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剩樓,顯得越來越擠狹了,因為五富和黃八每日去等駕坡拾回來的破爛總是亂七八糟地堆在樓下的院子裏或樓台上,甚至樓梯上都是那些晾曬的發黴發濕的水泥紙袋。他們到了傍晚回來才一一分揀,分出紙質類的,鐵器類的,塑料製品類的,這些類別的破爛得積攢到一定數量才去廢品收購站出賣,現在就用塑料繩子捆著,或用木條子壓著,上邊再放幾塊磚頭。後來,五富的屋裏,黃八的屋裏,黃八做飯的夥房頂上,廁所棚上都堆滿了,散發出一種酸臭味,而蒼蠅和蚊子比先前多了許多。


    我能說什麽呢,能說這樣太不衛生,把咱們吃住的地方變成了垃圾場?這話我不能說,我說:天越來越熱了,東西都燥燥的,你們小心鬧出火災呀!他們才在一個早晨沒去等駕坡,把一部分破爛要交售給池頭村西邊的一個收購站。五富說:高興,今日我得用自行車去送貨,得來回幾次哩,你要不去逛城你就等我,你還要逛你就得步行了。


    我說:我為啥步行,我不能坐出租車嗎?


    黃八說:坐,坐一次!滿街那麽多的小轎車都叫狗坐了,高興你該給咱坐一次出租車!


    五富說:你就會唆弄著花錢!


    黃八說:我把這些貨賣了我也要坐出租車,一次要兩輛,一輛坐著,一輛廝跟著!


    五富說:高興,黃八手氣好得很,昨日早在等駕坡拾了幾十斤的水泥紙袋子。你就是不去,隻逛城哩,眼睛是看飽了肚子卻饑著哩。


    我說:是嗎,你有了這些破爛,我卻有了一座城哩!


    那次在魏公寨的塔街,古董店的老板和大胡子討價還價,老板說了一句:大收藏家是用眼睛收藏的。那麽,我擁有了這座城,我是用腳步擁有的。我可以這麽說,老門老戶的西安人不一定走遍全西安城的街巷,而我,劉高興,你隨便問哪一條巷的方位吧!


    離開了剩樓,我一出巷口就搭乘了一輛出租車,坐出租車真好,很快經過了南城門外的城河馬路,朝霞照來,滿天紅光,一排凹字形的城牆頭上的女牆垛高高突出在環城公園的綠樹之上,那是最綺麗壯觀的。這樣的景色是可以作詩的,但我除了啊啊之外,隻把手伸出車窗招遙這一招搖,我想起我腳心那個痣來,腳踩一星,領帶千兵,我感覺自己不是坐在出租車上而是坐著敞篷車在檢閱千軍萬馬。這樣的場麵在電影上看過,我似乎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也聽見了排山倒海般的群眾的回應:同誌們好——!首長好——!同誌們辛苦了——!首長才辛苦——!鬼曉得我又竟然說出了聲:同誌們曬黑了——!


    出租車嘎地停下來,司機看著我,說:你喊什麽?


    我說:我說你曬得這麽黑。


    司機說:你更黑!


    我拿眼睛瞪他,他壞了我美好的憧憬。


    同誌,司機立即在討好我,要下車嗎?


    不下!我生氣了。


    司機說請你不要把手伸到車窗外,那樣危險,並問我到哪兒去呀?


    這是個囉嗦得令人討厭的家夥!上車時我已經講明隨便開,開到哪兒是哪兒,這會兒卻又問。司機也是少有說話的機會而這麽喋喋不休嗎?可再寂寞也不是這麽個煩人呀。


    我說:到鎖骨菩薩塔去!


    我是一閃念間想到鎖骨菩薩塔去,我說不清怎麽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但我再一次重複著:去鎖骨菩薩塔!


    司機說:鎖骨菩薩塔?有這麽個塔?


    開出租車的竟然不知道鎖骨菩薩塔,我非常得意了。


    我說:進西市街向南拐,再到東市街,往北,繞過一個街心公園,進去就是塔街了。


    司機說:哦,東市西市我是知道的。


    我說:那知道什麽叫東西嗎?


    司機說:東西就是東西麽。


    咦,蠢得如五富。


    我告訴你?我提了提衣領,咳嗽了一下,給他講東市西市原是兩個雜貨市場,後來就把日常用品簡稱為東西。明白吧。


    我完全戲謔了這位西安城裏的出租車司機。那一天共花銷了五十五元是值得的。在幾乎兩個小時的行駛中,除了看風景,我也留意著過往的人群,企圖能碰上移植過我的腎的人。但沒有碰上。


    清風鎮的上元寺有個和尚,曾經給我講過:凡出門在外,碰著一個人了,明明是生人,但你感覺麵熟,或者莫名其妙地對他產生了好感,請注意,那就是你前世的親屬或朋友所托生,這就是緣。


    誰和我有緣呢?


