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正拆除了四間公房後,每日叫六七個木石工匠在舊家近旁開基造屋。來幫忙的人自然很多,就見炸藥在州河岸壁上爆破,開出上百方石料,開出來,又一一鏨洗成長條,日夜用毛驢馱拉。鄉政府生產幹事田一申也便搞來二十袋水泥,八百斤白灰,且三天兩頭來現場督工,殷勤得像是給自己造屋築舍。到了初七早晨,一串鞭炮響過,開始立木,田家的眾親廣戚、三朋四友都來祝賀,有送錢的,有送糧的,有送中堂條幅的。村裏的人,這家送過了那家就看樣,唯恐亮顯了自己,實在無東西可送,就趕去幫忙,臉上笑笑的對人家說一番恭維。人多手雜,大梁的小頭就架上去了,大梁的大頭直徑尺五,沉重非常,一時卻安架不成,恰福運在村口撿糞,躲閃不及,被人喝住:“福運,你好清閑!是不湊紅田社長嗎?快來,現在是用著你的時候了!”


    福運瓷了好久,末了還是近來。他自小就做孤兒,相貌醜陋,蠻力超群,長到三十出頭還沒有婚娶,褲襠破了也沒個人補。這日見村人去田家賀喜,自己卻無什麽東西去送也懶得去給幫忙,就假裝是全然不知道有這回事,一早就挑了糞筐去撿糞了。這陣沒想被人發現,情麵上再礙不過去,倒也能對著英英的娘埋怨這麽一場大事為什麽不早早請了他?眾人就奚落他:說大話不怕閃腰,是什麽嘴臉倒還叫人家去請?福運也便再不論什麽理,將衣服脫下墊在肩頭去扛了木梁大頭,粗聲悶氣地一陣吆喊,端端正正按到架上,一臉得意,說:“我能有什麽嘴臉?我把木梁架上來了!”


    田中正就著人爬上大梁中部縛了黃表、紅綢,鳴放鞭炮,甩撒“漂梁蛋兒”。這年田中正恰四十有五,“漂梁蛋兒”便做了四十五個,內包了核桃,紅棗,分幣,石子;甩撒下來,孩子們瘋了似的去搶,逗得田中正哈哈大笑。也是合了樂極生悲,田中正正笑得前俯後仰,英英娘氣急敗壞跑來,附在耳邊說著什麽。田中正不聽則罷,聽了頓時麵如土色,急急返舊屋去了。婦人就強裝了笑臉說道:“新屋算‘立木’了,難得勞苦了鄉鄰鄉親,本要備些水酒謝謝大夥,隻因英英她叔突然有公事纏身,待後再款待啊!”


    眾人皆目瞪口呆,不知發作什麽事體,但既然主人不再款待,也就牢騷一通“越有錢越吝”的話,怏怏散去了。


    田中正回到舊屋,鄉信用社信貸員蔡大安已坐在中堂八仙桌旁。蔡大安說:“社長,事情不好了,今早我到鄉政府大院的廁所解大手,天還不大亮,黑乎乎的,後來書記和社長就也去小便了,他們以為廁所沒人,一個說:‘咱那個材料送到紀委,怎的不見動靜?是不是又壓下了?’一個說:‘田中正以權買房,又不付錢,且私占房基,這是其一,更加上他與其嫂通奸,這麽大的事,紀委能無動於衷?!’兩人說完就出去了。我不知道這其中的細底,可我聽得出來這是給你做壞的事,卻不知你知道不,就跑來了!”


    田中正說:“我一點也不知……這兩個人安心置我死地,材料偏不呈送縣委要送紀委?!”


    說罷,就靠在椅背上閉目不語。蔡大安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看看田中正,一會兒搓一搓手。英英娘見田中正寂然不動,返回臥屋嚶嚶而泣。田中正心煩意亂,罵道:“你哭哪門子喪?煩死人了!”


    婦人在臥屋回嘴:“你還算男子漢哩,平日裏那麽口大氣粗,遇到事就軟作一堆?別人今日騎到了你脖子上,趕明日就會在你鼻子上蹭屎尻子了!”


    田中正挨了罵,並沒有還聲,又寂然不動起來。突然歪過頭對蔡大安說:“今日下午你就往白石寨去一趟,把情況匯報給縣委田書記。現在你到鎮商店去弄出十斤木耳,十斤黃花菜,四瓶西鳳酒,不要讓鄉政府任何人看見,知道嗎?”


