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布和灶火一跑,除了紅大刀的幾個骨幹被抓到支書家的院子裏,別的人都不打了,都回家,老老實實呆著。古爐村成了榔頭隊的古爐村。


    水皮又是榔頭隊的文書,活躍了,重新記錄古爐村文化大革命大事記。他清點著這一次武鬥,是紅大刀被完全摧毀,頭兒天布和灶火外逃,傷了了‘三人。榔頭隊傷了十五人。金箍棒和鎮聯指死了一人,傷了十六人。另外,來回瘋了。還有的是什麽組織都沒參加的群眾,被石頭瓦塊誤傷的,或因別的原因受傷的,一共七人。這其中包括善人,善人從塄畔跌倒在泉池裏,雖沒受傷,但頭有些疼。當然還有朱大櫃,朱大櫃是死不悔改的走資派,他竟然在兩派中攪和,在武鬥中被傷了鎖骨,又被榔頭隊捆吊在他家的核桃樹上,等武鬥結束後從樹上把他放下,一條胳膊又折了。至於損壞了多少房子、家具、麥草、樹木,死了傷了多少牛、豬、狗、雞、貓,那都是小事,懶得去計算。


    金箍棒和鎮聯指的人在武鬥結束後撤離了,死了的那個人也抬了回去,是霸槽從土根家取了一張新蘆席,卷了,讓行運和得稱用碾杆抬了去下河灣。抬著走的時候,霸槽過意不去,讓榔頭隊的人給屍體致哀,說將來古爐村要修一座塔,紀念這位烈士,並讓牛鈴去逮一隻白公雞縛在席筒上。牛鈴不敢違抗,但牛鈴家沒養雞,跑了幾戶人家,沒有肯給的,就逮了支書家的雞,逮的不是白公雞,是一隻黃公雞。送金箍棒和洛鎮聯指的人出村,沒有見到麻子黑,霸槽問:麻子黑呢,咋沒見麻子黑的影兒?旁邊人說麻子黑刀捅了磨子,又點了他自己家裏的房就再沒見了。馮有糧提供情況,說他看見麻子黑和守燈都拿了棍從巷道裏由西往東跑,見雞打雞,見狗打狗,沒雞沒狗就打砸沿巷人家的院門、窗子、樹木和院牆頭上的瓦,他那時在擔尿漚糞,人急得跑回家了,尿桶還撂在巷裏,回家後又操心著尿桶丟r,再跑出去取尿桶,見麻子黑和守燈用棍把尿桶也砸爛了,他說:那是尿桶,尿桶也砸呀?麻子黑舉了棍就向他打來,他說:我沒派,啥派都不是。麻子黑說:你是村裏木匠麽,你日子過得滋潤麽!棍打了過來,虧了他跑得快沒打著,麻子黑和守燈就跑到大碾盤那兒,在碾盤上屙了一泡屎,罵罵咧咧到後窪地去了。霸槽聽了馮有糧的話,說了一句:不管他了,走了好,他和咱們不一樣。卻怨恨著守燈竟然也走了,跟著麻子黑走了,四類分子到底是四類分子,狗日的,喂不熟的狗!


    在支書家的院子裏,被抓來的紅大刀的人有十多個,禿子金當著他們的麵吊打支書,那十多個人的家裏人就哭哭啼啼湧在支書家的院子外,哀求著能放了他家的人。禿子金不放,偏要叫那十多個人,一對一對,相互扇耳光,然後交待誰是紅大刀的骨幹,誰是積極分子。那十多個人相互被打得鼻青臉腫,又亂檢舉,像一群狗咬仗,最後就咬出了明堂,馬勺,鎖子,看星,本來,馬勺最後又咬出老順。明堂,馬勺,鎖子,看星,老順就留下來,其餘人都放了,但命令是:放回去並不是就沒事了,或許還可能有骨幹分子、積極分子,所以,準也不能出村,隨叫就要隨到。


    這個夜裏,風差不多是駐了,沒有了像鞭子的抽打聲,也沒有嗖嗖的哨音聲,而雪繼續在下,悄然無聲,積落得有四五指厚了。古爐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安靜,狗不出去,豬在圈裏,所有人都關了院門在家。而狼群確實又一次經過,那是一支十四隻狼的狼群,它們是三個家族的成員,其中最大的那個家族的老狼生了一秋天的瘡,死在了屹岬嶺的山洞,所有的狼去追悼,在山洞裏號叫了一通,然後默默地出來,經過古爐村往北嶺去。狼群根本不知道古爐村在白天裏發生了一場武鬥,路過後窪地沒有看到有人呼喊,連狗也沒有叫,就覺得奇怪。但是,這一支狼群沒有進村,它們太悲傷了,沒胃口進村去搶食,也沒興致去看著村人如何地驚慌,隻是把腳印故意深深地留在雪地上,表示著它們的來過。


