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沒到興隆街,隻說能多多地收些破爛了,喪氣的是,破爛比往常還少。沒有了好的收入,五富就會苛刻自己,中午在街上再渴也不買一瓶汽水,能不買著吃飯就不買著,晚上又多熬包穀糝糊糊,奢侈了,在糊糊裏煮些掛麵和土豆片。吃飯的時候黃八愛端了碗上來,五富遺憾來時沒帶些炒麵,問黃八的老家吃不吃炒麵,黃八說我肛門細,吃了屙不下,五富就說你們的炒麵肯定是稻皮子裏隻拌柿子,磨出的麵當然吃了屙不下。黃八說我們的炒麵肯定比你們的還要強,裏邊拌有大麥。兩個就爭來爭去,各說自己的比對方的好。樓下的杏胡說,爭究個啥呀,有句成語叫畫餅充饑,人家饑了還想著餅哩,你們就隻會說炒麵?!杏胡是買了三條豬尾巴,坐在槐樹底用溫水刮洗著,又說五富五富,你真的揭不開鍋了?五富說誰說我揭不開鍋了,我在肉鋪裏已定好了一個豬頭!杏胡說那好呀,做豬頭肉的時候得把豬毛拔淨!氣得五富和黃八端碗進了五富的屋裏,五富說她給咱顯擺哩,喝米湯的時候鑽在屋裏不出來。咋弄的,一樣都是拾破爛的,她家的生活總比咱好?黃八說那婆娘門道稠。五富問啥門道?黃八說你看見這幾天她起得那麽早了嗎,咱是去等駕坡,她兩口專跑鬼市,那裏賣貨的都是些小偷,有偷了下水道井蓋的,有從建築工地偷的鋼材,她便宜買了再賣到收購站,利大著哩!五富說那咱也去麽。黃八說那裏歪人多,我都不敢去,你敢去?五富說咱也是歪人!


    五富說這話,其實五富心裏怯著。他把這消息告訴了我,問我知道不知道鬼市,我當然知道,鬼市就在東城門內的馬道上,市的形成聚散無定,去的人又極其複雜,原本那裏是一個文物古董交易點,天不明交易,所以叫鬼市,後來文物古董市場移到了塔街,那裏卻慢慢成了小偷銷贓地。我騎自行車曾路過一次,就看見打群架,一夥人硬是把一個胖子壓在地上撕耳朵,耳朵就血淋淋地撕下來了。但我卻從沒想到去那裏收買破爛,便感歎杏胡和種豬是老江湖,怪不得人家這個時候了還有豬尾巴肉吃。


    五富說:咱能不能去?


    我說:要真能收下貨,人家能去,咱咋不能去?


    五富說:有你這話,我膽就壯了。


    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說:瞧你這輕狂勁,真的就拾金撿銀呀?


    五富說:對,沉住氣,我不給杏胡說,也不給黃八說。


    這一天,我們起得特別早,杏胡和種豬還沒開門,經過廁所時,廁所裏傳來吭哧吭哧聲,五富輕著嗓子說:黃八你在廁所裏屙不下嗎?黃八說:嗯。五富說:那你慢慢屙啊!就用自行車帶了我進城。


    到收購站取了架子車,兩人朝東門城牆去,路上五富買了四個蔥花油餅,說今早咱好好吃一頓,一人兩個,邊走邊吃。他問我帶了多少錢,我說二百六十元,他說不夠吧,要收得多了咋辦?他告訴我他帶了三百一十元,就用手按了按口袋。我說:手不要老按那兒,讓賊知道你裝錢了嗎?他說:我收貨的時候你一定得站在我旁邊啊!我叮嚀到了鬼市,能收多少貨就收多少貨,沒有可收的就走,千萬不要和那裏人黏糊,眼睛放亮,一有什麽不對就趕緊跑。我說:記住!他說:記住了!


    經過興隆街十字路北的巷道,那裏的鋪麵竟然全改造了,成了清一色的美容美發店。清風鎮南邊的山裏有野猴,冬天裏一個野猴在陽坡上掰腿曬太陽,所有的野猴都掰腿曬太陽,城裏人咋也是這樣,巷口的那家美容美發店生意好了,就惹得一條巷都成了美容美發店?這些店的門麵裝飾得一個和一個不同,但同樣的卻是磨砂玻璃門扇開了一半,另一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緊身的上衣隆著大奶,高高蹺了腿,腳尖上挑著一隻高跟鞋,一晃一晃和著店裏音響的節奏。五富問我:你說的那個店是不是靠巷口的那家?我說:店多了,弄不清了。我這是哄他,我能弄不清嗎,一進入這條巷我就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不吃油餅了,而且手心裏出汗。五富頭扭來扭去地看,看每個店門口的女人穿沒穿和我買的一模一樣的高跟鞋,但是沒有。


    半開的門裏女人給五富笑,說:先生洗頭不?


    五富說:洗頭?


