替她疼。如斯美人,他也真下得了手……


    夏之淵臉上的笑意未改,卻顯得有些陰沉。“自作聰明的人,很令人討厭。”


    飛舞白著臉跪在他腳下,勉強忍住了淚,一語不發。


    夏之淵轉向我道:“飛舞令公子不快,望公子海涵。”


    我的確不快,不過不快的原因不是為了飛舞,而是因為東宮此舉看似維護我,行為言語卻令我十分鬱卒地聯想到了七公主。果真是同父同母所出的兄妹,連這陰戾無常的性子也這麽像。


    於是我清咳一聲道:“殿下,現在正是一天之中景色最能入畫的時分,若是耽誤了恐怕有損在下發揮。”


    夏之淵從善如流地把飛舞從地上拉了起來,溫柔地替她整理好衣衫發髻,跟之前的陰沉判若兩人。飛舞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整理之後,他在飛舞的臉上親了親。“好了,去吧。”


    抱琴盤膝坐在絨毯上,撥動琴弦。留棋雙手托著茶盤,呈給東宮之後,又送了我一杯。


    大概是之前的這一場變故影響了心情的緣故,飛舞站在淺灘上的白鶴中間做出翩翩起舞的姿勢,動作卻有些僵硬。她不自然,我也落不下筆,最後無法,我隻得取了一杯熱茶,又寬慰幾句,讓她稍稍放鬆了些。這姑娘也不容易,穿著薄如蟬翼的白紗衣,在涼風裏被凍得臉色發青。一杯熱茶下肚,重新舞動起來才算是漸漸進入了狀態。


    我連忙落筆,一幅畫隻用了一個時辰,創下我最快完畫記錄。


    夏之淵把飛舞攬在懷裏,饒有興趣地看我呈上的畫稿。“很精致。小舞兒在這畫裏的樣子很美,是不是?”


    飛舞勉強地點了點頭。


    我解釋了這畫還需要上色以及後期處理,東宮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表示願意等待。


    此時已近黃昏。白鶴們紛紛歸巢,而早歸晚出的灰鶴們則整裝待發。我鬆了口氣,以為這一天終於隻是虛驚一場,任務圓滿完成。誰知就在這時,夏之淵站起身來,吩咐侍衛和寵姬們退避。我心叫不好,試圖偷偷混在侍衛裏一同溜掉,卻被兩個侍衛逮住給扔了回去。


    夏之淵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我連忙朝他諂媚地笑笑,又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帶了帷帽,他壓根兒看不清我的表情。於是又恢複了一臉憤慨,唯有眼睛維持純良狀,十分扭曲。


    他走了幾步,在淺灘旁負手而立,不太像是欲行不軌的樣子。我警惕地站在他身旁做好了隨時跑路的準備,他卻隻與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些瑣事。於是我順道委婉地請他不必再對可憐的書令史一家子施壓,他答應得很幹脆。其實我還想問他跟安錦究竟結了什麽怨,又怕他思及舊事狂性大發,隻得作罷。


    日落淺灘,灰鶴揚翅,其實頗有幾分詩情畫意,隻可惜我身邊站的不是安錦,再好的詩情畫意也成了遲暮景。我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嗬欠,繼續陪著東宮嘮嗑。


    “夫人,此地唯有你我二人,不妨摘下它。”他伸手來拉我的帽沿,動作突然。我沒料到他來這麽一招,張大了嘴一臉驚訝地跟他大眼瞪小眼對了個正著。


    他一愣,忽然笑了一聲。“本宮還記得洞房花燭那夜,夫人也是這般神情。”


    這話說得曖昧,就像那洞房花燭是我跟他的似的。實際上――那不過是個烏龍。


    我訕笑。“殿下真幽默。”


    他卻沒再笑,反而看著我的臉,眼神還挺認真。那張美絕人寰的臉龐上寫了兩個字:癡情。


    當然,我向來不信寫在臉上的字。


    “夫人為何會嫁給安錦?”


    這個問題問得相當突然。我呆了呆,順口答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情有獨鍾天作之合,歡喜冤家破鏡重圓,隨便選哪個答案都行。”


    他若有所思,思了片刻後望著遠方落日黯然神傷道:“本宮一直在想,若當日本宮所娶之人真是夫人,那該有多圓滿。”


    淺灘,落日,秋風,還有一隻暴君變身的憂鬱文藝美東宮。我隻有一句話想說。


    關門,放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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