    紅大刀的人家關了院門,門裏都下了橫杠,天布家,灶火家,還有磨子、明堂、本來、馬勺、看星家的老人們和媳婦在哭,哭又不敢出聲,是窩在炕上的被窩裏抽搐和流淚。而別的人家哭是沒有哭,要麽用木板條和腰帶固定著斷了的胳膊和腿,要麽化了鹽水清洗傷口,上房的門開著,人縮一疙瘩坐在地上,沒肯說話,櫃蓋上的煤油燈跳著一點燈焰,撲忽撲忽,像是他們的心跳和出氣,就癡眼看著門洞外的院子裏雪在門裏照出的那一片光中扯棉撕絮,也聽見了隔壁的,或前一排院裏後一排院裏,那些榔頭隊人家在拉動風箱做飯,不久油鍋熗漿水的味,撈出了麵條後的麵湯的味就彌漫過來。這些味使紅大刀人家的孩子和媳婦們說了句:人家吃好的啦!說過了別的人沒有反應,覺得不應該說這話,挪了挪身子,不再吭聲。當他們和家裏人繼續看著那片光亮亮的紛亂的雪片,同時想到了這是不是夢境:是白天裏武鬥了嗎?一個村裏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甚至是沾親帶故,就武鬥了嗎?武鬥裏自己也就在其中嗎?覺得恍恍惚惚地,不真實。


    巷道裏開始亂起一陣腳步,其中有哢嚓哢嚓的聲,這不是草鞋聲,草鞋踏在雪上不是這種聲,隻有穿了翻毛皮鞋的,厚厚的有著溝紋的鞋底,雪擠壓在溝紋裏,才會發出哢嚓哢嚓來的。穿這種皮鞋的隻有天布和霸槽,天布是逃跑了,那麽,是霸槽一夥,他們又要幹什麽?坐在上房地上的人立即吹滅了燈,卻又乍了耳朵聽動靜。腳步還是亂著往巷子的左邊去,隨後那哢嚓哢嚓聲節奏很慢,似乎是邁出一步了,頓頓,再邁出一步。


    這腳步確實是霸槽的。武鬥結束後,榔頭隊的人都回去做飯吃了,霸槽留下了骨幹們,水皮媽做了一大鍋紅薯麵和麥麵兩攪和擀出的燴麵片,用桶提了到霸槽家,霸槽家裏灶倒鍋破,連一個完整的碗都沒有了,就每人端了個瓦盆兒來吃。家裏也沒了大小凳子,靠了牆蹴著,迷糊的尾巴骨還疼,蹴不下,倚著炕沿牆吃,他光盛了半碗,禿子金還疑惑,這貪吃的人隻盛半碗,自己就滿滿盛了一碗。可迷糊吃飯頭不抬,響聲很大,霸槽說:你喉嚨不燙啊?!迷糊沒吭聲,很快吃完了半碗,又去滿滿盛了一碗,而禿子金再去盛時,桶裏飯卻沒了,就罵:狗日的賊呀,第一碗盛半碗為的是第二碗能盛滿呀!迷糊才笑起來,說:我飯量大麽,嘿嘿。但霸槽突然想起了事,問禿子金:你安排人注意著天布和灶火家了嗎?禿子金說:安排了,隻要他們敢回來,有人會及時給咱報告的。霸槽說:我咋老覺得磨子沒跑出去?迷糊說:天布灶火都跑了,他磨子能不跑?霸槽說:他是被麻子黑捅了刀子,麻子黑能捅刀子那不是劃破皮就完了,如果捅厲害了,他磨子往哪兒跑?他咋樣跑?鐵栓就放下碗,說:我去看看,如果他在家,我來喊你們。霸槽說:磨子要在,你能挽聯過他?都不要吃了,一塊到他家搜去!


