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挺好 作者:阿耐


    蘇家一門退休後的平靜生活,被蘇母在麻將桌旁的猝死打碎了。


    蘇母一向是個爭勝好強的人,退休前是市裏大醫院的護士長,各色獎章取出來可以披掛全身,儼然一領金光閃閃的鎧甲。蘇母將工作上的風風火火帶入生活,於是蘇父蘇大強名不符實,長年累月,躲在蘇母高大壯實的背影後做其小男人,在中學圖書館整理圖書至退休,退休得悄無聲息,走後整個學校竟無一人想起他。於是蘇大強愈發沒了信心,走路如鐵掌水上漂,不聞一點動靜。


    蘇母鐵腕下養出三個出色的兒女,個個都是小學初中高中時候的尖子,年齡到了,順理成章進入最高學府,左鄰右舍都說,咱們國家的重點大學是給蘇家辦的。蘇母人前大聲歡笑,人後愁眉苦臉,自打大兒子蘇明哲考入清華大學始,蘇母便逼著蘇父天天記帳,過起節衣縮食的緊日子。考慮到大兒子每學期來回火車票的昂貴,蘇母嚴令二兒子蘇明成考入較近的上海複旦大學,二兒子一向聽話,沒有異議,再說複旦並不差。到小女兒明玉高考時候,大兒子蘇明哲卻趕上自費留學大潮,雖然申請到了美國學校的獎學金,但父母總得貼岀路費,置幾身行頭,蘇家經濟更是捉襟見肘。蘇母與從小倔強的明玉大吵三百回合不分勝負,幹脆走了直線,與明玉的班主任商定把明玉保送入本省本城的國家重點大學。明玉滿腔豪情壯誌被母親無情粉碎,不情不願上了大學後賭氣詛咒發誓,以後再不用家中一分錢。明玉做到了。


    原指望明哲出國後能匯點美鈔回家解急,沒想到明哲出國一年後換了專業,改學it,自己尚且過得緊緊巴巴,哪裏還有餘錢支援家裏。蘇母隻得繼續錙銖必較,暗自勒緊自己與蘇父的褲腰帶,歡歡喜喜地時常給明哲寄去零食衣物書刊,給明成充足的花費不讓二兒子在人前沒了麵子。好在明玉爭氣,又是xx獎學金,又是勤工儉學,衣食住行都不需父母出錢,蘇父蘇母總算每周能開一次海鮮葷。但明玉心中多少烙下父母重男輕女的陰影。


    等到明成畢業進入進出口公司,明哲又靠能力掙了獎學金,蘇家的苦日子終於到頭。六年多節衣縮食慣了,一時放不開手腳,不知道享用,手頭竟是好好存下了一點小錢,蘇大強每次看到工資發下後存折裏多起來的數字,心中就美滋滋地甜。


    但好景不長,長得高大英挺,玉樹臨風的明成很快交上女友朱麗。朱麗大眼小嘴,細皮嫩肉,整一個美人胚子,在家是個受盡嬌寵的獨女。蘇母與朱麗第一次在飯店見麵後,便知道兒子追這個朱麗並不容易,回家毅然取出存折中所有的鈔票,將家中的兩室一廳整修一新,拆了原先擺在客廳的小床,風風光光地請朱麗來家裏玩。這期間有兩人吐血,蘇大強歎息辛苦掙開的千金散盡,明玉吐血家中竟沒了她的床位,回家隻能在父母房間打地鋪,幹脆暑假寒假也住在了學校。


    明成單位不錯,在進出口公司拿的工資和獎金並不低,比辛苦多年的父母工資加起來的總和還多。但他與朱麗都是愛玩的人,信奉拚命掙錢拚命享樂的時代號召,掙錢未必拚命,花錢卻是不落人後,稍有積蓄,便與朱麗合謀買了一輛二手車子。車子雖舊,好歹有四個輪子。一到周末便載著朱麗一起出去玩,花錢如流水一般。等到結婚時候,數數手頭積蓄,連按揭的頭款都付不出。朱麗父母與蘇家父母各自出了一筆錢,明成與朱麗才得以在三室兩廳的新房結婚。為了給兒子留出裝修錢,蘇母不得不將兩室一廳的房子換成一室一廳。


