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沙塵暴還在繼續,我把韋達的那些舊西服,包括我曾穿過的,五富黃八種豬也曾穿的,全拿給了韓大寶。


    我給五富講這樣的道理:剛到西安時去見韓大寶,現在再去見韓大寶,都是要重新開始。你有過這樣的哀歎嗎?一個人從小長大,自一加一等於二學起,終於感到有知識了有智慧了,年紀卻也大了即將死去,而你的孩子,你多希望他從你現在的知識和智慧上再學習,可事實呢,你的孩子又得從一加一等於二學起。但是,五富,你要清楚,現在的劉高興卻再也不是剛進城的劉高興了,我,當然還有你,我們是在積累了豐富的城市生活經驗後重新啟動的。


    我梆梆梆地敲韓大寶的門。


    韓大寶隔門問:誰個?


    我說:劉高興!


    五富擦了一下鼻涕,他鼻子從街上回來後就覺得不舒服,流清涕,他把清涕抹在了門框上,也說:五富!


    韓大寶在屋裏開一瓶幹紅葡萄酒,用刀子撬軟木塞,撬不開,又拿筷子使勁將軟木塞頂進了瓶子裏,他說:給人送酒也不送個起子!見我們把那麽多的西服拿去,他一一看了牌子,穿著試了,問這些西服的來源。我說這絕不是偷的不是撿的,也不是買了死人或病人穿過的,劉高興的人品道德你應該相信,當年你離開清風鎮時滿村巷的人尋著要打你,我可是給你了一個蒸饃讓你跑走的。我故意舊事重提,要讓韓大寶不得太張狂,以免苛刻我們。果然韓大寶一擺手,說:老鼠再大畢竟是老鼠,再小的貓它還是貓,韓大寶是清風鎮淺水裏的王八?笑話!推了一下他還得拉他,我說:就是,你現在是城南的破爛王!他說:你以為我僅僅做城南的破爛王?我說:不光你做城南破爛王,你要壯大你在破爛界的勢力,形成個咱商州幫!他說:行呀劉高興,見解不一樣了嘛!五富說:我和劉高興還不是蝌蚪跟魚浪呀。韓大寶就給我們發散紙煙,說:浪著浪著尾巴就沒了!五富說:沒了尾巴那就成蛤蟆啦?!韓大寶說:我就是把尾巴浪掉了的蛤蟆,毛主席也是個蛤蟆,大蛤蟆!我說:這你就胡說了。韓大寶說:我沒你文化高,可我能背誦毛主席的一首寫蛤蟆的詩:坐在池塘如虎踞,柳陰下邊養精神。待到明日開春後,哪個蟲兒敢出聲。我說:嗯,這詩好!韓大寶說:當然好,蝌蚪就要做蛤蟆哩!我拿了鏡讓韓大寶照看穿了西服的模樣,韓大寶肚子大,西服有些窄,五富說:像個蛤蟆!我們就都笑了。我告訴韓大寶,這些西服是一個大老板給的,這個老板錢多得能砸死人,什麽西服都有,他穿不過來,就送了我們這些件,但這些西服太高檔,我和五富穿上糟蹋了,活該是你穿的。韓大寶說:到了城裏,能結識些大款是好事,結識得越多越好,咱那兒的人凡是恨城市的恨富人的,沒一個能去這兒呆得時間長。我當然附和了點頭,我也就說:有個事兒我們得給你匯報的,興隆街那兒來了兩個拾破爛的,娘的,他們竟敢謊說是你讓他們去的,你名聲大了,什麽人都借你的勢,狐假虎威,我們得打斷他們的腿!韓大寶說:打了?五富說:準備著打呀!韓大寶說:打不得,那兩個人是我讓去的。我故作吃驚,說:是你讓去的,不可能吧?韓大寶說:人家尋到我了,我不能看著他們餓死呀,興隆街那兒單位多,住的富人多,破爛好拾,讓他們去那兒先混住嘴,我再給調騰個地方麽。我說:這可使不得的,興隆街地盤不大,再去兩個人……人家有了飯吃,我和五富嘴就吊起來了!五富也說:今天我就隻喝了三碗米湯,還沒菜。我再說:咱們可是鄉黨,近水樓台先得月!韓大寶說:那就實話告訴你們,你知道那兩個人是誰介紹的?我說:總不會是市長吧?韓大寶說:你這是諷刺我?市長不會尋我,我也不會尋市長,我這輩子隻吃破爛飯。可城南的破爛王不是我的誌向,現在我和南郊最大的廢品收購店老板聯合著要吞並那些小收購站,辦個收購公司。你想想,那老板介紹了他們老家的人來,我能不安置嗎?你們先將就一下,等公司辦起來了,我讓你們也辦個收購分站。五富立即說:大寶,你說話要算話!


