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拳頭。”小蒙人已出去,拳頭在門縫裏揮舞。忽然又鑽進頭來,“晚上去輪滑?”


    “等石天冬下班一起去。”


    “才不做你們燈泡。”


    明玉笑眯眯地看小蒙關門離開,看都不要看明哲發給她的郵件,一股腦兒刪了。可刪了郵件刪不了事,她還是得去處理。她深知明哲說得沒錯,蘇家三兄妹,她目標最大。以後老爹死了,她要是敢不好吃好喝地養著那繼母,不知道多少惡心事會找上她。她不會沒招,可既然事情有掐滅於繈褓的可能,她還是現在就防患於未然吧。唉,蘇家,蘇家,真是她的死穴。一遇到蘇家的事,她就無法心平氣和,她就變得病態。以後也別說小蒙了,小蒙看到他爸找二奶還不是死穴,各人有各人的死穴,不是設身處地,無法體會。


    中飯時候明玉套上風衣出去,不得不去父親家,她這是第二次去。車子開到那幢不熟悉的樓,她要在車裏坐上好一會兒,才能平心靜氣出門。她沒想到,敲門,給她開門的竟是明成。兩人當下都愣住,但明成隨即就一聲不響地讓開,露出他身後探頭探腦的蔡根花。明玉看著明顯變白變胖了的蔡根花想,也不知老頭子對她是不是真有感情,這事兒難說得很,經曆那麽惡毒的前妻之後,大概看哪個女人都會像朵花了,即使狗尾巴草也漂亮。而對於蔡根花這種沒有收入的農婦而言,一個月拿二千退休金,還會寫文章發表的老頭兒估計也是看上去比較偉岸的樣子。


    蔡根花見明玉一臉審視地打量她,心裏明白這個蘇家女兒來是為什麽,忙客氣地往裏麵讓,一邊熱情地問明玉吃了飯沒。明玉衝她微微一笑,什麽都不說,走進客廳自己找地方坐下。明成沒回客房,站陽台上吸煙,對明玉不理不睬,但不清楚她來做什麽,找誰,但總之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蘇大強坐電腦前看到明玉,傻了。沒想到給大兒子打電話,卻招來明玉這個煞星,坐電腦前無法動彈。蔡根花跟進來給大家倒水,倒完水,她拉來一把椅子,遠遠坐在廚房門口。


    明玉不等蔡根花坐穩,便眼睛都不抬,冷冷道:“蔡根花出去一個小時,我們蘇家開會。”


    蔡根花看看蘇大強,見他蔫頭耷腦沒一點神氣,又看明玉與其他蘇家兒子不同,滿眼睛的煞氣,連忙轉身出門去。


    明玉用手背緩緩將麵前的茶杯移開,等關門聲音出來,才抬眼看住蘇大強,聲音四平八穩地道:“你要結婚,我不反對。就你與你亡妻兩人的關係,我也沒有要你守足一周年的要求,等不等到元旦後,我不關心。”


    蘇大強一聽,眼睛一亮,這明玉說的都是他心裏話啊。一時腰也有勁了。不錯,這個女兒一向與她媽唱對台戲,他再婚明玉隻會拍手叫好。但還沒等他將背豎直,陽台那邊傳來一聲喝:“不行,發什麽花癡,你給媽守足三年再說。”明成這才明白大哥為什麽一次次找他,原來不僅僅是為他,還為老頭子結婚的事。大概找不到他,大哥隻好找蘇明玉了。但找蘇明玉,不是與虎謀皮嗎?


