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蘋果


    帶燈先做了兩件事,一是從去過永樂鎮的人那兒得到一家果園的電話,經過聯係,落實了摘蘋果的價錢和吃住問題,人家還應允說可以在兩縣交界處的天門洞鎮用車來接。二是讓十三個婦女和家人商量好,並安排好家事,如果下了決心去,就帶上換洗衣服到生蓮家來集合。


    而最後集合的隻有九個婦女。


    帶燈和竹子領了九個婦女下山,然後走了十裏山路,在傍晚時分到了天門洞鎮。一輛破三輪停在路邊,過去一問,就是果園的,帶燈說:不是說來車接嗎?開三輪的蓬頭垢麵,才吃過烤紅薯,手指頭在牙縫裏摳,說:三輪不是車嗎?帶燈有些失望,就要再確認:摘一天蘋果多少錢?答:三十五元。問:怎麽成三十五元了,不是說好四十五元嗎?答:你瞧瞧來的勞力麽,都是麵黃肌瘦的婦女,婦女三十五元。問:騙我們呀?不去了!答:不去就不去,又不是再沒了人去!那人竟然又去燒烤攤上買烤紅薯了。


    帶燈生了氣說不去了,九個婦女也都說不去了,隻說她們這麽一嚇唬那人就妥協了,沒想人家牛哄哄的,她們倒軟了下來,這個問那個:這咋弄?那個問這個:這咋弄呀?帶燈就又跑到燒烤攤上和那人交涉,價錢加到了四十元。四十元和往年的價錢一樣的,她們就坐上了破三輪,開動了往永樂鎮去。路本來是沙石路,坑坑窪窪不平,再加上是破三輪,她們坐上去昏天黑地地搖呀,搖得像搖床上的石子,十一個人很快就嘔吐。


    到了永樂鎮,已經天黑多時,果園人拿來了蒸饃,一人兩個,吃了就睡在一間屋裏。屋裏是大通鋪,九個婦女脫了衣裳立即呼呼人夢,帶燈和竹子互相看著,還是不脫衣服,也不敢躺下,就在通鋪的邊頭,靠了牆坐。坐了一會,竹子就熬不住,頭垂下打酣。帶燈把竹子放平,讓頭枕在自己腿上,而有意與睡著的那些婦女空隔出一指寬的地方,防著有虱子爬過來。那些婦女幾乎是睡了一覺,有一個起來要上廁所,睜開眼見帶燈和竹子還沒睡下,也沒蓋著被子,就說:呀呀,咋能讓你們受這罪?!一嚇唬,別的婦女全醒了,都怨恨自己怎麽倒頭就睡了,太不夠人了麽!便把帶燈和竹子往通鋪中間拉。帶燈和竹子不去,說睡在靠邊頭的地方好,她們不行,硬拉硬拽,竹子急了說:睡在鋪中間有虱子哩!帶燈阻止沒阻止住,她們就怔住了,但立即笑,說:有虱子怕啥呀,虱子還能把人吃了!帶燈也說你們睡吧,我們睡在邊頭真的很好,她們隻好九個人蓋了兩床被子,餘出一床不由分說就蓋在了帶燈和竹子的身上。


    這麽一折騰,重新睡下,似乎並沒睡下多少時間,那個開破三輪的就來喊叫上工,起來上工呀!帶燈和竹子習慣了早上刷牙,在東岔溝村的那個早上就沒刷牙,僅用鹽涮了口,而現在水是被端來一盆洗臉的水,也沒鹽,涮嘴都不行了。九個婦女讓帶燈和竹子先洗臉,帶燈和竹子也沒客氣,洗了,然後她們再一個一個洗。輪到後麵兩個人,水就沒有了,隻好用濕手巾擦了擦眼,說:昨夜的蒸饃沒有了吧?開破三輪的說:睜開眼能吃下東西?十點鍾會送飯來的。破三輪再次發動,拉著她們上盤山路,盤了半小時,到了果園。果園幾乎就是一條溝,深得看不到頭。給了一人一個木頭架子,架子支在蘋果樹下就摘蘋果,摘一筐了提下來倒在地邊,有人就再裝了麻袋運走。帶燈和竹子摘了一會,頭仰得暈,又惡心,手腳就不聽使喚。十點多送來從飯館裏買下的小白饃吧,原地吃了,喝些水,再幹活。到了中午兩點,回去後要把蘋果分等級放在地窖裏了才讓吃飯,腸子餓得都轉筋兒了,竹子就反倒不想吃。


