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河運隊果然進行整頓,擴大了三隻船和十個人。但對於隊長的人事安排問題,並沒有召集全隊人員選舉,而是鄉政府全體幹部參加,河運隊隻叫了六個小組長。金狗自然被特邀列席。會議整整召開了一天一夜。早晨,田中正主持會,說明了會議意圖,反複強調這是尊重大家意見才召開的,要大家發表主見,看原任的兩個隊長合適不合適,能不能繼續擔任,如果不稱職,誰又可以勝任?田中正講了半個早晨,讓大家發言時,卻誰也不說話,皆埋了頭,各自抽煙,地上的煙蒂像滿天星一樣稠密,其騰騰煙霧使三個女同誌接受不了,一齊到門口大聲咳嗽。這種沉悶的僵局一直挨到飯辰,大師傅趙望山在廚房門口喊:“開飯了!”田中正說: “大家不發言,是不是沒考慮成熟?那就吃飯吧,一邊吃,一邊考慮,中午談吧。”吃飯在鄉政府的大院裏,大家不去坐著凳子圍桌子,全端著飯碗蹲在台階上,花壇欄上,畫有棋盤的石條桌上。為了避免是非,皆閉口不提人選事,各顯其能地笑說民間的粗俗故事。金狗第一次參加這類會,直覺得好笑,偏一句也不說,他要觀看“河裏漲水”。自田中正“熟親”之後,金狗就估計到形勢於自己十分有利,他就去給雷大空說明不再去做生意辦商店了;人生極關鍵的一步,他是一定要走好的!現在,蔡大安為他爭取名額而又讓他為這次選舉取得私利,金狗心裏是明白的。他要穩住蔡大安,同時又不能因此而進一步惡下田一申,將蔡大安和田一申兩人抓住了,這便是抓住了田中正,他要站在他們三人複雜而微妙的關係的肩膀上,走出農村,走進州城去。於是,金狗裝得多麽混沌啊,他口裏沒有了嬉笑怒罵的言語,說正經事木訥不清,聊“金黃色”故事異常活躍,卻用眼睛留神著田一申和蔡大安的一切動靜。


    田一申和蔡大安卻也顯得若無其事,一邊吃飯,一邊還各自奚落。蔡大安說田一申和趙望山關係好,碗裏打的菜多,田一申則作踐蔡大安如何在家怕老婆,編得有情節有細節,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蔡大安說:“你那妹子是那種人嗎?不是吹的,我回去什麽幹過?仰麵朝上往炕上一倒,她飯也端上來了,菜也端上來了,敢說個不字?婆娘家的,吃咱飯,跟咱轉,黑來了摸咱xx蛋!”田一申說:“你別說大話不怕閃了腰!二月二我到你家去,你婆娘騎在你身上幹啥哩?打哩!我一進門,你倒說:老田,這婆娘家是個累贅,我馱了賣了去!”


    金狗真服了他們還能熱乎到這步程度,賠著笑了幾聲,就去和大院門口坐著的幾個放了學的孩子戲耍。孩子們都八九歲,天真可愛,互相比試自己的學習成績。趙望山的小兒說:“我算術好,長大了當算術老師!”文書的小女說:“我語文好,長大像爹一樣當文書!”婦聯主任的兒子說:“我長大了撐船呀!小龍,你什麽都是不及格,看你長大幹啥呀?”小龍是田中正的小外甥,田中正帶著在鎮小學插班。小龍說:“我什麽也不學,將來像我舅一樣,管你們!”金狗正笑笑地聽他們說話,臉上頓時僵住了。正要對小龍說什麽,蔡大安在那邊喊:“金狗,身上帶紙沒有,我上個廁所!”金狗說沒有,卻將香煙盒的煙掏了,將空盒給他。蔡大安突然低聲說:“你怎麽不說話?!”


    金狗說:“我不是領導,話不好開頭。”


    蔡大安說:“你怕啥,你代表船工說話嘛!”忽見田一申過來了,便立即大聲說:“金狗,你是不是攢錢結婚呀,就抽這劣等煙!”