    蔡大安點頭要出門,田中正叫出英英娘說:“那三根人參你沒泡酒吧?”


    婦人說:“……那是農械廠長送我治關節炎的呀!”


    田中正說:“過後我再給你搞,現在拿來,事情都到什麽時辰啦?”


    婦人將三根人參取出交給蔡大安,還嘟噥了一句,蔡大安就遲疑著看田中正的臉,田中正一揮手,他將人參揣在懷裏,出門小跑著走了。


    這蔡大安不敢怠慢,將一切禮物辦妥之後,就急急火火趕到了白石寨。因為怕被人發覺送禮,他是背了個背簍的,到了縣城又饑又渴,就慌亂買吃了一盤涼粉,又買了幾把韭菜放在背簍上就直奔田書記家來。


    書記田有善,拐彎抹角算起來,也該是田老六的本家兄弟,在田家,他為官最大,直係親屬全在白石寨、州城工作,仙遊川裏已無一人,田中正又是他的遠房侄子,關係倒一直十分好。此日他澆過花後,正沏了一碗茶在屋裏坐下觀賞新開的幾株月季,近年來越發對花酷愛,輕易不許任何人到他的花壇裏去,特意在那裏掛了一個牌子:隻能觀賞,萬勿攀折。這陣看了一會兒月季的姿態,低頭揭了茶碗蓋兒,用嘴輕輕吹拂茶麵上的白氣,倏乎間發覺有人在花坊外探頭探腦,就喝問道: “誰在那兒?”


    蔡大安正不知怎麽見到田書記,猛聽見喝問,先有些怯了,慌忙中看見田書記正站在窗裏,就垂手立定,笑笑地說:“是我,田書記,我要找找你!”


    田有善說:“是公事嗎?你到縣委辦公室去吧,他們會給你解決的!”


    蔡大安說:“田書記,我不是公事,是私事,是兩岔鄉田中正讓我向你說些話的。”


    田有善看了蔡大安一會兒,說:“你進來吧。”


    蔡大安進去,立即將背簍取下來放在一邊,他熱得滿頭大汗,房子裏很涼,但一見到田書記那汗似乎越發向外冒得多。田有善要給他倒茶,他說他自己來,果真倒了一杯水喝了,就坐在沙發上。沙發很大,蔡大安卻隻坐個沙發沿兒,他的身子很端正。


    田有善說:“到了我這兒你就放隨便些吧!我之所以說是公事就讓去辦公室,因為這是我在縣委會上講的。現在搞改革,阻力大呀!推行一種改革,他通你不通你通他不通的,為了保證改革工作順利進行,我不受任何勢力幹擾,有事就讓找辦公室,我隻和辦公室主任接頭。田中正叫你來的,有什麽事嗎,兩岔鄉的情況好嗎?”


    蔡大安卻不知道他該怎麽來說了,因為他要說的都不屬於公事之列,且又是為了走通說情的,而他對這位書記又不摸細底。他一邊看著田有善的臉色,一邊轉彎抹角地說些別的事將此行的目的引說了出來,田有善的臉色果然就陰了,等到他再不敢說下去的時候,田有善卻說:“說呀,還有什麽都說呀!”


    蔡大安終於把一切都說了,他似乎覺得田有善書記很有耐心,很和氣,他此行一定會給田中正圓滿完成任務的。但田有善突然發起火來,說:“田中正的事,我是已經知道了的,令我氣憤,也令我痛心!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鄉裏的領導幹部,不是領導群眾怎樣去改革怎樣去致富那他就是失職!到了目前這種氣候下,他倒還明著幹那些齷齪事,這就足以表明他的水平有多麽低!別人告了他,告的好,他是應該清醒頭腦了!出了事才急了,派了你來,他怎麽不來?他雖是我的親戚,這你一定知道,可要是他來,我就得指著他的鼻子罵他,質問他田家這麽多人中哪一個像他這樣?!你回去告訴他,我田有善是他的叔,但田有善首先是黨的縣委書記,讓他誰也不要找,有錯就改,總結自己的教訓,也該明白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應該做的!你回去吧。”


