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碧玉聞言歎息:“我的下一代們出國後還能寫中文,可惜都偷懶,不肯多寫。年輕的幹脆不認識我,出了能說幾句別扭的中文,寫是別指望他們了。是觀過來,說話說急了就用英文,看見我聽不懂就指手畫腳地比劃,好好一個人搞得跟大馬猴似的。好在你看得懂英文,還能看看他的信。有機會你回信的話,幫我捎話給他,讓他這回來的時候不要聽他父母的,非要帶那麽多東西來。都是他們總是想著我,要孩子過來時候帶東西,害得孩子們怕累,有點怕來我這兒了。你叫他人過來就行,最好再帶他的堂兄妹過來,我這兒大,不怕鬧。這話我不能跟他們父母在電話裏說,說了也沒用。他們孝敬,都怕我這兒短了什麽,受什麽委屈。”


    荷沅這才知道,這個風光雅致的老太太,其實是個很寂寞的人。她想了想道:“我明白了,我會去信跟王是觀說明。柴外婆,我原本挺怕您的,今天說了話才知道您是最可親的人,我以後一定要常常過來叨擾您。今天不打擾您了,我剛剛山上下來,餓得前胸貼後背,得吃飯去了,祖海還等著我吃飯。”


    柴碧玉雙手在沙發上撐著起來,微笑著過來挽住荷沅的手,道:“早說,我給你煮碗餛飩。不過既然有人等著你,我就不留你了。以後你有空經常過來,我最喜歡跟你這樣的好孩子說話,還怕你們年輕人不耐煩陪我們老太太聊天呢。”


    荷沅按住她不讓她出來,說外麵冷,不要總是一冷一熱的,怕感冒。柴碧玉這才站在偏廳門口微笑著目送荷沅離開。這次見麵,荷沅發覺柴碧玉沒像上次去參觀安仁裏時候那樣端著架子說著古老的話語,原來那是他們那個圈子的語言,或許隻有那樣說話,他們之間才有認同。也是,她要總是那樣不識時務,守著古舊的話,還怎麽可能那麽大年紀還當著副會長呢?那可不可能僅僅因為以前是本市首富的遺孀就可以勝任的。她總是有她過人的地方。


    荷沅回到安仁裏,見祖海衣冠楚楚,幹淨齊整,當然,他袖子上的商標如今早都已經被荷沅摘完了。荷沅想到自己還是上山穿的外套,似乎很有點對不起穿得那麽齊整的祖海,忙叫了聲“我去換件衣服”,便一路跑了上去,直把新做的旋轉木樓梯踩得嗵嗵直響。祖海笑著看荷沅跑上去,不由伸手整整自己的領帶。以前他不舍得剪掉袖口的商標,當初要是他媽拆掉他的商標,他一準翻臉,無奈拆的人是荷沅。可是最近與外貿公司的業務員接觸,常在吃飯時候聽他們大聲譏笑那些袖口有商標的人,他這才馬後炮地感激起了荷沅。


    荷沅換上的是一件橙紅底黃黑格子的一手長大擺大衣,祖海知道荷沅現在愛屋及烏,因為荷蘭的範巴斯滕而喜歡橙色。裏麵穿的是與青巒的舞會上穿過的高領緊身黑毛衣和黑呢一步裙,已經及肩的頭發用那支百寶箱裏麵珍藏多年的象牙簪盤成發髻,時髦之中透著單純,在祖海眼裏當然是最美中的最美了。那是荷沅買的春節新衣服。


    祖海沒騎他的摩托車,他硬是要打的。荷沅堅持說沒幾步路走過去,可祖海到了路口要求坐三輪車,祖海擔心穿著裙子的荷沅會凍死。但荷沅最不願意坐三輪,尤其是上坡過橋的時候,她總有壓迫欺負前麵三輪車夫的感覺,祖海雖然覺得荷沅這等想法可笑,但也隨便她,於是兩個人最後還是走到了離安仁裏最近的一家三星級賓館,其實祖海是想去唯一的一家四星級賓館的。


    荷沅雖說是早發了財,可還是第一次走進這種高檔的地方。裏麵燈光好亮,地也好亮,比學校科學館裏麵豪華多了,以前還以為科學館已經是極點。室內溫度非常高,荷沅都覺得似乎有熱氣哄哄地朝她吹,感覺劉海都會被飄來的熱氣吹得飛起來。但荷沅不好意思當著那麽多人麵前脫大衣,見祖海脫了呢大衣掛在椅子背上,她思量再三,趁著祖海點菜,小聲找很遠站著的服務員要了洗手間的位置,在洗手間裏脫了大衣才出來。走到自己椅子旁邊的時候,都有點怕祖海看出她的小心思,低著頭不敢看祖海。