    明玉畢業後自己找到一家市區大公司的工作,原以為二哥搬出去結婚,婚後騰出的房子終於可以給她來住,沒想到母親竟然還是沒有考慮她的立錐之地,一顆心終於涼了。正好他們公司老總老蒙與董事會矛盾,拉出一幫人另起爐灶,新公司叫眾誠,建在離城遙遠的海邊。明玉心灰意冷,再考慮到新公司好歹可以提供集體宿舍,便投靠了過去,陰差陽錯成了興旺發達的新公司的元老。明玉想錢,做的是來錢快的業務,其實大多時間在市區奔波,但每每過家門而不入,時間全花在工作上,與出走的老總他們一起打天下,小小年紀,成了公司最年輕的中層。在明成置二手車的時候,她手頭也開起了車子,但每年隻回家三次,父母生日與春節。大家都說她冷心冷麵。


    明哲終於畢業,趕上it業的末路輝煌,進好公司,掙不錯的工資,工作雖然辛苦,經常沒日沒夜,但好歹有所回報,很快便供起一幢town house,也與一個女留學生吳非結了婚。明哲與明成不同,一向循規蹈矩,結婚後便有了一個女兒,由吳非的母親飛過去照料。


    兒女終於個個有了出息,兩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蘇家父母功成身退,陸續退休,過上了安閑好日子。


    蘇母是個閑不下來的人,退休下來與老伴兒蘇大強一起出國探了次親回來,便迷上了麻將桌,經常吃飯都得蘇大強送到桌邊,家中所有家務都是蘇大強一個人包辦。沒想到,沒享福多久,便轟然倒下了。倒下到咽氣不到一天時間,兒女都不在身邊,蘇母連回光返照留下幾句話都沒有,便靜靜走了。蘇大強一時隻會縮在老伴兒床頭嗚咽不知所措,主心骨塌了,他以後可怎麽活?蘇大強兩眼一摸黑,除了趕緊給兒女打電話,都不知道做別的,連老伴兒怎麽死的都沒向醫生問清楚。


    二


    明哲接到父親報喪電話的時候,正是他們時間的半夜。放下電話後明哲滿嘴苦澀,一個人偷偷躲進樓下洗手間好好哭了一頓。才剛有能力對父母盡孝呢,母親卻忽然撒手西歸了,明哲隻覺得一顆心被抓走了一般,空落落的沒處著落。這個家,母親是擎天的梁柱,他有什麽話岀什麽事打電話回家,便意味著是且隻是與母親商量,而父親是母親身後淡淡的一抹影子。如今梁柱倒了,天塌下一塊,明哲悚然驚醒,自己作為長子,此後母親的重擔得由他扛起。


    但明哲心中有苦難言。目前it業不景氣,他的公司不能免俗,正處於裁員的暴風眼。眼下,同事個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指望裁員名單上沒有自己名字。他這個時候如果請個長假回家奔喪,那會是什麽結局?他本來不想將公司裁員的事告訴吳非的,免得吳非掛心。他有信心憑自己能力度過難關,等未來裁員結束,他才會雲淡風清地告訴吳非公司曾經發生這麽這麽一件“小”事。他認為這是做丈夫的該有的擔待。


    可現在,他不得不對吳非攤牌了,他需要吳非的幫助。


    吳非與明哲出國打拚,掙到今天這種相對安逸的日子,不靠天不靠地,靠的都是他們自己的一雙手。明哲可能是因為從小做慣大哥,在家任勞任怨得很,重的累的都是他自覺扛著,吳非心中高興終於有了依靠,獨自出國打拚的她一下懶惰下來,每天心中考慮事情屈指可數。安心的人睡覺是踏實的,吳非都沒聽到電話鈴響,明哲起床。直到明哲搖她喊她,她還興高采烈地夢到終於盼了很久的夏威夷之行成行,坐船出海看鯨魚,船被碩大的鯨魚尾巴打得直晃。


    所以吳非醒來時候還是笑嘻嘻的,眼睛都沒睜開就將明哲的手拍下去,一個轉身又想睡,但嘴裏硬是辯稱:“再給我十分鍾,等鬧鍾響了就起床。”


    明哲硬是把吳非扯起來,急道:“別睡了,我媽過世了,我跟你商量件事。”


    “什麽?”吳非驚得彈起來,一把抓了床頭櫃上的眼鏡戴上,“你媽?你媽怎麽會?”兩年前他們剛買下房子時候蘇母過來,走路雖然帶著職業性的輕柔,可誰都看得出,蘇母滿麵紅光,精神抖擻。何況又是個護士長,應該最會保養自己,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死?但是,明哲哭得鼻青臉腫的臉說明她沒聽錯。


