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池頭村,暮色蒼茫,剩樓的院子上空盤旋了一大群鳥,樹是最包容的,鳥群悠然落進去就全看不見了,樹便成了有聲響的樹,並且時不時還有黑白相間的稀糞撒下來。黃八已早早回來,努力地把一大捆塑料袋往夥房頂上架,但塑料袋掉下來了,就砸在夥房門口那一堆鏽鐵絲網上,鐵絲網上搭晾著拾來的一件肮髒不堪又濕乎乎的破褥子,趴在上邊的蒼蠅轟地飛開。黃八重新把塑料袋捆架上夥房頂,又在窗台上晾幹饃,這些幹饃全是從垃圾桶撿來的,長了黑斑白毛。五富過去摸了摸破褥子,說:這上邊還有血點子,是醫院裏扔出來的?黃八說:裏邊是好棉花套子,嫉妒了吧?五富哼了一下,又說:幹饃黴成啥啦還能吃?黃八說:咋吃不成,前日你從這兒拿了兩塊,你以為我沒看見?五富說:胡說!卻上了樓去。五富一走,黃八卻對我說這些幹饃的確是吃不成了,他晾著攢起來,已經攢了一大筐了,拿到村東頭飼料廠去賣,一斤一角錢的價哩。我說:你這麽鬼的,日弄五富偷吃。黃八就笑了,說:這門道我輕易不給誰說的。就開始抓癢,後背心抓不著,拿了個樹棍兒戳。我說:我有個治癢的偏方哩。黃八說:啥偏方?我說:這偏方我輕易也不給誰說的。黃八說:你報複我哩,我不是已經給你說了嗎?我說:那你到樹上蹭蹭。


    黃八就這樣被我捉弄了,但他可以罵政府,罵有錢人,罵街上的汽車和警察,他不敢罵我,嘿嘿嘿笑一笑,還是走近槐樹去蹭,卻說:你們倒洗鍋水不要往樓下潑,我沒意見的,是人家回來了!


    我說:誰?


    黃八向樓下東邊的房裏努嘴,房裏卻有了女人尖錐錐的叫喊聲:黃八,黃八!舌頭繞得快,聽起來是王八王八。


    黃八拉著我就往樓上走,一邊走一邊說:你把舌頭擺順,我是黃八不是王八,你才是王八,母王八!


    女人就哐地拉開了門,站在了樹下,說:是你剛才上的廁所,你屙了那麽一大堆,坑槽子都滿了,你不衝水?


    這座樓隻有一個廁所,廁所裏隻有一個蹲坑,就在黃八住屋的旁邊,沒有門,吊著個布簾子。誰要上廁所,故意腳步要重,以探詢裏邊有沒有人,而裏邊如果蹲著人,目光正好透過布簾子的下邊能看到來人的腳,於是咳嗽一聲,來人就走了。


    黃八說:不是我屙的!


    女人一直衝著黃八的屋門說的,聽見黃八在樓上說話,臉就又衝著樓上。不是你屙的是狗屙的?


    黃八說要是我屙的讓我得痔瘡!我今天吃了甜瓜,你扒扒看屎裏有沒有瓜子?!


    我敲黃八的頭,罵他惡心。卻奇怪這女人和黃八這麽熟的?黃八悄聲說人家比他還來得早,在池頭村也算拾破爛的元老了,隻是因給兒子娶媳婦,回鄉去了幾個月。黃八還說,那女人總帶著丈夫,又總是打打鬧鬧,每回打鬧開了,不是摔凳子就是砸鍋,甚至還都拿了菜刀,氣極了在門框上砍。可他想不通的是打鬧得那麽凶卻不離婚,白天打鬧了晚上就又好了。黃八說:她凶是凶,但熱鬧。


    女人指責著黃八,瞧見了我和五富,兩片薄嘴閉上了,卻從樓梯台上噔噔噔跑上來,拿腳踢黃八屁股:衝水去!


    嘴硬的黃八乖乖去衝水了。


    女人就給我笑,說:才來的?我說是才來的,我叫劉高興,他叫五富,咱們是鄰居了,你多擔承些。她說:喲,這麽會說話的,不會是黃八的同鄉吧?我說不是同鄉。她說:要是同鄉我就倒血黴了!就又罵黃八不注意衛生,髒得像蒼蠅!罵著罵著卻笑了,問我:怪事,為什麽蒼蠅就不害病呢?


    這女人五官周正,上半身如果不是那件衣服有些寬大,蠻秀氣的,可惜下半身臀肥腿短,像是組裝的人,又組裝錯了。五富連問了三聲:大嫂你是哪裏人?她不理五富,對我說:就來了你一個,沒帶老婆?我說沒有。她說:家裏留個人著好!我們就是兩口子都出來了,家裏才惹了一場災難,回去料理了幾個月,隻說不再來了,可不來又咋辦呀,廈房燒了個精光,孩子還得上學……她低了眼,眼皮上有個疤。


    我說:不是黃八說你們回去給兒子結婚了?


    她說:誰肯給他說實話?你給他訴委屈,他連一句安慰話都沒有。


    我立即認真傾聽了,這女人希望別人能聽她說。


    她果然就願意給我說話,說心窩子話。能給初認識的我就說心窩子話,看來她是個直爽人,又是很久很久沒有誰和她說話了。她說:我整天能憋死!就給我說她的老娘,老娘在家住著廈房,孩子住在上房,已經吃過晚飯了,孩子在燈下做作業,做完關上屋門就睡了,老娘瞌睡少還在吃旱煙。老娘吃旱煙就坐在蚊帳裏。哦,廈房舊了,木綻板上老往下掉土,為了擋土老娘長年撐著蚊帳。老娘啥都好,年紀大了仍給孩子一日做三頓飯,但就是有吃旱煙的毛玻這家族代代都有女人吃旱煙的,旱煙有啥好吃的呢?老娘那晚上吃旱煙,火星落在被子上,引燃了蚊帳。孩子睡覺沉,又沒經驗,等煙火嗆醒了,火罩了廈房,救也救不了了。可憐的老娘,最後被人抱出來,人已燒成一疙瘩。十個指頭全粘在一起。老娘是用手去捏被子上的火,棉花被子上的火是鑽著燒的,她怎麽能捏得滅?老娘……


    樓下一個聲音說:你話就多得很!


