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是霍金。”葛培森沮喪地尋自己開心。


    “喲,電視並不總是誤人子弟。”梅菲斯被兒子的答案弄得大笑,“可是聰明的小孩子如果能自由地行走,他的天地就會更加開闊,他的生活會步入新的台階。仔仔明白媽媽的意思嗎?”


    葛培森卻冷冷地回她一句,“會讓我活更久嗎?”


    梅菲斯頓時黯然,但依然堅定地道:“仔仔,聽媽媽說,我們不要聽那個醫生的結論,仔仔和媽媽一起努力,我們一起把每一天過得最好。不管未來怎麽樣,我們可以做到的是讓每一個過去的日子絕無遺憾。聽媽媽的,好嗎?”


    “你不嫌累嗎?”葛培森麵對著溫和而堅定的眼神,隻好妥協,乖乖讓米線抱進學步車。他心想,這麽聰明的米線如果把調教他的精力放到賺錢上去,恐怕兩人就不用為住哪兒而犯愁了。可也不得不想到,他的仔仔軀殼若不是因為米線全心全意的照料,應該更加百病橫生,弄不好早已奄奄一息。他一時對這個執著的米線百感交集,她犧牲太大了。葛培森都不知道,如果他遇到類似情況,會不會做出米線這樣全心全意的犧牲。他無法想象,一個人會為另一個人付出全部。他此時隻知道丹尼很傻,竟然會選擇離開米線。其實丹尼隻要再堅持沒多久,米線就會回歸他身邊。考慮到米線的付出,葛培森現在是真心實意地不想違逆這個傻女人的意旨,她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吧,起碼也讓這可憐的傻女人看到成就,心情愉快。他很快就死,也算死前積點兒功德,做點兒好事。


    學步車即使設計再舒適,也肯定不如躺著,何況還得手腳並用地讓學步車的輪子轉起來。為了起碼能在這鬥室裏自由行走,葛培森隻好忍痛嚐試。


    梅菲斯一直半跪著在學步車邊觀察,手裏拿著一瓶嬰兒油,隨時給滑動不良的輪軸加油。但梅菲斯沒伸手幫助推上一步,而是君子動口不動手,一連串的鼓勵在她嘴裏飛出。她沒想到,兒子這回竟然不哭也不鬧,默契配合著她的美好意願。她發現丈夫離開後,兒子似乎忽然長大了,成熟了,懂事了,這感知令她無限欣慰。兒子的任何反饋,都是她心中最美麗的陽光。


    艱難而痛苦地,葛培森終於走出了這一世的第一步。在第一步慣性的帶動下,第二步相對簡單地也邁出了,走得跌跌撞撞。但是第三步就走得艱難了,他已經後繼乏力。葛培森原想停頓休息會兒,喘口氣再說,可是揚臉,卻見到米線滿眼激動的淚花,令他立刻想到“阿姆斯壯一小步,人類一大步”。他自己也挺為這具破軀殼能走幾步而高興的,沒想到米線卻是激動,可能他能走,對於米線而言意義非凡,這一刻如同阿姆斯壯登月。下意識地,葛培森想要取悅米線,於是他咬緊牙關,再度手腳並用,艱難邁出小小一步。可是他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這一步邁出,他再也支撐不住,全身軟軟垂下。但很快,他就落入米線溫暖的懷抱。


    葛培森聽到,米線用了所有中文中最驕傲的字眼讚美他,激動得語無倫次地讚美他,他忽然也挺為這種不起眼的小事驕傲起來,仿佛他還真做了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兒似的,他心裏竟滿是幸福,情不自禁地道:“米線,你對我真好,我愛你。”


    梅菲斯一味激動地道:“仔仔是媽媽的唯一,嗬……媽媽想到一首歌: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我隻愛你,you are my superstar。仔仔真了不起,是小superman,媽媽真為你驕傲。”


