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裏麵明成搭腔:“幹什麽?”


    朱媽媽忙扭頭對明成道:“你醒過來了?你自己會不會洗澡?多擦幾遍肥皂。老頭子給明成關門。”她就是不放女兒。


    明成一直無法適應初夏中午強烈的光線,隻覺得自己蒼白得像一個吸血鬼,整個人在灼熱的陽光下融化,暈眩,陽光打得他無所遁形。直到在燈光黯淡的客衛呆了會兒,他才醒過神來。他自己動手關上門,又發了會兒暈,伸手將頂燈關了,隻剩下柔和的鏡燈。他閉目脫下衣服,找出黑色垃圾袋裝了,扔到一角。他不敢看那有些破裂的衣服,那上麵的肮髒會提醒他裏麵的種種。他一遍一遍地打著肥皂,並不是因為嶽母的叮囑,而是因為他心裏覺得髒。他又累又餓,渾身無力,但他還是將自己全身搓得通紅,恨不得剝皮。如果清水可以洗淨記憶,他願意付出巨大代價。


    外麵的朱麗不肯讓父母忙碌,好好地洗手之後,自己跑出去買快餐,朱媽媽跟了出去,怕女兒亂花錢買太好的。這邊朱爸爸留下來與親家敷衍。但朱爸爸沒心情,忙碌之後安靜下來,滿腦子都是明成出來後的光輝形象,現在換他坐在沙發上發呆。


    蘇大強見明成給放回來,心裏放心,但見明成那副傻愣愣的樣子,自己兒子自己疼,他又挺擔心的。他不知明成受了什麽罪,又不敢問,他一向是逆來順受的性格,不提問不對抗不反對。但畢竟這兒是他兒子的家,是蘇家,他怎麽也得宣示一下主權。所以他怯生生地將桌子上的茶杯給送到茶幾上,讓朱爸爸喝。這個朱爸爸,因為退休以前做過官,他看見有點怕。他宣示主權的行為因此點到為止,不敢再有其他。


    還是朱爸爸主動說了句:“明成出來了,讓他好好休息幾天。”


    “是,是。”蘇大強連忙點頭,順便找椅子打橫坐下。


    朱爸爸等了半天不見下文,愣了一下,才又道:“聽說大強哥在找房子?”


    “是,是。”蘇大強忙又賠笑,但忍不住把責任推了,“是我大兒子在給我找房子。”


    朱爸爸隻得繼續循循善誘,“大強哥想找間什麽樣的房子?你最想找那個地段?”


    “隨便,隨便,真的隨便就行。”蘇大強被如此重視,頗不習慣,搓著手笑。


    朱爸爸以前與親家接觸,都有蘇母在場,當時隻覺得這個男親家態度好得很,總是很恭謙地笑,而女親家則是爽朗大方,對朱麗的好沒的說。沒想到男親家是個無用的。他心情不好,就懶得敷衍了,低頭喝水,不再搭理。蘇大強巴不得不用說話,一見朱爸爸的杯子稍微淺下去,他就忙給續上,殷勤得朱爸爸都不敢再喝水。整個客廳隻餘下客衛傳來的明成淋浴的水聲。朱爸爸一直擔心明成一個人洗澡會不會吃不消,但聽水聲一會兒是打在皮膚上的一會兒是落空了的,便放心了,說明活著。他看看親家,不知道親家有沒有在擔心這個。但看上去,親家隻是客氣地微笑,似乎沒去關注客衛的動靜。朱爸爸很有點不情願地推測,這個親家是不是個呆瓜啊。如果是,每天住一起,他女兒不是慘了?


    朱爸爸憂心忡忡,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才等到老伴兒和女兒買快餐回來,幾乎同時地,明成也洗澡出來。朱麗拎著餐盒,看著有氣無力可憐巴巴的明成,前天至今的氣恨怨念全消了,心軟,又無力。就像是對待孩子似的,她將餐盒歸到一隻手裏,空出的一隻手拉住明成的胳膊,輕道:“來吃飯吧,別站著了,吃完好好睡一覺。”


    明成沮喪地點頭,又實在是被餐盒裏飄出來的香氣吸引,他這兩天幾乎清空腸道。但還是沒忘記衝著沙發上的朱爸爸喊了聲:“爸,您也吃飯了。”


    朱爸爸這才起身,對蘇大強道:“大強哥吃了沒有?一起吃點?”