    蘇大強立刻將脖子又縮了回去,不敢看明成,但是這事兒事關他的幸福,他不能不爭取,再說,他已經上網查了有關條理。“成年人結婚,父母兒女都不得幹涉。你隻有贍養我的義務,沒有幹涉我的權利。”明玉一聽,不怒反笑,心裏還替父親補充一句:父母對成年兒女無贍養義務,可以不必提供房子給成年兒女居住。


    明成這時回過頭來,客廳本就不大,他一眼就看到明玉在笑,心說她可得意了,她巴不得把媽清除岀家門。隻要他在,她別想得逞。他又瞪眼對父親道:“你這種人,蔡根花圖你什麽?圖你一月一兩千退休工資嗎?等著你死繼承房子嗎?你被頭腦發昏。”


    蘇大強壯著膽子道:“我不管她圖我什麽,我死後房子給誰都不重要,我隻要小蔡在我生前用心伺候我。你不也在圖我的退休工資嗎?你這幾天吃的用的都是我的退休工資。”


    “你敢,你走著瞧。”明成無言以對,又加被父親在明玉麵前揭底,惱羞成怒,暴跳如雷,大步過來一把抓住蘇大強的胸口,怒目而視,總算是拳頭沒有下去。因為蘇大強早蔫了,激不起明成更大的衝動。


    明玉冷眼旁觀,心說都不是好東西。這個老頭子,不是跟說“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的路易十五一樣了嗎?果然夠自私,難說結婚後有人撐腰了,還是他第一個跳出來問她要錢要物。蘇明成除了拳頭,還知道什麽?


    明玉眼看著明成“哼”了一聲將老頭子放下,她幹咳一聲,道:“說到房子,我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爸,我得跟你算一筆帳,帳清了你即使做蔡根花家倒插門往後姓蔡我都不管。本來,我的財產與你的混在一起也無所謂,以後你死了也是我們來分。現在不行了,現在得多出一個人來,不,蔡根花還有兒子,也是你未來的兒子,這房子得五個人分。為了我們自己的利益,我們得把自己的先取回去。”


    明成正生氣,聽明玉這麽一說,忽然咂岀味道來,立刻訕訕地退回陽台,又是一臉與他無關地吸煙。蘇大強也感覺到了什麽,終於伸出龜縮進去的頭,兩眼睛看了明玉一眼,見明玉客客氣氣的,他才問一句:“什麽財產?”


    明玉還是不溫不火地道:“這麽說吧,原來的一室一廳是你們兩夫妻的共有財產。現在一個去世,你可以得到其中的八分之五,我們三兄妹可遺產繼承到其中的八分之三。這八分之三折合人民幣大概是八萬。然後買現在這所房子時候,老大老二家出錢,加起來十幾萬吧。還有這兒的家具都是老大家出錢的。另外,你們夫妻共有的錢財我們也要分八分之三,你得把存折拿出來核算。這樣算吧,你如果要結婚,我給你兩項選擇,一是賣掉房子還我們的錢之後,剩下的錢你愛買什麽房子住就買什麽,你自己管自己,我們不管了,我們可以管你,但我們不管蔡根花。另一是你可以留下房子,但你把我們的錢還給我們,然後你愛結婚就結婚,結幾次都無所謂,我們什麽話都沒有。你自己斟酌,我不是恐嚇,你什麽時候結婚,什麽時候等著接法院傳票,等著法院來這房子貼封條將你強製出門,拍賣了房子還我們的錢。你自己選擇吧,這事情決定好,你就是明天登記結婚也無妨,我們不幹涉,有人伺候你我們省心,以後就把你扔給蔡根花了。”


    明成一聽,立刻就明白了明玉的意思,不得不讚,這話真是打蛇打七寸,打到老頭子要害了。他當然不會喝彩,但他有點自慚,他怎麽就沒想到這麽好的招數,驅強虜於談笑間呢?但又一想,人家是有備而來,不稀奇。這才安了心,在陽台悠悠地吐出一口煙。


    蘇大強聽了明玉的話,卻好一陣才計算清楚,激動地抖著滿頭白發問:“你……你們想趕我出去嗎?”


