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樣的處理結果,還怎麽刹得住老黃重拿重放的惡習?老黃若是回來安排工作,又怎麽可能貫徹他的工序切分辦法?還有,為什麽老黃一開始就對他抱著審視態度,屢屢錯會他的意圖,總是將人與人的關係往敵意往對立上麵牽引?


    又想到,國內的人跟人關係何以如此複雜。包括電梯遇見的年輕女子,鍛煉遇到的中年婦女,個個對他人充滿極大的不信任,當然也是極大的不合作。為什麽會這樣?


    柳鈞想不出這是為什麽,他隻有沒脾氣地回家。


    巧得很,柳鈞又遇見早上的那位年輕女子。這回柳鈞識相地貼電梯壁而立。一天車間泡下來,渾身油汙,自己都嫌。而且,心裏還很憋悶,全無早出時候的朝氣,自然沒了建立睦鄰友好關係的熱情。那女子依然對他不屑一顧,走出電梯,各自回家,電梯裏留下一股高檔香水與低級機油的混合怪味。但這回柳鈞看到,女子進了02的門,就在他家隔壁,是個兩室兩廳的小套。


    早有豐盛晚餐擺在桌上,就像家裏進了田螺姑娘。看桌上紙條,是傅阿姨所做。柳鈞迫不及待地揭開碗碟上麵的蓋子一聞,正是媽媽常年愛做的口味,正是在國外想了多年的味道。柳鈞趕緊洗手入座,吃掉一半時候才有餘暇致電錢宏明,約請見麵。他很直接地告訴錢宏明,“沒管住嘴,白天得罪廠裏的老師傅了。”


    錢宏明更幹脆,都沒問具體如何,“我給嘉麗燒菜,燒完就出來。”


    嘉麗倚著廚房門聽到又有人約大忙人丈夫出去,早嘀咕上了。最後聽得丈夫可以吃完晚飯才走,她就跟平白撿來皮夾一般的歡喜。“柳鈞才回來就工作上了?”


    “自家產業,哪有什麽休息天的。要說評勞模,所有私企老板都有資格。”


    “又出去幹什麽,辛苦一天,晚上不能在家好好休息看看書嗎?”


    “男人必須讓自己成為社交動物。”頓了頓,又笑道,“柳鈞這家夥直爽是真直爽,說話不帶拐彎的。一點不怕承認前兒言論的錯誤。”


    “嘻嘻,柳鈞臉皮夠厚。”


    “這不叫臉皮厚,這叫有充分的自信。”


    “不是盲目自大嗎?”


    “不是,他聽說我在炒菜,就問我們是不是準備迎接新生命了,柳鈞不是個內心隻有自我的人。任何人換作是他,從小豐衣足食,人長得高大帥氣,成績好,體育好,愛好廣泛,想上大學有保送,想出國抬腿就走,回國是別人求著他回來,回來就給配上全套車房,他想不自信都難。”


    嘉麗想了一會兒,“我更欣賞我們來之不易的生活果實。”


    “可人如果有選擇的話,誰都好逸惡勞。嘉麗,還不遞辭呈?每天孕吐這麽不舒服,還上什麽班。”


    “雖然工資不如你,可好歹是收入啊,我要賺奶粉,賺小衣服小鞋子,賺學費書費……”


    “你是不是擔心我爸媽那兒的醫藥費?”見嘉麗點頭,錢宏明心裏暗歎,但臉上並沒露出來。“別擔心,你沒見我們積蓄一直呈等比上升趨勢嗎。我們說好的,我努力養家,你努力持家。我什麽時候食言過。”


    “你每天這麽辛苦,我不忍心。”


    “我們這樣的小康家庭還上演苦情戲,別人怎麽活。快辭職吧,可以重新撿起你的繪畫攝影愛好。”


    解決了妻子的擔憂,錢宏明一回頭又解決朋友的煩惱,他就像一個救火隊員。他微笑把盞,聽柳鈞痛訴手藝人的怪誕。


    柳鈞一頓痛快說出,心中的悶氣才得宣泄,“宏明,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這種人多了,才變得出言謹慎?”