    田一申就說:“金狗,聽說你和小水好?韓文舉可不是個省油燈,須摟你一筆財禮不可!結了婚,將來最少得買兩個棺材,一個給韓文舉,一個給白石寨麻子鐵匠!”


    金狗兩邊便打哈哈。


    中午會上,又是兩個小時無人開口。金狗拿眼看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麵無表情,飯間的那一種活躍全然無痕跡,人似乎全改變了。蔡大安拿眼看了金狗幾下,金狗裝傻,沒作理會,專注著腳下的磚縫裏,一隻螞蟻從洞裏出來,拖拉一粒大螞蟻三倍的熟米顆,米顆拖到洞口時,另一隻螞蟻來搶,兩廂打鬥,後分別停止,以觸角搏擊,半天誰也不肯進,也不肯退。金狗看得入神,田中正說:“怎麽不說話呀?有什麽都可以講嘛!”金狗一指頭將那米顆彈走了,抬起頭來,又抽他的煙。


    蔡大安咳嗽了一下,說:“總得有人開頭,大家不說,我說吧。田記書召開這個會,很重要,也很及時,本來應該讓河運隊全體同誌參加,但今天沒來,這也好,為了便於意見統一,我們做幹部的就有責任把會開好。河運隊是田書記一手抓的,建隊至今,取得了很大成績,這眾口皆碑!為了把我們的成績保持下去,創出更優異的局麵,根據河運隊同誌們的意見,我們是應該進一步加強領導力量。當初讓我和一申負責,老實說,我們做了一些工作,但嚴格講,也有不少缺點。比如采購和推銷方麵的局限,非生產性的人員過多問題。這一點,我是有責任的。因此,我認為,隊長的職位,我多少有不勝任之處,我提議,可以讓金狗也進入領導班子!”


    金狗萬沒想到蔡大安會提到他!不覺笑了一下。


    田一申接著說:“好,大安帶了個頭,他說得很好,我們這個班子是需要調整一下。我嗎,正如大安的意見一樣,我們是不勝任的,我是鄉政府生產幹事,鄉上別的事務也很多,大安也有他的信貸工作,我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我提一個人,能不能考慮七老漢來幹幹?”


    這下是田中正發了一聲笑,說:“大家說嘛!”


    大家又是沉默。


    咳嗽聲又起來,一人開始吐痰,接著三人、四人吐痰,有力大氣盛的竟將痰從窗口吐出去。四隻、五隻雞趨步而來,在門口為痰爭奪。


    田中正說:“金狗和七老漢就算了吧,一個太年輕,一個太年老。河運隊雖不是千軍萬馬,可也不是簡單事。我發表個意見,這意見不是黨委書記的意見,是我田中正的意見,是個人意見,咱充分民主,可以和我意見不一樣,可以爭論的。我看原兩個隊長都不錯,還是繼續幹吧。”


    還是沒人開口。


    地上的煙蒂越來越多,有人開始撿起來,拆開煙絲,用報紙條卷了抽。一個中午又過去了,趙望山又喊開飯。田中正說:“是不是大家還未考慮成熟?那麽,就再考慮吧,下午再開會。”


    下午,田中正突然決定:他不參加下午的會。他讓一名副鄉長主持會。說:“是不是我在那兒,大家不好發言?要民主嘛,充分民主!”會上,大家還是沒有提出退掉某個隊長,隻是又提了幾個人選。匯報給田中正,田中正一口說死:“不行,再討論,幾時討論好幾時結束這次會議!”於是晚上繼續開,田中正還是不參加,會開到前半夜,將所提的人選再匯報田中正,他又否定了,且生了氣,到會上說:“上邊一再要求我們開短會,可我們的會越開越長!隊長的人選我們一定要定下來,今晚定不下,明早繼續開,明早定不下,明午還得開,總不能再重新召開另一次會議吧?”


