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白玉井圈裏是紅的綠的泥


    帶燈坐在綜治辦裏吃紙煙,從門裏往外看,楊樹和院牆之間的那個蜘蛛網沒有了,而漢白玉井圈裏栽著指甲花也全被雨水打得稀爛,泥是紅一疙瘩,綠一疙瘩。


    竹子抱了一堆材料回來,她要帶燈幫她,帶燈說我寫不了那樣的文字,竹子就叫苦她倒黴把胳膊斷了,要斷就斷右胳膊呀,偏斷了左胳膊!


    後來,鎮長來找帶燈時,帶燈把漢白玉井圈裏的紅泥綠泥挖出來,捏成泥包兒在地上甩。這種遊戲她小時候玩過。鎮長說:你不該正開會就走了。帶燈說:我肚子疼,我總不能疼死在會議室!鎮長說:我知道你有想法,可你也是老鄉鎮幹部了,你能不知道要向上邊表功了,誰不是有什麽就說什麽沒什麽也要說出個什麽,如果出事了那又不是大事說小,小事說了?帶燈說:可這是人命大事,也敢隱瞞?鎮長說:這不是隱瞞,是巧報罷了,因為能說得過去。死一個人你清楚意味著什麽,我,更有書記,都是苦根上發芽不容易呀,十二個人突然沒了,我和書記的日子不好過,咱鎮幹部每個人的日子也不好過,大家都要生存麽。帶燈說:那死了的人就死了,這些家庭連個補助連個說法都沒有了?再是咱即便巧著上報,村裏人難道就不說出來,不會有人將來上訪?鎮長說:康實義是孤鰥老人沒人會追究,劉重是落不實。或許死者是外鄉過路人,那死亡與咱就無關了,雷擊的觸電的咱那麽處理誰也尋不出不對的地方。之所以報那麽多失蹤,失蹤是不能定生死的,或者人出外打工了,或者走了遠房親戚,隻要過了這一段時間,以後即便是人已經死了還會再有人過問嗎?東石碌村劉重問題可能村人以後有反映,現在是消息不通可以不報,為了防止以後有反映,我和書記也商量了,鎮上準備了八百元封口錢。把馬八鍋樹為抗洪先進人物,對誰都好。書記處理這類事情真是經驗豐富,又給我上了一課。帶燈說:你好好上課。把手裏的泥包又朝地上甩了一下,泥包啪的一聲,破了個窟窿。鎮長說:說實話書記還不錯,你剛才不在。他還表揚了你。帶燈說:你不是也來安撫我了嗎?其實用不著表揚也用不著安撫,我算什麽呀,你們壓根不要把我當回事,何況我並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妨礙了什麽。鎮長說:你呀你呀!就蹴下來也捏泥包,捏好了遞給帶燈,帶燈又甩了三個泡兒,最後一次把泥包甩出了門,泥包在楊樹上粘住,響聲很大。而正好白毛狗跑過來,白毛狗渾身泥,不是白毛狗了是泥狗。