    一夥人就跑去搜磨子的家,磨子的媳婦說磨子白天出去再沒沾家,是死是活她還不知道哩。禿子金和迷糊就把上房廈子房柴草房都查了,沒有磨子的影,又進臥屋問會不會藏在炕洞,磨子媳婦揭了炕席,席下的炕麵上一個窟窿,直接就能看清炕洞裏,說:炕麵子塌了,我讓他在家補炕麵呀,還沒補哩,你們就打進村了。霸槽說:誰打進村了?村是你們的村,就不是我們的村?!禿子金啪地上來就打了磨子媳婦一個嘴巴,說:話好好說!磨子媳婦沒有哭,也沒有叫,她說:那你就搜吧,他是大活人,又不是一塊抹布,能塞就塞到牆窟窿去了.,在院子裏,一夥人翻騰著那些麥草和豆稈,豬在圈裏,一天沒有喂,就餓了,吭吭吭地叫,後來就跳出豬圈牆,在院角的蘿卜窖那兒攻。磨子媳婦拾了笤帚就打豬,罵道:吭吭你媽的x哩,天黑了你不睡你給我拾翻啥呀?!禿子金說:你罵誰哩?磨子媳婦說:我罵豬哩!一條帚打得豬回了圈。一夥人沒有見到磨子,走出院門了,霸槽突然問禿子金:地窖裏看了嗎?禿子金說:哦,把地窖忘了。幾個人又返回廚房,揭了房角的地窖板,磨子的媳婦臉唰地變了,母狼一樣撲進去就趴在地窖板上,大聲哭叫:你們把圪圪嘮嘮都搜了,地窖裏能藏啥?土匪呀,土匪呀,要進地窖,你把我打死了再進地窖!禿子金來拉磨子媳婦,她雙手緊抓著地窖板上的鐵環,身子像有個吸盤,拉不開。迷糊攔腰去抱,抱得磨子的媳婦屁股撅在了他的懷裏,那屁股軟得像一塊涼粉,迷糊伸手摸了一下,磨子的媳婦就喊:流氓,流氓!迷糊手一鬆,磨子媳婦的身子又貼住了地窖板,身子和板成了一體,再沒空隙。迷糊說:誰把你咋啦?你以為我沒見過女人嗎?你就是脫得光光的擺在那裏,我看都不看,拾個瓦片一蓋,就走了!磨子的媳婦說:你擰我屁股!霸槽一拍案板,案板上的碗呀碟呀亂跳開來,他說:連人帶板抬開!禿子金和迷糊就把磨子的媳婦和地窖板一塊抬起來扔到了一邊,牆角出現個窖窟窿。


    但是,地窖裏還是沒有磨子。


    磨子的媳婦不哭了,也愣在了那裏,直等著一夥人走了,她還腦子發木:磨子就藏在地窖裏呀,地窖裏怎麽就沒了磨子?磨子卻在輕輕叫她,她一回頭,磨子正從院子的蘿卜窖的包穀稈下爬了出來。


    磨子受傷後就是藏身在地窖裏的,在地窖裏吃,在地窖裏屙,媳婦就爬出爬進的伺候他。這個晚上,夜已經深了,磨子說他胸口憋得慌,要出去透透氣,媳婦攙著他剛到地窖口,院門被敲得山響,霸槽一夥叫喊著要尋磨子,媳婦讓他趕快進窖藏好,又把窖蓋板架好,出來應付。磨子在地窖裏呆了一會兒,想著地窖裏不會安全,因為家家都有地窖,霸槽他們肯定會來搜查的,就強忍著疼,從地窖出來,躺在廚房裏,伺機要從院門逃出去。但院子裏老是有人。當媳婦和禿子金在上房吵開後,院子裏的人都去了上房,他就趁著黑暗往院門口走,走了幾步,傷口疼得鑽心,擔心走不了多遠就會跌倒在路上的,突然就想到了院角的蘿卜窖。蘿卜窖說是窖,其實坑挖得很淺,隻供把蘿卜放進去,上邊架一層包穀稈再用泥糊一層,蘿卜現吃現掏,那窖裏就有了空隙。磨子悄悄鑽進了蘿卜窖裏,這是誰也想不到的地方,但豬卻出來拱著包穀稈要吃蘿卜,差一點就壞了事。


    磨子媳婦趕緊把磨子背進上房裏安頓好,出來就拿了棍子猛打豬,說豬前世肯定是個壞人,成心也要捉磨子的,豬的頭都被棍子打破了,大聲叫喚。磨子媳婦再進了屋,給磨子說:咱養了個禍害,過幾天把它賣了!磨子說:它瘦得那樣,收購站驗不上。磨子媳婦說:那就殺了吃肉!豬聽到了更是連聲叫喚。磨子說:或許冤枉它了,它不是去吃蘿卜而是要去看我吧。豬就安靜了,再沒聲響。


