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應該說是最晦氣的一個晚上,黃八說了個跳樓自殺,種豬說了個被人謀殺,都說得讓人心裏發瘮。一切恢複了平靜,杏胡當然又罵種豬,什麽人你不能交識,交識殺人犯,還給殺人犯留地址,警察來了一次,隻要案不破,保不準還要兩次三次地來,你就讓我少活幾年呀?如果那個逃犯也逃到了這裏,肯定警察要認定你是窩藏犯,窩藏犯也得坐牢和殺頭的,你是尋死呀?!她就哭,眼淚鼻涕流著哭。種豬他沒殺人也沒窩藏殺人犯,他不害怕警察,但他害怕這女人,女人一哭鬧,他說那咱卷鋪蓋回老家吧。杏胡又破口大罵:回去喝風吃屁呀?黃八多了嘴,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哪有你這號老婆!杏胡就又怪黃八,是黃八拿了死人的衣服才帶來這禍事的,她說:警察再來,我就要檢舉你拿了死人衣服!黃八說:你敢!你要檢舉我,我就檢舉你在鬼市上的事!杏胡先看我和五富的反應,我也拿眼看她,她臉就白了,撲上去擰黃八的嘴,黃八先一腳踹倒了她。種豬見狀便尋案板上的東西,案板上有刀,他沒動刀,舉起個火柴盒,說:我砸死你!場麵已經要失控了,五富愣在那裏不動彈,隻有我出來力挽狂瀾,我說:都不要鬧啦!這是我試驗一下我的權威,我果然有著絕對的權威,他們就都不鬧了。但我並沒有數說誰是誰非。你怎麽做判決呢,我們就是一個家窩,家窩裏的事是糊塗賬,理不清,隻能抹。而我就在那個晚上定下了兩條規矩,這規矩便一直延續到我們徹底散夥,離開了那裏。


    規矩是這樣的。一、家醜不可外揚,誰也不能說咱這兒的事。比如,五富再要說黃八的衣服是拿死人的,大家就都說是五富拿了死人的衣服。比如,黃八說杏胡和鬼市上的人勾結,大家就說勾結鬼市上的是黃八,黃八為小偷銷贓。二、誰也不能領陌生人到剩樓,誰也不能把剩樓的住址告訴給外人。如誰違規,大家就聯合把誰轟走,不許再住在這裏。


    定下了規矩,黃八嘴還撅著,種豬就摟住了他,說:你嫂子有口無心的,你計較呀?黃八說:男不跟女鬥,我不計較,可你還要砸死我?!種豬說:我不向著她能行嗎,好了好了,今黑哥不睡了陪你下棋去。杏胡說:咹?!但種豬還是擁著黃八出了門,到黃八的屋裏去了。才過了一會兒,種豬卻回來了,說:我哪裏和他下棋,我隻是哄他回去睡哩。他給杏胡笑,杏胡不笑,他就去廁所取尿盆了。


    我真可憐了種豬。


    杏胡是個能幹人,每次她也上街,回來飯都是她做的,但她愛吃米飯總是做米飯,沒有菜,拌著醬油吃的還是米飯,而種豬喜歡吃麵條就是吃不上。我曾給種豬出主意:她再不給你做麵條吃,你就晚上不幹那事,罷工!種豬確實罷工過,可第二天杏胡就對我說:高興你出餿主意?你朱哥罷工失敗了!我問怎麽失敗了,杏胡說:他不幹,我說給錢幹不幹?他問多少錢?我說一次兩元,他說那我得要新錢。


    種豬取了尿盆回來,我並沒有返回我的房間,我知道一場吵鬧是結束了,而他們麵臨的難題仍未解決,便出主意:以防逃犯可能來找和警察再來查問,是得暫時離開這裏。到哪兒去?我提供了我侄兒的地址。這主意得到杏胡的認同,杏胡就叮嚀我幫她看緊門戶,她放著的那幾捆廢塑料管誰也不能動,台階上的那堆柴火也不能少了一根兩根。


    我回屋睡覺時已是半夜,做夢卻夢見了孟夷純。按理說,晚上經了那一場驚嚇,夢裏應該是殺了人被警察追捕的事,但我偏偏夢的是孟夷純!或許因發生了殺人案件使我聯想到了孟夷純哥哥的死,應該如何勸慰孟夷純,但我偏偏夢著孟夷純是在和我談情說愛!