    給元天亮的信


    昨天值了一會班,滿院裏都是來領救濟麵粉的群眾,還有外麵捐來的衣物發放。反正也是罵聲不斷,因為沒有絕對的公平,罵村幹部不變蠍子不蜇人。辦公室的電話響趕快接聽說你好,誰知那北京人南方人多次電話說你們某某村四號家人出事了或某某村十二號打工者出事了趕快給家人聯係。那些騙子的普通話令我惡心。櫻鎮哪裏有門牌排號?想狠狠罵一通但自己提醒自己千萬不敢,萬一被改編了傳上網鎮政府就說不清了。一個老夥計也來上訪,她丈夫是村長,去年村裏一家姓王的承包了修村道,規定路麵硬化必須超過五寸厚,而姓王的偷工減料隻有三寸多,她丈夫發了一筆修路費還扣壓了一筆,雙方一直吵吵鬧鬧。這次洪水把村道全衝了,姓王的又來要錢,她丈夫還是不給。姓王的說我是沒修到五寸,而即便修到一尺厚,水還不是衝了?!她丈夫說路衝了是衝了,和你沒按規定修是兩碼事。姓王的就一天三晌來她家鬧,老人休息不好,孩子做不成作業,這日子沒辦法過了。我說你丈夫把錢給姓王的算了,洪水後肯定要重建家園,上邊還會撥款修村道的,到時候再不讓姓王的幹一分錢的活了。她說那不行,她男人是村長,如果治不住姓王的,村人都看樣,村長就沒權威了,要我們給她丈夫撐腰打氣。但我也知道她男人在修村道款上有貓膩。現在村寨裏不說硬理了,一有糾紛就去告呀,雙方或一方錢花完了事。我厭煩世事厭煩工作實際上厭煩了自己。人的動力是追求事業或掙錢或經營一家人生活,而我一點不沾,就很不正常了。我想老天是叫我幹啥吧,感情方麵像花開花落葉綠葉黃甚至果實苦甜,但樹還是根本,茁壯的樹才承載情緒的花葉。


    我去鬆雲寺,因為聽說老鬆在風雨裏折斷了一枝,果然是折斷了,許多人在那裏哭。太陽快出來了啊,就在山頭的雲霧中,像被摸索的撲克牌經仔細的揣測,半早晨了被嘩然翻開,那耀眼的風光還是光風使我後退了兩步。雨後的草開始瘋長,青樺櫟樹葉全支楞開來在風裏拍手,翻動的葉背是白的,像是開了一層白花。遠處的河水翻騰的濁浪如發過脾氣的老頭在太陽下開始丟盹兒,又如哭鬧後嬰兒想要安眠。


    辦公室又在頻發信息,依然在強調防汛嚴峻,讓我們守崗強責排查次災害隱患。水,水,水,將近多半年的時間了,總是被水困擾,不是水太少了就是水太多了。我深深覺得女人是水做的,因為我想你時有淌不完的淚水。女人是清清淺淺的山泉,有時在懸崖上成瀑後變成了湍急河流,再加上外界暴雨的襲擊成洪成禍。政府讓我們抗洪就是抗天誰能抗得了,哪個群眾在洪水到來時是政府人背出來的,都是從建房時開的靠山的後門跑上山去,自求多福。天災是上天和人激烈的對話、溝通和協商,那麽,鎮政府在其中應該做什麽呢?我心中也洪水滔滔就不指望誰來抗洪,理順自己的氣韻,疏導生活的脈絡,隻要是進入我生命中的真情真愛,我都在心中尊敬,維護和經營。看日子整齊地過來,無序而去,我還要認真的話,就像蟬兒一樣怎麽過我也怎麽過,唱著別人或許聒噪而我覺得快樂的歌。


    這兩天騎摩托要到幾個村寨,看看那裏群眾的生活和生產,我很看輕自己不想耍嘴,但群眾在意,說是鎮政府來人了給把什麽都交待了,所以我明天先去東岔溝村、樺櫟坪村、南河村轉一圈兒。