    仔仔全方麵的進步,讓梅菲斯的心中充滿強大的動力。一直到伺候著仔仔吃藥睡覺,她臉上一直散放著由衷的笑意,這一天雖然又是搬家又是收拾地辛苦,可直至夜晚,她一直精神煥發。兒子,讓她的生活恢複生機。而兒子對她全心全意的依賴和愛,令梅菲斯對搬家賣屋的重大決定感到絕對滿意,也對未來的生活提起勇氣和信心。兒子睡後,她對著窗外的夜空靜靜坐了好一會兒,一直微笑著,時不時擦擦眼角的淚。她是真的為兒子深深地驕傲,她知道今天走出的三步太不容易,大人尚且畏懼,而小小的仔仔卻是為著對她的承諾,用盡所有力氣為她走了三步。她心中暗自念叨,老天保佑,兒子的堅強,能最終戰勝那據說無法降伏的病魔。


    梅菲斯勉勵自己也要更加堅強。她要尋找更多的兼職,她得看更多的專業書,她要成為兒子最好的榜樣。她滿懷希望。其實,希望還是有用的。


    她剝了一塊話梅糖扔進嘴裏,讓熟悉而喜歡的酸甜味兒安撫味蕾。明天,她還有很多事要做。她握拳鼓勵自己:堅持。


    也許是住宅環境大好,葛培森搬家之後病痛稍減,做人算是舒服了好幾天。既然少病少痛。他也就不再心裏總是咕嚕咕嚕冒出生不如死的念頭,開始接受現實,接受新生活。好在米線開明,除了要求他走路,為自由的心插上自由的翅膀,其他諸如看圖識字之類,米線都不強求。他睡眠多,他睡覺時候,米線忙著搬家,忙著做兼職賺錢。他醒來,米線便帶著他出去看世麵,逛公園,逛超市,還看了一場電影,一場比賽,生活悠閑而充實。


    米線總是變著法兒地做好菜引出他的饞蟲,為了天天式樣翻新,葛培森看她經常打開過時的電腦尋找菜譜,那個時候米線就不能管他了。葛培森因此無聊得要命,坐在被米線改良得很舒適的學步車裏慢悠悠地走過去,站在米線身邊看她忙碌。可能是太閑,太沒事兒做,他變得有點兒黏人。他有時真想出言指點一二,可總是話到嘴邊忍住。以前他是為了保命而不說出此仔仔已非彼仔仔,現在則是不忍拿事實傷害可憐的米線,他現在可以很感性地推斷,那麽愛仔仔的米線如果得知真兒子已經靈魂歸西,不知會如何傷心。算了,他反正也活不長,就讓這個事實隱瞞到他死,靈魂死和軀體死兩碼事並為一碼事,米線即使傷心也隻需要一次。


    葛培森發現他軀殼的吞咽功能並不好,估計是與疾病有關。如果換作是真仔仔,吃飯費勁,那就肯定不合作。但是葛培森是成人,他知道人是鐵飯是鋼,他這羸弱的身體沒法靠做神仙吸風飲露養活,他也並不追求身材線條,因此他勉強自己吃飯吃菜,比米線要求的還多。米線每次看他吃得多,就眼睛彎彎的,非常高興。他雖然不適,可也高興,似乎米線的笑是對他吃飯成功最好的獎勵。鬥室隻有兩個人,不可避免地,米線在他心中所占地位越來越重,他因此越來越在乎米線的態度。


    葛培森留意到,米線總是等他吃完,才草草地飛快地將剩菜剩飯掃光。第一次這樣的時候,葛培森也沒當回事,可次次如此,他即使過去再狂,現在也心裏無比內疚,他終究不是米線的真兒子,無法心安理得地占盡所有便宜。而且米線雖然飽讀菜譜,卻不為她自己操心,做的菜都是適合他腸胃的熟軟貨,葛培森至今還不清楚米線究竟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隻知道她好像什麽都吃,但什麽都沒特別喜歡,噢,不,有喜歡的,那就是小時候才常見的話梅糖。