    金狗便站起來發言了:“我提個建議。現在提了這麽多個人選,總不能都來當隊長吧?一個河運隊,州上重視,縣上重視,又是田書記一手抓的,這河運隊就是我們鄉的‘靈通寶玉’是命根子,所以選好領導班子十分重要!但是人選提得太分散,若這樣下去就是再開三天三夜會也是沒個結果。我的建議是,咱們充分發揮民主,進行無記名投票。可以選兩次,現提名為八人,第一次可選出四人,然後在四人裏邊再選出二人來。這意見不知行不行?”


    會上立即有幾個人說:“這辦法好,就這樣辦!”


    田中正卻借故茶喝完了,要去辦公室泡茶水,大家就等著他回來定點子。蔡大安說:“金狗的意見是對的,群眾心裏自有一杆秤,選上誰是誰!”田一申也說: “好,無記名投票好!”金狗瞧著他們,他們也瞧著金狗,偏這時田中正在辦公室喊:“金狗,電話!”金狗出去了,納悶誰給他打電話?一進辦公室,田中正卻把門關了,說:“金狗,你的意見是對的,你估摸一下,無記名投票的選舉結果會怎麽樣?”金狗說:“我估摸還是田一申和蔡大安,除了他們還能有誰呢?”田中正說:“選舉的目的是為了把河運隊搞好,我們要把強有力的同誌選上啊!”金狗就說:“這個我明白。”


    金狗和田中正來到會場,田中正就說道:“金狗提出無記名投票,這辦法很好,大家也都同意,我也是同意的。我們河運隊是大有成就的,前兩個隊長總的來說,是幹得相當不錯的,但相對來說也有他們的弱點,重新選舉,若再次選上他們,他們應總結自己的長處,糾正自己的短處,若選上別人,就要比田一申和蔡大安幹得更好!初選中,每人在一張紙片上隻能寫四個人,不會寫字的,可以找人代寫。”


    紙片就由副鄉長裁好,發給大家。金狗坐在幾個不會寫字的人旁邊,已經答應為他們寫選票。蔡大安就坐在了金狗對麵,用腳暗暗踢了一下金狗,金狗沒有說什麽,卻當著蔡大安的麵將蔡大安第一個寫上了。坐在遠處的田一申一直注意著金狗,後來就說:“金狗,我沒有帶鋼筆,你填好後讓我填填。”金狗心裏明白,把筆丟給了他。然後他又代為那幾個不會寫字的人填寫了。


    紙片收起來,副鄉長唱票,田中正拿著粉筆在牆上寫名字畫“正”號,全會場都緊張起來,連咳嗽聲都沒有了。選舉結果是:蔡大安十一票,金狗十一票,田一申十票,七老漢八票。這就是說,第二次選舉再無意外的話,蔡大安就是河運隊正隊長,金狗則是副隊長了。


    名單一出來,蔡大安和田一申便再也憋不住了屎尿,都急急忙忙去了廁所。蔡大安對田一申悄悄說:“我給你投了一票,你怎麽比金狗還少?無論如何,咱不能讓金狗來當隊長!下來你不要投他的票,我也不能投他的票!”田一申則閉口不語,臉色鐵青。


    初選中,金狗已經取得了勝利,他是要讓田中正他們看看他的價值,但他絕無當隊長之意,第二次選舉時,金狗就首先說道:“大家選我,我非常感謝,但我聲明,我是堅決不幹的,請不要選我!”為了表明心跡,他讓田中正來為不會寫字的幾個人代填選票。而自己填寫時,卻並沒有寫上蔡大安,而寫上了田一申,在將筆再一次給田一申時,裝作無意間連選票也一起給了田一申。田一申極快看了一下金狗的選票,回報以無聲的微笑。開始統計,結果大出人之預料,田一申卻成了十一票,蔡大安成了十票,金狗則隻有了七票。田中正就喜歡地說:“經過民主選舉,還是原來的結果,這就是說,田一申和蔡大安是得人心的,是深受大家信任的,那麽咱們就鼓掌通過吧!”掌聲就響了一陣,散了會。


    這次一天一夜的會議,與會者沒有一個不覺得田中正的厲害的!田一申在家舉辦了一場酒席,為自己的勝利慶賀了一番,特意也將金狗叫去了。蔡大安則極不滿意這次選舉,見了金狗說:“初選我是第一,再選我竟又成了第二名,這一定是田一申從中做了手腳!我分析了,是他沒給我投,也沒給你投,而自己卻給自己投。這人太卑鄙了!你也太傻,為什麽不讓大家選你,又為什麽不親自為那幾個不會寫字的人代填選票呢?”