    錢宏明笑道:“我其實一直想打斷你。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出的工資夠高,你還需要看他們臉色嗎?麵子再大,都不如錢大。你與其花時間操這份閑心,不如把精力花到提升產品上去。你爸鑽在裏麵拔不出來,你也畫地為牢,舍本逐末嗎?”


    柳鈞恍然大悟,喜形於色。錢宏明繼續循循善誘,“別被人人都會拿來嚇唬你這二毛子的所謂中國特色打倒,說到底,最強大的還是經濟規律。”


    “對,我要把今天這種事變為暫時現象,變為曆史。下一步我還是多花點精力尋找適銷對路的,又有點兒技術門檻的產品。宏明,你讓我茅塞頓開,謝謝你。”


    “給個實際行動。”錢宏明指指場中那架誇張噱頭的雪白鋼琴。柳鈞心領神會,仰頭想了想起身。很快,錢宏明看到整個酒吧的人驚訝地看向今晚穿得道貌岸然的柳鈞,大家沒聽錯,柳鈞一本正經彈出來的正是大家從小耳熟能詳的“一閃一閃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錢宏明剛想笑,忽然意識到柳鈞這是用音樂向他祝賀,恭喜他將榮升新爸爸。一會兒,耳熟能詳的主題變得有時藏匿,有時隱現,音樂時而歡快,時而沉靜,時而跳躍,時而詼諧,就像夏夜幽深的星空,純淨而璀璨。音樂是那樣的美麗,錢宏明即使不懂,也是聽得會心微笑。


    柳鈞起身的時候,全場向他鼓掌,他並沒太當回事兒,這是他常得的待遇。他隻是大聲告訴大家,這是他送給好朋友新爸爸錢宏明的禮物,莫紮特的《小星星變奏曲》。錢宏明猛烈鼓掌,心中悠然神往,以後他不管有兒子還是女兒,都得讓孩子學鋼琴。


    柳鈞才剛回座,酒保送來兩杯威士忌加冰,附贈一張名片。柳鈞眼明手快一把抓來名片,見上麵羅列一大堆頭銜,下麵才是“楊邐執行董事”。柳鈞不認識,他也不想結交女孩子,將名片遞給錢宏明。錢宏明卻是相當識貨,抬眼環視,就找到窗邊一桌三位女子,其中一位正是而今城中風頭正勁的楊家四小姐楊邐。錢宏明與柳鈞簡單說明一下,當即拿起威士忌前去道謝。


    柳鈞沒有動彈,隻是扭頭看去,見那桌三名女子中的一位正是白天對他橫眉冷目的鄰居。他啞然失笑,他看到那位女鄰居也對著他捂嘴而笑。柳鈞這才肯起身加入錢宏明的行列。


    楊邐大方地笑道:“對不起,柳先生,早上拿你當壞人。我們那幢樓眼下裝修的人家多,早出晚歸經常會遇見麵目可疑的人,結果把你也錯認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大嫂任遐邇姐,這位是我二嫂毛毛姐。”


    錢宏明在一邊微笑,看著柳鈞一如既往地被女孩子眾星捧月。楊家大嫂任遐邇坐錢宏明身邊,伸過頭來輕輕問道:“錢經理,你朋友還單身嗎?”


    錢宏明立刻看一眼精雕細琢的楊邐,也是輕道:“柳鈞是個大好科學青年,未婚,剛德國回來。”


    “有女友嗎?”


    錢宏明不清楚柳鈞心裏會怎麽選擇,因此含混地道:“不清楚,他昨天才回來。”


    任遐邇扭頭就是一句:“柳先生學成歸國,怕是德國那邊有好多小姑娘黯然神傷了吧?”


    “怎麽會,我跟女友約定一年後回去,一年很快。”柳鈞根本就沒把任遐邇的話當什麽大事。錢宏明卻見在座三位女性的神色都變了變,不禁心中暗笑,城中從此患鑽石王老五之禍害矣,他才不信柳鈞的一年之約。而柳鈞正焦慮於前進廠的改造升級,既然楊家掌管著市一機的一半,他當然不肯放過如此難得的機會,他向頭銜一大串的楊邐提出問題,“市一機目前最看好的市場是什麽?”


    “目前我們看好汽車零配件製造。怎麽,你也有這打算嗎?”