    可即便是這看似唯一的愛好,米線也非要拿來與他分享。葛培森吞咽藥片不順,總是等吃完藥的時候留下滿嘴苦澀。米線每每在喂藥前將一粒話梅糖扔進熱水杯裏,等葛培森千辛萬苦吃完藥,正好話梅糖縮小一半,被米線輕輕巧巧地放進他的嘴裏。葛培森要到幾次後才能體會米線這一舉動的良苦用心,米線一方麵是怕糖粒兒太大,仔仔小嘴接受不了,一方麵可能是怕小孩無知,誤吞糖果,那麽大一粒下去,那就夠嗆。葛培森忘了自己的親媽以前是如何對待他,而米線對他無微不至的照料,讓他心中將米線快速升級為最親愛的人。


    梅菲斯卻不知這些,她看到的是兒子越來越懂事,越來越堅強,越來越主動對她表示親密。她有時會為了兼職那邊的催促,不得不將仔仔放在床上或者學步車上,讓自己看電視。有時候仔仔坐在學步車上,就會慢慢接近她,拍拍她的腿,等她親吻一下,才又慢慢走開回去看電視。有時候仔仔坐在床上,她偶爾回頭看看仔仔在做什麽,仔仔就立刻“咯咯”笑著給她一個飛吻。有朋友說她與病兒相依為命非常辛苦,可是又有誰能體會她心中的歡喜。仔仔越來越牽動她的心,以前,或許更多是出於做母親的責任和天生的母愛,多少有些兒相依為命的意思。而搬家之後,仔仔天天給她巨大的驚喜,她經常在兒子熟睡的時候看著他想,叫她如何不愛他。可是每次又看著兒子瘦弱的臉,她心中劇痛,上天為什麽不能公平對待這麽好的孩子。她越來越無法想象,在可以預期的某一天,仔仔離開她……


    而丹尼偶爾打一次家中座機,卻被告知已停機,他通過手機找到梅菲斯,梅菲斯直截了當告訴他,房子賣了。丹尼大驚之下,隻問得出三個字,“為什麽?”


    梅菲斯看看身邊拿圓溜溜大眼看著她的兒子,卻並不猶豫,“我以為,正確的程序應該是,你先問我們母子現在住哪兒,現在好不好;然後問我怎麽辛苦搬的家;最後才問我為什麽賣房子。需要我解釋嗎?”旁邊葛培森聽得爽快,歡快地捏一把黃色小鴨,以示支持。


    丹尼無言以對,“那你要我怎麽辦?仔仔好嗎?”


    “我把買房子的錢投入到哪兒,你應該都想得到。你……我沒要求,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吧。仔仔最近很乖,身體有改善,已經能走幾步路了。”


    丹尼道:“蜜雪兒,你從仔仔發病起,一直不肯認清事實,可是你應該清楚,仔仔一周歲時候還能爬行,後來每況愈下。我……我不反對你買房子,但是請你客觀點兒,起碼不要逼死你自己。”


    “但就事論事,我怎麽做,才算客觀?”梅菲斯相信兒子還未必聽得懂這些詞匯。


    丹尼再次無言以對,好久才歎道:“這個月發了工資,我立刻匯到你卡上。”


    梅菲斯聞言軟了身段,輕道:“丹尼,請你理解我。”


    丹尼好一陣無語,最後還是沒說什麽,結束了通話。梅菲斯卻是拿著手機茫然,她似乎錯怪了丈夫?