    金狗說:“隻要你上去就好了!”


    蔡大安說:“我也太老實了,沒防著他要做手腳。咱們算是失敗了!”


    金狗安慰了他一番,問起州城報社名額的事,蔡大安說:“兄弟,天真有不測之風雲!會上你不是看得清楚嗎,現在田一申還是正隊長,田書記讓他迷惑了,我是愛莫能助啊!”


    金狗知道他會這樣,但金狗明白,通過這次選舉,他既不大惡了蔡大安,而又取得了田中正和田一申的好感。回來與小水商量,小水為了萬無一失,就到了兩岔鎮供銷社與英英作長夜談,大說金狗的好處。英英說,金狗既然在部隊上搞過通訊,那一定是一筆好寫,也誇說金狗的一表人才,同意給叔叔說情。兩天後,田中正見到金狗,很喜歡地說:“金狗,你也報名去報社嗎?這想法很好,你覺得你怎麽樣,去能勝任嗎?”


    金狗說:“能成!”


    田中正哈哈大笑:“有氣派,幹什麽就得有這種派頭!我已經暗中觀察你了,你思想很敏銳,發言也有見地,是個人才!你還記得當年州河裏的事嗎?”


    金狗說:“什麽事?”


    田中正說:“你那時不救了我,恐怕我墳上的草都幾人高了!”


    金狗說:“你還記著那事?!”


    田中正說:“這是要記住的!當然你救我,這不僅僅是你我之間的個人事,是體現了群眾和幹部的關係嘛!如果說我們當領導幹部是船的話,群眾也就是水嘛,船全靠水來載浮啊!現在有機會到州城去,我就要考慮你,雖然你很能幹,這個河運隊舍不得你的,可要因才使用呀!這怕就不是我個人要報救命之恩而開後門吧!”


    金狗回笑著,說聲謝謝。


    田中正似乎在認知己了,突然問道:“你打槍怎麽樣?”


    金狗說:“準著哩!”


    田中正就說:“你跟我打一次獵去,這幾天事情太多太雜,腦子該鬆弛一下了,你有興趣嗎?”


    金狗說:“當然有興趣!”


    田中正便拍著金狗的肩說:“一申和大安有你這個樣子就好了!”


    打獵的那天,金狗沒有出船,他讓福運替他去和七老漢結伴,自個在家等著田中正。不靜崗後十裏,是大深溝,山上多有野兔、山雞和黃羊,偶爾也會碰著野豬狗熊的。田中正來了,背著一杆半自動,是鄉武裝幹事的那支槍,同行的竟是蔡大安,也背了一杆槍。蔡大安悄悄對金狗說:“看見了吧,田一申又不行了,當著他的麵,書記叫我來,就是不叫他!”金狗笑笑,心裏說:哼,田中正在玩天平,你被玩了還天地不曉哩!口裏卻說:“那好呀,你可以幫我說說話了!”蔡大安說: “你今天能來,還不是我說的嗎?”三人順溝走了十裏,十裏山路崎嶇,岩石突出,勢如下山虎之態,且危岩頂上,多有白皮鬆,七扭八扭,於黑青中顯白。到了一個山窪裏,岩的石層線突然斜豎,滿窪裏是屋大的巨石,苔蘚如錢,就在亂石之間,有一獨戶人家。屋主是一短小精悍男人,正懶洋洋仰躺在門前的亂草中,身邊是一頭奶羊,瘦骨嶙峋,卻奶大如袋,那小男人就雙手摩揣著xx頭,用嘴去吮奶汁。聽見腳步聲,小男人抬頭看了一下,木木的毫無表情,又去吮吸奶汁。


    田中正就喊了一聲:“豹子!”