    蔡大安心立即涼起來,他不敢再說什麽,看見放在那邊的背簍,也不敢說明那裏邊裝了些什麽,但又不能將背簍再背走。蔡大安急中有了小聰明,就假裝遺忘了有背簍在此,告辭著出了門。一繞過花壇,生怕田有善突然發現了背簍還要叫住他,極快地就閃走了。


    蔡大安回來將經過說知田中正,田中正悶了半日,不覺長籲短歎,淚流滿麵。自此也不上班,說身體欠安,住在仙遊川家裏閉門不出,四間立木了的新房,也沒有動工。村人皆在傳說:田中正犯了錯誤了,怕這次要罷了官去!但十天裏沒有什麽動靜,半個月了,還是沒有動靜。兩岔鎮鄉黨委書記和社長怕夜長夢多,去白石寨紀委詢問過一次,答複很快就要處理,回來心中有底,什事便不把田中正放在眼裏,隻來過仙遊川田家探視過一次病,就凡鄉政府一應大小之事,兩人一商量也便決定了。韓文舉觀察形勢,心情寬敞,亦越發親近金狗和大空。


    殘雪消盡,桃花灼灼,仙遊川雜姓人家這春季心境十分地好,土地分包下來,各自為政,再不受鞏家、田家權勢要挾,也不再辛辛苦苦種出莊稼養活鞏家、田家的在村家屬,且田中正處境尷尬,雖不落井下石,但隔岸觀火,感情上也是一種受活。


    安心做人,本分過活,村民卻漸漸發生了分化,老一輩子的人都在本分地伺弄著幾畝土地,其理想退居於五十年代初,種了辣椒蔥蒜,有了菜吃,種了煙草,每一家都有一個小木匣子裝滿煙末,來客任意吸抽吞吐。油鹽醬醋的花費,就指望上山去砍荊條,編了荊笆去賣,或者割龍須草,搓條繩,織了草鞋交售給兩岔鎮收購站,日月過得緊緊張張又平平穩穩。年輕的一夥卻又開始了在州河裏冒險。已經多年失散了的梭子船,重新有人在山上砍了油心柏木,解了板,在河灘製造。當然這種船造得比先前小,更結實,可以到兩岔鎮西十裏的上遊去裝山貨,在州河裏擺三天三夜,一直到老輩船工去過的荊紫關,甚至襄樊,賺得好大的款額。


    起頭人就是金狗。


    金狗頭剃得青光光的,當頂上兩個旋;“男雙旋,拆房賣磚”,金狗不是敗家子,卻也絕不是安生人。一隻梭子船造出來,十隻二十隻梭子船就造出來,年輕人一聲呐喊,一排兒拉開距離往下擺,喊著嚷著,岸上的老船工就站出來看,想起當年的情景,發出歲數不饒人的哀歎。當三日五日之後,船返回渡口,一麻袋一麻袋襄樊的大葉烤煙、荊紫關的白麻運回來,看熱鬧的人更多。田中正的嫂子氣色一直還未好轉,卻仍收拾得光頭淨臉,正端了一簸箕雞毛、雞蛋皮往堰畔下倒,直著嗓子叫金狗:“金狗,又發了!世事真成你們的世事了!”


    金狗說:“你也要去嗎?合夥了,不讓你出船錢,賺錢二一分作五!”眼睛故意眨眨,透出一種諷刺。


    婦人不言語了,又不甘心,眼往著河裏說:“田家也是船工出身哩,鴨子船也撐壞了十幾隻,槍林彈雨的……”


    金狗說:“現在用不著了,江山打出來了坐江山嘛!”


    婦人就說了:“坐什麽江山?田家鬧革命的時候,人家還在山上做山大王,咱的人腦袋掛在州城門上,現在人家倒坐了州府大堂!”


    金狗看著婦人的神色,覺得一種惡心,但隨之就很痛快了,他不知怎麽就做了一個“指


    炮”兒,響著很脆的聲,連那婦人也莫名其妙。金狗說:“那我們真活該做農民了!田老六給你們打下江山了,我們撐船的也是自個從龍王嘴裏要的錢,自個就更應發財了!”


    金狗說完,不免就又有了一種悲哀,可憐他生得太遲了,不能去打仗;他刀刃上敢過,火坑裏敢跳,卻偏偏當了五年兵,回來了隻在州河裏撐梭子船!撐船也竟被人眼紅?!