    第 5 章


    葛培森在一邊猜個八九不離十,他反而理解丹尼,仔仔這種注定夭折的生命,從理智上說,根本不值得米線傾注所有的關心,付出與所得,完全不對等。連他自己都還是堅持他活著沒有意義。可是,要多少冷血才能保持所謂的絕對理智?幾天雖然質量不高,卻可以馬虎將就的平安日子下來,葛培森到底是沒了豁出去自殺,以換取再投另一具軀殼的勇氣,日子得過且過吧,因為誰知道還有沒有可能再次中獎穿越。再說,那麽好的米線現在是他全身心的依靠。看到米線的堅持,他也不禁深信,明天會更好的,他願意保持一份幻想。


    可是,想到他的存在是建立在米線犧牲的基礎之上,尤其是今天這個電話更是給他這樣的提醒,葛培森無法不審視自己的內心,他不是仔仔,他能這麽心安理得於米線的無私付出嗎?他自問不是一個太良善的人,可是麵對米線,他的心竟也純淨起來,他心中越來越負疚,為一己之私,他可以毀了米線的幸福嗎?葛培森想得頭疼,如果道德可以審判人,那麽他必定有資格站在被告席上,罪名乃是自私。他越想越頭疼,尤其是看著米線打完電話後呆滯的身影,他更是心裏不忍。正好他的頭也不知是因為譴責他道德水平低下而自殘還是怎的,果然恰到好處地疼起來,他就捏一聲黃色小鴨,意圖分散米線的注意力。見米線果然第一時間回頭,他立刻道:“頭痛,不是狼來了。”


    梅菲斯聞言,卻是臉色一變,“不是身體痛?怎麽痛的?”說話間已經蹲下來,握住兒子的小臉仔細審視。


    葛培森被米線的態度驚住,“小腦鑽心地痛,好像在晃動……”


    葛培森還沒說完,便見米線忽地飄走,他認為是自己頭昏眼花,便集中內力凝神一看,米線果然就在眼前,但米線手中卻多了一瓶藥,下一刻,他便被米線施以分筋錯骨重手,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吞下一顆丸藥。葛培森還想問個為什麽,可排山倒海般的痛苦迅速席卷全身,他似被什麽大手摔打、撕裂、傾軋,感覺自己似乎四分五裂地向黑暗深處疾飛,他驚慌得再也忍不住尖叫,早忘了捏黃色小鴨以示氣節。可什麽都擋不住他迅疾地陷入黑暗,直至黑暗沒頂。


    葛培森再次蘇醒,還沒睜眼,也不敢立刻睜眼,他腦袋裏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他的第二次蘇醒。第一次蘇醒時候,換了軀殼。那麽第二次又是九死一生,睜開眼睛會不會又換一具軀殼,又多一個媽?他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期待這回最好回到他的舊軀殼,即使換個長得歪瓜裂棗但隻要身體健康的軀殼也行,可心裏又是深深地為哪個大神對他的惡作劇而擔心,他還會變成怎樣呢?睜開眼睛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迷。未知,才令人心生恐懼。


    “醒了。”有個男性權威的聲音在身邊響起,這種權威的來源葛培森了解,那是源於對職業的自信。“又僥幸一次。小梅,有問題再通知我。你……也保重自己。”


    僥幸?小梅?果然,很快有一把熟悉的聲音溫柔而沙啞地在耳邊響起,聲聲喚,“仔仔,我們睡醒啦,開開眼睛,讓媽媽看看仔仔醒了,仔仔,媽媽在這兒,帶著你最愛的黃色小鴨……”


    熟悉的呼喚,溫暖的輕撫,將葛培森的意識從黑暗與陰冷中扯出。他這一刻都沒想一下,他這是還停留在仔仔這具破損而絕望的軀殼,他強打吃奶的力氣掙紮著睜開眼睛,果然,眼前是米線放大的臉。他笑了,一種如歸的感覺滿溢心頭。可他卻看到原本披頭散發,憔悴不堪,但眼神堅定的米線卻在他的笑容攻勢下,眼圈一紅流出眼淚。