    小男人又抬起頭,揉了揉眼睛,突然銳聲大叫:“是田書記!今早上我兩口還說起你是該來了,果真你就來了!東坡堖發現有一隻野豬,今日咱把它收拾了去!”


    田中正說:“豹子,你好受活,睡在那兒吃羊奶,我們肚子裏咕咕叫了,先弄一頓吃食吧!”


    話未落,後山埡一聲沉沉爆炸聲。豹子喜得手舞足蹈:“田書記,你真是大人大福,那山埡放的藥丸,早不響遲不響,你腳跟一到就響了!”便尖嗓子又朝屋裏喊:“喂,田書記來了,你還不下機子嗎?”自個又笑笑,朝後山埡跑去。


    堂屋裏的一架織布機上,走下一個女人,衣衫破舊,卻麵容潔淨,大有幾分風采。見客進門,哎喲了一聲複又回去,梳理了頭發,換取了新衫。田中正就對金狗和大安說:“深山出英俊,一點不假吧?一棵嫩白菜硬是讓瞎豬拱了!”三人進門,田中正在中堂又大聲誇說這女人俏樣,女人打扮了出來,倚在內屋門框上說: “瞧書記說的,我們深山人有什麽好,醜得出不了門哩!”眉眼就溢光飛蕩。然後燒水泡茶,一人一碗端上來了,又訴說田書記怎的多日也不見來,是嫌山裏人的碗沿不淨,還是嫌山裏人的被頭沒洗?直說得田中正的話和笑混合一團。後來豹子就扛了一隻野狗進來,直念叨書記口福好,可以喝酒吃狗肉了!便動手將炸飛了嘴唇的野狗繩拴了,勒死在門檻下,架火煮吃。吃罷,豹子取了槍,裝上火藥,藥裏又下了鐵條,再將一小塊有紅的紙撕成四片,揉成小粒給每人的槍管裏塞。金狗問這是什麽,小男人說是“避邪”,田中正就說:“金狗真傻,這是女人的經血紙,裝上它,不會出事故的!”金狗頓覺惡心,拒不接受,田中正就說:“金狗不要我要!豹子你先到後山去,大安往右梁上,金狗去左梁,你們三人發現了往下趕,我伏在溝口。要是今日有東西,那它是逃不走的!”


    分配完畢,金狗三人提槍上了山梁,田中正還坐在屋中吃茶,豹子的女人卻提了一桶水,燒熱了洗臉洗脖擦身子。


    約摸兩頓飯辰過去,溝堖的梢林子中響了豹子的呐喊聲,隨著右梁上也有了大安的“嗷——嗷——”叫聲,金狗握了槍,知道那邊出現了獵物,就靜伏在一棵枯樹背後,一雙眼眨也不敢眨。倏忽,前邊的一片蒿草地湧過一道波浪,迅速推來,他立即大聲叫喊:“嗷——嗷——”那波浪立時停止,遂向溝下閃去。金狗並未看清那是一頭什麽野物,囂喊:“田書記,下來了——”慌忙一邊故意打弄得梢林亂響,一邊收縮包圍圈,向溝下移動。但是,山溝裏卻好長時間寂靜無聲,溝口的田中正並沒有開什麽槍。金狗想:難道野物跑脫了?便跑過山梁,從一條毛砭道上往溝口走,才爬至一個石嘴,突然聽得前邊有動靜,伏地窺視時,兩個婦女正蹲在一眼山泉邊汲水。一個說:“田書記又來了,沒到你家去嗎?”一個說:“人家哪會到我家?我有你這副俊臉嗎,東西一樣,人家要的是白臉臉。”“……到底不一樣的。”“是不一樣嗎,你小狐子好福!”“咱那死鬼,天一黑回來,黑燈搭火地就上炕,你還沒往那事上想,他就上來了,隻顧著自己扇,你才剛剛有點意思,他就完了,完了就翻過身去睡,死也不理你。田書記不,他坐著說話,說得你心裏癢癢的,他才上來,上來還幫你,這兒摸摸,那兒揣揣,你不能不催他……他倒不急,在裏邊角角落落,溝溝岔岔,圪圪嘮嘮,全回動得到到的了,你都要消了,化了,死了,他才……唉,到底是幹部,幹部和農民有差別嘛!”一個說:“……你是越吃越饞了,小心你男人用槍崩了你!”一個說:“他崩我什麽,我是和死貓爛狗嗎,我是和田書記!”金狗聽了,卻害怕得不敢起身,不知道說話的是誰?待女人汲水走了,看時,俊俏的那個竟是豹子的女人!


