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疑惑地看著他,說:“柳先生,我是器重你的,你不要管我家私事。”


    “不!”柳子言再一次從地上跳起,單腳竟如錐一樣直立著,說:“掌櫃,這是你家的事,我本是不能管的,可你是請我來為姚家踏吉地的,你是知道的,積德為求地之本,知積德善人未有不得吉地的。苟百都為何死於非命,他行惡多端,吉地也成了棄地啊!”


    掌櫃說:“我何嚐不正是這樣做呢,那娘兒們懷的是土匪的種.我讓她出血流汙的在姚家生養,豈不辱沒了姚氏祖宗?我要不是待她好,我早在過風岔一刀挑開她的肚皮了!柳先生是手藝人,怕是昨日的醉酒還沒完全醒的吧?來人,扶柳先生回屋去,熬了蓮子湯好好服伺先生吧!”


    幾個跑腿的男人幾乎是抬著柳子言到廂房去了。


    躺倒在廂房土炕上的柳子言,現在隻能是無聲地抽泣,為了將來還是掌櫃的四姨太的女人,他的求情遭到了掌櫃的拒絕和厭煩,他的那點勇敢可憐地毫無作用可起。漫長的一天裏,他恨著自己不是個土匪,若是有土匪的蠻力和槍杆,他也不至於這般容忍了掌櫃這老狗。到了這時,反倒那苟百都真是個漢子,可惜了苟百都的死去,女人寧願跟著土匪也比來姚家要好了。這一天終於將盡,四山嚴合,逼出了黑暗下來,月亮也隨之出現,多清麗的月夜呀,原本是浪漫的人兒飛身於山峁,依山上下曲折的石堡棧道,讓月光浸著雪淨的衾綢,讓月光逼著玲瓏的眉宇,有了如絲的幽夢,有了如水的思愁,有徹悟有祈禱有萬千神話……而現在的女人於石堡中哭淌了多少淚水?柳子言擔心著女人經受不了生下骨血讓人活活弄死的折磨而要死去的。是的,她要死去的,任何一個最堅強的女人都會在灰了心的絕望中死去!一時間,柳子言緊張得一身汗都出來了,他似乎就看見了女人披頭散發地在那裏吼叫,風卻灌住了她的口,誰也聽不到她的呐喊。她開始癡癡地盯著石壁看那一群快活的螞蟻了。她是那螞蟻就好了。上蒼啊,怎麽讓這女人來世時托生一隻自由自在的螞蟻呢?石堡的門洞外,女人能看到月下起伏的萬山壑嶺麽,能看到浮雲浸擁的棧道石廊麽?不不,石壁如塔壓著她,如籠囚著她,她從門洞看到的是一堆堆磷火。對了,柳子言想起了發生在這山頭的一件古遠的傳說,說是一位英武的將軍馳騁鏖戰了一生卻終在最後被敵軍包圍在了這座石堡中。同樣是一個美麗的月夜,石堡的內外躺滿了部下的屍體,隻剩下了將軍的妻子和一個忠誠的衛士,將軍看著滿山圍攏上來的敵軍,他血刃了自己心愛的年輕的妻子,他不忍心妻子落入敵軍手中受辱,在血刃了妻子而抱著她還微笑的頭顱而哈哈大笑,對著嚇呆了的衛士說:“好了,我英雄的一生要結束了,現在,我要成全你。他們以三百兩白銀懸賞我的頭,你就提了我的頭去見他們吧,我忠誠的衛士!”說完,風吹動著他的長發,星月照耀著他的鎧甲,一隻手抓著頭發,一手揚刀就抹掉了自己的頭,竟然那隻手把抹掉的頭顱捏著而身子不倒。這古遠的傳說這麽清晰地在柳子言腦海中浮現,他想,四姨太一定在這個時候聽見了一片鬼的嚎叫,看見了那英雄的將軍和將軍的妻子,她在哀歎了:誰是我的英雄呢?英雄將軍保不了妻子的活著,卻保護了妻子的死去,這妻子也是幸福的。我一個容貌美麗的女人,因美麗而為臭男人們活著,如今要死在一個可愛的人的刀下也不成啊!柳子言愈這麽想,愈墜進了不可自拔的境界裏去,過去的一幕幕的無能、軟弱、忍耐全然激發了一個男人的所有勇敢,咬牙切齒道:“我是你的英雄,是的,我是你的英雄!”