    蘇大強忙起身道:“謝謝謝謝,我吃了,我吃了,你們吃。”


    朱爸爸不再管他,起身離開去餐桌。


    因為有朱媽媽的跟隨,菜雖然豐盛,但不高檔。朱媽媽動手將餐盒端出來,主動將菠蘿咕佬肉和火腿跑蛋端到明成麵前,跟在自己家似的招呼:“吃,別都站著,明成餓壞了。快吃。”一邊說,一邊又動手夾肉夾蛋到明成麵前已經盛了飯的碗裏,非常熱情。朱麗看著這才放心,她還真怕爸媽因此討厭上了明成。


    明成雖然餓壞了,但麵對朱爸朱媽,他這點理智還是有的,不敢先動手吃飯。等著朱麗把碗筷全安排好,朱媽媽把飯菜整理好,他才囁嚅道:“爸,媽,對不起,我錯了,讓你們擔心。”


    女婿既然認錯,大家還有什麽說的,朱爸爸大度地揮手道:“知錯就改,以後別再犯了就好。”


    朱媽媽忙跟上一句:“雖說不是殺人放火的大錯,但以後還是得管住自己的手腳。生氣了吵架罵人還好,打人萬萬不行。鬧大了,被你打的人吃足苦頭,你自己也吃足苦頭。”朱媽媽得保證女婿以後不對女兒動手,此時不教育更待何時。


    “是。”明成好好應著,端著飯碗的手卻是不明顯地一抖,差點握不住手中的飯碗。他內心劇跳,手腳虛軟,非常擔心地想,會不會明玉已經把他在裏麵受的罪告訴他們了?應該不會吧,明玉好像都沒與他們三個好好照麵過。但他也不確定了,他出來時候被太陽晃得頭暈,回家路上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又不敢問他們知道什麽,以免被他們看出他做賊心虛,一顆心七上八下。


    朱麗本來一肚子的你為什麽你為什麽,見到明成的虛弱樣子,已經緘口不問,再看他如此可憐,更是說不出口,隻匆匆說了句:“吃吧,吃吧,都餓壞了,快吃飯。明成,有話也飯後再說。”


    朱媽見女兒出聲阻止,這才不開口說話,四人悶頭吃飯,不僅是明成,朱家三口也餓壞了。朱麗吃了幾口,拿起調羹準備喝湯時候,忽然看到明成的調羹從湯碗取湯而出,放入嘴裏喝幹,又擱到桌上。朱麗不由自主想到律師同學說起的明成可能遭受的待遇,想到明成的嘴巴不知碰過什麽,也不知明成刷幹淨了嘴巴沒有,一時腸胃抽搐,食不下咽,惡心的感覺冒上心頭。再看媽媽也是光吃飯,沒吃幾口菜,吃菜也是小心翼翼地挑離明成遠的。忽然明白,最先媽媽熱情地往明成碗裏夾菜,原來是因為預先想到明成的嘴巴了,所以先拿一些菜做一下緩衝,免得到時明成到處蜻蜓點水扒拉幾筷,她沒處下筷。朱麗的心裏五味俱全,全沒了吃飯的心思。


    朱媽媽以為女兒跟她一樣嫌髒,忙問要不要給做點麵條吃,朱麗不要,說心裏不舒服,不想吃飯。朱麗經常賴吃飯吵著減肥,朱爸朱媽早習以為常。在家的話他們會變著法兒做東西出來給女兒吃,但這兒啥都沒有,吃飯還得從外麵快餐店買,他們也沒有辦法,巧婦難為。好歹女兒還是吃下了幾口的。


    隻明成一人吃得如風卷殘雲,最後變成是朱家三口一起坐著看明成吃飯,看著明成將桌上所有飯菜一掃而光,惡狼一樣。


    明玉別墅裏的抽油煙機還是第一次抽到這麽多的油煙,如果油煙機有知,稍微計算一下,恐怕今天抽出的油煙量比往常所有總和還多。石天冬手法精熟,幾乎是四隻灶眼一起開,再加上明玉幫廚水平將就,要她切蔥她不會錯切成大蒜,沒多少時間,一桌飯菜齊備。