    明玉依然淡淡地道:“廢話少說,我們的意思很清楚,養你,沒辦法,養蔡根花,我們不幹,你喜歡她,你自己養。就這麽著。你可以拿著剩下的錢到郊區買間一室一廳跟她一起過日子,你那些錢夠你花,我們也不會稀罕你手裏的錢。”


    明成心想,夠狠,知道老頭子是貪財的,她以毒攻毒,拿剝奪利益來製約他的手腳。


    蘇大強又氣又急,可在場沒一個人可以商量,精神支柱蔡根花又早被明玉驅逐,他隻能腿腳簌簌發抖。兒女是他的物質生活保障,兒女如果不保障他,他還有幾個錢養蔡根花?終於,他有氣無力蹦岀一句話:“我找明哲,要明哲跟你們說話。”雖然心疼國際長途電話費,他還是動手撥打了,明哲是他唯一的希望。明玉沒掏自己手機給他,隻冷冷看著父親顫抖的手指撥好幾遍才撥對號碼,心說明哲家遭災了,午夜凶鈴。


    蘇大強一聽見大兒子的聲音,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稻草,迷路的孩子看見親媽,未語淚先流,電波將他的哭聲傳給遠方的明哲。被電話吵醒的明哲一聽父親的哭,自然而然就想起母親去世那天,父親打來的報喪電話,忙說聲“爸你放下,我打給你。”拿起電話下樓,怕吵醒樓上睡熟的人們。


    小小客廳電話鈴響起時候,明成很有過去接起說明原委的衝動,但是他畏縮了,他怕大哥趁機詢問他為什麽搬回家住,他無顏以對。


    明玉心煩這個蘇明哲,怕接了電話就是又接上蘇家的天線,聽見電話鈴響她就轉身背對。


    蘇大強接了電話,一開口就是:“明哲,明玉要逼我淨身岀戶,你來救救我啊。”


    明玉“嘿”地一聲笑了,就這麽當著她的麵撒謊?但別說,可憐人哭哭啼啼地撒謊還真是效果不錯,悲情戲。她料定老頭子已經幡然悔悟,再不敢打結婚主意,她也不想多呆在蘇家這種黑暗的地方,走過去也不管明哲在電話裏跟他爹怎麽說,依然如拉家常似地道:“結婚?你不過是想拉攏個長期女傭,讓我們替你背著包袱,休想,沒人是傻子。可惜你三言兩語就被我探岀用心,你若是真心真意,我還真支持你一把。沒事我走了。”她當然沒與蘇明成打招呼,轉身就走。可身後卻傳來明成大聲說話,“他當著你的麵都敢撒謊,你以為他對你說的你的身世會是真話?”


    明玉一愣,扭頭看住明成,一時挪不開腳步。是,這個父親的話能相信嗎?另一個當事人已死,他更有說謊的空間。這一回明成說的是人話。她的身世……究竟是怎樣?她一時迷惘了。


    明哲在美國聽爸哭訴,大驚,沒想到明玉解決問題的手法如此暴力,又聽電話那端明玉隱隱約約在說什麽,還有明成的聲音,他忙道:“爸,你叫明玉聽電話,我跟她說。”


    蘇大強放下電話,以哭腔喊明玉:“你大哥要你聽電話。”


    明玉沒理他,隻是神色複雜地看了明成好一會兒,轉身出門。她還想到,那些老頭子跟明哲說的家史,又有幾分是真實?


    明成看著明玉出門,心中忽然的痛快,好像是替媽平凡昭雪了似的,衝過去拿起電話,對大哥道:“沒人趕他出門,他撒謊。你放心,他永遠不敢再提離婚。”說完就燙手一樣地掛了電話,怕大哥問東問西。他知道大哥沒弄明白,肯定還得打電話來問,與其看著老頭子啼哭撒謊,他還不如出去壓馬路。


    但他才走到下麵,就看到明玉在那兒與保姆說話。他沒再往下走,站拐角處旁聽。


    明玉是心煩意亂地走下樓梯的,但看到蔡根花,她就立刻回複精神,招手叫她過來。本來,她也可以走過去,但是今天不行。這是個姿態,一絲一毫,體現的是主動與被動,主與仆。明玉平時從不擺架子,但是今天必須做出這個姿態,讓蔡根花明白兩者的身份。


    明玉下去樓梯,看見蔡根花,站樓梯口招手叫她過來。本來,她也可以走過去,但是今天不行。這是個姿態,一絲一毫,體現的是主動與被動,主與仆。明玉平時從不擺架子,但是今天必須做出這個姿態,讓蔡根花明白兩者的身份。