    一位護士看著這對母子劫後重逢無語的對視,即使護士久經生死,此情此景,卻令她忍不住地熱淚盈眶。連她都替病床上的孩子可惜,如此貼心,如此堅強,搶救醒來見到媽媽先笑讓媽媽放心,這樣的孩子卻注定夭折。她此時也終於理解床邊這位媽媽的內心,過去連她都對這位媽媽不知疲倦地進出醫院感到不耐煩呢,可現在她了解了,那位媽媽如此絕望地不厭其煩,不僅是因為神聖得近乎愚昧的母愛,還因為那精靈般的孩子。護士不忍再看,輕輕掩門出去,留這對母子獨享急診室。


    葛培森深為奇怪的是,隨著眼睛的睜開,身上微不足道的體力也漸漸匯集起來。隨著體力的恢複,身體的知覺恢複運作,那種初來這一世時候的劇烈疼痛和不適卷土重來,全身猶如撕裂一般,原來昏迷前的假象來自於身軀的劇痛,這將葛培森心中重見米線的溫馨全數逐出。即使麵對著米線的悲喜交加,他還是心中暗歎,與其繼續在這具仔仔軀殼中呆著,還不如不醒,他的不醒,於人於己都有好處。可是,現在他醒了,他知道這往後又是多少天地獄般的病痛煎熬,一直到死。他無法抑製自己的失望,他想閉口不言,不給可憐的米線增添苦惱,可是痛楚令他口不擇言,“我怎麽沒死?你不應該搶救我……”可是劇痛讓他停頓,一張嘴忙於吸氣,無法說話。他心中為自己的苦狀悲哀,他的聰明此時全無用處。


    在米線的百般撫慰和趕來的護士一針之效下,他的神經終於被麻痹。他被米線抱出進診室,換去觀察室。趁兩人走在路上的當兒,他毅然決定說出真相,讓米線設法殺死或者放棄他這個冒牌貨,為真仔仔報仇。身體的折磨讓他脾氣急躁,他幾乎就想衝口而出。可是抬眼,卻見到米線為他操心一夜而憔悴的臉,甚至看清楚米線眼白滿布的血絲,他竟是不忍心開口。因為無法推測米線知道實情後會如何的受傷,他很懷疑米線這個好媽媽即使恨他奪了兒子的軀殼,可還是不舍得傷了兒子的軀殼半分,那麽以後彼此相處的日子就艱難了,他死不了,米線很糾結,兩敗俱傷。疼痛緩解後的葛培森漸漸理智起來,就讓米線心中盼著他好起來的希望成為米線的麻醉劑吧,反正他應該很快就死,還是別節外生枝,再打擊米線。他是真不忍心。他發現自己前所未有地婆婆媽媽起來,而他前世曾是如此的當機立斷啊。


    可是,他自己該怎麽辦?繼續這種窩囊痛苦的生活嗎?葛培森的一顆心裏麵正方反方纏鬥不休,每每痛楚襲來,他總是惡向膽邊生,他克製再克製,心中算是留得一係善念。他也不知道這樣的纏鬥最後會不會再哪次他痛不欲生時候結束,他總是憤然地想,還不如自殺一了百了。


    可是,自殺又談何容易。他沒多少力氣,恐怕連咬碎舌頭都不可能。他唯一能想到的現實可行的辦法是觸電身亡,可是米線幾乎不離他的身邊,而且,他上哪兒去弄兩條金屬絲呢?即使弄來金屬絲他也沒辦法,近地的插座都是防兒童觸電的設計,憑他這點兒小小力氣,想自殺還頗費工夫。更別想煤氣中毒,他的小手不是那閥門的對手。


    但是日複一日的折磨實在已經令他意誌接近崩潰,他每天唯一能將注意力從痛感裏拉出來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咬牙切齒地尋找自殺的機會。米線堅持讓他使用的學步車正好成了他的幫手。可是他的嚐試總是被細心的米線破壞,他不知米線究竟是哪兒來的耐心,竟能如附骨之蛆般陰魂不散,總是先他一步化解危險,每次還笑嘻嘻說他畢竟是男孩子,多動。他真是欲哭無淚,沒想到死都不容易啊。一個人混到連死都由不得自己的時候,這個人不是廢物是什麽?是廢物,得趕緊處理。