    生蓮說:不能吃咋幹活呀!我找的那個兒媳,第一天兒子領了到我家,人醜醜的,一頓飯吃了三個蒸饃一碗米湯,還有一個烤土豆,我說行,找媳婦就要這樣能吃的,能吃了就能幹活。竹子說:這麽說我是嫁不出去了?生蓮說:你要是在山裏是嫁不出去的,你腿那麽長,腰那麽細,真的沒人要的。能幹活能生娃娃的都是頭小腰粗屁股像篩籮的。竹子說:誰嫁給山裏呀?!竹子有些不高興,帶燈使眼色不讓生蓮說,生蓮也就不說了,給竹子倒了一碗水。竹子卻問帶燈:咱來這裏幹啥呀?帶燈說:摘蘋果呀。竹子說:咱是領人來的,領來了任務就完成了,咱還要幹嗎?帶燈說:無論如何咱幹一天吧,明早起來走。竹子說:還得再坐一夜我受不了,晚上走!


    何嚐竹子受不了,帶燈也受不了,晚上走就晚上走。帶燈通過開破三輪的人見到了果園老板,說明了她和竹子的身份,老板說:我就說麽,怎麽來摘蘋果的還有這麽洋氣的人,我還耽心是哪個電視台的來暗訪的。帶燈說:是不是心虛,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老板說:我可是從不拖欠工錢,也不雇用童工。昨日一個算命先生說,現在能當縣長那樣的官都是人家祖上有救過或幫助過一百人以上的積德,我這輩子是不行了,可我想讓我兒子孫子當縣長麽。竹子就對帶燈說:那你當主任是祖上救過幾個人?帶燈沒接話,給老板正經交待,我們是以鎮政府名義組織了這些人來摘蘋果的,因公事在身我兩個得早回去,這九個人就交給你,你得保證她們每天在摘蘋果時多吃上幾個蒸饃,喝上熱水,天一黑就收工,晚上多做些熱麵條呀。工錢不能虧她們,更不得欠。她們幾時想走就派車送她們走,還得注意安全。老板說:這沒問題。帶燈說:如果有了問題,我就來找你了,一旦來找你,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又說:你說我倆像電視台的,我倆不是,但我哥是市電視台的。老板嘴上說好呀好呀,但臉上不活泛了起來,說:你倆這一走,按規矩這是不能付錢呀,可那些個頭小的顏色差的蘋果你們盡量拿。帶燈說:我們啥也不要,你得給找個摩托送我們回櫻鎮。


    九個婦女舍不得帶燈和竹子走,帶燈就特別叮嚀生蓮,什麽事都和老板說妥了,如果還有了什麽事,就設法給她打電話,把手機號寫了紙條,裝在生蓮的口袋裏。她們含淚送帶燈和竹子,說她們把賬也算了,幹夠十天是四百元,二十天是八百元,再幹上五天每人掙到一千元了,她們就回東岔溝村了。


    身上都生了虱子


    回到櫻鎮,鎮街上的豆漿店剛剛開門,帶燈和竹子喝上了第一碗豆漿,香得竹子叭叭地咂嘴,突然覺得腿脖子癢,順手抓了一下沒在意,又喝了兩口,覺得還癢,撩起褲角,掀開襪筒,哇的一聲就叫起來。帶燈不明白怎麽啦,還說:發啥神經?竹子再不喝豆漿,出了店門就跑。帶燈也跟著攆出來,一直攆到鎮政府大院,竹子竟鑽進她的房間把門關了。


    帶燈說:咋啦,咋啦嗎?!竹子說:你不要進來!我生虱子啦!


    帶燈也嚇了一跳。竹子身上有了虱子,保不準自己身上也有了虱子,頓時覺得渾身都癢,忙到自己房間也把門關了,脫衣服,胡亂地翻了翻,雖沒見到虱子,但襯衣的褶上有了兩個蟣子,惡心地就把襯衣扔在地上,又覺得扔在地上不妥,從床下拉出一個洗腳盆,放在盆裏,然後就一件一件脫,脫了胸罩,脫了褲頭,脫得一絲不掛了,還恨不得把皮脫下來。所有的衣服鞋襪全在盆裏,拿了鏡子在身上照,身上沒有虱子爬著,有兩個黑點,摳了摳,是痣,就提了保溫水瓶咕咕嘟嘟將開水全倒到盆裏,裏邊又放上洗衣粉、洗頭膏、硫磺肥皂、花露水,還把一罐噴蒼蠅的滅害靈倒進去,把一瓶風油精倒進去。


    等端了髒衣盆子放在門外,竹子也換了一身新衣,竹子說:真惡心,咱咋就生了虱子?!帶燈說:肯定睡通鋪時惹上的。竹子說:咱不幹淨了,這咋辦呀?帶燈說:甭叫喊,別人知道了會高興得笑哩。你去買些藥粉抹上,把衣服用開水燙。竹子說:那能燙死嗎,這衣服我不要了,不要了!