    但是麵對蔡根花的時候,明玉和顏悅色,“不好意思,大冷天要你外麵來等著。我們剛才商量了一下,老爺子暫時不搬去住我的別墅,我們三兄妹還是供著這間房讓他住。對了,這房子是我們三兄妹買的,本來老二準備賣了房子抽去他的幾萬塊錢做生意,想把老爹趕到我空著的別墅去,現在談好了,這兒生活方便,我們不換住的地方。幾萬塊錢我可以另外給老二。老爺子說,你做事情不錯,伺候得很好,這是好事,隻要你伺候好老爺子,我們不會虧待你。你的工資之外,我額外給你設兩項獎金,如果全年沒有一天缺工,年底時候我給你全勤獎一千。如果老頭子被你伺候得滿意,他不向我們告狀說你不好,我給你鼓勵獎兩千。做滿一年,第二年月工資加一百塊,第三年再加一百塊,每年加。隻要你好好做,做得好,有你的好處。你要是有個三心二意,讓老頭子到兒女麵前告狀,那我沒二話,立刻開除。我們這樣的工資,外麵多的是搶著做的人。上去吧。”


    蔡根花連聲應“是”,也不敢上去,看著明玉車子開大車子走了,才敢動。她這才知道,原來這房子不是老頭子的,那還不如做保姆合算,一年收入都要比兒子好了。原來這老頭子騙她,什麽房子不房子的,他是個沒家產的,隻有兩千塊錢退休金夠什麽用,以後一生病還得欠債。看來這結婚以後提也別提,否則背上一個大包袱,得伺候上一輩子。如果結婚,肯定得罪他們兒女,工資獎金都撈不到,老頭子的退休金她也用不著多少,完了。蔡根花雖然膽小,但頭腦還是有的,這麽一算計,回頭再也不與蘇大強提起,蘇大強落個清靜。


    明成最先聽著什麽別墅,什麽老二賣房子,剛才沒說起啊。到後來才明白明玉的意圖,心說她倒是一點不會吃虧,即使撒謊,他也肯定是奸角,她自己是好人一個。不過這辦法倒是好,拿點小甜頭穩住蔡根花,讓蔡根花為了每年加一百的工資不舍得離開。老頭子還能有幾年活,最多十來年,加一千也差不多到頂了,十年後通行的保姆工資怕是也要漲不止一千了。奸!


    他也不走了,回到客房,將今天談判寫成郵件,發給大哥。免得大哥在美國幹著急。一邊寫明玉的發言,一邊感慨,他是事後諸葛亮,難怪他不是對手,也難怪媽當年也不是對手。寫的時候,他更加意識到,明玉說話布置的滴水不漏,才想到她扯了一大通的房子長房子短,目的是為了告訴蔡根花老頭子隻是窮光蛋一個。後麵又如果不給蔡根花一點甜頭,她結婚不遂,鬧點事情出來,收拾殘局的還是他們幾個兒女。而且,明玉厲害的是,壓根一句不提他們鬧結婚的事,根本就當這事沒有,不給蔡根花一點說話逞臉的機會。一通說話,讓蔡根花隻有點頭哈腰說“是”的份。


    想到老頭子還不知道中計,在外麵向明哲哭訴明玉要趕他出門,這不正好向蔡根花補充說明了老頭子沒家產嗎?這一下,兩頭都擺平了,以後不止老頭子不會提起結婚,蔡根花估計也不敢再提起結婚。這麽臭,又這麽老年的老頭,誰要。又不是82對28。


    發出郵件,他就跑到客廳,搶過電話要明哲看電郵,就又掛了電話。


    明哲正被父親哭得抓頭皮,心裏已經打算要不請假回家一趟解決了此事,聽明成一說,立刻上網查郵件,一看,就安了心。他相信,明成說的是真話,是明玉回家一趟將事情解決了。因為明成一向對明玉沒好氣,應該不會替明玉說話。而這份郵件的字裏行間,卻滿含著拍案叫好的意思。而明成最後的一句話也讓他深思,明成說,“我當場向明玉指出老頭子當著兩個在場人的麵都敢撒謊,可見他嘴裏出來的話可信度不高。這話我也要向你說,大哥,你以為你寫的家史,這份從老頭子嘴裏掏出來的家史,有幾分可信。”