    葛培森的性格是遇強更強,於是更加想盡辦法地自殺,而且他更是興奮地想到,他得自殺得有藝術,自殺得不像自殺,而是意外,才對得起自己的天才腦袋。所以他放棄被動的絕食,何況他道高一尺,米線魔高一丈,每次他表現得食欲不振的時候,米線總是抱著他進超市逛,害得他絕食不成,說來慚愧。他於是堅持忍痛鍛煉走路,米線說得沒錯,自由的靈魂不能被束縛在可憐的軀殼裏,他得讓自己有力氣自殺,有能力自殺。


    他幾乎是每時每刻地窺伺著米線的一舉一動,牢記她的生活習性,從中尋找細小破綻。他於是發現米線很多她自己都未必知道的習慣,不到一個月,他見到米線做出第一步,就能猜出她接下來的三步。他幾乎把這種猜謎行動當作唯一的樂趣,自己心裏跟自己打賭,若是猜對,米線過來時候就親她一口。有次跟著米線一起逛超市,接近糖果餅幹區時,他就笑眯眯來一聲指揮,“左轉。”他看到米線眼中的驚奇,不禁樂而開笑,再甩出一句更狠的,“話梅糖換到最下麵了。”說完他就“嘎嘎”大笑。


    他以為米線也會會心而笑,卻看到米線沒著急去拿話梅糖,反而背轉身去,似乎在擦眼淚。他驚訝,臉上也笑不出來了,“米線,為什麽你該高興的時候,卻哭?”


    梅菲斯強顏歡笑,“每次看到仔仔進步,媽媽都喜極而泣,媽媽是不是很沒用?”


    “做媽媽的是不是都喜歡騙孩子?”


    梅菲斯啞然,她確實言不由衷。每次看到兒子的進步兒子的聰明,尤其是看到兒子的體貼,她總是情不自禁想到她的小天使卻如夏日天上的流星,即使劃破長夜,卻也隻有瞬間璀璨。仔仔的生命越是璀璨,她越是傷心。她告誡自己不能這樣,可她的眼淚身不由己。她隻好收拾心情,看著兒子的眼睛道:“不,媽媽開心時候總會流淚,仔仔記住。”


    “為什麽?”


    “習慣啦。仔仔想吃什麽糖?”


    “話梅糖挺好。”


    梅菲斯為這老三老四的回答而笑,她取了一包話梅糖扔進購物車,兩人繼續往前走。葛培森卻是看著米線從堆得小城堡一樣的牛奶堆裏拎出一箱而心中一動,“米線,多拿一箱。”


    “一箱夠啦,喝完再來買新鮮的。”


    “你那麽瘦,以後一天喝三包、四包。買嘛。”


    梅菲斯了然地笑問:“仔仔告訴媽媽,想到什麽呢?”


    葛培森心說他的一舉一動也逃不過米線的法眼,一物降一物。“我們多買些牛奶回家也堆這麽高去,比樂高好玩。”


    梅菲斯笑道:“好啊,可是牛奶箱太重,媽媽一次搬不了兩箱。家裏有很多媽媽的專業書,大磚頭一樣,我們拿那些書搭房子好嗎?”


    “好,一樣的。我們剛才沒去看vcd,恐怕又有新的。”


    梅菲斯隻得回頭。兒子現在不愛紅裝愛武裝,不再喜歡咿咿呀呀的天線寶寶,而是換作愛看她收集的碟片。她雖然如釋重負,不用再對著天線寶寶打瞌睡,可是兒子的口味著實怪異,看完她收集的碟片後又開始向超市發展,總喜歡拿些很深刻的內容。她不知道今天兒子又會買什麽碟片。