    期間,吳非打來電話噓寒問暖,仔仔細細問了明玉的身體狀況,聽說明玉已經出院,她很為明玉恢複得快感到高興。明玉心中挺感激的,總算家中還有記得她的人,偏偏不是姓蘇的。


    石天冬做的菜有豆豉煲沙鰻,有幹煸跳魚,有黃魚肉羹,有酸香排骨,還有個薑蒜炒蟶子和白灼對蝦。明玉胃口很好,再加石天冬手藝確實不錯,雖然此前已經一個墨西哥雞肉卷下去,她一頓飯還是吃了很多菜,都沒怎麽吃飯。吃得實在撐不下時候,才將碗一推說飽了。石天冬確認明玉真的是吃飽了,這才“嘿”地一聲,放開肚皮,一盤一盤地打殲滅戰。明玉坐在石天冬對麵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還有胃口這麽好的人,她平日裏看到的那些腰圍豐滿的人都是酒量大胃口小,石天冬讓她大開眼界。等石天冬打掃完戰場,明玉終於忍不住笑岀聲來。石天冬笑說,他是禿鷲,他就趴在一邊等著明玉吃完,他收拾殘渣。


    石天冬看到,明玉這回的笑和他賴停車費時候的笑是難得的放開了的笑,他以前沒有見過。明玉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很是可愛。


    雖然吳非明天要走,雖然明哲看出吳非從他老家回來後心中有疙瘩,可明哲還是沒辦法請假陪母女倆,他新工作好不容易到手,剛上班幾天的時候,怎麽都得規規矩矩。


    吳非在公寓裏也沒閑著,她把父母親請來,認認明哲的住處。雖然她沒明說,但她希望自己父母能時常關照關照獨身在這裏的明哲,同時,當然得看管住明哲。男人獨居半年多能做出什麽好事來?若不是父母也住在上海,她是怎麽都不肯放明哲單飛的。所以她離開之前,得把最要緊的事情安排好。


    吳媽媽是看著寶寶生下來,又把寶寶帶到半周歲才回中國的,看見寶寶自然是異常親熱,奇怪的是,寶寶好像還有點認識她,願意接受她的懷抱。但是看著如上足發條似的不知疲倦的寶寶,吳媽媽很是擔心女兒一個人回去後一個人帶著怎麽對付。


    一說起這個,正在氣頭上的吳非就把明哲這頭死牛倔著脾氣非要給他爸買大房的鬥爭經過,以及蘇家人沒道理可講的瑣碎和她爸媽都說了,說了才覺清爽痛快,仿佛事情完全解決了一般。吳媽媽當仁不讓地站在女兒一邊,沒道理可言。而吳爸爸則是悟出一個問題,問吳非這一來女兒家裏經濟緊張了,女兒一個人帶著小孩子不是更吃苦了嗎?吳媽媽更是說,如果不是因為蘇家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拖垮女兒家經濟,她本來可以跟女兒過去幫忙。吳非鬱悶地承認就是這麽回事,她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做的不屈不撓的鬥爭。


    事已至此,她與明哲彼此妥協出來的結果基本上應該不會朝著一個方向改變,也就是不可能由兩室一廳改為一室一廳,但另一種改變則非常難說,她現在唯一擔心的是明哲等她回去後見沒人管著,又給老大意識膨脹了,偷偷摸摸將兩室一廳的決定變成三室一廳,經濟負擔全他們老大家背著了。可是,這種事父母就監管不了了,連她都鞭長莫及。想到貪得無厭的公公,想到不負責任的明成,還有個大腫臉充胖子的明哲,吳非就忍不住在寶寶睡下後,跟爸媽坐在客廳裏嘮叨蘇家的不是,自己父母麵前,什麽都不用掩飾。


    正好怨氣十足的時候,有人敲門送來明玉的禮物。一枚雅致大方的黑珍珠鑲鑽墜子,和一塊金燦燦的黃金長命鎖。吳非看了心中很寬慰,總算蘇家還是有人記得她的辛苦。隻是這兩件禮品由明玉送給她,她覺得當不起,因為明玉是蘇家最可以置身事外的人。吳爸吳媽見了禮物都因此替女兒鬆口氣,還好女兒遇到的不全是不講理的,做父母的都怕出嫁的女兒在夫家受盡欺淩。見父母誇明玉,吳非竟然覺得自己好有麵子。