    金狗腦子裏嗡地響了一下,眼前就模糊起來,盯著那豹子的女人從荒草裏走去,風起草動,女人就時隱時現,他眼睛就看花了,一會覺得那女人是英英的娘,一會又覺得是死去的翠翠……金狗一時怒火中燒,他咒罵著這些不知恥的女人,更咒罵著田中正竟走到哪兒橫行到哪裏?!就提了槍往溝口走,他要過去找著田中正,當麵打他一個耳光,要他跪下來交代這一切臭事。但溝堖上的豹子的叫聲又喊了:“下來了!是一頭野豬!嗷——嗷——”金狗低聲罵:“你羞你先人哩,還講究是打獵的!”卻立即思忖道:豹子做丈夫,豹子都是這樣,咱何苦發什麽火?再說捉奸捉雙,這陣你拿什麽證據?那男女是通奸不是強xx,法律也管不著的,你有什麽辦法?一時灰心喪氣,癡呆呆站在那裏。


    遠處豹子的喊聲更大了,蔡大安也在喊,喊聲在山穀裏回蕩著。金狗木木地跪倒在地上,突然像瘋子一樣大聲嘶叫,將雙拳在地上擂打。然後便端了槍對著山梁上那棵白皮鬆,勾動了扳機,一連放射了十三槍,將所有的子彈全部報銷了!


    聽見槍響,蔡大安和豹子從梢林過來,一邊喊田書記,一邊喊金狗。金狗還跪在那裏,不動也不應,直待到田中正也提了槍過來問:“金狗,你打著了?”金狗軟軟地倒在地上,臉上灰白得不是個顏色。


    豹子說:“金狗是軟蛋,野豬沒打中,倒讓野豬嚇成這個樣子!”


    金狗呸地一口唾在他的臉上,罵道:“你他媽的才是軟蛋,我要是你,拔一根球毛吊死啦!”


    田中正臉上立即紅起來,但很快平靜了,說:“金狗,你胡說什麽?!沒打著野豬算了,到豹子家吃一頓飯再回吧。”


    金狗站起來卻說:“我餓死也不到他們家去,我嫌惡心!”


    金狗獨自返回了,走到半路,火氣平靜下來,便大覺後悔,恨自己一時衝動而要得罪了田中正,會使自己的大事毀了!到了黃昏,垂頭喪氣進了家門,卻見小水和爹又請了和尚在算卦哩。這和尚伸了左手,以食指根為起,從食指頭,中指頭,無名指頭,再返回無名指根,中指根,食指根,來回推算月期,月期上起日,日上起時,問小水:“你說個時辰?”小水脫口說:“金狗是申時生的,就說個申時。”和尚一陣口念手動,道:“是‘大安’!‘大安’者好!”金狗爹說:“怎麽個好法?”和尚說:“詩曰:‘大安’事事昌,求財在坤方,失物去不遠,宅舍保安康,行人身未動,病者主無妨,將軍回田野,仔細與推詳。金狗這次去州城報社事,必是成了!”


    金狗在門口說:“給我算算,今日吃飯不?”


    爹就訓道:“你胡說些什麽?和尚的卦靈,他說成必是成的。你們打著什麽野東西了?”


