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隆街有人在栽樹,挖了一個方坑,坑邊放著一棵碗口粗的樹,枝葉都被鋸了,隻留著手臂一樣的股幹,我的心噔地跳了一下。以前我做過坐在城外彎脖鬆下一塊白石頭上的夢,醒來就想,我會也是一棵樹長在城裏的。我就是這棵樹嗎?


    我說:五富,你瞧那是啥樹?


    五富說:紫槐。


    我說:好。


    五富說:好?


    我說:以後你得護著這樹。


    五富莫名其妙,憨相又出來了,張著嘴。


    我說:嘴!


    他把嘴閉上了。


    興隆街在西安的東南角,歸於我和五富的是十道長巷。巧的是就在我們來西安的前三天,這一帶拾破爛的那個老頭過馬路時被車撞死了。這是韓大寶告訴我的,我說我的命硬,活該那老頭要給我們騰地盤。我買了一瓶酒灑在馬路上,奠祭著可憐的亡靈,祈求他不要怨恨我和五富。五富不明白我為啥把酒灑在路上,說怪可惜的,我不能說,怕他從此心裏有了陰影,因為他過馬路總是猶豫不決,而一旦車輛全沒了,又跑得像狼在攆。這是沒辦法的事,他天生沒有城裏人的氣質,比如北瓜在清風鎮叫北瓜,可西安人都叫北瓜是南瓜,韓大寶在池頭村時就給他講過了,到了興隆街見到了南瓜他還是說:瞧,城裏的北瓜多大!


    韓大寶把我們帶到了興隆街後他就走了,至於怎麽個拾破爛,韓大寶沒有教我們,五富倒嚷嚷著肚子饑了。五富的肚子裏似乎有個掏食蟲,他總是害饑!到拐彎處一間山西人開的削麵館裏,我要了四碗麵,五富說要五碗,我也就強調:都來肉臊子!五富蹴在凳子上,他的那雙鞋前邊破了洞,鞋麵肮髒不堪,三隻蒼蠅就落在上麵洗臉。我說:五富!示意他坐下來。五富沒理會,喊叫著辣子罐裏怎麽沒辣子了:老板,油潑辣子!嘴唇梆梆地咂著響。我又說:五富,五富!意思要他聲低些,五富又喊叫蒜呢,沒蒜了,來一疙瘩蒜呀!我放下碗,不吃了,氣得瞪他,他隻顧往嘴裏扒拉,舌頭都攪不過了還喊叫來兩碗麵湯!飯館裏人都側目而視,我悄聲說:你一輩子沒吃過飯呀?!他抬頭來卻關心地給我說:吃呀,哈娃,飯看著哩!


    店老板並沒有把麵湯端上來。五富就隻有喝桌上的招待茶,喝一大口,咕嘟咕嘟在嘴裏倒騰著響,不停地響,似乎在漱口,要把牙齒間的飯渣全漱淨的。老板以為五富把漱口水往地上吐呀,吆喝著服務生把痰盂拿來,五富卻臉上的肌肉一收縮,嗝兒,把茶水咽了。


    出了飯館,我那個笑啊!


    五富問:你咋啦?


    我說:你給我記住,以後在什麽地方吃飯都不要蹴在凳子上,不要咂嘴,不要聲那麽高地說香,不要把茶水在口裏涮,涮了就不要咽!


    我嚴肅地教訓著五富,五富一下子蔫了,他說:我剛才丟人啦?


    當然是丟人啦。經我教訓後五富又一下子不知所措,他說這麽多的規矩呀,那咋自在?他說:我想菊蛾了。


    菊蛾是他老婆,他坐在路邊的石墩上,臉能刮下霜來。


    我怎麽就帶了這麽一個窩囊廢呢?我想說你才來就想回呀,你回吧,可他連西安城都尋不著出去的路呢,我可憐了他,而且,沒有我,還會有第二個肯承攜他的人嗎?我把他從石墩上提起來,五富,你看著我!


    看著我,看著我!


    五富的眼睛灰濁呆滯,像死魚眼,不到十秒鍾,目光就斜了。


    看著我,看著!


    我說:你敢看著我,你就能麵對西安城了!別苦個臉,你的臉苦著實在難看!我要給我起名了,你知道我要給我起個什麽名字嗎?


    重起名字?五富的眼睛睜大了:起啥名字?


    高興。


    高興?


    是叫高興,劉高興!以後不準再叫劉哈娃,叫劉哈娃我不回答,我的名字叫劉高興!


    我覺得我的名字起得好。我怎麽就起了這麽好的名字啊!我因此建議五富也起個新名,五富卻說名字麽還不就是個名字,叫個豬娃就是豬啦,我叫五富富了什麽?!我告訴五富,你的名字聽起來是無富,所以你才沒富起來,名字是非常重要的,剛才到興隆街我覺得街名吉祥才突然想到,美國德國英國法國多好的名字,自然它們都是些強國,柬埔寨,尼泊爾,緬甸,不是寨子就是泥呀草甸的,那能強大嗎?還有,大東西名字都大,小東西名字都小,蚊子叫小咬,虎才叫老虎。五富說:鼠大嗎,咋也叫老鼠?哈,虧他能說出這種話!我說:五富你活泛了麽,就憑這句話你在西安能站住腳的!我就繼續給五富講寫名字猶如寫符,念名字猶如念咒,我在清風鎮叫劉哈娃,能不是個農民嗎,能娶上老婆嗎,能快活嗎?我早就想改名字了,清風鎮人不認同,現在到了西安,另一片子天地了,我要高興,我就是劉高興,越叫我高興我就越能高興,你懂不?


    五富不懂,也不願改名,他還要叫五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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