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五富不行了,我大聲喊監工員,但監工員卻不知去了哪裏,我想背五富去醫院,又不知醫院在什麽地方,就放下五富往村莊跑,跑到一家小賣部撥打電話,再跑回廢棄的樓前,五富已經趴在那裏,臉和土一個色氣。


    醫院很快來了一輛救護車,把五富弄到車上了,五富的脖子有些撐不住頭。我抱住他,說:五富,你撐一下,到醫院去了就會好的。五富的黑眼仁竟然沒見了,我害怕得很,又叫:五富,五富!黑眼仁又回到了眼中,他看著了我,說:去醫院幹啥,咱能住醫院……我說:這你不用管,你這病得莫名其妙,不敢耽擱。五富說:我是不是要畢呀?黑眼仁又跑進眼角裏,不見了。五富,五富,我再叫他,他不回應了,眼角流淚,淚像臉上的汗,也是稠的,流得不快。


    不但他掉淚,我一路送他去醫院也掉淚。五富這到底是怎麽啦,多壯實的人,多能吃能喝能出力的人,怎麽毫無跡象就病了,病又來得這麽急!是監工員踢了他的原故?這不可能。是酒喝多了?這也不可能呀,他起來不是已經酒醒啦?!天呀,五富千萬不要出事!我給救護車的司機說,開快點,再開快點!或許一到醫院,五富就好了。我有這麽個經驗,每每病了,到醫院坐在候診室的椅子上排隊,排著排著,還沒有輪到看醫生,頭或者肚子就不疼了。任何病都害怕醫生。


    到了醫院,卻診斷五富是腦出血。醫生問:誰的病人?我說:我的病人。醫生說:我得開病危通知書了。我五雷轟頂,渾身立不起了筒子。醫生在寫病危通知書,我給醫生下跪,我從來不給人下跪的,但我咕咚就跪在醫生麵前,求他一定給五富做手術。那個醫生是個年輕的女人,她看著我,答應去和另一個醫生研究一下,她說:你給他擦洗幹淨!五富在路上就大小便失禁,褲襠裏一攤髒物,臭得難聞。我給五富擦了,又拿手巾洇濕給他洗,另一個老醫生就進來又檢查了一遍,說:腦疝已經形成了麽。我不懂腦疝是什麽,我說:誰都可以死,五富不敢死!老醫生說:手術意義不大,維持治療。就催我盡快交錢辦理入院手續。


    有錢的人,在醫院裏可以維持治療的,我們沒錢,一個小時要三十元錢,還得有別的治療,如果加藥,那就得六十元一個小時,而住院先繳二萬元。這些我都問過醫生了,我們哪有這麽多錢呀?五富,你沒有掙錢的本事,怎敢就得了這麽大的病呀?!監工員,那個出了樓去遠處地坑裏大便的監工員,是我打了電話回來後他才和我一塊送五富來醫院的,他現在老實了,不停地問我:五富平常患高血壓嗎?五富家族有心血管病史嗎?我知道他在盡量把自己的責任推開。我說:這你得趕快去告知老板,人命關天,老板他得管呀!我沒有說與他有沒有幹係,我得把他拽住。監工員給了我一盒紙煙,又拍著五富的臉說:你可別嚇我呀!就出了醫院去請示陸總。等拿來了八百元,他一張一張讓我數了,並打了收條,他說他去上個廁所,人就沒了蹤影。


    好的是來了石熱鬧。


    石熱鬧是出走了三天三夜,偏偏在這一天又回來了。事後他告訴我,他原本是不準備再來見我們了,要回西安去,就在去西安的車站上,剛進了一條巷,巷裏有人喊:抓小偷,抓小偷呀!便見一個人騎著自行車過來,後邊有人追。他說:我能得很,就貓腰在巷口的一棵樹下等到騎自行車人經過,撿了路邊一團棉紗扔向前車輪,車子就倒了。車子一倒,掛在車扶手上的皮包摔出多遠,那人爬起來撿包,他用腳踩住了。那人說:好過你了!急忙騎車又跑走了。他說:我不要你的好過!吐了一口唾沫,腳並沒有動,一直踩著皮包,看著後邊人趕來。他說:我哪兒能想到,皮包裏竟然有那麽一厚遝錢!追趕人抽出了兩張百元票,說謝謝你呀!他說小氣了吧,那麽多錢隻給了二百,你看我是什麽人了,我是要飯的?那人說對不起,我不是打發要飯的。又給了他一張。他說我就是個要飯的,可我現在是見義勇為的英雄!那人說你是要飯的?他說:我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對我這個要飯的驚訝,那人還行,就要請我吃飯!那人問他吃什麽飯,他是故意說現在什麽飯最好,是鮑魚翅吧?那人就真的請他吃了一頓魚翅。他是在吃魚翅的時候想到了我們,他不是想到我們沒吃過魚翅也來嚐嚐,而是想到要給我們顯擺。他就在吃了一半後用塑料袋裝了三分之一提了回來。在廢棄樓的房間裏,他看見了酒桶,酒桶已沒有了酒,他罵我們沒有給他留。這罵聲正好讓進樓取鐵鎬鋼釺和八磅錘的監工員聽到,監工員向老板要了八百元,老板讓他把丟在樓道的工具收拾好,偏巧剛碰上了石熱鬧,然後一塊來到醫院。