    明哲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想,是的,不可信。他潛意識中一直反抗著從父親嘴裏吐出來的母親的形象,可是想到父親蒼狼一樣的嚎叫,和老淚縱橫的臉,他又不能不信父親。現在明成以事實告訴他父親的話不可信,他輕易就接受了。


    這時吳非下來,趴在他肩上看了這隻郵件,看完歎息,“還是明玉。”雖說請這尊神出山不易,可越難請的效果約好。


    明哲指著最後一行給吳非看,有點興奮地問吳非:“你說呢?你說呢?”


    吳非又仔細看了一遍,動用睡得迷迷糊糊的腦袋心想,可是,老頭子編謊能編得這麽完美嗎?可看著明哲的興奮,她還是笑道:“所以我跟你說了,就寫某年某月某日發生什麽事,有事實記錄的才寫出來。好了,總算可以安睡了。關了電腦快睡覺去。”


    明哲高興一夜大事解決兩樁,一轉手,將明成的郵件轉發給了明玉。


    四十三


    明成知道,老頭子躲在房間裏哭,這是毫無疑問的。想起剛才的唇槍舌劍,不,簡直是一邊倒,他又好氣又好笑。他若不是自己寄人籬下比較尷尬,他會更欣賞剛才這一出。他真是有點手癢,想把這一段寫成小小的小說扔到博客上。他已經發出郵件,可一時腦袋裏總想著剛才這一出,這一出真是最近狗一般生涯難得的亮點,他竟有點懶得思考了,打開博客閱讀留言,不出所料,他昨晚寫的要小男人閉賤嘴的文章後麵的回帖觀點兩極分明。有人罵他不是男人,有人大聲叫好。


    明成摸摸昨天剛打出來的傷疤,臉上掛著最近幾天難得一見的微笑,鄙夷地看著那些反對的留言。切,他們懂個屁。他心情好,就不與那些屁都不懂的人爭了。不教他們學這個乖。


    但是慢著,這條留言與眾不同。這條留言寫著:“上一篇的留言你可能沒看到,這一篇繼續留。我是某周刊的,郵箱為,請拔冗與我聯係。”


    “哈!”明成不由自主地叫岀聲來。周刊?聯係他?問他要文章?


    明成喜極,立刻給那個郵箱寫信,平時打字都是好好的,今天幾乎打三個錯兩個,好不容易拚成一封短短的隻有寫出他通信方式的信,回頭一看,又是語句不通。他太興奮,沒想到自己泄憤似的文章居然會獲得那份有點名氣周刊的矚目,他隻可惜,可惜那隻是周刊,那即使是日報,要他天天寫一篇都不在話下。


    一高興,他把中午發生的這段小小插曲寫成一篇小說扔上博客,用的是第一人稱。明玉說的字字句句,他幾乎沒什麽改動,隻修改了他自己的,把自己的形象稍微修改一下,不要那麽暴躁,變得有點象明哲。他在點擊發送時候,又有點猶豫了,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宣傳明玉嗎?但再一想,這個工作狂,每天有休息的時間已經不錯,哪裏還會上網閑逛。這麽一想,他就把文章發了出去。


    不久,他的手機就叫響了。他被約稿,他居然被約稿。


    自打中學畢業就沒再寫過作文,以後寫的文字有限又有限,合同都有固定格式從電腦裏調出來用,有的字早已看著熟悉寫著沒法下筆,如果沒有拚音打字,他都很難寫全一篇文章。可明成又驕傲地想,不,他有思想,思想不滅,就像人若學會遊泳,那就終生不會淹死一樣。


    千字一百五,他知道這個價不高,隻是網上某些寫手的對折,但是他已經滿足了,他是新人,不是嗎?