    她看到兒子像個小精靈一樣,東張西望於影碟走廊,她耐心等著看兒子這回又將選擇什麽讓她意外的碟片,她發現兒子看圖抓碟總是拿到大牌。她為此還找到理論,可能孩子正因為不識字,剛好特別能抓住電視裏出現過的圖像特征,然後按圖索驥,一定是這樣。她見兒子指著一張,她拿來一看,正是最近宣傳的正旺的好萊塢電影,她不禁微笑,收進購物車。


    可她看到兒子第二次出手,卻是指向一張cd。梅菲斯好生驚訝,可是一看唱片封麵齊刷刷四個男孩子的頭,就笑了,westlife組合,難怪兒子喜歡。可是她才拿起這張cd,兒子卻小手指著幾張歐美經典老歌集興奮地叫。她隻好都去取來,排成扇子一樣讓兒子挑。她見兒子就像識字似的仔細看前後麵,最後挑出一張毫不起眼的。她心裏嘀咕,可還是順著兒子的心意把這張cd收進購物車。她聽兒子說隻要這張歐美經典,她很奇怪兒子為什麽不挑熱熱鬧鬧的westlife,“仔仔不喜歡這張?”


    “省錢,一張就夠。”


    “真乖。”梅菲斯摸摸兒子的頭發,將westlife的也收進購物車。“媽媽獎勵你,今天可以買兩張。”


    葛培森雖然不願意,可隻能作罷。回到家裏,他迫不及待的讓梅菲斯放那張老歌集,終於輪到唱他等待的那首《senson in the sun》,隨著terry悲傷沙啞的嗓音揚起,他忽然傷感起來,他真要堅持自殺嗎,他真要把這首歌留作給米線的遺言嗎?當喇叭裏唱出“goodbye michelle it''s hard to die,when all the birds are singing in the sky”,他也忍不住學了米線,眼睛一酸,似乎有眼淚在眼眶打滾。可他不是血性要結束這等痛苦的生命嗎,為什麽又如此依依不舍?他看向在小小料理台邊忙碌的米線,喉嚨也跟著酸澀起來,他心裏明白了,他依戀的正是米線,這個為他付出所有的傻女人。他一時陷在悲傷的旋律裏無法自拔,不斷地自問,真要自殺嗎,真的要自殺嗎。


    第 6 章


    這時候梅菲斯慣例每隔幾分鍾回頭看一眼,見兒子對著她發呆,就問:“仔仔困了?”


    “不困,我等吃魚羹呢。”


    “啊,仔仔原來是餓了,媽媽快點兒做。”梅菲斯滿心喜歡,兒子的食欲那是多麽的難得。


    葛培森卻是閉上眼睛不忍卒睹,他見識的這個年紀的女人不少,人家都一個個依然盛開的花兒一樣,可這個米線卻是眼角魚尾紋起,眼袋是永遠不褪的黑眼圈,連眼影都不需要。他想起轉生於這一世之後,米線日日夜夜的隨叫隨到。毫無疑問,是他鑽在仔仔的身體裏,以愛綁架了米線。有他在的一天,米線就別想享受一天屬於她自己的生活。


    他心裏暗歎,眼前的米線頭發是最簡單的馬尾巴,身上別無首飾,倒是背影纖細,瘦得腰身足以讓很多女孩垂涎。以前他是放不下尊嚴不肯開口求人,有什麽事,或者有病有痛的話,他都寧可死忍而不願麻煩米線。而今與米線混熟,衣食住行全由米線打點,他還哪有什麽放不下的尊嚴,他現在是不忍開口辛苦米線而死忍。可是每天他都有那麽多例行公事需要米線幫他做好,即使他不節外生枝,米線又何嚐有空。每天米線幫他做完全身沐浴,撲上香噴噴的爽身粉後總是給他一吻,說聲“媽媽最愛仔仔”的時候,他都是心裏帶著負罪感。米線對他越好,他心中的負罪感越強烈。他想,還是別以愛挾持米線了,這傻女人都瘦成人幹了,還能挺得住幾天。他……他不能依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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