    他氣又上來,湧動著一種報複欲,說:“你們家的新房怎麽不蓋了?是缺人手嗎?”


    婦人說:“原要麥忙住進去的……英英她叔病了。急什麽呀,反正‘立木’了,賊也偷不走了!”


    婦人說罷就轉身回去,金狗稍覺心氣平順,提了酒去和韓文舉喝。喝到天黑,大空和福運來,又提著兩瓶酒,拉扯大夥把酒場子移到他家去,且叫了小水,說是他家買了兩副豬大腸,一副心肺,醬做了下酒。五人在大空家正狼一樣吼著猜拳,蔡大安來敲門,敲得山響。大空出去問甚事,蔡大安說:“田書記讓我來請你明日去幫他家蓋房,金狗和福運也在嗎,你給他們都打個招呼!”


    大空說:“哪個田書記,田有善?”


    蔡大安說:“田中正呀!縣委下午文件下來,原先的書記被調回縣城了,聽說是要照顧他,讓他到縣劇團當團長!‘要著氣,領一班戲’,真是照顧他了!田中正就任命代理書記,你知道現在代理是什麽含義嗎?”


    大空腦子裏嗡嗡直響,已聽不清蔡大安下邊說的話,吼了一聲叫道:“我不去!”


    蔡大安竟吃了一驚:“大空,你!”


    大空說:“我怎麽啦?他當他的書記,我做我的村民;我願意去那是我的人情,我不願意去這是我的本分!”


    兩人在外邊說話,屋裏的韓文舉、金狗他們全聽到了,大家都是木木的表情,陷入久久的沉默。韓文舉歎息了:“這世事,這世事……唉,該低頭時就低頭吧,金狗,你去勸大空,明日你們都去為好。”


    金狗說:“是不是還要再買一吊肉提上?!”


    韓文舉搖了搖頭,默然出去,招呼蔡大安進來吃酒,蔡大安不進來,韓文舉就拉開了大空,說:“老蔡呀,大空酒喝得多了些,你別上怪。因為田書記蓋房的事太突然,大空、金狗、福運他們明日真的要到白石寨去定購船上的用釘,來不及改變了。我明日去幫忙吧。”硬將一場矛盾化了。


    第二天,韓文舉去幫忙蓋房,來的人確實多。矮子畫匠也去了,兩個人一見麵,就那麽苦笑著,臉皺得如核桃一樣難看。他們不願意在人窩裏勞動,到出窯的磚場上忙活。房子因為要一磚到頂,訂購的磚又在不靜崗後的小村子裏,韓文舉和畫匠跳進窯裏,腳手並用,反複將磚搬出來,人就失了人形,烏黑得像燒就的陶俑。幹到中午,田家吆喊收工吃飯,兩人趕回村子,田家門前安了八張桌子,人都入席了,田中正提著酒壺要大家多喝,就嚷道:“兩位老者也來給我幫忙了?我中正該怎麽謝呈啊!英英她娘,端一盆水來,讓他們洗洗手臉吧!”


    韓文舉說:“不必了,下午還要出窯哩,也不講究了。”


    婦人說:“洗洗吧,有香皂的。”


    韓文舉隨便擦了兩下,說:“長就的黑臉,用刀子也刮不白的!”


    旁邊有人便打趣道:“韓老伯出一次窯,怕要尿三年黑水哩!”噎得韓文舉臉通紅,入席低頭吃喝起來。


    田中正在各桌上添了酒後,來給韓文舉和畫匠添,故意大聲說著笑話,末了問:“金狗今日沒來,又去行船了嗎?”


    畫匠臉色難堪,回複道:“他約定好今日去白石寨定購船釘的,他本想來的……”


    田中正就笑了:“來不來沒啥。你家金狗不是平地臥的人啊,吃起水上飯了,發了,明年你家也怕要蓋一院子了!”


    畫匠就說:“他胡成精,什麽事也沒個落腳。”


    田中正卻一臉嚴肅起來,給韓文舉添上酒說:“人可不能小看!誰能料著誰的光景呢?我中正一生還不是絆絆磕磕,有人暗中陷害,眼看著不行了,不是又起來了?!他韓伯,你說呢?”


    韓文舉頓時不知所措,心裏罵田中正欺人太甚:他已經知道是小水告發了他的事,偏這麽問他!他後悔今日活該來給田家幫忙,可他給誰說去,他是自己來的呀!