    和尚笑著說:“不是僅從卦上來算,你們瞧瞧金狗,那眉骨突出,毛色發亮,印堂也紅光光的,這就是走亨運的兆頭!”


    金狗說:“這你全說錯了,去報社的事已經無望,我得罪了蔡大安,又得罪了田中正,你想想,我能去嗎?”


    和尚也便不再說起能成不成的話,寒暄了幾句閑事,告辭回寺裏去了,小水便問金狗:“你說你得罪了田中正,怎麽得罪了?”金狗說了打獵中的事,小水說: “事情沒揭穿,田中正他不曉得你咒罵他的。我已經給英英說了,她好熱情,一定要我領你去她那兒聊聊。我來找你,你打獵去了,你爹卻找了和尚來算卦哩。”金狗推說不去,被爹一頓臭罵,金狗倒激動了,說:“去就去,刀山火海我都敢去的,我不敢去?!”和小水匆匆扒了幾碗剩飯,就踏黑過了州河到鎮供銷社去。


    在路上,小水批評金狗:“你在家,怎麽老和你爹頂嘴,老人也是一片好心,你老頂撞,會傷他心哩!”


    金狗說:“小水,說實話,我心裏好煩!我雖然不了解國家的大事,但現行的政策我雙手歡呼,中國是急需要改革了,否則真是不得了!可怎麽改革?兩岔鄉完全是田中正的勢力,一個河運隊,倒成全了他的政績,讓他更能繼續往上爬了!想到這,我一腔子黑血都在翻,永遠不願去見他,給他說軟話。但是,氣又有什麽辦法,他有的是權呀!你要活下去,要麽就去做蔡大安、田一申,當走狗,要麽就是我爹那樣,人家在頭上屙了屎,鼻子上還要蹭尻子。我一輩子也不願這樣活著!你要站出來作鬥爭,可又怎麽個鬥法?像你韓伯,浪天浪地發牢騷,說怪話,那又頂屁用!形勢逼得我去奮鬥,去出人頭地啊!小水,這出路又在哪裏呢?我畢竟年輕,血氣正旺,一顆心一會兒這麽想,一會兒又那麽想,你說能不煩嗎?一見我爹整日求和尚算卦,我火兒就隻能向他發!”


    小水默默地聽金狗說著,她完全理解他,同情他,想再為他說些什麽,卻覺得金狗比她想得更深更開,突然間倒感到金狗是一個極聰明極有心勁的人,他表麵上似乎隨隨便便,漫不經心,其實他把什麽都看到了,想到了,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想到這裏,自己忽然覺得臉腮有些燒,她默默地說:金狗叔,我何嚐不也是一肚子煩呢?我一個女兒家,沒指望像你那種誌向,我隻能在生活上照顧你……她這麽想著,月光下就看見金狗的衣領窩在裏邊,手舉起來了,但立即又放下,說:“金狗叔,你把衣領翻翻,別到了英英那兒惹人家笑話!”


    金狗翻了衣領,他和小水並肩往前走,說:“小水,你是不是覺得我也是一個窩囊廢?”


    小水說:“金狗叔要算窩囊廢,那我們在你眼裏都活得不是人了!”


    金狗說:“還叫我金狗叔?”手一甩,正好碰在小水的手上。金狗再去甩動,想再碰到的時候,他就要拉住恨恨捏一下的,但再也不見小水的手了,小水將手插在了口袋裏,一邊走,一邊往四周圍看著。金狗沒有再說什麽,他主動和小水拉開了距離,仰頭看著天,天上的月亮明明亮亮,但清清冷冷。


    兩個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小水覺得應該說些什麽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麽,就輕輕笑了笑,轉了話題說:“到英英那兒,你那臉可要活泛些,我來主說,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就是了。”


    兩人到了供銷社,金狗忍不住又遲疑起來,掏出一根煙在那裏吸。小水敲開英英的宿舍門,英英正在那裏擦身子,穿了一件淺色緊身睡衫,將兩顆碩大的rx房突出,小水一見忙說:“我把金狗叔領來了,快把衣服穿上吧!”