    樓下站了個男人,矮個子,是女人的丈夫,他對女人的訴說表示著不滿。女人說,我說了又咋,劉高興也是窮農民,他笑話我啊?你端盆水把床擦擦!她不再理會自己的男人了,又說幾個月沒回來,滿床的老鼠屎。有老鼠就好,幾時咱這地方老鼠都不來了,咱就隻有餓死了。


    我竭力地順著她話,同時臉上變化表情,但我還在為她的悲傷而歎息不已著,她卻把話題輕而易舉地就轉移到了老鼠。我腦子裏也就又是老鼠,老鼠是富裕的象征嗎,那麽,破爛多也就是城市繁榮的象征吧。


    哦,我們是為破爛而來的,沒有破爛就沒有我們。


    五富說:那是你男人?


    女人瞪五富,不是我男人是我把野漢子領這兒呀?是不是看著不搭配?噎得五富說不出話,咚地放了個屁。女人說:你還有意見了?就嘎嘎笑。樓下的男人果然端了盆子在水管子那兒接水,女人看著又說:你洗盆子了沒有,那麽髒的盆子你盛水就擦床呀?!


    我說:你是你家的掌櫃的!


    本來的一句恭維話,沒想她說誰當掌櫃的?我先頭的男人當掌櫃的,錢不從我手裏過,可我百事不管多輕省!她再笑了,眼裏波光閃爍,說:我用過兩個男人的。先頭的那個長得體麵,就像你這派頭,可那是個沒良心的賊,我給他生下兩個孩子,他卻撇下我就死了,是患肝硬化死的。為了治他的病,花了六萬元,人沒保住還是死了。六萬元的債我到哪兒賺去,賣我幾回也還不清。這個是我們村後溝堖的,長得走不到人前去,隻是個老實聽話,上了門後就跟我出來了。吃了白米細麵也吃吃紅薯餄餎呀。


    我們站在那裏說了一陣話,蚊子就在腿上咬。我客氣了一下:進屋坐吧。她就進來了。她拍了拍褥子的薄厚,揭了鍋蓋看了看剩的飯菜,又翻開麵粉袋子聞了聞,說麵粉生蟲了,她那兒有個絲籮兒可以篩篩,就跑下去把絲籮兒拿了來。她同時在衣襟裏兜了四五個大土豆,說是她家地裏種的,來時挖了一籠子。


    就在她下去之後不到半個小時,樓下東邊房裏起了吵鬧,接著一陣哐裏哐啷的破碎聲,女人連哭帶罵。我和五富同時走出門,要下去勸架,黃八卻站在他的門口給我們擺手,又跑上來快活地說:又打開了是不是?我說得去勸勸,黃八說她是人來瘋,你越勸越來勁,上次我去勸,我說要打到外邊去打,屋裏小別把電視機撞了,那電視機是撿來的廢品,修了修隻能看一個頻道,沒想她掄起凳子就把電視機砸了!


    我們終於沒有下去勸架,就坐在梯台上聽動靜。打是沒有再打,罵卻罵得更凶。女人的罵似乎成了心平氣和的訴說,語言都是鄉下的,既粗野又有趣。我覺得又回到了清風鎮,熟悉的罵聲聽起來是那麽溫暖。


    黃八幾乎是在享受了,女人一口氣罵出了一段,他就在梯台上拉長聲音叫一下:舒——服!


    五富先是哧哧地笑,笑著笑著沒聲了,站起來說:睡。遠處的火漸漸地暗淡了,天上有了星星,槐樹上的蚊蟲加緊了排泄,雨點一樣的髒水滴在我們的臉上和脖子上。我知道五富是想老婆了,但我不道破,也說:睡。各回自己房去。


    有老婆罵是幸福的嗎,聽到別人的老婆在罵丈夫而懷念起了自己被老婆罵著的日子,這些我都沒感覺。我回到了屋裏,拉開被子就睡,隻說呼呼嚕嚕睡著了就像死了,但總覺得床沒鋪平,睡不著。拉燈起來,重新鋪床,床上有一塊幹饃疙瘩,把幹饃疙瘩啃著吃了,歪頭看起牆架板上的高跟尖頭皮鞋,過去擦了擦灰,似乎想了許多事情,似乎什麽也沒有想,拉滅了燈,月光還是從窗口進來,眼睛一閉,一切都黑暗了。


    不知在什麽時候,我又醒了,是一陣叫聲驚醒的。樓下的吵鬧還沒結束嗎?但叫聲像唱又像喘,拖著顫音,不僅是耳朵有了異樣的感覺,連皮膚也有了異樣的感覺。我起來開了門,要聽聽這是什麽聲,來自哪裏,五富也披了衣服站在他的房門口,瞧見了我說:你也聽到了?我說:什麽聲?五富說:她叫床哩。


    五富說這話的時候,很詭,眼睛發亮,如是貓眼。我感到了慚愧。我是沒老婆的,丟人麽,竟然不知道女人叫床的聲音是這麽瘮人而又誘惑。但我弄不解的是,擦黑時還打打罵罵的不可開交,才過了三四個鍾頭就又做愛,叫喚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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