    明哲連連點頭:“我接受不了,我怎麽也接受不了,星期天時候你還提醒我打電話給媽,都還是好好的。她才六十出頭,怎麽會死呢?可我爸都說不清楚媽是什麽病因,弟妹兩個都不在家,我得立刻回去收拾。這倆混蛋。”


    “想不到,這要是在床上躺個一年兩年不能起身還好說,這事太突然了。明哲,我給你收拾行李,你趕緊訂機票,怎麽也得趕火化前見你媽一麵。你的簽證還行嗎?能請岀假嗎?”吳非連忙下床,但起得匆忙了,頭腦一陣暈眩,扶床背站了會兒才穩住。


    “簽證沒問題。但是請假……”明哲猶豫了,這話究竟要不要與吳非說。說了,吳非還能讓他回國嗎?


    吳非不知所以,一邊打開衣櫥,一邊說到:“別擔心請假,你媽去世這麽大的事,你即使不去說,我遲點電話過去幫你打個招呼都沒事。工作實在吃重,大不了你拎著電腦隨時與公司聯絡。哎,你查查你們家現在什麽天氣。”


    明哲有點魂不守舍地打開擱在床頭的筆記本電腦,心中終究是對母親猝死的震驚與哀慟占了大多數,並沒太多考慮,卻還是有點內疚地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非非,我們公司在裁員。”


    “唔?”吳非愣住,裁員?她也是搞it的,最近這個名詞聽得實在太多,但怎麽也沒想到終有一天也會輪到她的家。“明哲,是不是裁你們部門?你怎麽以前沒說起?”明哲這個時候說這話,吳非雖然腦袋還暈暈的沒全醒,可也聽出了點什麽。


    “是。”明哲心中千言萬語,但頭緒太多,竟反而說不出話來。筆記本電腦開啟又慢,明哲心中窩火,一拳砸在床上,跳起身來回踱了幾步,又返回床沿坐下。心中似乎有一團真氣在狼奔豕突,很想抓了明成明玉來揍。這倆東西,媽出事他們都去哪兒了?媽在醫院躺了十二個小時,他們竟然都沒露麵,死了嗎?


    對於吳非來說,那個才見過兩麵的婆婆去世,她心中除了為丈夫擔憂,為婆婆英年早逝惋惜外,並無太多想法,因此,她的腦袋空間很快便被明哲的工作問題占領,這才是關係到生計問題的大事。她考慮了會兒,道:“明哲,你一來一去沒個五天打不下來,你這不等於把位置拱手讓人嗎?家中積蓄不多,我的收入不夠開銷,你不能丟工作。”說話的時候,手上便停止了收拾,她甚至有把整理出來的衣服掛回去的想法。“這個節骨眼上,你回去,回來怎麽辦?還是我回去一趟吧。我好歹沒裁員的擔心。”


    明哲的手指神經質地滑著鼠標,急切尋找機票信息,聞言頭也不回地回答:“我必須回去,死的是我媽。我總得回去了解她究竟是怎麽死的,我不能在媽病床前陪著,一定要送她走完最後一程。可憐我媽去世時候都沒兒女在身邊,她養三個兒女有什麽用。”


    吳非聽明哲越說越激動,蓬亂的頭一振一振的,似是有找誰打架的感覺,吳非知道明哲這是在反駁她的講話,但事關明哲的工作存留,吳非不會退讓。“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媽去得那麽急,兒女們又不在身邊,換誰心裏都不好受。但你總還得活下去吧?對父母,在世時候孝敬才是最要緊的,去世後孩子們再做什麽,大多是形式主義,主要還是安慰自己的心。再說你家還有明成明玉,他們都在國內,很快就能回家操持。你現在回去你是盡孝了,但回來後怎麽辦,我們這個家該怎麽支撐。”


    明哲聽到一半時候已經“謔”地站了起來,硬忍著聽完,才嘶聲道:“可是我都沒對媽盡什麽孝心,以後我想孝敬都沒地方孝敬了。我隻有回家看我媽最後一眼,陪她走完最後一路,我還能幹什麽啊。你別攔我,工作丟了可以再找,我媽火化了再看不見。我必須回去。還有我爸是個沒用的,我得回去對他有個安排。”


    吳非覺得自己有必要在明哲思維混亂的時候提醒他:“關鍵時刻,你們公司所有人都在表現,在找門路,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等你回來,大局已定,過幾天裁員名單一公布,你哭都沒門。我不攔你怎麽行?你現在心裏隻想著安頓你家,你有沒有考慮我們的小家?凡事都有輕重緩急,你先給活人留下生路再說。”