    鎮街上人都躁著


    洪水使沙廠的經濟損失最大,元黑眼坐在當街的肉鋪裏罵人。他罵掛肉的木架子沒有支好,你不拿石頭壓住底座,架子能穩嗎,你會幹不會幹?媽的個x!鋪子裏的趙媽見元黑眼罵小馬,忙把小馬支使開,喊:德貴德貴!德貴還在後院燒殺豬水,柴禾全是濕的,冒煙不起焰,正趴下用嘴吹。趙媽又喊:德貴德貴你耳朵塞了驢毛啦?!德貴不吹了,跑過來,抱那個磨扇往木架的底座上壓。燒殺豬水的柴禾又撲塌下去,濃煙罩了後院,又像烏龍一樣鑽進鋪子來。元黑眼又罵:你連火都不會燒嗎,你是在熏獾呀?!元老三新買來了兩隻豬,這兩隻豬都是有人從洪水裏撈出來的死豬,有一隻頭被石頭磕撞成了半個。趙媽說:這豬買回來啥價?元黑眼睜著眼,說:你問價錢幹啥?!一腳踢在貓食盆上,他嫌貓吃食的樣子難看,貓和貓食盆一起被踢出了鋪門,跌落在台階下。張膏藥的兒媳又來向他提說工錢的事,張膏藥的兒媳知道元黑眼心情差,已經在肉鋪門口來了多時,還幫著德貴把木架子支穩,她才說:他叔,我那錢……元黑眼說:不就是那丁點錢嗎?張膏藥兒媳說:就是一丁點,你不在乎的。元黑眼說:我是不在乎!要是沒這場水,哪一天我不是在河灘就發了工錢?可水把沙廠卷了,你每天來,這不是故意看我笑話嗎?!張膏藥兒媳說:你千萬不敢說這話,他叔,你冤枉了我,我也想在老街那兒弄間農家樂的,實在是手頭緊。元黑眼突然臉凶了,說:我現在沒有!張膏藥的兒媳立在那裏眼淚花花。


    馬連翹從街上提了盆子跑過來,她進了肉鋪門隻說了一句:你吃過啦?沒等元黑眼回話,就進了後院。元黑眼說:今日沒豬血。馬連翹說:咋能沒豬血?元烈眼說:沒豬血就是沒豬血!馬連翹說:那我提副腸子。元黑眼說:腸子不給你了,讓九明家的提去。張膏藥的兒子叫九明,馬連翹這才看了張膏藥兒媳一眼,說:她憑啥?元黑眼說:我說讓她提去就提去!馬連翹說:人家有陳跛子哩,用得著你操閑心?!張膏藥兒媳說:馬連翹,我沒得罪你,你給我扣屎盆子?馬連翹說:陳跛子整天往你那兒跑啥哩,他是給你吃藥哩還是給你身上紮猛針哩?有個跛子你還不滿足,又來勾搭誰呀?!張膏藥兒媳說:我是寡婦,可我門前沒是非,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馬連翹就過來打張膏藥兒媳,兩人撕扯在一起。元黑眼又罵:給我住手,都滾遠!馬連翹衝元黑眼發瘋:你讓誰滾?把盆子摔在元黑眼麵前。旁邊早有了看熱鬧的人,有的說:馬連翹脾氣恁大的?有的說:把情人當老婆用哩,當然脾氣就大了。元黑眼撲起來踢馬連翹,踢在屁股上,因為用力過猛,身子往後踉蹌了一下,正好趙媽端了一盆燙豬水要洗腳呀,撞得趙媽坐在地上,燙豬水潑在了元黑眼的左腳上。


    當天的下午,元斜眼在米皮店突然看見了王采采的兒子。元斜眼被鎮長訓斥過,死不承認他擺麻將攤專門和從大礦區打工回來的人賭博,但也再不敢去大礦區包工頭那兒領取王采采兒子的工錢了。元斜眼以為這是王采采兒子給鎮政府密告的,窩了一肚子氣,所以突然見到王采采兒子了,就嚷著欠錢還錢。王采采兒子放下碗就跑,元斜眼在後邊攆,一直攆到老街上,王采采兒子鑽進了歌屋。而換布立在門口,還戴著墨鏡,笑嘻嘻地說:斜眼呀,來唱歌嗎?你沒叫上你大哥呀?!元斜眼麵對著換布,但他看的是歌屋旁邊的木樁,木樁上掛著紅燈籠,說:他往你這兒鑽?換布說:他在我這兒看場子呀!元斜眼說:狗麽!換布說:是狗。元斜眼拾了塊石頭,大聲喊:x你媽的你出來!換布說:打狗看主人啊斜眼!元斜眼哼的一聲轉身走了。