    韓文舉臉上似笑非笑,打了一個極響的噴嚏,急用手去揉鼻子,將尷尬支應過去。


    夜裏,金狗一夥從白石寨回來,告訴說,白石寨滿城風雨,都議論兩岔鎮鄉領導班子變動一事,全是田有善從中起的作用。這田有善老奸巨猾,當著蔡大安的麵痛罵田中正,先落得一身清明,背地裏卻到縣紀委去施加壓力,田中正反倒高升,握了兩岔鎮的實權了。韓文舉叫苦不迭,自認黴氣,要金狗他們明日在強人麵前低頭,老老實實替田家幫忙罷了。大空氣窩在肚裏,回家去睡覺了。小水也灰了心,想田中正如今翻上來,必會施報複於她,也決定到白石寨外爺家鐵匠鋪拉風箱去。金狗卻越發死硬,就是不去田家,就在又一個早晨,偏從田家門前經過,咿咿呀呀唱著往州河行船去了。


    五天裏,田家的新房威威風風蓋起來,畫匠矮子又開始了他的職業,在那門樓上、照壁上塗白抹藍。金狗的船便在州河上下行運,吸引了更多年輕人,河麵已是一派熱鬧了。


    州河裏水量小,灘就顯得多,從仙遊川到白石寨還可,白石寨到荊紫關三百四十華裏,就有皮缽子灘、羊皮峽灘、黃龍尾灘、烏龍灘、手扒灘四十六個“漫漫子”(小石灘)。梭子船十次下行,五次便要出事,船撞在黑石岩上裂為碎片,撐船的彈起來,眼睛亮的,手腳麻利的,在船將撞之時撲向岩頭,抓住石嘴,或攀住岩上一根荊棘,那命就保下來。手腳不利的,更甚的是視船與船上貨物重於命的,一心要把握船的方向,結果船板飛起來,一隻胳膊一條腿也飛起來。即就是身子四全,被急流衝下岩石下的潭淵,水形旋渦,人像進絞肉機一般卷下去,扭個麻花,永遠嵌在石縫裏喂了魚蝦。


    半年光景,新造的梭子船毀了八條,使州河岸上的人膽戰心驚。


    但出一次船就發一次財,僥幸成功的心理卻給年輕人發作了魅力,他們相信命運,該死的不得活,該活的不得死。“這世事就是吃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發了財的,就大吊子提肉,大罐子盛酒,於渡口上將新鮮衣服當場穿在孩子的身上,大聲叫吆著請韓文舉,請雷家小子大空,請田家的人去家“劃幾拳”。直喝得醉天倒地,在桌子下躺倒幾個人了,方才散去。福運每每也被請來喝酒,他不善飲,卻喜熱鬧,從不入席,立於桌邊負責看杯倒酒,每有使奸耍賴者,由他檢舉,執行懲罰,實有不能再喝的,方他代喝。於是雞叫三遍,醉客四散,黑暗中就都喊福運:


    “福運,攙著我!”


    “福運,你他娘的在啊達?你不背我,我從這堰畔上滾呀!”


    福運把每一個醉漢送回家,天也就亮了。


    但是,船每一次下行,情景卻不大如這夜裏熱鬧,做父母的,做妻子兒女的,全送至船上。此後三天五天,村子裏一片寂靜,隻有狗在叫,汪汪汪,聲音從這條巷子傳到那座牆壁,嗡嗡如在甕裏。待到某一日太陽落山,河麵上出現第一隻船,人就跑向渡口,於那蒼茫裏分辨這是誰家的船,這船上人的家屬就早跑過去,但船上的人卻並不多說,急匆匆走近一位渡口盼望的人,低聲地說什麽。立即那家女人哇的哭起來,癱在地上。便又有許多人抬她回去,又立即有許多人拿了門板,草席,坐那先返回的船又下行而去,總少不了有一隻白公雞被縛了雙腿,也坐在船上,黃昏裏撲啦啦抖動翅膀。當一口新漆染過的棺具抬往村後高高的山上去,天差不多是要下雨的。在河裏死的,死了要埋到高山上,這是州河岸上的風俗,其道理沒有人研究,但推想這是符合死者的心願:死了的才痛恨河水,真正體驗到水的惡毒,再也不到水裏去了。山路陡峭,落雨又滑膩如油,這棺具就常常十分鍾二十分鍾抬不上一個土坎。於是,又有人喊:


    “福運,你想吃不想吃葬飯?抬大頭!”