    “別說了。”明哲大吼一聲,忍無可忍,一向明理低調的吳非今天這是怎麽了?一點道理都不講。


    吼聲撕裂寂靜的黑夜,將櫥邊的吳非打了個趔趄,隔壁隱隱傳來女兒驚悸的哭喊聲。吳非愣了會兒,結婚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明哲衝她紅臉,她很想據理力爭。但隔壁女兒的哭叫更是聲聲催人,她隻能閉上嘴,忍氣吞聲跑去隔壁。


    明哲垂手陰沉沉地盯著門口,那兒剛剛還有吳非的背影。他對著自己喃喃自語:“我一定要回去,否則誰能管媽的後事。明成貪玩,明玉冷漠,我不回去,老爹都會跟著媽去。”


    他自言自語著,一會兒想起來收拾吳非扔下的行李,一會兒又跳到筆記本電腦邊留意時刻表,抓了這頭丟那頭,天色漸漸發亮時,他才將所有的事情馬馬虎虎打點好,進去洗手間冷水衝了把臉。整個人,似乎很清醒,但又似乎很混亂,腦子裏不斷有新的思路出現,但又不斷地在想到一半的時候就拋下。這時如果有人揭開明哲的頭腦殼瞧瞧,準保可以看見一團亂麻。


    明哲拎箱子下去,卻意外發現樓下餐廳已經燈火輝煌,半圓的玻璃燈下,已經有餐點在桌上冒著騰騰熱氣。他放下箱子過去,才碰了一下廚房的門,就聽吳非用做報告似的聲音淡淡地道:“我查了下,估計你肯定是趕九點的那班飛機。我已經發動了汽車,想早點送你去機場,回來還可以按時送寶寶入托。你快點吃飯。”


    明哲冒了會兒傻氣才想明白,這會兒天冷,需要早幾分鍾將車子發動加熱起來,吳非雖然後來沒進屋來搭理他,可一早有條不紊地將他回家的事情做了安排。明哲一時說不出話來,默默坐到餐桌邊吃飯。可是食不下咽,或許是因為沒心情,或許是喉頭因為哭過還在發澀,他隻喝下一碗米粥。然後看著吳非麵無表情地張羅著抱依然熟睡的寶寶下來,抓起兩片麵包夾些東西,招呼他下去車庫。


    兩人在車上都沒有說話,吳非一手開車,一手捏著三明治吃,心中有氣,吃得沒滋沒味。明哲想說,可又不知道說什麽,話到嘴邊,卻忽然發現,忘了該說的是什麽,隻有幹著急。總算想到點什麽,找出一瓶果汁打開,湊到吳非嘴邊。吳非喝了一口,便拿下巴將果汁頂開。天還不是很亮,路上車子還不是很多,吳非將速度開到最高限速,她不能分心,何況還睡眠不足呢。


    到了機場,吳非雙眼還像開車時候似的看著前麵,淡淡地拿眼角捎著明哲,道:“我不下去送你,抱著寶寶出去不方便。你自己一路小心。”


    明哲忽然靈光閃現,伸手一把抱住吳非,像是寬慰自己也像是寬慰妻子,“沒關係,我們還年輕,來日方長。”


    麵對明哲難得的在公眾場合的擁抱,吳非這時再有氣也消了一半,反而說得比明哲還肯定,“是是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天無絕人之路。什麽事都等你回來再說。”


    可是吳非回來路上不時回頭看看後麵的寶寶,一路歎息,有什麽路啊,辛辛苦苦混到人家地盤上討生活,好不容易苦幹加巧幹,拿汗水換來與人家白人相同的職業地位,現在好了,關鍵時刻送一個汙點上門,不等於自掘墳墓嗎?那幫虎視眈眈的白人能放過這個機會?可憐寶寶的保險還掛在明哲那邊,明哲如果失了業,她得立刻將寶寶的保險轉到她名下,否則那大筆的醫藥費誰岀得起?可是,寶寶撫養需要那麽多的錢,年前還不舍得讓才一周歲多的寶寶去娘家養著,這會兒如果明哲真失了業,她隻有把寶寶抱給媽去養了。否則還能如何?衝明哲今天的一根筋,她能攔得住他回家的腳步嗎?