    英英卻說:“我這不是穿著衣服嗎?金狗哥又不是狼,他會吃了我?”說罷就格格直笑,倒伸手將金狗拉進屋來了。


    金狗坐定,英英就拿出許多水果糖來,嘩啦倒在床上讓吃,她也含了一顆在口,看著金狗,眼裏直放光芒,說:“金狗哥什麽都好,就是架子大,幾次到我們供銷社,看見我像沒看見一樣!”


    金狗冷不防被她這麽說著,好沒意思,臉紅了許多。


    小水說:“我這金狗叔老實,待人都是那個樣子,就拿這次報名去報社的事,他也不肯多找你叔,見了麵也不知道怎麽說!”


    英英現在是坐在金狗的對麵了,一會兒把雙腿分開,一會兒卻架起二郎腿,將那一隻漂亮的半高跟皮鞋挑起,那手就攏著頭發說:“老實,挑糞不偷吃!我見過他在州河上放排,凶得像龍虎一樣,倒還怕我叔?金狗哥,我叔對你印象卻好哩,說你‘文革’中救過他的命,他還沒好好謝你的。”


    不知怎麽,金狗倒對英英有幾分好感了,看著英英和小水並肩坐在床沿上,相比是那麽潑辣大膽,無所顧忌。他第一次這麽近地細致地看著英英,她極像她的娘,胖,胖得是那樣適度,周身都散發著青春氣息,但她畢竟又不像她娘和她叔的氣質,她口大氣粗,卻顯得毫不做作,氣盛得可愛。


    金狗說:“你讓你叔千萬不要提那場事,我來報名,也絕不是讓他還報當年被救之情的。如果田書記那樣認為,我寧願不參加這次報考!”


    小水的一隻腳就在燈影裏踩了一下金狗的腳。英英聽了這話卻高興了,說:“金狗哥說得好,你真要以救命之恩要挾我叔,我英英就看你是俗人了!我眼裏最瞧不起的就是蔡大安那號人!我實話給你說了,鄉裏報了兩個人,就隻有咱兩個!聽說報社還要下來人考核,你水平高,我還要多請教你哩!”


    小水顯得十分激動,就嚷道:“金狗叔,和尚的卦還算靈哩!你這幾天就不要再行船了,在家好好看些書,報社的人來了,把你們考核上了,你到白石寨來找我,我給你們擺一席酒賀賀!”


    三個人話投機起來,金狗也異常活躍,英英要在煤油爐上搭小鍋下掛麵讓大家吃,小水就去生爐子,英英提了桶要去房後崖泉裏打水,也就將金狗叫去幫忙。金狗推辭不吃飯了,英英說:“以後到報社了,你離開你爹,我離開我娘我叔,州城再沒個親人,你也不吃我的東西嗎?”


    小水也說:“金狗叔,你好沒出息,不如姑娘家大方!”


    英英說:“小水怎麽叫金狗是叔?”


    小水說:“我爹認他爹是幹爹哩。”


    英英就笑了:“那真是哈巴狗站了糞堆,金狗哥占了個便宜!”


    英英提了桶先出去了,小水就對金狗說:“這英英是有些瘋,可她比她叔好得多,她待你熱情,往後你就多到這裏來,把關係搞好。”


    金狗說:“那你不再領我了?”


    小水說:“來時我還怕你老封個臉,可你現在話倒稠了,應酬得比我還好哩!”


    英英已經在屋後喊金狗了,小水便一把將金狗推出門去。她一個人坐在房子裏,心情仍很激動,對著英英的鏡子看著自己,慌亂地攏了攏零亂的頭發,聽見金狗他們的腳步響,忙把鏡子翻出背麵,但背麵卻是英英的一張大彩色像,是穿著粉紅汗衫照的,小水心裏說:“這豔炸鬼!”又將鏡麵翻過來。


    翌日,小水坐了七老漢和福運的船到了白石寨,一邊打鐵,一邊想著金狗的好事,得空就跑河岸,盼金狗滿麵春風來通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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