    吳非非常感謝明玉,她在電話裏直言告訴明玉,這送來的豈止是禮物,這是給她最好的心理支持。


    二十三


    明哲回家,吳非爸媽已經回去了,怕天太晚了回去不方便。吳非因為把最近幾天的怨氣都傾倒給爸媽,因為爸媽開導說明哲這人本質還是不錯,唯有人太傳統不知道變通而他弟弟老爹又太麻煩,這人太傳統是壞事也是好事,需要一分為二對待,畢竟傳統的人顧家,再因為明玉那兒盛情難卻,種種加起來,等明哲回來,吳非早已開開心心。明哲看了大感欣慰。


    看著明玉送給吳非的禮物,明哲自己心中慚愧,他怎麽就從沒想到過。看吳非試戴,他忽然想起,忙道:“明成放出來了,下午我給朱麗打電話朱麗說的,說是明玉岀的力。朱麗說明成出來後一直傻傻的,吃了中飯就睡覺,朱麗也很感謝明玉放過明成。我想給明玉打電話,結果下午她一直關機,你住過那個家裏的電話也不通。”


    吳非奇道:“咦,中午下午我都和明玉通過電話,她怎麽沒告訴我明成的事?對了,她肯定心裏並不願放明成出來,覺得窩囊不願說出口。她今天住別墅,跟我通了電話後大概關機睡覺了,鐵打的人也有倒下的時候啊。”


    明哲笑道:“明玉好本事,把個明成要放就放要關就關,司法機關就跟是她公司似的。也好,媽太縱了明成,這回算是被明玉教訓一下收收筋骨。唉,不知道媽以前怎麽維持的平衡。”


    吳非笑道:“隻有我們寶寶不賣明玉的帳啊。等下我們飯後再給明玉電話吧,不行就明天。”


    “現在就打。”沒想到,這回通了。但明哲隻說了三言兩語的份,那邊明玉有電話進來,手機就給掛了。吳非看了在一邊爆笑,“哈哈,我中午下午加起來跟明玉說了半個小時呢,你這個當哥哥的沒魅力。”


    “她有電話進來,她那電話一向就跟救火似的沒個完,不信等下我再試試。奇怪了,明玉把明成放了就放了,偏不要我們領情。夠口似心非的。她說她已經討還公道,多關明成幾天沒法質變。”


    吳非早就一心偏向明玉:“她這是刀子嘴豆腐心。不過也說明她對明成的徹底蔑視。明成這回夠遜的,一條小命完全操縱在明玉手裏,給他生就生給他死就死。隻是等他回過神來,他肯咽下這口氣?以後你們家有得雞飛狗跳了。”


    “所以明玉不要我領情?唉,這兩個人,沒一個省油的,現在更是越走越遠。非非,等你回去我有時間做個博,把家裏的老照片老典故都往上麵放,讓他們好好看看,回想回想以前的好日子。不過明玉會不會不認同?她一說起媽就火大。”


    吳非笑道:“你除非拿寶寶的照片和故事做餌,否則我懷疑明玉都不會來看你的博,你這個妹妹真是個隻會工作的機械人。明成以前可能會給你麵子,這回事情後難說了,他自顧不暇。”


    明哲皺眉想了會兒,道:“亂成一團糟了。我回頭好好整理整理,這麽多年來,究竟問題岀在哪裏。我寫出來,你旁觀者清,幫我看看,我們家的問題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什麽時候發展,什麽時候爆發,為什麽。一家人總不能這麽一直鬥下去,現在文鬥不夠,都已經上升到武鬥了。我可不能看著他們最終動刀子。”


    吳非伸出手,將明哲眉頭的“川”字撥開,笑道:“放心,他們都是成年人,不會一再對峙,還得學習工作找生活呢。不過你把家史理理也好,你媽去世了,你做個總結。總得有人做這件事。”吳非一邊心想,真好,這個傳統認真的家夥隻有這種事能徹底綁住他,他隻要每天回來坐在電腦麵前寫博,她在遙遠的美國就不用擔心他紅杏出牆。所以她應該大力鼓勵才是。“對了,不是說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嗎?找清楚原因是最重要的。”


    明哲點頭,舒了口氣,他一直擔心著弟弟妹妹,還有老爸,可一直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捷徑。這回,終於找到一條路,又得到吳非支持,最近難得得到吳非支持,先試試再說,希望能解決問題。否則,他還真不知道從何下手。他覺得,對於這個家,他有很陌生的感覺。寫出來,形成文字,即使明玉明成不看,對他自己而言,也可以厘清思路,知道後麵該怎麽做。