    祖海沒料到荷沅還有這麽多曲裏拐彎的想頭,當然不可能有什麽看法。看著荷沅婷婷玉立地走來,很是移不開眼睛。幸好荷沅更不敢看他,沒發覺他的失神。祖海等著荷沅坐下,這才回過神來,笑道:“我點了個醉河蝦,不知道你敢不敢吃,以前你一點不敢吃我捉給你的河蝦。”


    說到當年糗事,荷沅這才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你這野人,你要是敢生魚也一並拿來了吃,我這才服你。”


    祖海笑道:“有什麽不敢,我給你點了,就看你敢不敢吃。日本生魚片,你看書應該有看到過。”怕現在說得過頭,荷沅撐住了不肯吃,便轉開話題,“我托朋友搞到一隻冰箱,一隻洗衣機,還有一台電視機,我那兒還沒有裝修,想放在安仁裏先用著,你看行不行?你千萬得答應,很難搞到的,我一直找到冰箱廠副廠長,通過他關係找到百貨商店負責人才拿到批條的。”


    荷沅奇道:“出錢買東西還要走後門?錢好像還不如關係頂用啊。沒關係,安仁裏那麽大,你再多拿來一些來擱著都沒事,何況我還能用你的洗衣機了,多好。我剛剛去柴外婆那裏,她那麽大房間,才住她和娘姨兩個人,竟然也擺得滿滿的。她偏廳的那隻銅炭爐好漂亮,古色古香的,還配著銅炭籮,銅火撥,整套東西好像是洋玩意兒,看著就是透著股味道。她很感謝我的好意呢,其實她不知道那是你的好意。”


    祖海微笑道:“我跟她又不相幹,她隻要記你的情就是。荷沅,你那麽喜歡古代的東西,台上那些彈琵琶拉胡琴的你也會喜歡吧。”


    荷沅看了一會兒,笑道:“不喜歡,我不喜歡他們奏的廣東音樂,我總覺得廣東音樂抑揚頓挫,但少了點味道。”正好幾碟冷菜上來,服務小姐像是知道荷沅好奇那些稀奇古怪的菜,微笑著端上一盤,便細聲細氣報一個菜名,比如廣東鹵味拚盤,蒜茸海帶結,日本紅汁八爪魚等,另有三小碟附送的,分別是蕎頭,話梅和花生米,都隻夠一口吃的量。又拿出一瓶加飯酒,分別給荷沅和祖海的杯子滿上。荷沅很感激她那麽仔細那麽周到,等她準備離開的時候,忙說了聲“謝謝”,那小姐衝她微微一笑,旋身退下。


    祖海這才將話梅推到荷沅麵前,道:“要不要在酒裏麵放一顆話梅?解解酒酸氣。”


    荷沅好奇,還從來沒聽說過酒裏麵放話梅的吃法,忙夾了一粒放入酒中,看話梅在琥珀一樣的酒液中吐出幾小粒泡泡,這才端起喝了一口,“咦,酒還是熱的,甜甜的真好喝。”


    祖海笑著端起酒杯,與荷沅碰了一下,說聲“新春愉快”,這才開始喝酒。荷沅想到,對了,哪有坐下就自己先開喝的道理,劉姥姥都不會那麽做。剛才就差跟劉姥姥似的說一句這酒蜜水一樣了,糗到家了,幸好是在祖海這個發小麵前丟臉。忙兩眼四周打量了一下,發現周圍桌的人都把骨頭什麽的吐在前麵的一個小碟上,荷沅一想也對,那麽白的桌布,怎麽好意思把湯湯水水的骨頭吐在上麵,當然得吐在盤子裏了。暗自慶幸有了這麽個重要發現。


    祖海見荷沅不急著吃菜,隻是端著酒杯四處打量,知道她好奇,笑道:“本來是準備帶你去一家四星酒店的,誰叫你不肯坐出租車。不過不急,放到春節後去也行。荷沅,我還想在安仁裏裝一步電話機。我剛剛問了一下,要首付三千四,再加在郵政儲蓄開戶存錢,還要買他們提供的一隻電話機,大概是兩百多塊。我裝修時候給你預埋了電話線,我電話多,住在安仁裏的時候,總是拿大哥大打電話費用很高,用座機的話就好多了。你如果答應,我明天先去交上錢排上隊,好等春節後他們立刻就可以來安裝。”