    但是,新人,並不意味著人氣低落,才一會兒時間,看看他的博客,新發文章的後麵,沙發已經搶到屋頂。


    明成幾乎是刷一遍網頁就看到多一條留言。他有點誌得意滿地靠在椅背上,一遍一遍地轉動著手中的鉛筆,滿臉都是笑意。終於,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這一片土地上,還有哪個周經理會橫行?


    但是,這一片處女地需要開墾,需要施肥,需要養育。他需要補充知識。


    這一刻起,他不再玩遊戲,玩文字打架,他開始有的放矢地海量閱讀資料。網絡上,隻要有心,幾乎是應有盡有。


    這個世界對男人的要求,一向是更高、更強、更壯。可問題是,現在沒地方掄大錘,不用背煤氣瓶,良好的物業服務讓男人連電燈泡都可以不用換,無處可體現所謂的強者氣。一邊,私家車、空調辦公樓、身邊簇擁多媒體裝置,回家電梯房子,交際是不用力氣的高爾夫,以此作為成功男人的標誌,知不知道男人為這些標誌奮鬥將導致男人五穀不分四肢不勤。而另一邊,女人又指望男人時時流露原始本能,向往被一把甩上肩頭走進夕陽。


    以前,以前,以前,明成想,他總是順應時代潮流,大學的時候他嬉皮,處工作的時候他雅皮,事業稍成的時候他bobo,甚至月光的時候他月光。現在想起來,他那時丟失了自己的思想,他在衝浪的時候迷失了東南西北。如今能靜下心來一枝煙一杯茶地思考,他那時候飛揚糜爛卻如無頭蒼蠅。


    想到這兒,他把自己的想法寫上博客。邊寫邊想,一個小時之前,他敢如此深挖自己的內心嗎?不敢。因為他那時沒有自信。不自信的時候,心裏想什麽,不敢袒露,想發表什麽意見,也是指桑罵槐,更多的是橫眉冷對別人。自信的時候,才敢解剖自己。


    原來自信可以來得容易,周刊的約稿就可以讓他變得堅強。他想,作為現代社會的男人,自信,才是強大的標誌。而自信何來?既然自己沒先天,小心靈還沒強壯到自發產生由內而外的自信,那就努力尋找機會獲取社會承認以爭取自信吧。


    明成很懷疑,如果沒這份不期而至的自信,他會不會把那篇小說發上博客。但他沒往心裏挖掘,他現在忙不過來。人沒事兒做總挖掘自己,挖岀一個瘋子來太容易。明成當即中斷了博文中對自己的挖掘。


    如果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或許人在順境之中更能寬容。寬容別人,寬容自己。


    明玉將車馳岀沒多遠,大約看不到剛才她才離開的那幢樓了,就又在路邊趴下了。她心中一直盤旋著明成剛才難得的一句人話,難道那天她打上山門,老爹被她逼問出來的話是假?


    她搜盡枯腸地回味那些話,心中又是疑問,如果是假,老頭子是不是太能幹了,竟然編得如此活靈活現,簡直可以隻做簡單記錄就是一篇扣人心弦的現實主義小說。但看他今天對著明哲的電話張口就來的謊話,天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的過去在心裏編輯演繹多少次,編成一出最動人的苦情戲?可明玉又覺得,憑老頭子的能耐,還不可能遍得那麽符合邏輯,尤其是符合現實中每個人的性格。


    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明玉無法判斷。除非回去那間小小客廳,施以花言巧語,以最高技巧逼問真實來龍去脈。可是她除非不得已,她不願回去那間有蘇家人存在的房間。


    而且,問岀來真還是假,有什麽意義?以此說明媽是個好人?不,這是蘇家兩個兒子才會做的事。其實,真,還是假,又有什麽意義。該吃的苦頭,她都吃了,該受的不公,她也都受了。即使媽在別人麵前是雷鋒是孔繁森,對於她而言,媽媽還是魔鬼,不會變。


