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這樣,快快活活每人多賺了五百元錢,咯噔,賺錢的大門就關了。差不多的晚上習慣了卸車,大家那麽緊張和興奮,突然間沒了事幹,人就像吹起的皮球泄了氣,覺得過得沒了意思。種豬和杏胡早早關門拉燈睡覺,我也坐在我的床反芻著,一邊擦架板上的皮鞋一邊想孟夷純。蚊子嗡嗡地叫,你把它趕走了它又飛來,咬得脊背上火辣辣疼,放下鞋就在牆上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去拍,蚊子的身子被粉碎在那裏,把血流在我的手心。血是臭的,是蚊子的血臭還是我的血臭?坐在床上繼續擦皮鞋想孟夷純。我還有個孟夷純可以想。寂寞的五富和黃八就仍然坐在樓台上說話,他們一邊說著曾經在歌舞廳裏發生的故事,一邊乍起耳朵聽樓下杏胡種豬的動靜。怎麽還沒開始呢?他們一定這麽想著。他們不睡,繼續等著,就又說歌舞廳裏的故事。似乎還遺憾著能記得一個兩個妓女的臉,但妓女叫什麽名字哪裏人卻全然不知。


    把孟夷純從認識的那一天起所有的言語回憶一遍,把所有的動作,如頭發在一轉身時的如何擺動,仰頭時的小耳朵和耳朵下的腮幫在微微潮紅,跳上台階的腰身,倚了門站著的有點內八字的腳,彎下腰撿東西時的屁股……哎呀,一切一切都電影似的在放映,蜜就灌滿了心胸。什麽時候睡著的,我不知道,好像這種回憶一直在夢裏延續。


    早晨起來,做好了飯,五富的門還關著,七聲八聲把他叫醒,五富出來瞧見種豬已端了飯吃,他說:哎,哎,你兩個太不像話!


    種豬說:大清早的我可沒招惹你啊!


    五富說:你們要幹那事,就早早幹,你三更半夜地才幹還讓我們睡呀不睡?


    我把五富拉進屋,恨他丟人呀不,快吃飯上街去。


    五富卻將新賺得的五百元全部交給我保存,我說你應該在身上裝些收破爛的錢麽,他說他還有一百一十二元,蠻夠了,多餘錢裝在身上就裝了鬼,怕丟失又怕忍不住又去舞廳。


    但是,我是將我的五百元帶在了身上要送給孟夷純的。


    我說:五富,今日幾號了?


    五富不知道,杏胡說:十七號。


    我說:好日子!


    杏胡說:十八是好日子,十七好啥呀?


    事後證明我多麽正確,這一次送錢順利見著了孟夷純,並且與韋達正式見麵了。


    我雖然盼望著我能與韋達相識相熟,能成為朋友,但我們倆與孟夷純的關係卻又成了我們交往的障礙。我當然不能確定韋達和孟夷純是不是有那一種關係,我也從不問孟夷純,問了我害怕我心裏不舒服。我問過孟夷純是否韋達詢問過我的情況,孟夷純說沒有問過。於是,我想,我和韋達都應該是好人,我們都是以各自的能力在幫著孟夷純吧。五富曾經有一次和我談起韋達,他說了一句:你是姐夫呢,還是韋達是姐夫?我擰過他的嘴,把嘴都扯了,他侮辱了孟夷純,也侮辱了我和韋達。


    這一次見麵,我再一次認定了孟夷純真是我的菩薩,原來我給她送錢並不是我在幫助她,而是她在引渡我,引渡我和韋達走到了一起。


    在美容美發店的巷口,孟夷純和韋達站在那裏說話,我的出現孟夷純首先是看見了,她給我招手,快活地叫:快來,快來啊!而韋達這時也看見了我,他一下子莊嚴了,禮貌地給我點頭。他點頭的時候右手按在腹部,微微彎了下腰,微笑著。我當然也文雅了,說:韋總你好?他說:是劉高興嗎?我說:是劉高興,他說:又看見你了,真好!但他卻要告辭。這讓我有些意外,他不願意和我多呆嗎?不願意讓一個熟人看見他和孟夷純在一起嗎?孟夷純說:你要走呀?他說:對不起,劉高興,你們是鄉黨你們聊吧,我還有點事。孟夷純說:不行,誰都不要走!好不容易你們又碰上了,我還有話要給你們說的。孟夷純就拉了我們往馬路對麵的一家茶館走,她說:我請客!


    在茶館裏,孟夷純把韋達的公司給我作了詳盡的介紹,她也把我怎樣拾破爛,又怎樣把拾破爛攢下的錢都給了她,統統地都說了。


    韋達就驚訝地說:是嗎,是嗎?


    我說:我還不是在學你嗎?


    韋達手指著自己:學我?


    我說:夷純給我說了,你一直在幫她。


    韋達說:還不是為了盡快讓她籌集破案費嗎?