    荷沅這時有點適應過來,也舉起酒杯微笑著與祖海碰了一下,道:“謝謝你,祖海,要不是你幫我想得周到,我都不知道拿安仁裏怎麽辦。不過電話還是我自己來裝,你電視什麽的可以搬走,電話可移不走,況且我也正想裝電話,還想給爸爸媽媽家裏裝上。我裝了後,你來你盡管用好了。不過,祖海,我在你手上還有多少錢,會不會已經欠你了?你可得把帳目給我看看,別你墊了無數錢,我還在這兒沒良心地要這要那。你千萬別跟我客氣,我前一陣考試考得四腳朝天,都沒跟你問起。”


    祖海一心想做一本混帳,借著自己要用的名義由他出錢買一些必需品,否則他以後總有很多時間住安仁裏,總是用荷沅的東西,他不安心。見荷沅要與他算帳,知道荷沅這人認真起來,還真會一分一毛地與他把帳算清楚,忙笑道:“你的錢我給你規劃得很好,沒有超標,剩下的一些大約做掉油漆工,正好用完,不過春節後新買的房子可以交付,你很快就有一筆房租費進帳。裝電話的錢你暫時沒有,我可以先替你墊著,慢慢從你的房租裏麵扣除,你看怎麽樣。”


    荷沅想了想,道:“我買黃花梨屏風的時候還在想,我不偷不搶不賭不欠,理直氣壯地用錢,可這下倒好,還得欠你的錢了。是不是不好呢?”真有點費思量,想到即將要欠錢,心裏有點惶恐,欠債啊,多難聽多可怕的兩個字。


    祖海笑道:“說起來,電話你用得不多,主要還是我用,所以我想由我出錢安裝。你還是一個學生,現在裝著電話也沒什麽用場,最多一個月幾隻電話進出,為了我用電話,要你掏幾千塊錢,我過意不去。我有兩點想法,一個是你一直不把我當外人,錢和別的什麽都放心托付給我,我也沒拿你當外人,有些事情沒問過你,自己作主了。所以電話這件事上你也不要拿我當外人,否則你要是一定要跟我劃清你是你我是我,安仁裏的東西必須是你買是你的,我不能盡一點心的話,我以後也沒敢隨便進出安仁裏了,以後見麵了大家隻能客客氣氣,那很沒意思。另一點是我雖然沒像你一樣大手大腳亂換錢,可我的錢總是比你多,而且我未來一直會有比較大數目的錢進帳,不是拿不出錢硬擠。電話你非要你掏錢裝的話,我以後用著會很不安心。裝電話這事就這麽定,你不要再有什麽其他想法了。這事說出去問誰誰都會說該由我來裝。”


    荷沅雖然聽著覺得祖海的話與她的原則有點衝突,但是祖海說得也有理,她反駁不出,兩人一直兄妹一樣的,好像沒必要那麽計較,何況平時用電話的還真是祖海,而要是祖海不提裝電話,荷沅壓根就沒想到給安仁裏裝電話那麽回事。好像由他出錢裝應該沒錯。


    祖海看著荷沅欲言又止,一臉認真地犯著難,心中好笑,知道他一席話把她繞暈了。正好一盆醉蝦上來,他忙笑道:“荷沅,活蝦上來了,你敢不敢吃?你看看,這樣子的飯店裏菜單上列著的菜,吃的人怎麽可能都是野人?”


    荷沅被祖海打斷混亂的思路,注意力很快便被玻璃盅裏不時從醬油色濃湯中活蹦亂跳出來的蝦吸引住。“真吃?真能吃?會不會不是河蝦?”