    我是和孟夷純坐在了一家咖啡館裏,我說來兩杯茶吧,服務生說一杯茶二十元,這不是宰人嗎,茶是金子銀子呀,這麽貴?但我就買茶,買最好的茶。而孟夷純卻說她要喝咖啡,咖啡有什麽喝的呀,苦得像中藥,奇怪的是咖啡館裏坐了那麽多年輕女人,每人麵前都是一杯咖啡,還翻開一本印滿了俊男美女和汽車服裝家具的雜誌看。噢,孟夷純和她們是一樣的,她是應該喝咖啡的。我偷偷看著孟夷純。看女人不能死眼兒看女人的臉,那就是流氓,讓人家反感的。我一碰著孟夷純的目光就趕忙躲開眼去,假裝外邊有了響動往窗外看,假裝椅子沒放好,挪一下椅子。我瞧見了她的腳,穿著涼鞋,腳趾頭一根一根像地窖裏土豆生出的芽子,白白胖胖的嫩。我說不出的一種感覺,自己倒耳臉通紅。孟夷純說:你還害羞呀,你害羞起來蠻可愛的麽。這話讓我高興。真是好女人。我看著她了,她竟一直靜靜地看我。我長得不好,臉就是太長,嘴卻太大。我抿住了嘴。孟夷純說:你嘴長得好,我的太薄,你瞧我是不是苦命相?她怎麽能是苦命相呢,她長得太美了。我在猜想,她那頭發有多少根呢,鼻子怎麽那樣圓潤,臉上光潔得沒一個疙瘩,如果摸上去,肯定像摸在了玻璃片上。我告訴她,和人說話的時候不要太近,因為你五官精致,小心別人老看!她撅著嘴說:討厭!我最愛聽她說討厭這個詞了。但是,醜人做怪臉倒覺得滑稽,而漂亮人一做怪臉卻有點恐怖,我叮嚀她以後不要做怪臉。她說:我問你呢,我是不是苦命相?我說,她的相不貧,如果命不好,那是長得太美了才命苦的。為什麽人長得美了命運不好呢,這就像花,花開得鮮豔了蜂也來蝶也來,人經過了就忍不住拉過枝條要聞一聞,當然就也有人要摘它。孟夷純說:我命苦,也帶累我哥……孟夷純一講起她哥,我便不知道怎麽安慰她,說什麽話都是沒用的,我就陪她一塊鬱悶。孟夷純說:我哥的仇要報了我恐怕也就老了。孟夷純,這話又怎麽對你說呢,我現在開口說我愛你,我不敢說,開口說等你老了我娶你,這話也說不出口。唉,如果孟夷純是個殘疾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娶她了,就是不娶她,同意讓我一生專門伺候她也行。我想象我每日去拾垃圾,回家了說:夷純,我回來了!給她買了衣服,給她捎一個油餅,我們坐在屋裏一邊手拍打著蚊子一邊說話,討論我們的屋牆上應該重新粉刷了,窗子前得放個沙發呀,沙發要那種棉布的,坐上舒服。對了,買個洗衣機,有洗衣機就不讓她洗衣服。廚房窗上得釘上一排掛鉤,掛熏肉,掛豆腐幹。漿水菜甕往哪兒放呢?是不是還養幾隻雞,養個小狗,對,養個哈巴狗,我去拾破爛了有哈巴狗陪伴她。哈巴狗要那種黑毛的,一般人喜歡白毛,我覺得黑毛比白毛好看,要黑毛。當然嘍,我們也吵架,吵架這也是正常的,能吵架那就是一個家了。我絕不會讓她傷心流淚的,一旦吵架得厲害了,我就要忍住,去哄說她,或者拿起簫給她吹。