    英雄了的柳子言在夜靜人睡之時,撥開了姚家的大門,拄杖往山上去了。


    崎嶇的山路上,柳子言摔倒了一次又一次,他開始往山頭爬。他的衣服全破了。一條唯一的腿和兩條胳膊血肉模糊。他預想著爬到古堡怎樣地打開石堡洞門的柵欄,怎樣地呼叫著四姨太的名字而與她相見;他要告訴她不要哭.也不要敘說長長久久刻骨銘心的思戀。趕快逃離石堡吧,即使天黑不能遠離,也要到另一處的什麽地方躲起來。然後他們在某一處相會,然後他要和她,或許她願意獨自一人,他都可以幫她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的。但是,當柳子言剛剛爬到了古堡下的棧道長廊下,看守著四姨太的人發現了?這是一位年邁的在姚家跑腿的老頭,


    他是認識柳子言的,詢問著柳先生摸黑怎麽能到山上來。柳子言瞞不了他,老老實實地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明白有人看守著古堡他是不能去搭救女人的。他說盡了女人的苦愁來感化這看守,甚至應允,若看守人能放他上去救那女人,他保證付一筆數目巨大的銀錢,也保證為看守踏勘出一處大吉大貴的墳地.永葆其家族後代安樂昌盛。看守同意了.卻勸柳子言不要親自去,一個殘廢的人怎麽能爬上那古堡,就是這棧道長廊,健全身體


    的人也要小心才能過呀。“先生請相信我,我就去幫四姨太逃走吧。明日掌櫃要問,我就說我去拉屎,回來不見人了,大不了掌櫃勒我一繩,罰了我一年的工錢。”柳子言感動得直磕頭,說他今生今世忘不了老伯大恩,又千吩咐萬叮囑了許多許多要小心的事,方又倒爬著下山。


    柳子言返回了姚家,天已經麻麻泛亮了,他若無其事地招喊了一個下人要求背簍裏背了他去後坡跟踏勘墳地。背簍背出了大門外,他卻對著從河裏挑水的姚家傭人說:“你就給掌櫃說一聲吧,我去後坡跟踏吉地了,讓他隨後也來看看。”可是。當柳子言踏勘到了晌午,掌櫃卻沒有來,柳子言也不急著回去,就躺在暖和的地坎下打盹了。昨夜的奔波已經弄得他疲倦之極,現在該是好好地歇息了。蠢笨的掌櫃這陣在於什麽呢,他哪裏知道石堡中的四姨太已經遠走高飛,而這一切又都是一個殘廢的風水先生所為的呢!他作想不來在某一個山洞裏還是鬆林中的四姨太,這陣兒是怎麽地感激和思念著他啊。他得很快地踏勘完墳地去相見,而那個尊敬的看守老頭能在他一回到姚家碰見,告訴他四姨太的去處嗎?柳子言終於在鬆弛心身後迷糊起來,將隱隱的一種後怕和一種暗自湧上來的英雄氣概的念頭帶到了夢境,但同時聽見了聲音:“先生,你醒來,掌櫃來了!”被傭人推醒了的柳子言果然瞧見掌櫃遠遠走來了,且笑眯眯地在幾丈外就說:“柳先生,你怎不多歇幾天就踏墳地了!你這麽為姚家費力,姚某人真是不知該怎樣謝你了!”


    柳子言說:“掌櫃不必客氣。你來瞧瞧,這個穴可真不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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