    鎮西街村的鞏老栓已經躺在村裏的三道岔巷口了半天,鞏老栓的老婆放聲地哭。因為鞏老栓的兩個兒子都出去打工了,家裏就老兩口,新盤了鍋灶,把舊灶土堆在門前的路上,準備打碎了擔到地裏做肥料,元老五從河裏看水回來,嫌灶土擋了路,拿起鍁就把灶土鏟著扔到路邊的池塘去。鞏老栓出來和元老五吵,吵不過,抱了元老五的腿,元老五說:我不打你,你挨不住我打。腿一甩,甩開了鞏老栓就走了。鞏老栓躺在巷口不起來,鄰居來往起拉,說:沒踢傷就行了,人家惡麽,你在這裏躺到天黑呀?才把老兩口拉了回家。


    張膏藥被小馬請了去給元黑眼燙傷的左腳貼膏藥。張膏藥出門時,帶了膏藥也帶了個竹撓撓插在後脖領。張膏藥身上總是癢,他把竹撓撓叫孝順,還姓木,說:我沒了老婆,兒子也死了,沒人給我抓癢癢,咱買個木孝順度晚年麽。到了肉鋪子裏,趙媽把木孝順取下來,張膏藥以為要給他撓背呀,趙媽卻在給自己撓,說:哎,狗皮膏藥!張膏藥說:我這不是狗皮做的。趙媽說:是不是你那兒媳要改嫁呀?張膏藥說:你聽到什麽口風啦?趙媽說:聽說陳跛子待她好。張膏藥說:那她尋爹呀?趙媽說:陳跛子是好日子,咱吃飯哩管它是啥碗!張膏藥說:那跛子恁有錢,她還把我兒子的命錢給人家?!氣得給元黑眼貼膏藥時手抖得貼不平展,揭下來重貼,元黑眼也罵他:你就這技術?我隻給你一半錢!真的隻給了二元五。


    唐僧走來一路都有白骨精


    廣仁堂的門開著,陳大夫在裏邊坐著,沒人來就診。戴上老花鏡了看藥書,街麵上不時有人吵架,聒得看不成,就對張膏藥的兒媳說:你把篩子裏的枸杞端出來晾著。張膏藥的兒媳來給廣仁堂打雜,陳大夫滿意這女人的勤快,也滿意這女人轉身彎腰時的那一種姿態,但女人的一雙鞋太舊了,他問:你穿多大號的鞋?張膏藥的兒媳沒回答他,瞧著那個瘋子在攆一隻狗。她認得那隻狗是鎮政府的白毛狗,狗被攆急了轉過身咬瘋子,瘋子沒躲得及被狗撲倒,瘋子竟然也咬了狗一口。張膏藥的兒媳說:今日天陰得實,不會有雨吧。陳大夫說:有雨著好,有雨天地陰陽就交匯了。


    大工廠工地的負責人從街頭過來,人都叫著唐主任。唐主任人長得白白淨淨的,遲早都不穿西服,穿白綢子對襟褂,臉上笑笑的。他走過來總有人碎步跑近去說話,又差不多是些女的,她們央求著工地能給些活計,比如挖一節水渠,砌那些圍牆,要不要石方或去刻鑿石條,廠區裏搞綠化樹嗎,要栽牡丹、月季和薔薇嗎,要麽每天固定去送豆腐、豆芽,就是專送蒜苗和芫荽也行呀。她們說:我心輕,主任,你遺一粒米就夠我的了。唐主任一直在擺手,腳步不停。她們仍跟著,一會到人家身左,一會到人家身右,甚至跑到前麵了,倒著走,反複地說。唐主任並不惱,依然微笑,說:我不具體管這些事。她們說:你管哩,你一句話的事。


    陳大夫問張膏藥的兒媳:他真的是姓唐嗎?張膏藥的兒媳說:姓唐。陳大夫說:哦,唐僧了麽,唐僧走來一路都有白骨精麽!