    那個移植腎的人,肯定是和我有緣的。


    但一路上來來往往的人中,沒一個麵孔是我覺得似曾相識。出租車到了塔街,塔街上竟然還有一個寺廟,廟門口刻了一聯,上聯是:是命也是運也,緩緩而行。下聯是:為名乎為利乎,坐坐再去。好對聯!我從出租車上下來,已經看見那縱縱橫橫一大片的古董市場的簡易平房了,看見那玲瓏的鎖骨菩薩塔了,就在街中一個斜巷口的花壇沿上坐。坐了幹啥,我先吃吃紙煙。


    那時我還在琢磨:鎖骨菩薩塔早先也是一個寺院嗎,為什麽寺院荒廢了,是嫌寺院敬著一個佛妓而荒廢了,怎麽塔依然保存呢?一聲尖銳的刹車聲就把我驚動了,於是發生了我在西安城裏最勇敢也最值得向人炫耀的一件事。


    一輛小車,準確地說是一輛黑色的陝abc1444牌號的小車。記住,所有的車的造型都是野生動物的形象,或者說它們就是一些野獸的幻變。這輛小車是金錢豹的。它吼著聲從巷裏衝出來,一個騎自行車的孩子正穿過馬路一下子被撞倒了。小車嘎喇停在那裏,司機開了車門要走下來,而趴在地上的孩子很快爬了起來,爬起來了卻原地打了個轉兒,又坐在地上。但司機是看見孩子沒什麽大事吧,已經從車門裏伸出來的一條腿又收了回去,開始發動車。孩子是沒有流血,自行車卻嚴重變了形,這司機是要逃逸嗎?我趕了過去,喂,喂,你也不看看孩子是不是撞成了腦震蕩,也不看看自行車還能不能騎嗎?司機說:你避遠!西安人把滾說成避,上古語言散落在民間成了罵人的土話,雅是很雅的,但這是能避遠的事嗎?偏不避遠!我去拉車門,車門拉不開,車就發動了。這讓我更來了氣,我把紙煙吐掉,趴在了車前蓋上。車前蓋上滿是塵土,誰在上邊用指頭畫了個王八。我隻說趴在了車前蓋上了司機就不敢開動的,車竟然還開了,司機一定以為車一開動,我就會鬆手溜下地去,我偏不鬆手,抓住了刮雨器,把身子緊緊貼在車蓋上。王八蛋司機,是瘋了,要滅絕我的人命呀?!我大聲叫罵,街巷兩邊的行人看見了也一起驚呼,而車依然在開,速度越來越快。我那時是不罵了,沒了力氣來罵,隻死死抓著刮雨器。我沒有腿了,我也沒有頭了,唯有十個指頭和肚子,指頭像鉗子,鉗著刮雨器,肚子像裝了吸盤,憋著勁地吸。我企圖往上挪,但身子往下溜,胳膊先還屈著,慢慢慢慢全拉直了。我盼望風把我的衣服吹翻起來,衣服遮住了車前窗司機就得停車吧,可衣服被我壓著,後背上僅僅鼓起個包。車開出了八裏地,穿過了一條巷子又穿過一條巷子,我快堅持不住了,頭貼在車蓋上,再不揚著讓風吹得變形,我準備著我要掉下去了,將來的死相不至於太難看。這時候車停下來,是警察終於在巷口把車截祝車停下來了,司機被警察拉了下去,而我沒有下車,我的四肢僵硬得下不來。圍觀的群眾把我抬了下來,抬下來的我還是壁虎狀。我罵了一句,王八蛋,你要把我摔死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連五富也沒告訴。做了好事是不應該張揚的,雷鋒還記日記哩,我不給人說也不在任何紙上寫下隻言片語。當時正好有個戴眼鏡的人,是他幫著揉搓胳膊腿兒讓我站了起來,問我怎麽如此勇敢,在挺身而出時又是怎麽想的?我什麽也沒告訴他,一棵樹如果栽在城裏,它都力爭著在街邊長得端端直直,我來西安,原本也是西安人,就應該為西安做我該做的事呀。我哪裏想到他是個記者,竟在第二天的晨報上報道了這件事,還配發了我的照片,就是壁虎狀地趴在地上的樣子。那個形象實在不好。更令我氣惱的是在報道中說我是黨員,我想到了一個黨員的責任。天呐,我哪兒是黨員?!既然把我塑造得那麽高大,卻又寫了我的那句罵:王八蛋,你要把我摔死了,看我怎麽收拾你?!那句話是我氣憤極了說的,說得沒了水平,而把它寫出來,把我劉高興混同於沒文化的五富了麽!


    報紙上刊登了我的照片,五富是從來不看報的,他不知道。他已經又連續五天沒和我在一起,抱怨他和黃八早上從等駕坡回來後我就走了,晚上我很晚回來了他們又累得早早睡了。他問我都忙啥的,我說忙著逛城哩,他說爺神,你把好事耽擱了。我是把好事耽擱了,沒能再看到鎖骨菩薩塔。五富不明白鎖骨菩薩塔,他說你說啥?我說你說啥?他說黃八賊奸賊奸的,吃獨食不給咱們說,除了去等駕坡還一直到一些私人診所收醫療垃圾去賣給郊區的加工點,輸液瓶一斤一毛七,針管和輸液器一斤兩元二,又輕鬆又賣好價錢。


    撿醫療垃圾?


    我有些不相信五富的話。醫療垃圾有市醫療廢棄物處置中心專門管理的,那是有法令不能隨便撿,所有的廢品收購站也不能收買的。五富說這就是咱們太老實了,他這幾天跟黃八跑,得知法令是這麽寫的,但許多醫院都不把那些廢棄物往處置中心送,因為處置中心要他們交處置費,尤其私人診所,不但不上交還集中起來賣給拾破爛的。


    五富說:黃八那個熊樣,其實膽兒大哩!


    我說:你光看賊吃哩,咋不看賊挨打?


    五富說:黃八挨什麽打啦?我和他這五天就掙了三百元!明日我領你去,咱撇開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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