    明玉放下心事,安心上路。但是她心裏也是清楚,媽是她永遠的心魔,她的心裏永遠無法放下一個心魔。任何與蘇家稍有關聯的接觸,就能輕易打開潘多拉的盒子,放出那個從幼兒開始一直糾纏至今的魔鬼。所以,她對任何蘇家的事、物都是過敏。生理上的過敏,可以倒醫院找出過敏源打封閉,心理上的過敏,她雖然清楚過敏源,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發作,她對此無能為力,就像雙腳踩上輪滑鞋,即使兩手死握住橫杠,她還是無奈地看著自己以慢動作緩緩摔倒。如此清醒,才如此痛苦。工作、石天冬、小蒙他們,都是撲爾敏、息斯敏,治標不治本。


    她所能做的,唯有克製、克製、再克製。克製得自己冷漠變態。尤其是自己都覺得自己變態,她總是以最清醒的眼光認識自己,看著自己受罪吃苦。


    不過這些都不妨礙她回到公司就正常投入工作。無聊的時候才會多思多想,她哪有那麽多時間多想。有時候真希望有關蘇家的事都發生在她被工作逼得團團轉的時候,等她忙回來,好,事情已經過去。


    今天也是一樣,等做到天色墨黑,路燈大亮,回頭猶如涅槃,沒事人一樣拎上輪滑鞋出門。竟然看到小蒙臉色血紅、領帶歪斜地還在加班。明玉看了微笑,野馬也給上鞍轡了。她走過去,拿腳踢踢小蒙的桌子,笑問:“吃飯去嗎?”


    “吃你個頭。布置作業也不知道控製個量,老總怎麽做的。”小蒙頭都沒抬。


    “我去石天冬那兒給你打包個飯盒回來。你要是沒做完就溜是人妖。”


    “去去去,別煩我。我做完你還沒回來,你是蚯蚓。”


    “算啦,還是吃了飯再回來做吧,肚子裏沒油水,血液裏沒血糖,腦袋裏沒營養,再做了也是白做。”明玉拿輪滑鞋在小蒙麵前晃悠。


    小蒙這才抬眼,“靠”地一聲,終於被勾引,跟著明玉一起下樓去石天冬那兒吃飯。與以前石天冬被小廝通知明玉來了他立馬出來見一麵不同,今天石天冬似乎是心有靈犀似的等在門口,迎著兩人往裏進。看見明玉手中的輪滑鞋,他滿臉都是笑。


    “上麵全滿了,你們坐我辦公室吧。明玉,我給你看一篇文章,一篇男人寫的女權文章,正是我昨晚聽說有人非議你之後的感想。”


    石天冬幾乎是興奮地等了明玉一天,說話時候自然就把手放到明玉肩上。明玉有點不習慣,不由斜了身邊的小蒙一眼,小蒙正衝他們吐舌頭。明玉忙改斜為白,偏偏將頭一仰,倚到石天冬肩上,接近了,立刻聞到石天冬口氣有點臭。“下午空閑時候沒休息一下?光顧著上網玩了?”


    “你不也一樣?今晚早點回家休息,我下班後不去打擾你。”


    小蒙驚訝地指著兩個,目瞪口呆,“你們兩個?你們昨晚縱欲過渡了?太強了,才約會就上……”沒說完就被石天冬捂住嘴巴,明玉早滿臉通紅,跳離石天冬身邊。石天冬尷尬地道:“小蒙你小子嘴巴放幹淨點,別胡說八道。”


    小蒙來勁了,“我哪胡說了,你每次看見蘇總兩隻眼睛都像銅鈴一樣,大家都是男人,你自己老實承認,你心裏把蘇總吃了幾遍了。哈,昨晚我替你們製造機會,老石終於……”


    “小癟三外麵吃西北風去。”明玉沒石天冬的耐心,一把拎起小蒙的領子往門外拖,一邊給石天冬使眼色讓他暫時離開。石天冬快手在電腦上調岀文章,衝明玉指指電腦,趁小蒙與明玉纏鬥,出門去也。明玉這才放開小蒙,給個後腦勺,“剛看你還人模人樣知道加班,一不小心就露猴子屁股。沒見我兄弟被打破頭嗎?石天冬昨晚得幫我處理。”明玉怕小蒙沒完沒了,不得不扯了個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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