    祖海笑道:“怎麽會不是,不過小了一點,沒我們小時候抓到的大。”一邊說,一邊拿筷子尾擋住荷沅要去揭蓋子的手,“等一下,等它們不跳了再揭,現在還沒入味。”


    這時,服務小姐又端了一盤紅白相間的薄片上來,薄片放在冰塊上,周圍圍著一圈青瓜胡蘿卜拚出來的花,煞是好看。祖海取了荷沅的醬油碟子過來,替她往裏放了一點綠色牙膏狀的東西,攪碎了,才給荷沅,“這是三文魚片了,你蘸這種芥末試試,很有味道,以後保證你吃了還想吃。”


    “人類進化的一個裏程碑是吃熟食,祖海你依然茹毛飲血,當然吃了還想吃。”荷沅不懷好意地嘿嘿笑著,但想到人家既然可以吃,自己為什麽不去吃?即使嚐嚐味道也好。好奇心既然可以殺死一隻貓,在好奇心驅使下吃一口生魚片又能如何?當下勇敢地揭了一片三文魚片,往芥末醬油裏麵一蘸,筷子在嘴邊停留了一下,見祖海一臉促狹地看著她,頓時橫下一條心,將生魚片湊進嘴裏。咦,鮮甜嫩滑,果然好吃得很,一點不腥,一股從鼻子裏生發出來的辛辣味道雖然刺激,但很讓人掛牽。荷沅當即又夾了一片來,如法吃了,“還真挺好吃的,祖海,你什麽時候開始吃的?”忽然想到剛剛還取笑祖海茹毛飲血呢,不知祖海會不會取笑回去。


    祖海隻是笑笑道:“以前與一桌子朋友吃飯,一個香港人點的,我照著他的吃法偷偷嚐了一口,喜歡,以後就喜歡上了。其實別的新鮮魚也可以吃,但今天給你入門,還是吃最不腥的。醉蝦也可以吃了,你試試看,也是鮮中帶甜,很有味道。”


    諾大生魚片都吃下去了,何況去去蝦米。荷沅勇往直前,夾了一隻個頭稍大的河蝦來剝,一邊笑道:“祖海,以前你抓的可要比這個頭大多了,我記得你還經常抓到殼上麵長青苔的老蝦,你吃著是大蝦好吃,還是小蝦好吃?”


    祖海笑道:“當然是大蝦好吃,醉蝦據說用小蝦才能入味,可是他們沒吃過最新鮮的,當然不能知道即使不用調料,活蝦肉天然的鮮味已經最好。不過荷沅,今天是給你入門,大蝦會嚇著你,你還是吃小的吧,免得又像以前在河裏時候一說到吃活蝦,你就潛水溜走。”


    荷沅追著拿筷子打祖海的手,什麽嘛,哪壺不開拎哪壺。祖海隻是笑,隨便她打。


    其他幾個菜雖然也是精致美味,但沒生魚醉蝦來得驚心,荷沅一晚上隻盯著這兩盤吃了,吃得酣暢,不知不覺酒也多喝了一點。坐著時候沒覺得,吃完起身拿起大衣,準備去洗手間穿上,這才覺得頭有點晃,忙扶住椅背站了一會兒。祖海幾乎天天喝酒,今晚才兩人平分一瓶黃酒,當然不會有醉意,見荷沅有點站不住,忙上前扶住她,笑問:“行不行?要不行隻有我背你走了。”


    荷沅薄醺中還知道瞪祖海一眼,站穩了去洗手間穿上大衣,抬眼見晶亮的鏡子中自己一臉紅暈,眼波欲流,不像個正經人,心中驚嚇,忙取冷水好好洗了把臉,總算舒服一點。可是鏡子中的紅臉還在,荷沅無奈,隻得擦幹了臉出去,隻希望祖海看不見。


    祖海見了荷沅小臉周圍濕漉漉的頭發,心中又是笑了笑,他久經沙場,還從沒見過荷沅那樣喝酒那麽自覺,不等別人勸,自己先一口接一口下肚的,不過也是,這又不是應酬,他們兩人之間還要有什麽計較,就跟在家裏一樣,說話說得高興了多喝幾口,又不存在誰喝多了誰吃虧。不過荷沅的紅臉蛋真可愛,祖海都不得不將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才能忍住不去捏一把。他不敢在荷沅麵前貿然動手動腳,免得荷沅臉嫩,以後躲著他不見。最怕荷沅躲進宿舍裏,他又不是青巒,哪裏還能找到她?