    柳鈞見楊邐說得有點兒遲疑,以為楊邐怕他刺探情報,就豁達地道:“這在國際上是一個大市場,我也有意幫我爸爸發展這方麵的產品。”


    錢宏明至此才插了一句,“市一機的機床設備在全市領先,柳鈞,以後大家都是朋友,新產品試製中可以問楊小姐商借加工設備,如果有技術問題,你們也可以互通有無。”柳鈞連忙附和。


    楊邐不由得看了大嫂一眼,才道:“好啊,歡迎,我們可以合作。”


    柳鈞熱切地道:“那麽我明天可以去參觀市一機的設備嗎?謝謝,謝謝,拜托,拜托。”


    大夥兒都看著柳鈞大男孩似的表情發笑,還是任遐邇道:“我明天先聯絡一下,如果決定下來,基本上會安排在下午,時間上沒衝突吧?”


    “謝謝任姐,謝謝毛毛姐,謝謝楊小姐。”眾人見此,哄堂大笑。柳鈞也跟著“嘿嘿”笑幾聲。大家又閑聊幾句,錢宏明與柳鈞回桌。柳鈞才坐穩就道:“剛才那位楊大嫂是不是犯了全世界已婚婦女愛拉郎配的通病?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沒有中國特色。宏明,這種事以後請幫我一口拒絕,早拒絕比晚拒絕少傷感情。”


    “很多人希望多幾個選擇,主動一些。再說,楊小姐的各方麵條件不錯。”


    “她不好玩!”柳鈞不願多談,就轉了話題,“宏明,其實中國特色還是不能忽視。明天我爸將拿著樣品去談生意,我打算不跟去,免得打破常規。包括生意談下之後,爸爸需要安排生產,我剛才也決定了,不參與。我不能把有限的精力摻和到陳舊的係統中去,去試圖改進沿襲千百年的痼疾,我不是神。我準備將我的工作與爸爸的工作平行展開。如你所說,我們可以誘使陳舊係統自發拋棄陳規陋習。就這麽決定。”


    錢宏明聽著覺得有道理,可心裏又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對,一時難以開口表示支持或者反對。


    柳鈞看著錢宏明欲言又止的犯難樣兒,哈哈大笑,“我這麽做有理論依據。有些困難,我們不一定非解決不可,我們得計算解決成本。若是成本太高,何不繞開困難。未必前路隻有一個選擇。”


    “理論是理論……”可是錢宏明依然說不出自己心驚肉跳的理由,反正總覺得哪兒有不對。這時他手機響起,他一看是姐姐的號碼,心跳更是加速。果然,話機裏是姐姐急促的聲音,他爸不行了。


    “柳鈞,你結賬,我爸有問題。”錢宏明跳起身就走,幾乎是橫衝直撞地,一不小心裝在裝飾欄杆上,痛得他捂著胯部好一會兒直不起身。柳鈞見此招呼小二,拍下一百元錢,緊跟著衝出去,正好將錢宏明堵在車門前。


    “你坐後麵,我替你開車。”


    “不,柳鈞,這事你別插手。快讓開。”


    “你不在狀態。”柳鈞身強力壯,將錢宏明大力頂開,搶了駕駛座位置,“廢話少說,快,給我指路。”


    錢宏明沒再拒絕,繞到副駕,看柳鈞一氣嗬成,幾乎是漂著飛上大路。遠遠看見紅燈,柳鈞隨口問一句:“要不要闖紅燈?”


    “別。”錢宏明左手握拳,緊緊頂在唇邊,滿眼都是緊張。一半是為爸爸的安危,一半是為柳鈞的車速。幾乎是綠燈才一亮,車子便“轟”地飛出,連平行的一輛出租車都被遠遠拋在他們後麵。錢宏明感受到飛機上才有的推背感。也唯有這樣的速度,才跟得上錢宏明的焦躁頻率。


    很快,車子就到錢家樓下。錢宏明衝上樓去將父親背下來。柳鈞慢慢走出車外,這才感到渾身不對勁:多年以後,他再次見到錢宏英。錢宏英也看到他。但大家都立刻轉頭忙忙碌碌,誰也沒吱聲,反而異常的安靜,靜得極端反常。安置下後,錢宏明返回副駕駛座,輕輕對柳鈞道:“不用開太快了,好像……”


    柳鈞沒應聲,依然衝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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