    這個周末,送走吳非了,他正好回去一趟,跟爸爸一起到明玉的車庫整理岀家中的所有文字圖片記錄,以供回憶。


    明玉睡了吃,吃了睡,自以為睡得天昏地暗,極其腐敗,可是心中階級鬥爭的一根繩一直牽著,幾乎是稍微有點清醒,就伸手看都不用看就把手機開了。結果,立刻接到明哲的一個電話。但才沒說上三句話,床頭座機不屈不撓地響起。知道她這兒電話的人沒幾個,她隻有掛了與明哲的電話,將座機接起。


    沒想到裏麵居然傳來的是蒙總的聲音。“小蘇,在睡覺?很不好?為什麽不在醫院呆著?”


    “還行,醫院不舒服。蒙總回來了?”明玉頓時一激靈腦袋全醒了,忙坐起身來。“明天……要我上班嗎?”


    “我能不回來嗎?我本來想多拖幾天談個好價,現在大本營給我亂成這樣子,我能安心嗎?明天白天你不用來,我處理幾個人。晚上我找你談話,你把晚上時間空出來等我電話。”


    “行,但別太晚,最近精神不濟,真話。”


    “我那兒有支野山參。明天拿來給你。”


    “不用,我又不是要吊性命的老太爺。謝謝蒙總,我這兩天好吃好睡養好了就行。”


    蒙總忽然問了一句:“你家裏不是一個人嗎?誰伺候你?”


    看來緋聞還沒傳到蒙總的耳朵裏,明玉看看緊閉的臥室門,笑道:“自生自滅啦。”


    蒙總不是個八卦的人,聽明玉這麽說便信了,道:“你多吃多睡。回頭我讓柳青也回家睡覺去。不行,柳青這人放回家隻有更累,不能放。”


    明玉聽了隻會笑,卻不得不承認蒙總說的是事實,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柳青閑下來就會玩花樣。放下電話後下去,見石天冬不在。到處找一圈還是沒人,明玉心中有些失望,也是,她自己睡覺,怎麽能要求別人無所事事等著她醒來?何況石天冬是個腳底裝彈簧的大活人。


    但她還是忍不住給石天冬打電話,石天冬一接起就大聲道:“你醒了?我立刻過來。”


    明玉別扭地說了句:“你忙的話,別過來了。”


    石天冬笑道:“我來看一下我媽,我這就過去你那兒。”


    明玉想了想,道:“帶幾瓶啤酒來。”


    石天冬答應,想到明玉晚上可能要與他煮酒論英雄了。兩人至今幾乎還是陌生,明玉尤其不知道他的底細,他準備今天都跟她好好說說。


    石天冬很快回來,從被他塞滿的冰箱裏取出材料,做了幾個下酒小菜,讓明玉縮著手傍邊站著,他一個人動手將桌子椅子搬到門外,麵朝大海,喝酒吃肉。這才由得明玉動手放碗筷,因為很明顯地,又一覺睡下來,明玉的氣色又恢複不少,可見她平時又瘦又白都是累的。但他看得出明玉審美不佳,隻是怎麽緊湊怎麽放,她要的是空間,而不是美感。但石天冬也無所謂,家常吃飯,又不是擺什麽國宴。他還是回頭再去洗一把手,免得明玉嫌他醃臢。


    石天冬坐下就給明玉倒酒,一邊還說“你少喝一點,喝個意思就行”。明玉感覺自己現在狀態還行,就伸出一個指頭將瓶口下按,非讓石天冬給自己倒了滿杯,嘴裏不由問了句:“你回父母家都不吃飯了再來?”


    石天冬笑道:“是母親家,不是父母家。我爸媽以前是養蜂的,我一到暑假寒假就跟著他們天南海北地走,從小去過不少地方。聽說我剛生下來時候白白胖胖一個人,後來養蜂曬黒後就沒恢複過來。那時真好玩,爸媽放蜂,我騎車到處玩。爸媽很恩愛,我是他們心頭的寶貝,那段時間是我最好的時光。”


    “但是?”明玉聽出有什麽不對。


    石天冬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才說了下去。“那時候爸爸最喜歡在曠野裏唱一首歌,《爸爸的草鞋》,你聽過沒有?”