    好在荷沅出了大門,被冷風一吹,神智一下清醒了不少,走路都穩當了。她喝得畢竟不是很多。於是不恥下問,問了祖海很多問題。祖海拿他的經驗娓娓道來,告訴她什麽酒該怎麽喝,酒桌上該如何保存實力等。荷沅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書本上怎麽也不可能學到的東西,非常受教,認真用心地記住了。如祖海所言,黃酒的後勁果然大,回到安仁裏,荷沅草草洗漱了就睡覺,一覺睡到大天亮,腦袋還有點犯暈。不由開始體諒祖海的辛苦,她才昨晚喝了不多,而祖海為了生意經常喝酒,也經常喝多,他不知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有多難受。祖海真不容易。


    出門時候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隻小小的錦匣,打開,裏麵是一條足金項鏈。知道這一定是祖海送的新年禮物了。不由想到初中時候祖海剛回來,送她一隻玉鐲,依稀記得當時的他說,等他以後錢多了,送她金的。荷沅不覺伸手摸上脖子上已經戴了一個多月的一條18k金細鏈,心中有絲恍惚。猶豫了半天,終於把青巒送的項鏈拿了下來,一並放在祖海送的錦匣裏,兩根鏈子糾纏在了一起。


    荷沅春節後沒住安仁裏,因為安仁裏開始刷油漆。等祖海四月份去廣州參加廣交會了,她才住回安仁裏,這個時候,安仁裏才真正像個樣子。花梨木屏風和酸枝木桌椅又被運回安仁裏,荷沅對她房間與書房的布置最滿意,最喜歡臥室的一排精美壁櫃和書房的一長溜兒書櫥。因為那些瓷器不是古董,祖海將它們清了出來,原來的暗室正好做了書櫥,沒添太多木料。雖然因為時間關係沒有雕琢鑲嵌,但一長排的實木清水長條門倒也非常氣派整齊。


    連柴碧玉見了荷沅的書房與臥室都說了一聲好,她很喜歡雲南運來的白藤椅子,讓娘姨回家取來兩張軟墊來,一張墊背部,一張墊下麵,坐著與趕來安仁裏享受外孫女孝敬的荷沅外婆足足圍著那張漂亮的樺木癭台子打了三天麻將。隻是安仁裏堂皇的新家具,幾乎十櫥九空,荷沅貪方便,常常連晚飯都在學校食堂吃了才回來,怎麽可能拿得出茶水招待一群被柴碧玉招呼來的眼光奇高的遺老,當然還是柴碧玉家的娘姨從家裏搬了東西來招呼。好在荷沅拿出來的杯子是一水兒的粉青荷葉邊龍泉青瓷蓋杯,眾人見了都沒聲價喝了聲彩,可見是好東西。荷沅天天上課,沒時間招呼,都是外婆自主。隻有最後一天星期天的時候才有空出來端茶倒水,順便給川流不息進來參觀的什麽老公公老婆婆們做餛飩當點心。不過不是沒有回報,他們搓麻將時候聊的舊事讓荷沅眼界大開,不由起了寫一寫安仁裏舊人的念頭。


    牆頭燕子花開,春韭興旺得如野草,往往一夜春雨撒過,減下的韭菜已夠炒上一盤。檸檬與佛手雖然開得不旺,但香味依然撲鼻,誰進門聞到都會叫一聲好。兩扇落地長窗前,種下的薄荷、紫蘇、香薷各自茁壯成長,薄荷已經幾次被柴碧玉家的娘姨討去過。隨著天氣逐漸變暖,滿園子不間斷的花香,即使沒有花香,檸檬、佛手、茶葉、和薄荷的葉子都會吐出絲絲清幽。荷沅猶豫著終是沒有種上茉莉,都說茉莉與“沒利”近音,不知做生意的祖海會怎麽想,雖然荷沅又知道祖海才不會那麽細致。


    荷沅對安仁裏的喜歡銘心刻骨。 查看該章節最新評論(0)正在加載……


    第十三章


    青巒時常有信寄來,他似乎很受帶隊的某著名教授的青睞。不過荷沅不知道此人是誰。雖然青巒在信中有說有笑,荷沅的回信也是談笑風生,但中間終是隔著一張紙,所有的話都來得不很真切。尤其是荷沅看著春光大好,很想找個人抒發胸臆的時候,總是茫然若失地想到,斷腸人已在天涯。