    唾痰


    張膏藥給元黑眼貼了膏藥,回來的時候經過廣仁堂,果然見兒媳在幫陳大夫收拾曬席上的枸杞,就呸地唾了一口。兒媳瞧見是張膏藥,低頭就進了藥鋪,那口痰卻唾在了廣仁堂門上,還往下吊線兒。陳大夫說:哎哎,你往哪兒唾哩?張膏藥說:我願意往哪兒唾就往哪兒唾!陳大夫說:你唾不成!拉住張膏藥讓擦痰。張膏藥不擦,說:蒼蠅還嫌不衛生?!陳大夫說:你擦不擦?張膏藥說:不擦!陳大夫說:那我也給你唾!咳嗽一聲,唾在張膏藥臉上。兩人就撕纏在一起。張膏藥腳下利索,打陳大夫一拳,往後一退,再踢上一腳,又往後一退。陳大夫跑不快力氣卻大,往前一撲,抓住了張膏藥就頂在廣仁堂門板上,像是把張膏藥釘在了那裏,然後左右搖晃,張膏藥的衣服就把痰蹭淨了。


    帶燈在這個中午喝多了酒


    陳大夫和張膏藥在廣仁堂門口撕纏不清,其實帶燈是看到了,但帶燈沒去幹預,她喝多了。


    控製尚建安的行動中,曹老八的臨陣逃脫,使帶燈十分惱火。事後在鎮街上見了曹老八,曹老八都是騎了自行車趕緊捏閘,翻身下車給帶燈笑,帶燈就是不理。在鎮政府大院裏還碰上一次,曹老八還是給帶燈笑,帶燈說:你幾時把工會的印章和那個木牌子拿到我這兒來。曹老八說:主任,主任,你聽我說麽。跟著帶燈。帶燈說:我上廁所呀!曹老八說:我比你年齡大也不至於……帶燈真去了廁所,曹老八掏出手紙扔進去,說:我找書記去!進了書記辦公室。


    這一天,書記突然來到綜治辦,竹子在收拾文件櫃,看到那隻塤有塵土,拿抹布擦拭,而帶燈在讀書,書記說:好久沒聽到吹塤了。竹子說:你們不是不讓吹嗎?書記說:不吹著好,那聲音怪怪的,不利於給大家提勁。過來看帶燈讀的是元天亮的書,就又說:這就對了,有空多讀讀他的書。帶燈說:書記也讀他的書?書記說:是不是覺得我學曆不夠,就不讀書啦?啥書我讀上幾頁,聞都聞出這書的味道正不正的!說罷就哈哈地笑。帶燈說:瞧!書記今日心情好麽,可惜沒有什麽要報銷的條子讓批。書記說:今日請你們吃喝去!帶燈說:這不是做夢吧,請我們吃喝,是不是嫌我們沒請過你?!書記說:你們是沒請過,但我得請你們。帶燈說:這不敢。書記說:又不給我麵子?那好,東岔溝村鑒定的事就不給你們說了。帶燈和竹子愣了一下,說:通知讓鑒定啦?!書記點了一下頭,兩個人就抱住在地上雙腳蹦,哇哇叫。書記說:你看你看,這哪兒像是個國家幹部!我那雙胞胎小外孫今年兩歲了,我去看他們,讓叫爺爺,就是瞪著眼不叫,我一拿出棒棒糖,就都喊爺爺,一個比一個喊得高!竹子就說:書記是好書記,我送你個吻!書記說:來呀來呀!把半個腮幫仰過去。竹子卻給了個飛吻。


    書記是把帶燈和竹子領到鎮街上王萬年的飯店裏,王萬年的飯店很小,又在二層樓上,飯店的名字也直接就叫:吃喝。飯店隻有三個包問,最好的一間臨街,從窗口朝東能看到劉慧芹的雜貨鋪,朝西能看到廣仁堂,廣仁堂門口有兩個石獅子,每個獅子頭上都放著曬藥篩子。