    她當時出去哄寶寶不哭的時候才想到,今天如果攔下明哲,往後這件事將會永遠成為明哲心頭的一根刺。否則那道老婆母親一起落水先救誰的無聊問題也不會持久不衰,因為母親與妻子永遠是蹺蹺板的兩頭,兩頭都重,不讓明哲回家看他媽最後一眼顯然有點一廂情願。那道題沒說明的是,無論問題的答案是什麽,最後被救的那個人,以及救人的丈夫,往後的日子將會永遠處於沒被救的人的陰影下麵,背負沉重的十字架懺悔一生,被救未必是好事。吳非不願背負那架永遠甩不脫的十字架,隻有選擇再過緊日子了。


    人最可悲的是明知道走下去是錯,但還是得走,異常清醒地看著自己走向錯誤,承擔後果,還得強顏歡笑走得漂亮。既然選擇與明哲一起生活,既然明哲認定回家是一條必由之路,那她赴湯蹈火也隻有一起陪著。往後的日子,走著瞧吧,過一天,算一天。隻能這樣了。這件事上麵,她別無選擇。


    明哲一路迷迷糊糊,飛機上坐得手腳酸軟,又歸心似箭,恨不得能學著孫猴子,抓一朵雲團一飛十萬八千裏,眨眼就到家門。好不容易岀關,看到迎在門口的是明玉。明哲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日子沒見明玉,他出國後就沒再見到過小妹,唯一一次與吳非新婚匆匆回國一趟,正好趕上明玉工作脫不開身回不來家。對明玉的印象,都來自過去。但多年未見,見麵還是一眼認出彼此。


    春寒料峭中的明玉,穿一件黑色羊絨長大衣,一米七的個頭,顯得瘦削挺拔。這種大衣明哲認識,去年聖誕節大削價時候,吳非拉著他三顧茅廬,終究是沒舍得買下,可見明玉的日子真的過得不錯。九年沒有見麵,相對時候很是陌生,但當注意到明玉的眼圈有哭過痕跡的時候,明哲心下寬慰。知道父母與明玉的關係緊張,吳非也常說他父母非常虧待明玉,幸好明玉還認她的媽。


    但還沒等明哲招呼出聲的時候,小他四年的明玉已經落落大方地上前說話。“大哥,九年沒見了。”但明玉走到離明哲一米的地方停下,微微欠了欠身,衝明哲微笑。客氣中有明顯的疏遠。明玉也是在打量著這個優秀的大哥,可眼前的明哲雖然有一米八多的個子,整個人給人感覺卻是亂七八糟。坐飛機竟然穿西裝與呢大衣,不舒服不說,十幾個小時下來,揉成破布。


    明哲終於從昏昏沉沉中抓到一絲清新,連忙道:“是,九年了,快整整九年了。明玉,你長得我都快認不出來。明成呢?還沒回來嗎?你能不能帶我去醫院先看看媽?”明哲對於明玉的印象,還停留在他上大學前的黃毛丫頭上,此時驀然看見一個俊秀嫵媚兼俱的大姑娘,一時非常不能適應,他也自覺將兩人之間的距離保持在一米。


    但明哲從一團紛亂中抓岀的幾句話,傳在明玉耳朵裏,卻聽出明哲自己都可能沒想到的一層意思,明玉清楚,大哥心中有責怪她與明成的意思。那可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了,沒出現在媽病床前,大家都有理由,誰都不是故意不來。


    但明玉並沒將此放在心上,隻是不緊不慢地道:“明成帶著爸去郊區看墓穴了。爸不知在學校圖書館看了哪本風水專著,諸多要求,估計會用去比較多時間。媽已經移到殯儀館候場,我們輪到明天的場子。你放心,該做的我們一個不拉全做了。”


    明哲點頭,拉著行李跟明玉出去,一邊又追著問:“媽究竟是怎麽回事?爸現在好嗎?身體挺得住嗎?”


    明玉簡單扼要地道:“我們通過詢問媽的麻友和醫生,基本上確定,媽是興奮過度,導致大麵積心肌梗塞。爸眼下見誰都哭,不過身體挺好,但我暫時沒收他的自行車。決定先去殯儀館嗎?”


    明哲說了聲“好”。明玉便依然用她不緊不慢,有條不紊,但仿佛有支配力的聲音道:“那麽,我們先去簡單吃點中飯,然後去殯儀館,回來安頓你。大哥準備住哪裏?賓館?明成家?還是我家?爸現在住明成家客房,他不肯回家獨住。”


    明哲看著正打開一輛白色奧迪a6後車蓋的很是陌生的妹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道:“我就住明成家,陪陪爸。”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中飯在飛機上吃了,你呢?”