    自從油漆結束後,祖海也不再天天來安仁裏,他狡兔三窟,公司忙了住公司,老家那兒的廠裏有事就住廠裏,他買了一輛二手拉達,每次似乎都是非到後車廂裏麵的幹淨衣服穿光了,這才來安仁裏換洗。不過祖海現在過來不同於以往,不再是自己掏鑰匙開門進來,總會預先來個電話通知時間,然後才上門。荷沅有空,就會照著從烹飪書上學來的招數,做幾個葷素小菜,買兩三瓶啤酒,與祖海把酒聊天。荷沅說她和同學們的趣事,祖海說他公司的最新發展。對比之下,荷沅總覺得自己是在耗費大好光陰,每天淨想著玩玩玩,而祖海則是像足一個成熟的大人,舉止越來越堅毅,目光越來越深邃。而祖海說的什麽招呼生意朋友上門吃飯的事,則是從來沒有兌現過。


    荷沅考完二年級下半學年的期末考,祖海才預約上門來吃飯,進門一如既往地拎著一隻放髒衣服的皮包,手中拿著信箱裏麵順手取出的報紙。進門聽見荷沅在廚房忙碌,便放下東西,拿著一封信走去找荷沅。“荷沅,國外來的信,是青巒的還是王是觀的?”


    荷沅先看了一眼祖海,笑道:“你怎麽每次來都是筋疲力盡的樣子,又忙什麽了?”順便就是祖海的手看了一眼,“王是觀的,這家夥說來說來卻不來了,我還等著他呢。咦,這回的信怎麽這麽厚。”


    祖海收起信,微笑地看了眼滿頭大汗的荷沅,道:“我剛出差回來,我們產品的地級市級別品牌專營又談成三家,看來朝北擴張已經站穩腳跟,可以開始西進了。”


    荷沅專心做菜,但現在已是熟手一個,當然有空說話,“我前幾天看日報上麵介紹你的公司了,說你鐵碗整肅聯合企業中的產品質量,一舉扭轉本市同類產品在全國市場上的不良名聲,還說你開創的那個品牌現在信譽非常良好,是塊金光燦燦的金字招牌。真有那麽厲害嗎?我看著好開心,將報紙拿去寢室給宋妍她們看,她們都說想不到你會這麽能幹。”


    祖海笑道:“記者的筆真不得了,死人也能寫成活人。他一定要給我拍照登報紙上,我說我又不是演戲的,這張臉那裏能放到報紙上麵去,還不笑死人,不幹。他還頂不情願的。”


    荷沅聽著失笑,道:“我們舞蹈班的表演被校報記者拍了照,放到食堂門口的櫥窗裏展示。看著男生們一個個端著飯碗在照片麵前流口水,我就得意地想到秀色可餐這四個字。好在我水平差,老師總是說我跳不出味道來,總算把我安排在偏遠位置,照片照出來總是模模糊糊,缺胳膊少腿,否則被那些臭男生看著下飯,多惡心。”


    祖海聽著前半截話心裏有點酸溜溜,聽了後半截話才放心。見荷沅忙碌,想幫忙又幫不上,他沒燒菜的能耐。隻能道:“我把衣服泡到洗衣機裏去,那麽熱的天,你少燒幾隻菜。”


    荷沅一聽,連忙叫道:“別,別,你還是將衣服放著,你洗出來的衣服連我看著都覺得髒,上回晾在外麵被柴外婆家的青婆看見了說得我都臉紅。我已經討教來了辦法,你還是放著等我來洗。”


    祖海站在原地傻笑了會兒,這才拍拍荷沅的後腦勺,笑道:“笨荷沅,我的衣服怎麽好意思讓你給我洗。”


    荷沅一聽,頓時一張臉紅得如火燒過一般,扭過身去不敢看祖海。祖海默默在旁邊笑了會兒,這才出去洗手間,準備洗衣服。荷沅想了想,還是追了出來,飛快地說了句:“你慢慢來,我教你怎麽洗。”然後立刻龜縮回廚房。


    一頓忙碌,終於結束。搬著菜盤子上樺木癭桌子,卻見祖海斜躺在長窗邊的長藤椅上睡覺,還不是閉目養神,簡直是熟睡。荷沅準備好飯桌,想叫祖海,又不忍,他一定又是不知怎麽沒日沒夜奔波了。有次聽他說過,他能把出差時間安排得分毫不差,白天到一個城市,晚上乘夜班火車睡一覺,醒來抵達另一個城市。偶爾來這麽一次還好,經常這樣,誰吃得消。