    整整一個夜裏,我的夢沒有斷,在夢裏曾經產生了一個想法:這是夢吧,這一定是夢。但就是沉醉在夢裏不醒。尿憋醒了我,我意識到一醒來就沒夢了,我希望夢不斷,就沒有睜眼皮而摸著從後窗把尿尿出去,趕忙爬到床上一動不動。糟糕得很,夢沒有續。而在重新睡著時是又做了夢,卻不是我和孟夷純在一起了,是我夢見了我從興隆街回來,一進屋卻沒見了架板上的高跟尖頭皮鞋。鞋呢,鞋呢,我大聲叫喊,一低頭我腳上也沒了鞋。我光著腳在城裏跑,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我還是沒有鞋。等到五富咚咚敲門,才徹底驚醒,我是一身的汗水,太陽已經從窗子照進一大片白光。


    五富告訴我,他一夜也沒睡好,起得很早但沒有再去等駕坡垃圾場,一直在想:那個拾破爛的就是手裏有錢才被殺害了的,咱積攢的錢是不是得及早匯回老家?我說:你是不是還想著把錢匯回去要給老婆一個慰勞?就把代管的積蓄取出來交給了他。一共是一千五百元。他把一千元用紙包好,裝在一個黑乎乎的布兜裏,上邊又放著一些廢紙。我說:拿好!五富說:拿好了。在廢紙上再放了一雙臭鞋。我同樣積攢了一千五六百元,也從中抽出了四百元裝在口袋。


    你給誰匯?五富就奇怪了。


    我說今日心慌慌的,裝些錢鎮鎮。


    五富說不是吧?


    我說不是啥?


    五富眼窩得像蝌蚪,你要去……?


    我說有屁你就放!


    我知道五富要說什麽,但我一嚇唬,他什麽都不說了,換上一雙布鞋,布鞋前麵一個窟窿,腳拇指鑽了出來。


    我也換衣服。當然要穿那件西服,要穿那雙皮鞋,要拔淨下巴上的胡子,而且專門在手裏還拿了一本舊雜誌。


    出門了,五富還在嘟囔:咱掙個錢不容易哩,不容易哩。我說:你嘟囔得像個婆娘?!瞧我手裏拿本書,是不是像個有文化的?五富說:嗯,是個老師。


    去郵局匯款,我們搭乘了出租車。五富先是怎麽也不坐出租車,嫌貴,可為了安全,他還得聽我的。讓他坐到後座,我提了布兜坐在司機邊,這樣就不讓五富掏車錢。司機看見我提著布兜坐在旁邊,他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卻搖下車窗,說:你放屁了?我說:你才放屁!對這號人你不能客氣。他說:那咋這麽臭的!我知道這臭來自布兜裏的那雙五富的鞋。哼,你要是知道臭鞋下是人民幣你就不嫌臭了!我開始看雜誌,我覺得我很斯文。


    下車的時候,我付錢,司機一張一張檢查著錢的真偽,他的認真勁讓我生火,我說:你看看我,是真人還是假人?!付清了錢原本我是不要車票的,但我偏要,結果一拿了車票,人下來了,卻忘了拿布兜。


    下了車,我說:你學著點,出門在外誰要下眼看咱,就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五富說:兜呢?我才發現布兜兒沒拿下來,急忙大喊:布兜兒,布兜兒還在車上!出租車已經開走了。我們發了瘋地追趕,我穿著皮鞋,跑不快,五富的鞋跑掉了,像一頭獵豹。或許是司機聽見了叫喊,或許是司機從倒光鏡裏瞧見了我們追趕,車速慢下來,但並沒有停,布兜兒從車窗裏扔出來了。


    司機惡心著那個髒乎乎的布兜兒吧,他扔了出來,一雙臭鞋就一隻摔出很遠。五富首先是撿著了布兜,先打開一看,錢還在,咧了嘴給我傻笑。


    受了這一驚,我覺得對不起了五富,就再也不敢手離開布兜。在郵局把錢匯走後,我們去收購站取了架子車和三輪車,一到興隆街口,我說:五富,瞧瞧我頭發亂不亂?五富說:不亂。我說:再看看後邊。五富到身後看了,說:不亂。就嘿嘿地笑。我說:笑啥哩?五富說:我知道你要見人呀。我說:見誰呀?五富說:我不說。卻還是說:你身上有錢哩,你把錢看好。拉著架子車去了他的轄區。


    這五富,那麽憨的,倒提醒起我了,難道看出我的心思了?看出來就看出來吧,我就是去美容美發店的那條巷呀,去了偏就要給孟夷純送點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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