    明玉搖頭,笑道:“我是個很貧乏的人,小時候讀書,大了打工,一頭鑽在錢眼子裏。”


    石天冬笑道:“你是我媽心目中認為的最踏實的人。她總說我心太野。可惜我唱歌跟敲破鑼似的,否則我唱給你聽。那首歌第一句是‘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嚀載滿艙,滿懷少年十七的夢想,充滿希望的啟航啟航’,我爸正好是十七歲就出門放蜂。後來回家娶妻,就像歌詞裏麵說的,‘多了媽媽來操槳’。爸爸每唱起這首歌的時候,媽媽在一邊就笑得跟蜜一樣甜。後來爸爸幹脆將第一句改了,改成‘爸爸是船,媽媽是帆’。但這首歌唱到我上高中,爸爸在一起車禍中去世了。養蜂人一直在路上,死在路上卻不是養蜂人心中的歸宿。然後,媽媽帶著蜂箱回來,不再養蜂。”


    “我家死的是媽,今年年初才……年初去世的。”明玉說到後麵才想到語氣甚是不恭,忙改了。


    石天冬喝了一大口,有點苦笑著道:“我媽回來不到一年,改嫁了。我很想不明白,自暴自棄了。結果大學沒考好,吃老本考了個水產學院。我想我媽改嫁無可厚非,可是才一年不到,半年多一點,她那麽快就能在心裏接受另一個人?我後來一直不肯回家,不願麵對那個後爸,自己打工找生活。直到前兩年,才想開了。媽是我的媽,她也是獨立的人,她有權找最好的生活。她再婚不影響我是她兒子。大學畢業後兩年,那年春天我去看她,她哭啊。我傷她了,我那時候小,太極端。不過我現在還是不適應有後爸的家,但隻要有時間常會回去看看媽。今天沒吃飯,留著肚子來你這兒吃。嗬嗬。”想起媽埋怨他這是找了媳婦忘了娘,但話這可不能說出來。


    明玉聽了問:“你媽不給你大學生活費?”


    “給,但我拒絕了,我那時要爭口氣。你不知道我那時候特別衝,再加上一幫父親家的親戚挑撥,搞得我媽那時候日子過得挺艱難的,都是我幹的壞事。你大學好像也是打過工吧。”


    明玉佯笑道:“這是我跟你唯一的共同點,我大學開始生活自理,家裏不再提供支援。不過,十八了,成年了,該自己養活自己了。”


    石天冬看看明玉,心中不舍,心說中午他煮沙鰻的時候被明玉取笑刀工不行,說不應該剖開肚子,隻要在肛門拉一刀,剔了鰻腮,拿一根筷子捅進去一卷就能把內髒清理幹淨,殺完那沙鰻還是活的。這手法太專業了,連他都不是很能做得好,可見她以前的勤工儉學都做了些什麽。他由衷地道:“那時我如果認識你,我一定分錢給你用,女孩子一邊讀書一邊打工太難了。”


    明玉一笑,道:“有什麽難的,剛開始沒門道亂鑽,洗碗洗菜都做,後來就做有點技術性的活兒了,賺的錢除去生活費,還存下不少。到最後一個學期,勤工儉學純粹是為打發時間,不是為了生活。沒什麽不好,提前進入社會。後來工作後,我做什麽都比同期畢業的人上手快。你肯定也有同感。”


    石天冬笑道:“我一開始就做技術性的打工,幫人家養魚治魚病,還促進學校和漁民聯手引進新品種,我賺得不少,但花得也不少,都旅遊了。出來後承包了一處魚塘,海邊的,非常熟練地養蟹養蝦,一個人對付八隻塘,靠三條大狼狗幫我趕小偷趕海鳥。哪天我帶你去看看,那三條狗現在還認識我。”


    “我記得在網上認識你的時候,大家都說你是做近海運輸的,原來不是啊。那後來做得好好的為什麽改行?”


    “三年天天做同樣的事,人給死死捆在魚塘跟關監獄一樣,我早給捆煩了。後來把魚塘轉手,就換你說的近海運輸。然後又被朋友們一慫恿,開了家湯煲店。最沒意思的就是湯煲店,都是些小眉小眼的事情。要不是因為因此認識你,我會把這樁生意看作失敗。幸好店子有人要,趕緊賺一筆轉手。所以我媽說我這性格定不下來,是以前養蜂到處流浪給養壞的。看你一直在一家公司做,我真是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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