    荷沅想了想,悄悄走到洗手間,伸出兩枚手指,抽出祖海的短袖襯衫,照著柴外婆家娘姨青婆說的法子洗幹淨領子,又將祖海的髒長褲抽出來放一邊,等下一桶再洗,剩下一團全扔進洗衣機裏,關上門放水浸泡,怕水聲吵到祖海。將第一次洗出來混濁的髒水放了,又用洗衣粉和漂白劑一起重新浸泡,等洗衣機的聲音停了,這才走出洗手間。拈起桌上放著的沉香木柄宮扇,荷沅走到祖海身邊一看,祖海還是睡得穩穩的,一點沒被吵的意思。正想著要不要叫醒他,卻聽大哥大響。才響了一聲,祖海就一骨碌蘇醒過來,眼睛都還沒睜開,就準確無誤地找到手機,按鍵接聽。荷沅這才拉亮桌上的台燈,就著燈光看王是觀的信。


    祖海嗯嗯啊啊地幾聲下來,便掛了電話。這才睜開眼,見荷沅坐在他對麵看信,湊過腦袋瞥一眼,毫不意外,看到的是整張的英語。“王是觀怎麽有那麽多話可以說。”說完便上洗手間。走出來按亮客廳所有的燈光,站在桌邊看究竟有些什麽菜。忽然想起剛才還被他堆得亂糟糟的洗手間現在好像很整齊,忙回身去一看,果然,內衣和襯衣都被荷沅浸泡了起來。特意走到荷沅身邊,微笑道:“你還是把我的衣服都洗了。”


    荷沅臉一紅,硬著頭皮道:“放心,我隻處理了一下你的襯衣領子,其他都是整包扔進洗衣機裏去的。”


    祖海一時也有點不知道怎麽說才好,看了一會兒埋頭看信的荷沅,搭腔道:“王是觀會不會來?”


    荷沅忙道:“不來了,他正失戀得有氣沒力,三句不離我愛他他不愛我,我得寫封信分分他的神。”


    祖海一聽反而開心,看來王是觀還真與荷沅沒什麽關係。“他不來也好,我下周去蕪湖,你去不去?可以就近去一趟黃山。我聽說從黃山下來,坐一天船可以到千島湖。”


    荷沅一聽來了精神,“去,當然去。我本來就安排了這個暑假和王是觀一起看安徽民居,還特意存著錢呢。這家夥真沒用,戀個把愛都能廢棄雄心壯誌。但是祖海,你那麽忙,哪裏擠得出時間出來旅遊?”


    祖海起身到樺木癭飯桌邊,笑道:“人是活的,時間是死的,安排一段時間出來玩還能不行?荷沅,信等下再看,我都快餓死了。你今天燒的菜怎麽都看上去清清淡淡的沒一點油水?”


    祖海話音才落,手機又響,荷沅才走到桌邊,就聽祖海霹靂似地一聲喝,嚇得荷沅差點呆在當地,“這點小事都擺不平?你帶他們吃飯,吃完來安仁裏找我喝茶。我今天懶得出門。”說完就把手機掐了。


    荷沅見祖海說完一臉的若無其事,不由好奇地問:“祖海,你平時都是這麽跟人說話的嗎?那麽凶,不怕把人嚇死?”


    祖海笑了笑,道:“這是凶嗎?還好啊。換了你今天累成我那樣子,你還想出去請客吃飯嗎?老楊都不會看看我的臉色。今天不給他一點教訓,以後他還會犯渾。荷沅,今天酒別喝了,我本來腦袋就混混的,不想等一下在客戶麵前被他們拐了去。估計他們也不怎麽會喝酒。”


    荷沅記得老揚還是祖海的副總,總覺得祖海這麽訓斥比他年紀大的人不好,但又不知道他做得對不對,或者生意場上還真要這麽做的都難說。看了一桌子湯湯水水的菜,荷沅自己也想笑,“我今天看著一個賣冬瓜的老頭可憐,那麽大年紀了,背都直不起來,還要挑那麽大倆冬瓜來賣,五分錢一斤,才能賣幾塊錢啊。我不小心就多買了一點。你別看外麵好像都是冬瓜,其實內裏可都是葷的呢。”


    祖海笑道:“冬瓜片卷蟶肉,冬瓜釀肉沫,冬瓜夾鹹魚清蒸,荷沅你還真能變花樣,飯店吃的都沒你做得精致。這碧綠的小球總不是了吧?”祖海見他從唐山出差帶來的雪白骨瓷湯碗底上滾著一顆顆翡翠似的碧綠小球,大熱天的看著非常爽口,便先下調羹取一隻出來,見荷沅笑眯眯地看著他,他總覺得有鬼,吃下去略一品味,立刻驚道:“這也是冬瓜?怎麽可以做得那麽好看?湯也很好。”