    女人說:洗頭好舒服噢。


    五富說:洗頭還用得著到街上來洗?!


    女人扭了頭,看她的指甲,指甲上繪著花。


    我戳了戳五富的脊梁,自個先往前走了,走到了那家美容美發店門口,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油餅屑,再眨了眨眼,提起神來。門口站著三個女人,用長竿刷子蘸水刷門腦上的塵土。五富的頭又俯下去,我擰他耳朵,五富低聲說:我看都穿的啥鞋?我說:沒有。五富說:你看過了?走近去,果然三個女人都穿的不是那種高跟鞋。而這時,一件意外的事就發生了。


    那個女人,染著紅頭發的那個女人,舉了蘸水的長竿刷子用力一抹,髒水就濺開了,濺了我們一頭一臉。我立即擦了,五富不擦,髒水從額上流到了鼻子上,他說:幹啥麽,幹啥麽?


    紅頭發吃吃地笑。


    五富說:還笑?!


    紅頭發說:不就是濺了一點水嗎?


    五富說:那是髒水!


    紅頭發說:拾破爛的還嫌髒?


    我就生氣了,說:你說啥的?拾破爛的就應該髒?!


    紅頭發說:我不是說你,我說他的。


    五富見我幫腔,就聲高了:說我也不行!


    雙方一吵,店裏出來了一個人,三個女人叫她老板,她就是老板了,這老板一口牙特別長,而且發黃。老板讓五富先把臉擦淨,五富還是不擦,老板說是不是要鬧事呀,要鬧事我給110打電話!五富說:誰鬧事啦?誰想鬧事啦?!老板說:瞧你也沒鬧事的能耐!是不是要賴著賠錢呀?五富說:那你看著咋辦?老板說:我可告訴你,錢是不給的,一個鋼鏰兒都不給!五富說:那我就被髒水白濺了?那我也給她濺濺。說著手往髒水桶裏伸。我把五富製止了。老板說:你還會來這一手!好吧,念你是個拾破爛的,我可以讓進來收些破爛,樓上有兩個門框和三個窗框,鋁合金的,便宜賣給你們,好了吧。五富說:這好。老板卻隻讓我進店,拒絕了五富,五富傻眼了。


    我把五富拉到一邊,告訴說能收到兩個門框和三個窗框也不容易,我去收了,賺的錢可以一人一半。五富得獨自去鬼市,這他又來怯了,說:我一個人行?我說:行!他罵了一句:狼牙!罵了老板,拉著架子車走了。我又攆上,說:我叮嚀的你記著了?五富說:嗯。再罵一句:狼牙!


    世事真是說不來的蹊蹺,明明是要去鬼市走另一條街巷的,五富偏要買油餅就走了美容美發店的街巷,原本路過這家店門口最多也就是往店裏看一眼罷了,又偏是三個刷門頭的女人把髒水濺到我們的臉上,而且五富應該進店去收舊門框舊窗框,又偏偏老板選中了我。事後回想起這事,你不能不驚訝這是多麽周密而精妙的安排!


    現在,我開始進店了,一隻左腳先踏進去,一隻右腳再跟上來,店裏卻迎麵又進來了我,誰,劉高興,我嚇了一跳,才發現正麵牆上嵌著一整塊大鏡子。鏡子邊是三個能旋轉的洗頭椅,椅後站著兩個女人,長相一般,也都是沒有穿那種高跟鞋。難道我先前見到的那個女人不是這個店裏的?還是那個女人已經離開這個店了?我心一涼,站在那裏,我感覺我那時是一臉的呆相。老板說:過來。我過去。原來鏡子後有個樓梯。老板朝樓上喊:三號!三號!我不明白為什麽叫三號,她卻對我說:你上去吧。我就上樓。這麽個美容美發店還是兩層,樓梯又是這麽窄這麽陡,我是沒有想到的。雖然我盡量地放輕腳步,木質的梯板仍是一步一個響。梯板差不多有二十多層吧,你不能仰起頭,你得眼睛緊盯著板麵,十層……十三層,十四層,十五層,突然眼前出現了一雙腳,一雙穿著和我買的一模一樣的高跟皮鞋的腳!哦,我抬起了頭,樓梯口站著一個女人。


    女人給我微笑,但沒有聲。


    我站在十五層的梯板上,因為樓梯太陡,我的額幾乎就碰上了鞋尖。我完全是嚇住了。當你老在想著一件事你是從容的,甚至考慮到了一切麵對時的細節和一堆要說的美妙的言詞,可那件事突如其來,你就慌亂得不知所措。我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要掉下去。


    女人說:樓梯陡,你慢點。


    我對著女人的笑也笑了一下,我不知道笑的什麽意思,站住了,頭上臉上都出了汗。


    女人說:你上來埃


    我走上了樓上。女人的個頭有一米七吧,顯得又瘦又高,但她肩寬,脖子很長,穿著開胸很低的黃色上衣,鎖骨凸現,似乎平行著直到肩部。我是閃電般地看了她一眼,趕快就低了頭。她的褲子是黑色的,和皮鞋一個顏色。