    “福運,憋足勁,上喲!”


    福運扛住棺具的大頭齜牙咧嘴地上了土坎。


    下葬了,眾人在雨中如卸重載,說一句“事情總算過去了”!十分疲勞,也十分輕鬆。回家去吃了葬飯,多是包穀糝糊湯酸菜,又喝多了酒,一夜沉沉睡去。於第二天早晨,船隊又開拔,舊的一個沒在了,新的一個又出現,隻是多了無數的紙陰錢,船邊行邊撒。大夥說一陣那新寡的媳婦還年輕,雖有孩子,但終是守不了,又要去做誰家的屋裏人。


    船上有一位七老漢,州河裏浪蕩了一生,人老了心還年輕,衝著金狗說:“金狗,那媳婦好人才,屁股滾圓,是能生養的,你把她拾掇了絕好!”


    同伴的說:“七伯老得不中用,眼睛不行,鼻子也不行了,金狗早獵住一個了!”


    毛子伯便問金狗:“是哪一個?”金狗就是不搭理。


    一個說:“七伯有嘴,你去問白石寨鐵匠張麻子去,他會留你灌一壺燒酒哩!”


    七老漢說:“是小水?那可是個嫩貓兒!”


    金狗說:“七伯嘴要閑了,船艙裏有酒。小水把我叫叔哩,你敢作孽?”


    七老漢嗬嗬大笑,去艙裏取了酒喝,喝得太猛,喉嚨裏下酒還要說出:“什麽叫叔不叫叔,你算人家哪一門叔,她爹早死了,你還叔長叔短到哪一輩?”要站起來,雙目昏眩,兩腿發軟,一個趔趄險些跌進河裏去。罵道:“死鬼,埋你還是我結的抬杠繩,你還要拉我替身?你是短命,你怪得了誰,我在州河四十年,怎不出一回事?!”後來就喃喃囈語,頭枕在船舷上睡著了。


    這幫命大的人,受得大苦,也享得大樂,船每到白石寨,就全要進寨城看一場戲,下一次飯館。金狗不享受這些,他有他的受活處,提一條魚,或是一隻蓋子發黃的鱉到南街麻子鐵匠鋪去。小水已經在那裏好長時間了,終日挽著細白白的胳膊拉動爐子上的風箱,外爺將紅鐵鉗出來,小錘叮叮當當敲一陣,叫一聲:“大錘!”小水就抄了大錘,照準砸下去,那咣咣巨響中,夾伴著打節拍扁鼓似的當當聲,吵醒著窄窄街巷。金狗他們一到,小水眼尖,立即就銳叫了,那揚起的大錘便砸了空,氣得麻子外爺罵句:“急死了你!”


    急的是小水,喜歡的更是麻子,讓金狗一夥入屋坐了,翻箱倒櫃尋著好東西來吃,但往往什麽也尋不著,總拿出白銅酒壺來喝一通。魚的鱉的,小水拿去做了,那湯必是新鮮。麻子是貪吃貪喝,小水總是說:“老人吃頭,小的吃尾。”將魚頭夾在外爺盤裏,將魚肚分給金狗,自己吃魚尾。麻子就又罵:“這女子沒怎一下,心裏就沒外爺了!”紅著眼直瞅著金狗樂。


    在麻子鐵匠鋪喝酒,少不得被酒鬼麻子灌醉。同夥醉了,小水留一留說說便罷,金狗醉了卻死留。金狗夜裏就不回船上。鐵匠鋪裏一麵大土炕,金狗在炕東,小水在炕西,中間睡個幹瘦麻子。燈點著浪費,屋裏一片黑,半夜裏金狗醒來,看見麻子在吸煙,煙火一明一滅。小水也看見外爺煙火一滅一明。


    船第二天在州河行駛,風平浪靜,同夥作踐金狗夜裏酒醉是裝的,壓在船上要他承認夜裏幹了什麽事沒有?金狗發誓,指頭指著天上一輪油盆般似的太陽。同夥問他敢不敢喝三碗河裏生涼水,金狗趴在船頭,一氣喝下四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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