    荷沅得意地道:“今天一桌菜,賣點就在這個湯上麵了。小球是我用冬瓜削出來的,拿溫油慢慢潤成碧綠。湯是如假包換的高湯,為了讓湯一清見底,我照著書上做魚翅的高湯來做的這鍋湯。雞肉,豬腿肉,和火腿肉一起蒸兩個小時,然後一起放進水裏麵再煮了一下午,最後把肉渣濾掉。今天我一天都花在這湯上麵了。怎麽樣,明天早上我給你拿高湯下麵吃。”


    祖海看了荷沅一眼,微笑道:“太用心了,也太費你的時間,不過還真是好吃。”


    荷沅還真擔心祖海說出吃是好吃,但不值得那麽花時間的話。見他沒說,忙自己如實招來。“其實我一邊做事一邊在動腦筋,我想趁著暑假,把解放前安仁裏所有住家的曆史清一清,做出一本清楚的記錄,這才不致對不起那麽好的安仁裏。我前一封信已經與王是觀說了,讓他翻拍幾張他家保存的安仁裏舊照給我,我附在記錄上,一定好看。這回王是觀寫信來說他已經拍了,等家裏有人來找柴外婆的時候一起帶來。聽說裏裏外外有好幾張呢,他們家裏也支持我寫,這封信後麵幾張都是他父母的回憶,我等下還得翻一下字典才行。可是都是模糊的記憶,沒有準確的年代,我懷疑那還得去翻資料。我一整天都在理思路呢,不知怎麽寫才好,有了王是觀父母給的資料,再加我外婆的回憶,我現在心中的輪廓總算有點清楚了。”


    祖海笑道:“你好好寫,寫好了我讓人全文打印,我們好好做一個封麵,認識的人每人發一本。”


    荷沅做個鬼臉,笑道:“那麽隆重,又不是安仁裏博物館。被你一嚇,我立刻覺得責任重大,反而寫不出來了。”頓了頓,又補充道:“臭王是觀,本來還想叫他給安仁裏拍幾章有點味道的照片,這下隻有我自己用破鳳凰205照相機來幾張了。祖海,他們拿來的照相裏麵一定是王是觀爺爺西裝革履站在安仁裏麵前,我拍的時候你西裝革履給我做模特好不好?”


    祖海笑道:“還是你自己穿得好看一點,拿著你那把寶貝扇子,扭扭捏捏來幾張的好。” “錯,那叫風姿綽約好不好?”荷沅一點沒客氣就一筷子敲了上去。


    祖海吃飯吃得飛快,荷沅的一筷子一點不會打斷他的速度,他隻盯著冬瓜釀肉沫和那碗高湯吃了。放下筷子,拍著肚子道:“吃了個水飽。荷沅,你等下去開一下書房的門窗,通通風,我準備在那裏接待客人。今天的飯碗你洗一下,我衝個涼,換身衣服。”


    荷沅嘴裏應了,可心裏好奇,追著上樓拿衣服的祖海問:“為什麽一定要在書房?客廳才涼快。”


    祖海笑道:“那幾個客戶是我們的原料供應大戶,省公司的,平時走路鼻子都朝著天。我們要不是量大,他們理都不會理我們。去年這個時候,我們還沒有組成聯合企業,每一家要的貨都不多,想進他們的門都不行。否則今天我說我累了,換別人是不會逼我出去見麵的,隻有他們做得出來。我今晚想坐在我們書房的嵌螺鈿仿古大書桌後麵接待他們,平時我接待他們都在辦公室,為平衡那些失權小老板們的心,我的辦公室還是水泥地,沒什麽裝修,他們很看不起,今天給他們看看厲害的。”一邊說,一邊進到中間他住的房間,開衣櫃取衣服。


    荷沅晃晃悠悠跟進門,拉出一隻抽屜,取出一件顏色嬌黃的t恤交給祖海,“你上衣穿這件吧,今天是在家裏,如果穿襯衫戴領帶的,反而不自然。這件是我剛看見給你買的,我覺得好看呢。祖海,我給你做娘姨好不好?一準不會比青婆差,你有我那麽厲害的保姆,你說你多有麵子。”


    祖海接過衣服,忍俊不禁,“你該是什麽就是什麽吧,別胡鬧。咦,衣服怎麽都這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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