    “那就直接去看媽。”明玉沒說她吃沒吃了中飯,因為正好一個電話進來找她。明哲看著明玉一邊走向車頭,一邊胸有成竹地說話,“嗯,嗯,西南地區這次的推廣活動遠沒見成效,你讓老倪先別急著總結回家,非讓他拿出一封見得了人的報告後才能回……嗯,不用……告訴老倪,如果還不見效果,讓他立刻調整推廣方案。你看一下他的方案需不需要調整,老倪不用直接找我……對郵件給我,晚飯時候我給你答複。”


    明哲放下行李,坐入明玉為他打開的副駕車門,隨著明玉熟練而瀟灑地替他關上車門,他看著從車頭走過的明玉,心想著西南地區推廣?那是多大的工作範疇啊。明玉小小一個人做得了這些?他估計可能是他理解錯誤。他想等明玉坐上來問問,但沒想到明玉上了車比他先一步開口。“大哥把懷裏的包放後麵吧,抱著不舒服。我給你調整一下位置,否則腿伸不開。你和明成都高。”


    聽著這麽體貼周到的話,明哲心中生出很強的親近感,終歸是自家人,即使多年不見,互相還是有發自天性的關懷。明哲一路緊繃的神經略微鬆弛,一種為人大哥的責任感與歸屬感油然而生。他開始當仁不讓地提問,而明玉則是規規矩矩地回答,氣氛儼然是十幾年前的大哥與小妹,大哥還是帶著那麽多的權威。


    “媽住院時候你們都不在?”


    “大哥,我不想回避問題,我與明成那時確實不在醫院。但我必須指出三點,第一,媽作為護士長,有一定醫學常識,平時身體也不見太差,實事求是地講,子女沒有不間斷在身邊輪候的必要,我與明成時常出差在外與你定居國外一樣有其合理性。第二,爸方寸大亂,竟然不是叫救護車而是自己找人扛媽到路邊打出租,被拒載幾次後才打到車,這是延誤治療的原因之一。第三,爸竟然直到媽咽氣才通知我們,第一個還是通知你,理由是他必須在醫院陪著媽,沒法回家取通訊錄。以致我們比你還晚知媽去世的消息。這事,明成說起來直冒火,他其實隻在隔壁市,開車回來沒兩個小時的路程。但非常時期,沒必要責誰怪誰。我接到消息後昨天半夜才趕回,之前明成夫婦已經把所有手續辦完,把媽死因搞清楚,我今天所做是從麻友那裏再補充了解一下當時情況和與殯儀館討論明天所有過場。明成今早通知所有親朋好友,下午他陪爸去看墓穴。你看還有什麽需要安排?”


    明玉看似說得輕描淡寫,平靜無波,但是一席話下來,明哲發現他竟然不能應聲,無法應聲。不錯,明玉沒有指責誰,看似就事論事,但是卻引發明哲對自己強烈的自責。剛剛還說明成明玉不在病床邊呢,那他那時在哪裏?他平時遠在國外,連平日裏孝敬關懷父母的機會都隻有電話連線,他哪有資格指責已經做了那麽多事的明成明玉?明玉借著指向父親的一句“非常時期,沒必要責誰怪誰”,已經足夠點醒了他。原來,他一路怨天尤人的憤怒非常對不起弟妹。明哲也清楚領教了明玉不動聲色的厲害,相比剛上車時候領略的明玉的體貼關懷,明哲真不知道,換作是他的話,他能不能那麽有機的將剛與柔並濟在一起。明哲心中再無法將眼前的明玉認作十幾年前梳兩條掃帚辮的妹妹。


    正當明哲有點不知所措,隻聽身邊明玉關切地道:“大哥,一路勞累,你躺一下吧,這兒到殯儀館還有段距離。晚上肯定還得商量點兒事情,不可能早睡。”


    這話把明哲從窘境中拖了出來,明哲忙道:“睡不著,媽去得那麽急,人給震得發昏,心怎麽也靜不下來。”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才想到,雖然現在覺得明玉厲害,可心裏還是不由自主認她是親人,心裏話就這麽自然而然說出來了,並無太多防備。“明天儀式準備怎麽做?”


    明玉微微抿了下嘴,道:“這種儀式,他們殯儀館都有套路,你不用擔心。我已經與他們全部確定了,不會有閃失。大哥現在還是做it?大嫂呢?”