    五富開始嘴角吐白沫,不停地哼哼,後來就一會清醒一會昏迷了。住院繳兩萬元這是不可能的,我和石熱鬧商量,現在隻有和石熱鬧商量。放棄維持治療。石熱鬧說:不維持治療那五富就死了。我說:維持治療也維持不了幾天呀。石熱鬧說:反正是死,就讓維持治療,治療中他死了就死在醫院,咱就不閃麵了麽。我說:咱再不閃麵?石熱鬧說:人死了給你個死屍呀?!我說:屍體我也得背回去!我作出了這樣的決定,突然想起昨天夜裏喝酒時五富的話,真的就按他說的話來了嗎?這更讓我覺得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把八百元在身上裝好,石熱鬧就大聲呼叫五富,五富竟然睜開了眼。


    石熱鬧說:五富,五富,你狗日的喝酒哩不叫我!


    我說:你咋能說這話?!你不回來到哪兒去叫你?


    石熱鬧說:你們心裏沒我,我心裏有你們。就又給五富說:五富,吃過鮑翅沒有?


    五富對沒有給石熱鬧留酒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眼睛有些羞澀,說:啥?啥叫鮑翅?


    石熱鬧說:你活得啥質量嗎,連鮑翅都不知道!我給你買了的,你吃吧,城裏人講究吃這個!


    石熱鬧從褲帶上解下塑料袋,沒有碗,也沒有筷子,我就去找筷子,到處尋不到筷子,走廊裏有個水房,水房裏有一把掃帚,我折了兩根竹棍兒,又覺得竹棍兒不幹淨,吃鮑翅怎麽能用竹棍兒?又跑到院子,專門在一棵桂樹上折了樹枝兒。石熱鬧從袋子裏夾出了幾根魚翅。


    石熱鬧給我說:高興你吃一口?


    我擺了擺手。我也是第一次見魚翅,但我說:我吃過。


    五富張嘴吃了魚翅,卻吐了出來,他說:是粉條,我沒吃過粉條呀?


    石熱鬧說:傻呀你!這哪兒是粉條,一碗四百元哩!


    五富舌頭伸出來又把嘴邊的魚翅勾進去吃了,一下一下地嚼。嚼著嚼著就不動了。石熱鬧說:香吧,香吧,你再吃,你再吃,你現在是你們村第一個吃魚翅的人了!高興你也吃過?我沒有理石熱鬧。五富還是不動,黑眼仁不見了。我拿手在他麵前晃了晃,沒有反應,用手試試他的鼻孔,鼻孔裏已經沒任何氣息。


    五富死了。


    聽別人說過,人死的時候是要咯地咽一口氣的,或者蹬蹬腿掙紮,但五富吃著吃著就死了,他沒有咯地一聲也沒有蹬腿。一根魚翅還在嘴角,我把魚翅取下來,竟從口裏拉出了那麽一長節。我和石熱鬧都慌起來,我說:熱鬧,他死了,五富死了!


    石熱鬧就摸五富的頭,又摸五富的胸,一直摸到腳,石熱鬧說:死了!


    五富就死得這麽快,這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我抱著五富就哭,哭了兩聲,我不哭了,我也不讓石熱鬧哭。我那時的想法是哭不得,一哭醫院人就知道了,知道了就得送太平間,送進太平間那就得去火化。我給五富做了承諾的,他死了要回清風鎮,要埋在他父母的墳旁邊,他的妻兒得按鄉俗過七七四十九天,以後的冬至、清明要有燒紙祭奠的地方,我得把他送回去!我給石熱鬧說:不能哭!必須很快離開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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