    女人說:跟我來。


    她的聲音很輕,雖然是普通話,但夾雜著另一種口音,是哪兒的口音我一時想不出來,有了這種口音使普通話顯得柔潤。我跟著她走,她身上有一種香氣,悄悄地皺鼻聞聞,不是在街上常碰著女人時聞到的那種刺鼻的香水味,是清晨拔過了青草,留在手上的那種香味,是新麥麵蒸的饅頭,才掰時的那種香味。樓上的過道很窄也很深,兩邊都是些小門,每個門上都又掛著門簾,光線有些幽暗,走過了三個門簾前,我的眼睛才適應了。剛才猛地麵對了女人,我緊張得手腳沒處放,現在跟著她走,當然就放鬆多了,我用手攏了攏頭發,提提衣領,還有點熱,把眼角擦了一下。她的屁股並不大,但翹著,走起來微微有些內八步。我已經千真萬確地認定這就是我第一次在美容美發店門口瞥見的那個女人,她是我那一回看見的提了塑料桶的女人,但女人的臉並不是我想象的一看就覺得在哪兒見過的臉。沒有見過。


    大哥在哪兒打工?


    你怎麽就看出我是打工的?


    她一直是往前走的,並沒有回頭。我有些疑惑,我是穿了雙皮鞋的,也穿了西服呀,她依然能看出我是打工的?!


    我是打工的。


    我也是。


    漂亮的女人差不多都冷若冰霜,而她竟肯和我這樣說話,我已經徹底放鬆了,而且興奮,思維敏捷,努力回避著清風鎮的方言。我就詢問在這兒打工怎麽樣,店裏的生意好嗎,怎麽一條巷全成了美容美發店?她都給我回答,雖然回答得簡單又模糊。我大膽了,問了一句:你貴姓?她說:姓孟。我說:是孔孟的孟?她說:孟薑女哭長城的孟。


    過道折了一個彎,裏邊還有四個小門,美容美發店竟有這麽多小房間,難道兼顧著旅館嗎?我順手挑了一個門簾,門開著,裏邊黑乎乎的,還沒等我看清什麽,有人在說:哎?哎?!是個男人的聲音,同時又有一個女人在說:討厭!我愣在了那裏,小孟拉了我再往裏走,走進了最裏邊的房間。房間裏什麽都沒有,就一張床,屋角是個衛生間。小孟轉過身來,說:衛生間有水龍頭,你衝個澡吧。


    我說:衝澡?


    她說:要衝個澡。


    我說:不衝了,搬門框窗框還得出汗,要衝回去了衝。


    她怔住了,說:你是……不是客人?


    我說:你老板肯把拾破爛的當客人?


    這下是小孟咯地笑了,她笑起來眼窩低陷,笑得很開心又有了些憨,身子倚在衛生間的門上說弄錯了,弄錯了,又是笑。我還在想著這小孟是把什麽弄錯了,隔壁的房裏就傳來一種呻吟,而且有床板咯吱咯吱的響動聲。我立即醒悟了我來到了什麽地方,而小孟領我來這房間裏是要幹什麽。


    我真傻,我怎麽這麽傻,扭頭就走。


    小孟的笑聲戛然而止。我沒有管她,哐哐地走,在過道的折彎處我的頭碰在了牆上,我沒揉,還是哐哐地走,走到樓梯口,啪啪啪地拍西服上的土。西服上本來就沒土,但我還是拍打,我是想讓自己清醒。這時候我看到就在樓梯口左邊有個門洞直通到外邊的陽台,陽台上堆著舊的門框和窗框。我過去掀那門框,門框上滿是灰塵,還有一道蜘蛛網粘住了我的臉。小孟已經跟了過來,為難地看我,嘴裏說:我以為,我……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正努力地把門框往樓梯上搬,樓梯太窄,搬不下去。小孟說:斜著,斜著能下去。過來幫忙,門框在往下移的時候突然前衝,她的高跟皮鞋被磕掉了,從樓梯上滾下來。我把高跟鞋撿了,就是一模一樣的高跟皮鞋麽,我不是提著鞋幫,而是緊緊用手握著,像握著一個蘿卜,鼻翼張合地看著她,一低頭,舉手把高跟鞋遞了上去。


    小孟拿眼睛看著我,她的眼光和剛才完全不一樣了,像是一隻被驚嚇的貓。


    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她的可憐,可我又該說些什麽呢?曾經為這個女人有太多太好的幻想,但這個女人原來在這兒是個妓女!


    我說:你打擊了我!


    這打擊太大了!舊門框窗框搬出了店,說定了是九十八元錢,我給了老板一張百元的鈔票,讓找回二元。老板說二元還找呀?我說:該找的你得找!老板從口袋掏出二元給我,我卻未接,說放到車上吧,拉了架子車就走。走出巷口,風把二元錢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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