    明哲終於找到熟悉的話題,自在下來,道:“我一直沒變。你大嫂去年畢業後進一家醫院做數據庫管理,工作比我輕鬆,福利也好,我說那裏是資本主義裏麵的共產主義。明玉,看來你工作很好,國內開這種車的應該都是有點成就的人吧?明成呢?聽說國營外貿企業現在競爭不過私人的,他還在原單位嗎?”


    明玉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明成在哪裏工作,我沒問他,但應該還是在做外貿。朱麗在會計師事務所,最近一陣子應該是朱麗最忙的季節。我在私營企業工作,老板原來親手主管業務,去年開始放手給兩個人管。我主管長江以南地區的業務,另一個管長江以北。車子是公司配給我的,我自己買的話,不會買那麽好的。最近it行業不景氣,大哥那裏應該沒問題吧。”


    明哲沒想到妹妹一句話就黑虎掏心抓住他的痛處,不由得臉皮抽了一下,避實就虛,“你大嫂吳非的工作一般不會有問題,而且可以做出綠卡。我有技術,再不景氣,也會有需要我的地方,沒關係。”


    明玉聽著心中覺得有問題,但她當然不會問,眼前這個大哥太過陌生。她似是隨口地說道:“我認識幾個人,以前也是在美國做軟件的,現在來回兩地跑。好像是在美國接了業務,拿到中國讓中國的程序員做,是不是這樣?有兩個已經從遊擊隊變成有固定辦公場地了,做得不差。我常說他們剝削中國廉價勞動力。大哥有沒有這種想法?那樣雖然累一些,但回國機會就多了,經常可以回回家。”


    明哲心中一動,心說這倒是個機會,如果回去真丟了工作,可以考慮向這個方向發展。而且以後可以經常回國,就可以照顧逐漸年邁的父親了。“有這種事,有的是直接在國內找個代理。這是個好主意,我回美國後看看有沒有市場。”


    明玉微微笑了一笑,沒再說話,大哥在美國的現狀已經一目了然。她的手機又響了。她的手機簡直是熱線,響了又響,仿佛地球少了她不會轉動。明哲看著她一邊通話,一邊在行人車輛很不守規矩的馬路上蜿蜒行駛,手心不覺捏了把汗,總有伸手過去扳一把方向盤的衝動。但明玉顯然是習慣這樣開車,一路下來,什麽事都沒有。終於,明玉想到了什麽,找一個地方停下,翻出明成的手機號碼,撥通了交給明哲,帶著歉意道:“大哥,都忘了告訴明成一下你已經到了。你自己跟他說吧。”


    明玉心中一直腹誹明成眼見她無處存身,卻依然涎著臉攤著手問父母要錢,一直到直接或者間接地把她逼出家門。因為明成做這些事時候已經成年,不存在無知的可能,所以她無法原諒明成。當然對明成的態度如對父母,法律上承認她有父母二哥,道義上承擔為人女兒妹妹的責任與義務,但感情上欠奉。她是真的不知道明成在做些什麽,她偶爾有探究八卦的念頭,但心中很快冒出一個手將她的念頭拽回去,她是有意地不搭理明成。而今天接到大哥後忘記告訴明成,那倒不是她故意,而是她忽略明成習慣成自然,機場上壓根就沒想起這個人。


    明哲倒沒覺得有異,隻想到自己腦子鬧糊塗了,回家這麽久都沒與父親弟弟打招呼。明成接起電話稍微寒暄幾句,便將手機交給父親蘇大強。蘇大強一聽說是大兒子的電話,未語淚先流,叫一聲“明哲”,便泣不成聲,電話裏隻有他抽鼻子的聲音。明哲眼前一下冒出白發老爹煢煢獨立於淒雨冷風中的孤苦場景,忍了一天的淚又禁不住一滴滴撒上衣襟,陪著老父一起啜泣。一邊斷斷續續地安慰,“爸,我們陪著你,別難過,還有我們,當心身體,現在你的身體最要緊。否則媽在天上看著也不安心。爸,對不起,你受苦了。”哀慟與內疚都跟著眼淚流出,明哲語不成調,幹脆握著電話與蘇大強對哭。耳邊,同時傳來弟弟明成的哽咽聲。


    明玉不時瞟明哲兩眼,但心中殊無悲傷感覺,無法加入他們哭泣的行列。他們與她,仿佛不是一個概念,她初中開始住宿在學校,家與父母對她而言,至此已並無太特殊的象征意義。她隻是有點奇怪,今早去殯儀館洽談時候想順便看一下媽的遺容,沒想到驀然看見時候竟然悲從中來,坐一邊抹了好一會兒眼淚。她聳聳肩,想不明白,心中揣測,這或許是所謂的血肉連心吧,她拒絕承認感情,但她好歹是媽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至於大哥二哥,他們當然更得哭,對於他們而言,媽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媽。