    燒了水,兩人都洗了澡。


    給元天亮的信


    由內心投射出來的形象是神,這個偶像就會給人力量,因此人心是空虛的又是恐懼的。這是竹子坐在破三輪上了,突然給我說的話,我嚇了一跳,以為她知道了我的秘密,說:你說什麽?她看著我,繼續在說:如果一件的因已經開始,它不可避免得製造出一個果,被特定的文化或文明的局限及牽引的整個過程,就可以稱之為命運。從竹子的神情裏我終於看出她對我們的事一無所知,雖然她也是女人,是狐狸精靈的人,但她在熱戀中,熱戀中的人都是瞎子,看不清周遭的風生草長。而我不相信這樣的話是她的話,問:在哪兒讀到的?她說:書上。問:誰的書呢?她故意急我,偏是不說,我想這或許是你的話或許也不是你的話,我隻是沉默了,反複在心裏琢磨起我的命運就是這樣行進的嗎?


    不知怎麽,一時的幽怨塞在心裏,像摘不盡的一地棉花;急迫又如割不完的麥田。我想,我真是一隻鳥了,整天落在地上覓食跳躍,實際心思總在天上。多數鳥都歸天堂了,因為少見鳥終老地上。它單純,自然隨天。


    破三輪依然地顛簸著,竹子終於瞌睡了,她的頭在車幫上一會兒磕得咚地響一下,一會兒磕得咚地響一下,就是不再醒。我瞌睡後心卻跑到外麵,一會在樹梢,一會在山頭,一會在城市的上空,一會在山村的院落,瘦骨伶仃的七星勺下,總在和你說話。


    說什麽呢?說:熊貓隻吃竹子,蠶隻吃桑葉,這些物種都是不可思議地要走向完美。可是結果呢?或許因與環境無法融合而死亡,或許被發現了成了珍寶。


    天明到了鎮前的河岸,破三輪開走了,我們坐在水邊的大石頭上,沙廠還沒開工,難得一片安靜,有點陰的天空嘩然亮色盈地,河灘更是別樣的暖黃。


    正在長長地籲一口氣時仰臉見太陽赫然山頭,我便知道是你了,就對你笑,心中泛淡淡的感覺。又抬頭,你躲進山頭那棵樹後。我知道你提示我該回家了。便站起來,你也驟然掉頭親我一口,我舒坦地往回走。


    鎮長的車翻了


    書記是矮胖子,書記的司機金銘也是個矮胖子。書記說過,和老婆是榮辱關係,和司機是生死關係,金銘在櫻鎮除了書記,誰都不服,尤其瞧不起鎮長的司機龔全。龔全是個小殷勤,愛幫忙,誰的忙都幫,鎮長不用車的時候,他拉著翟幹事、侯幹事去買木耳、蜂蜜和土雞蛋,送馬副鎮長的老婆回老家,劉秀珍要給兒子寄包裹,牙長一段路,他也讓劉秀珍坐上車去郵局。金銘說:你沒事了,不會寧寧坐著?!他就拿水管子衝洗車,一邊衝洗一邊吹口哨,和凡人不搭話。


    一次兩位領導到接官亭村檢查烤煙種植麵積落實情況,原本金銘開車在前頭,走到半路,書記要尋解手的地方,正把車往路邊靠,龔全忽地超了車,金銘罵道:狂呀?!老子開快了你連土都吃不上!書記解手回來,見鎮長的車沒停,就讓金銘把車掉了頭又回鎮街去。結果鎮長先到了接官亭村,咋等都等不來書記,也返回來,書記在辦公室喝茶哩。鎮長知道書記生氣了,從此告誡龔全:一定要跟在書記車後邊,這是規矩!