    孟夷純說:我在西安城裏,待我最好的兩個人就是你倆了,我提議,你們應該擁抱一下吧。


    我和韋達擁抱了,韋達的雙手在我背上拍,懷裏的墨鏡硌著了我,我現在是不敢把墨鏡掏出來了。我也是把他用力地摟了一下,我吃過豆腐乳,怕他聞著了怪味,把頭側向一邊。我又一次感覺到了他的心跳,也感覺到了他的腎跳,是腎跳,他的那個腎和我的另一個同樣節奏地跳。不呀,我的雙腎在跳。我看見了茶桌上一盆花在微微地顫,是蘭花。


    孟夷純站在一邊,她的眼睛眯著,有一種狐氣,安靜地注視著我們,後來就輕輕拍手。


    謝謝你,孟夷純。如果不是孟夷純,我怎會見到韋達呢?茫茫如海的西安城裏,我的兩個腎怎會奇跡般相遇呢?韋達是何等的有錢和體麵,我們擁抱著,這一幕為什麽五富沒看見呀,黃八杏胡種豬沒看見呀,還有韓大寶,我的侄兒……清風鎮的人都在這兒就好了。


    嗨,劉高興呀劉高興!我在心裏卻又叫著我的名字,我以為你是早覺得應該是城裏人,你拿勢著,驕傲著,常常要昂首行走,有時還瞧不起韋達和有錢的大老板,其實,那是你故意要那麽做的,韋達這麽一擁抱,你才知道自己真的是鄉下人,是城裏的拾破爛的。


    我推了推韋達,我倆分開了。


    我拍打著我身上的土,也拍打了一下韋達身上沾著的我的土。


    何必呢,劉高興,這又是你的自卑和委瑣了不是?韋達在看著你,他的眼睛依然溫和,他向你又伸過手,把你的手抓住了,拉你在椅子上坐下,你如果再拒絕,或者遲疑,那就是你真瞧不起了你自己,那才是你和五富黃八是一樣的貨色。把頭抬起來,看韋達的眼光,你們是城裏的一對兄弟!


    你是在哪條街上拾破爛?韋達關切地問我。破爛好拾嗎,一天能收入多少?辛苦呀!


    我回答著韋達。拾破爛辛苦是辛苦,天上是掉不下肉餅的,幹什麽事不辛苦呢?韋達的西服真挺。我說我見過一些老板,做房地產的,做藥業的,做外貿的,做股票投資的,他們雖然開著小車,帶著秘書,出入於豪華賓館酒店,但我在家屬院拾破爛的時候,看見過他們傍晚回家時的疲倦勁,聽他們家人訴說過壓力。韋達戴了一塊什麽表?右手腕上還有一串佛珠,他信佛嗎?你韋達不是也頭發稀薄嗎,眼圈也發黑嗎?年齡並不比我小多少吧,臉色除了白外,皺紋可能比我多吧,還有腎……我說我在興隆街十道巷那一帶拾破爛,平均收入每天十幾元吧,挺好的。說不說破拾錢夾的事呢,說不說腎的事呢?還是不說破的好。韋達微笑地給我點頭,他說:你說話怪幽默的。我不好意思了,是幽默,但韋達沉穩。你抽紙煙嗎?我來一根吧。我起身接紙煙的時候,手先是撐了一下腰,腰怎麽又不舒服了?還是不要說破。我知道就是了。


    現在。是孟夷純在說話了,她開始表揚了我的優點,比如聰明,能幹,善良,可靠,還有,她在說我長相清秀,有氣質,如果我不蹬著三輪車,誰也看不出是個拾破爛的鄉下人,說我是不顯山露水,說我是藏龍伏虎,說我絕不是地上爬的臥的角色。她這麽說,我有些窘。別人說你好話和一個醉漢給你說話是一樣的,你既不能附和也不能反對還得認真聽著。孟夷純終於說出她的目的了,她說:韋總,劉高興怎麽能不辛苦呢,何況拾破爛能賺多少錢呢,你能不能讓劉高興也到你們公司去幹個事兒?


    韋達哈哈大笑,說:孟夷純原來要給我下任務喲!


    孟夷純說:就是的,得求你!


    我趕緊擺手,韋達已經在問我:你幹沒幹過推銷?


    沒。


    財務呢?


    沒。


    有什麽技術?


    我隻能下苦力。


    韋達低頭想了一會兒,說能不能去公司看大門呢,那活不重,就是二十四小時都離不得,不知道你能不能坐得住?我可以把現在的門衛辭退,一月給你六百元,願意不願意?


    孟夷純先高興起來了,她扳著我的肩,說你怎麽會坐不住呢,六百元就六百元,幹得好了,韋總肯定還會加薪的。


    我說謝謝韋總,但是。我說了一句但是。


    孟夷純說:你說什麽?


    我說:我是和五富一塊來的,他沒出過門,處處得靠著我,我要是去了,他一個人拾破爛我不放心。我拿眼睛看韋達,韋達說門衛安排兩個人不合適。


    我說:能讓五富幹些別的活嗎?


    韋達明顯地為難了。


    孟夷純在瞪我。對不起,孟夷純,這事我不能聽你的。我第一回在孟夷純和五富中間傾向了五富,我不能重色輕友。


    是這樣吧,我給韋達說,你讓我安排安排五富,如果能把他安排妥了,我立馬就去公司,實在抱歉,也讓你見笑了,我和五富是一塊出來的,我得對他負責。


    韋達始終在微笑著,他讚賞了我的想法,然後他就告辭走了。韋達一走,孟夷純又埋怨我。我說:你不能逼著人家給我尋工作麽。孟夷純說:他那麽大的公司,安排一兩個人算什麽呀。我說:他是不是不想讓我去?孟夷純說:人家可是一直笑著讓你去的麽。我說:就因為他老笑著。他明知我和五富兩個,卻隻讓一個去,讓我看門,我肯定是坐不住,又隻是六百元錢。他知道你把他和你的關係告訴我了嗎?孟夷純說:啥意思?我說:他是不是不讓我知道什麽,在我麵前才一派和氣又那麽正經?孟夷純說:你心思就是多!


    孟夷純說這話的時候,她拿指頭戳我的額。我就乖乖巧巧地讓她戳,然後掏出五百元給她。她收了,還再戳了一下,說:小心眼!


    小心眼就是小心眼。我問:公安局那些人走了?她說:我向我老板借了一千元,打發他們回縣了。我們就再沒有說話,她把五百元抽出一張又交給我,我再把一百元又塞進她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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