    其實這頓吃喝是曹老八要請書記的,書記也就把帶燈和竹子叫來。飯菜並不豐盛,但有從石門村弄到的溪鱗鮭。溪鱗鮭是魚中珍品,全櫻鎮隻有石門村後的深峽裏有,一般誰也捉不到。發洪水後,衝出來了兩條,被村人捉住拿來鎮街賣,曹老八見了說:這是國家保護動物你們敢賣?!說他是鎮政府的,是工會主席,就把溪鱗鮭沒收了。沒收了要宴請書記,並求書記給帶燈說說他的工會主席的事,書記正好接到縣上讓去鑒定的通知,就接受了吃請,還把帶燈竹子一並叫上。大家心情都好,帶燈也就不提讓交印章和牌子的事。書記讓曹老八給帶燈和竹子敬酒,說:別看她倆年輕,卻是櫻鎮最能幹的幹部。江湖不分輩,老師不論歲,以後工會的工作你勤勤給她們匯報吧。曹老八就給帶燈竹子敬酒,說:這溪鱗鮭味好吧,一條百十元哩。帶燈說:我不感謝你,我感謝書記,是書記請我們來吃喝的。曹老八說:謝書記,謝書記!


    兩條魚很快吃完了,酒喝了三瓶,差不多是書記一瓶,曹老八一瓶,帶燈和竹子合喝一瓶。書記酒量大,喝了沒事,帶燈三盅下去臉色彤紅,說:我沒啥感謝書記的,我把我喝醉,讓我難受著,來表達我的心意!就把半瓶酒咕嘟咕嘟喝了,喝了眼睛發瓷,頭暈得不敢動彈。書記說:喝了酒臉色多好看的。曹老八說:我在櫻鎮大半輩子了,從來還沒見過鎮幹部有帶燈主任和竹子長得這麽好的。我以前的觀點,對於鎮上的女幹部,長得醜的要不敢輕視,長得好的要不敢相信,為啥呢,長得醜而能在鎮政府工作的那一定有背景,長得好的就又都是花瓶子,沒實際本事。但帶燈主任和竹子讓我長知識啦!說完就笑,書記也笑,叮哩咣璫,兩人又一陣碰杯。


    這時候街道上有吵鬧聲,竹子扭頭看,是張膏藥和陳大夫在撕纏,說:他們還能打架呀?帶燈也抬頭看到了,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後來,書記就去大工廠工地了,帶燈仍腿軟得走不動,竹子要背她,她嫌喝多了讓人看見影響不好,就幹脆在飯館裏說說過幾天去東岔溝村的事,耽心洪水會不會也衝毀了溝裏的路,或者那十三個婦女家誰個又遭了損失還能不能去縣城。竹子就說她明日先去一趟看看情況,如果路通,人都沒事,她把要鑒定的人接到鎮街,然後再和帶燈一塊去縣城。帶燈說好,你拿張紙來,我向陳大夫又問了些偏方,你帶去給她們。竹子向王萬年要了筆紙。帶燈說:我手軟寫不成,我說你記。竹子說:你喝高了還能記清?帶燈說:我腦子清白哩。曹老八送走了書記,二返身回來還要陪帶燈和竹子,說:讓我記。帶燈說:這偏方秘不示人,你走吧,走吧。曹老八隻得走了。