    我隻說拾上三年五年破爛了就能成為韓大寶第二,沒想他又謀著大了,韓大寶,日弄鬼,你叫我怎麽嫉妒!如果他真辦成了大公司,又能讓我們承包個收購分站,五富就把老婆孩子接了來,我呢,我讓孟夷純來,對,堅決不讓她再去美容美發店了。嫖客韋達,你見鬼去吧!


    可孟夷純現在勞教所。我不能想孟夷純,一想到孟夷純我就又蔫了。


    我說:大寶,你給我們畫了個大餅,但現在餓著呀,你能不能借給我一筆錢,三個月後還,有利息也行。


    韓大寶說:借錢?咱那兒的人怎麽都向我借錢?!前幾天張拴子來找我借錢,張拴子你知道吧,他要買個補鞋機在街頭擺攤呀。我的原則是不借錢,我可以給他錢,我給了他一百五十元,我說這一百五十元不要還了!你借錢幹什麽?


    我不借了,我說我一個親戚來西安住醫院,本想借五千元的,可想到你投資公司呀也正用錢,我就不借了。我說了謊。


    韓大寶說,劉高興到底是劉高興,但我還得幫你呀,這樣吧,我讓你們先去掙一筆大錢。


    我嗯嗯地笑。五富說:小錢都沒法掙了,還掙大錢?


    韓大寶說:大錢不是誰都能掙的,我讓那兩人去,他們才到城裏,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就不敢去麽!你們要願意,陸總今日正好在我這兒,我讓他給你們說。


    我就看五富,五富說:去不去?


    我說:隻要能盡快掙到五千元。


    五富說:那我跟你,你到哪兒我到哪兒。


    韓大寶就撥手機,一會兒一個人就來了,手裏拿著一個油紙包,包著一大塊臘汁醬牛肉,要和韓大寶喝酒。韓大寶說這是陸總。齜牙咧嘴的人也能當老總呀?五富就沒當回事,說他尿呀,就上廁所去了。


    我和陸總交談,他的話我有些聽不清,韓大寶說陸總是西府岐山縣人,北人南相,公司的實力可是不得了,現在鹹陽有一個工地,需要挖一條管道溝,管吃管住,挖一米工錢付十五元,如果願意去,後天公司還有輛車來池頭村,正好可以搭便車。事情談妥,陸總就叫嚷著讓韓大寶拿酒喝,他們讓我喝,我沒喝,也就去了廁所。


    五富在廁所的馬桶上坐著,臉上笑笑的,我進去說:你笑啥的?他說:我沒笑,我努屎哩!五富平時臉苦愁得像個豬臉,用力拉屎了臉紋卻像在笑。我說:那你就真的笑笑。他真的一笑,臉又不好看了。他說:事情能成?我說:挖地溝哩,挖一米十五元。他說:是五元?我說:十五元。他說:拾錢哩?我說:就是一米十五元,陸總的話我聽不清,韓大寶說了兩次。他說:那一天還不挖三米五米?!他激動得過來用拳頭戳我,褲子溜在了腳麵。我說:你拉吧。別把心也拉了下去。站在廁所門外,想好事來得是不是太快,快得有些不真實。五富卻很快也從廁所出來,我說:拉好了?他說:這幾天火結,拉不出來,不拉了。但又說:陸總那個樣子,是不是騙咱?他去了韓大寶的門縫朝裏看,過來說:狗日的腕子上掛了那麽粗一個金鏈子,可能是真的。咚地在樓道裏蹦了一下。否極泰來,我們也該時來運轉了,但我告訴五富:臉放平,不要太激動,太激動了陸總就懷疑他吃了大虧,又反悔了。


    我們並沒有訂合同。我那時還沒有訂合同的習慣,連想法也沒有,不就是打工嗎,又不是長期在那裏幹。但我動了一下心眼,就在韓大寶和陸總喝酒吃臘汁醬牛肉時,我們告辭出來,出來了又把韓大寶也叫出來,我說:那裏的活幹完了,我們還回來收破爛呀!韓大寶滿口滿應。


    鹹陽是離西安不遠,而我們都沒有去過,以我的主意,去時把黃八和杏胡夫婦都叫上,人熟了,到生地方不孤單,何況有杏胡,男女搭配著幹活不累。但五富堅決反對,一個蘿卜可不敢幾頭切,挖地溝的事,你可以少幹我能多幹,拾破爛還得看人的眉高眼低,這隻是個挖地溝麽,他說:我一天挖六米!