    這一天是星期六下午,鎮長要龔全開車去接在縣上開計生工作會的馬副鎮長,龔全回來的路上看見了書記的車,他以為書記每個星期六都回縣城的,一定是金銘才送過書記,就偏和金銘飆車。沒想書記偏偏就在車上,金銘就是不讓路,龔全強行從拐彎處超車,路沿虛土一軟,車就側翻了。


    書記在會上嚴肅地講了安全和接待問題


    龔全出了事故,一條腿斷了骨,還躺在鎮衛生院,書記就召開了全鎮職工會,通報了大工廠的基建進度情況,講了目前的旱情和抗旱工作,講了維穩工作,講了創造先進鎮的工作。最後,他放下白仁寶為他寫的講稿,說:我再講講安全問題和接待問題。


    他講的安全問題是:安全問題是小事,小事卻幹擾大事,它不是重點,但它影響重點。安全問題說到底,是態度問題,是思想問題,是作風問題,要經常講,不厭其煩地講,反複講,講反複,不能是割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要像拔蘿卜,連根拔,拔出個坑帶出個泥!我可以負責任地講,你工作得再好,你不出安全問題你或許不能重用和提升,但安全出了問題,那就絕對重用和提升不了!


    他講的接待問題是:隨著櫻鎮的改革發展上了新台階,來視察的、觀光的、檢查的、學習的人會越來越多,我們要適應接待,學會接待,善於接待。尤其,對於各級領導,對於對口扶貧單位,對於檢查各項工作的部門,對於報社電台電視台的記者,一定要萬無一失地接待好。接待好了,我們的成績就能獲得重視,我們的努力就能得到肯定,就能有優惠政策,就能有大量的撥款,我們的不足就能獲得理解和原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應該說,接待就是政治,是宣傳,是戰鬥力和生產力!


    靈驗


    書記講了安全問題後,鎮長的司機換成了馬昆,馬昆是金銘推薦來的。帶燈曾坐過一次馬昆的車去縣城,車速一直是六十碼,帶燈搖下車窗要吸吸新鮮空氣,馬昆說:你把窗子搖上去。帶燈說:你不嫌熱?馬昆說:我車慢,後邊過來車了常對我吼,把痰吐進來。


    書記講了接待問題後,不久,縣上緊急通知:市委黃書記要來櫻鎮,一是到大工廠工地視察,二是去幾個村寨調研。馬副鎮長問書記:你知道黃書記要來才講接待問題嗎?書記說:不知道。馬副鎮長說:那這不先知先覺啦?!


    縣委縣政府辦公室指示


    縣委縣政府辦公室指示:市委黃書記是第一次要到櫻鎮,是上級領導對櫻鎮這幾年工作的極大肯定和對櫻鎮廣大幹部群眾的親切關懷。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已專門開會為黃書記的行程以及接待做了具體部署,現需要櫻鎮黨委鎮政府落實的是:


    一、黃書記一行的車輛從縣城出發後就通知櫻鎮,櫻鎮書記、鎮長和大工廠基建負責人就到櫻鎮邊界上恭候迎接。


    二、到了櫻鎮,稍作休息,鎮書記鎮長和大工廠基建負責人要做工作匯報。匯報材料一定要認真準備。


    三、安排好午飯,豐盛而要有地方特點。黃書記喜歡吃甲魚,一定要保障。如果有條件,午餐期間有民間歌手獻歌或農民詩人詠詩。一定要收拾布置好黃書記飯後休息的房間。


    五、視察完後,直接到一個村子做調研,調研包括村道、屋舍、文化站、醫療站、上訪接待室。村子一定要選好,選準。組織一些村民與黃書記交談,保證有各個階層的人,必須有抱兒童的。然後在一塊田裏勞動。再然後去另一村子的一戶人家訪貧問苦。這人家既要生活貧一些又要幹淨衛生,要會說話。黃書記要當場送一床新被子和三百元慰問金,鎮政府提前準備好。


    六、返回鎮政府大院,黃書記接見幹部職工,講話,照相留念。講話稿不用鎮上準備,但多準備幾個照相機,注意照相時多正麵照,仰照,嚴禁俯拍,因為黃書記謝頂。


    七、黃書記身體不好,每兩個小時要上一次廁所,必須安排好視察、調研、勞動、講話和行進過程中所去的廁所。


    八、特別強調,黃書記在櫻鎮期間,避免有哭喪下葬,避免有爆破聲、吵架聲和別的尖銳怪聲。嚴格控製好上訪人員,絕不能發生有人突然攔道告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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