    二十三條偏方


    竹子記下來的偏方是:肚子痛,用小米一把,焙幹研麵,和水拌吃。脫肛,取蜘蛛燒爛,抹其上。刀傷出血,蠶蛾燒幹研磨,貼。骨頭疼,草鞋洗淨燒灰而敷。鼠咬傷,用貓糞填傷口。蛇咬傷,獨蒜切片敷之。自縊,扶下地躺平,皂角細辛吹鼻內,須臾魂魄自還元。咳嗽不止,浮萍搗爛煎服,服三天,每天早晚一次。鼻出血,亂發燒灰,以竹管吹將鼻內。耳流膿,蛇蛻研末攪二冰片吹入耳,若還流,吹鳩屎末,立止。蠍子蜇,服小蒜汁,抹鼻涕,澆童尿。蛇人口,艾灸蛇尾即出。猝死無脈,牽牛讓牛舔鼻,牛不肯舔,以鹽汁塗麵上即肯舔。鬼魘不悟,小男兒尿其麵上。小兒尿血尿床,燒鵲巢灰,以井水服之。禿瘡,用苦楝皮燒灰,以豬油調後敷。不生發,楸葉搗汁塗抹半月。小兒臍不合,燒蜂房灰敷。小兒中風口噤,雀屎加麻籽,做成粉口服,每次三小勺。子死腹中,牛屎塗母腹立出。產後腹脹痛,煮忝粘根為飲。難產,吞槐籽二十七顆。浴新生兒,以豬膽一個,汁入湯中,令兒無瘡疥。


    張膏藥被燒死在他家屋裏


    張膏藥回到家裏,天已經黑了,氣得也不吃飯,就坐到炕上吃旱煙。吃了半晚上的旱煙還睡不下,村裏張發魁的女兒燒火時燒傷了胳膊,張發魁抱著女兒來找他,他懶得下炕開門,從窗子裏遞出來一張膏藥,收回了膏藥錢。張發魁要走時,張膏藥還說:你這是多少錢?張發魁說:不是一張膏藥五元嗎。我給的是零票子,五元呀。張膏藥說:是四元五角麽,再掏五角。張發魁說:五角你還要?張膏藥說:是你欠我的,咋不要?張發魁說:身上沒有了,明日給你拿來。張膏藥說:明日你記著!


    但是,張發魁第二天去還錢,張膏藥卻被燒死了。


    張膏藥給了張發魁的膏藥後,還是坐在炕上吃旱煙,人也乏了,雖然不想睡,腦子卻糊起來,再加上吃旱煙吃得滿屋子煙霧沉沉,他叼著煙鍋子身子就搖晃著,將煙鍋裏的火星子掉到被褥上。火星子掉到被褥上是往被褥裏鑽,鑽進被褥裏冒出的煙更嗆人,張膏藥先未發覺,等到滿屋煙霧罩得睜不開眼,又嗆得清醒過來,才看到被褥著了火,忙雙手去按,到處已是火窟窿,咋按也按不住,明火就起來,燒著了還掛著的蚊帳。蚊帳擋了一夏蚊子,到天逐漸涼了,蚊帳仍沒卸,因為屋頂老往下掉土渣,沒蚊帳擋著,睡覺土渣常要落到嘴裏。蚊帳一著火,張膏藥身上的衣服也著火了,火焰苗子往上躥,燒著了牆上的架板,燒著了架板上的箱子和裝了衣物的那個筐子。張膏藥跳下炕去提水桶,水桶裏沒水,又去端尿盆子,尿盆子裏隻有一泡尿,澆不滅火,火就燒得他在地上打滾,肉嗞嗞響,後來人就昏過去。


    半夜裏,鄰居的男人起來上廁所,看見西邊一片火光,忙喊:著火了!張膏藥家著火了!但他自己並沒有先跑去救火,而把被子在尿窖子裏浸濕,搭梯子往自家屋簷角上苫,擔心火過來燒著了。等村人醒了跑來救火,張膏藥家的三間房已燒得塌了頂,人已無法進去。到了天亮,火熄了,人們跑進去找張膏藥,張膏藥燒成黑柴頭。


    村裏人都說張膏藥可憐,他半輩子賣燒傷燙傷的膏藥,到頭來自己卻被燒死了。說完又說:張膏藥是不是要自殺,故意放火燒的房?他是以前說過絕不給兒媳留一根椽的,他真就這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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