    我完全是信任了五富,也可以說我也有吃獨份的私心,就打消了通知黃八和杏胡夫婦的念頭,我說:你一天挖六米,那是挖金窖啊!


    五富在那裏算賬,一天挖六米,一米十五元,五六三十,一六得六,六十加三十,天神,那是九十!一天賺九十,那有多少米的地溝呢,三十米?五十米?越長越好,長到一萬米!


    五富不算了,給我說:這事咱要沉住氣。


    我說:怎麽沉住氣?


    五富說:你不要給任何人說,饃沒熟不要揭籠,漏了氣饃就蒸不熟了。


    我需要他指教嗎?


    五富在他的屋子裏收拾衣服,後來又坐在樓台上收拾他的鞋,他的一隻鞋後跟掌子掉了,重新釘一顆釘子,嘴一直閉著,臉色通紅。黃八又在樹下分類新拾來的破爛,分出鐵絲螺釘一堆,分出可口可樂瓶子礦泉水瓶子一堆,分出廢紙一堆,還有一副鋁質窗框,窗框得拆開來,就拿石頭砸,砸得咣咣響。五富說:黃八黃八,你知道不知道四難聽?黃八說:你說。五富說:殺豬鏟鍋驢叫喚,石頭窩裏磨鐵鍁。黃八說:咦,你能說順口溜?五富說:你以為哩!砸得我耳朵都聾啦!黃八說:這窗框是鋁的!五富說:就是鋁錠又能賺幾個錢?!黃八說:你口氣大,你拾到鋼管啦?五富說:我嚇死你!五富卻不說了。黃八砸開了窗框,就從廢紙裏揀了一張牛皮紙疊錢包,說:五富,瞧我疊的。五富說:就疊那麽小呀?黃八說:咱拾破爛的有多少錢,這還小?五富說:萬一賺大錢呢?黃八說:拾破爛的沒有萬一。五富說:為啥不能一天賺九十,十天賺九百,一個月賺三九二十七,兩千七?!我看五富是憋不住了,就咳嗽了一下,他不說了。拿個鐵管子釘鞋釘,又要說:黃八你就……鐵管子砸了手,把手指塞進口裏吮,就徹底不說了。


    樓下有人喊:劉高興!探頭一看,是巷道對麵的房東老範,穿件大紅毛衣,提了一把韭菜,進院上梯台來了。老範平日端個茶壺蹴在門口喝,待我們不理不睬,眼睛長到腦門上去,這會兒他尋我有啥事?


    五富在梯台上腿伸拉得多長,擋住了老範的路。老範說:五富,收收腿。五富說:我那次推車子進巷子,你坐在巷道裏也不收腿麽!老範說:這事我咋記不得?五富說:你記不得,我記得!老範說:咦呀,五富你咋啦,突然就牛啦?!我說:五富五富,瞎狗都不擋路的!我罵五富,其實也罵老範。


    老範上來親熱地抱住我要給我說話,我讓他高聲說,就在這兒說,他卻拉著我進了屋,才是向我借錢的。他說他老婆是個母老虎,平日管著錢,老婆回娘家了,他要向我借二百元。我立即拿了二百元給他。老範不讓我出聲,就走了,下梯台時,摸了五富的頭,五富的頭一甩。


    老範一走,我興奮得就跳起來,又拿了簫吹,吹了:從草原來到天安門廣場,各族人民齊聲,高,唱——!五富說:咋回事?我說:你知道老範來幹啥了?五富說:我不願理他,不就是有一院子房能出租嗎?!我說:他向我借錢了!五富說:他向你借錢了?我說:向我借錢!五富說:你借了?我說:借了。五富說:你都向韓大寶借錢借不來,你還借給他錢?我說:咋不借?就是隻剩下五百元了,我也要借給他二百元!五富說:是不是咱要掙大錢呀你才借的?你不是說咱不能張狂嗎?我說:這不是張狂,你想想,他來借錢說明了什麽?五富說:說明了什麽?我說:說明在他眼裏我是有錢的人了!五富還疑惑地望著我,我拿了簫敲他的腦門。


    五富的頭發又長了一腦袋,又粗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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