    眼淚既然決了堤,明哲這一路哭了又哭,他心中深深歉疚,他總在想,如果他沒出國的話,如果他出國後能多回來看看媽的話,媽一定會快活許多。而且他如果在國內,媽肯定會幫著帶寶寶,那她還哪來時間搓麻將,哪有機會興奮過度撒手西歸?如今隻剩下一個老爸了,想到老爸無援的悲鳴,明哲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對爸很好很好,彌補心中對媽的歉疚。


    三


    從殯儀館出來,明哲一直想對著擁有同一個母親的明玉說點什麽,但一直未能如願。明玉的耳朵被此起彼伏的手機鈴聲占得滿滿,整個車廂隻有明玉指揮若定的聲音,不給明哲留一絲兒女情長的縫隙。明哲無趣,在椅子上輾轉了幾下,一天一夜未眠的疲累終於抽走他的焦躁哀傷和內疚,將他一把打入濃濃的黑甜鄉。


    明玉這才在紅綠燈前仔細打量這個闊別多年的大哥。剛才一直覺得大哥比她平時接觸的國內同齡人年輕。可細看了,大哥眉梢眼角細紋眼袋一個不缺,鬢角還有星星點點幾絲白發。相比才見過的白裏透紅,皮膚細膩紅潤有光澤的明成,大哥明顯老態。但是起先為什麽覺得他年輕呢?明玉有點想不明白。


    明成的家在本市一個曾經比較出名的小區,當時入住該小區的人非富即貴。但本市房產市場日新月異,才短短幾年,在第一次造訪明成家的明玉眼裏,這個小區無論是房子外牆,樓宇布局,還是庭院綠化等方麵,都已落後,唯一可取的是樹已成蔭,草坪濃密。


    明玉轉來轉去摸到明成家樓下,出來給明成打個電話,他們還在回來路上。她不急,也沒法著急,幹脆站在車外打開筆記本電腦辦公,免得在車內吵醒大哥。初春的風還挺冷,精靈般鑽進明玉氣派高聳的大衣領子,凍得明玉忍不住一個激靈,縮緊脖子。


    但等看到明成車子過來的時候,明玉還是忍不住挺直腰杆冷著臉發噱。什麽玩意兒,一輛十幾萬的北京吉普,硬是搞得跟民兵拉練似的,怕人家不知道大學畢業的是預備役少尉?車身塗成斑斕的偽迷彩,在這色彩鮮豔的都市裏麵隻見醒目。車頂拿張大網罩著一輪胎,大約小偷見了挺喜歡的,起碼偷輪胎不用勞駕大力鉗。車頂車頭各頂四隻四四方方車燈,羞得市政見了得檢討,定是街道路燈亮度不夠,害得市民不得不出錢出力自給自足。


    被明玉叫醒的明哲揉著腫痛的眼睛出來,看見同樣頂著一頭亂發紅腫著兩隻眼睛的老父與明成,這才腳踏實地地感受到了家中哀傷的氛圍。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搶上前扶住步履飄忽的老父,看著老父在風中顫抖著頭發再次落淚,他連忙取出紙巾像伺候幼齒寶寶似的替老父擦去眼淚鼻涕,簇擁著老父上樓。明成剛要跟上,回頭看見明玉從車後一手提出一隻行李箱,估計是大哥的,便上前接了箱子,不聲不響拎上樓去。


    明玉在後麵跟上,看看明成無有一絲皺紋的大衣下擺,心說這個二哥可是比大哥講究多了。臭講究。


    明玉是第一次到明成住的小區,當然也是第一次進他家的房子。走進裏麵趁著他們父子三個哭敘的時候,她抬眼打量四周。不錯,雪白的牆壁,簡單精致的幾色家具,桌上也是幹幹淨淨,並無俗豔的絹花插花,隻在近陽台的茶幾上放著一水晶瓶的白色百合。整個房間看上去舒適溫暖,明亮開闊。明玉心想,眼光不錯,不過不知道是明成的眼光,還是朱麗的眼光。


    明成看到明玉在看他的房子,便友好地打個招呼,“明玉你還是第一次來我這兒吧?以後常來啊。”


    明玉“噢”地一聲,不置可否。心裏想的是能不來就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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