    霸槽他們離開了磨子家,仍是不放心磨子還在沒在古爐村,當然他們希望磨子能離開古爐村,就拿了手電察看從磨子家去村前村後雪地上的腳印,磨子的腳大鞋大,或許受了傷,雪地上還留著血痕。但是,他們沒有辨認出磨子的腳印,卻發現了在大碾盤後的路上有了狼的蹄印。迷糊說:磨子用木頭做了狼蹄子套在手腳上跑出去啦?禿子金說:把他說得能的,他會做木頭蹄子?他哪兒有時間做?霸槽說:噢,今黑兒過狼啦。


    狼是才從大碾盤後經過,還是狼沒有走遠,就仍在後窪地的什麽地方?這夥人在雪地裏看了一會兒,就回到了村道,村道裏護院在院門外他家的豬圈拴豬圈門,他已經著涼又咳嗽了,哢哢哢地不停吐痰。見了霸槽一夥過來,說:今黑兒可以睡個踏實覺了!禿子金說:睡屁哩,又過狼啦!護院說:又過狼啦?忙又跳進豬圈,再查看豬圈門拴好了沒有,跳出豬圈了,還不放心,把豬圈門開了,抓了兩隻豬娃的耳朵把豬娃往院子裏提。一夥人,就罵護院人不行,做事信不過,以後啥事都不能托付他。護院說:我咋啦,我哪兒不對了?迷糊說:我和灶火在路口打的時候,遠遠看見你,你不過來幫我,你倒跑了,人家圍著燒黃生生,你呢,你到哪兒去了?護院說:我和你比不成麽,你一個人,我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還養了這豬娃麽。霸槽說:說那閑話幹啥呀,都回吧,明天早早都過來,咱要商量事哩。說完自己先走了。


    霸槽突然一走,涼下了禿子金迷糊他們。有人說:你知道霸槽到哪兒去了?禿子金說:回去了呀,人已經累得兮兮的了。那人說:回他家往南走,他咋往東去了?禿子金說:往東?那人說:明白了吧,還不明白?禿子金噢了一下,嘿嘿笑。迷糊說:啥事呀笑?禿子金說:快回去睡去,睡不著了,自己用手耍去!


    迷糊也聽懂了禿子金的話,是禿子金又在嘲笑他沒個老婆。今黑兒,榔頭隊的人都抱著媳婦要睡了,日他媽,半夜裏如果突然讓一切都停止,那挨家挨戶去看吧,十有八九和媳婦幹那事哩,迷糊就覺得有些喪氣,想起白天裏拉脫來回的褲子,又想起剛才摸了磨子媳婦的屁股,他罵了一句:狗才日哩!用腳一路踢地上的雪。路過了狗尿苔家的院門口,踢了雪還不解氣,一腳就踹著了院門。


    狗尿苔和婆還沒有睡,婆在把一疙瘩棉花蘸了醋往狗尿苔的鼻子裏塞,訓斥著你長了個啥鼻子呀,不準再說聞見那種氣味的話了。院門咚地一響,棉花疙瘩把狗尿苔鼻子塞疼了,狗尿苔要叫,婆一把捂了嘴,顫著聲問:誰呀,誰呀?


    迷糊說:誰?!耳朵塞了驢毛了聽不來我聲?


    婆說:迷糊呀,迷糊你有啥事?


    迷糊沒事,但迷糊這時候耍威風了,他說:啥事還用問?根據群眾舉報,黃生生今日被火燒,是善人惹起來的,善人從塄畔上掉下去,狗尿苔把他背到你家了,榔頭隊要來查他善人呀!


    婆說:沒有,迷糊,我們咋敢把善人背到我家的。


    迷糊說:你說沒有就沒有啦?開門,開門,我要查查!


    婆把院門開了。迷糊看見上房門的一個門扇閉著,一個門扇開著,裏邊的櫃蓋上點著煤油燈,背著那一片光,站著的卻是杏開。


    杏開說:三更半夜的你來查啥人哩?


    迷糊沒想到站著的是杏開,一下子倒結了舌,說:你,你咋在這?


    杏開說:我咋不能在這兒,我肚子疼就不能讓蠶婆來立立柱子?


    迷糊說:黃生生被燒成那樣了,要查查善人。


    杏開說:要查是霸槽來查,恐怕還輪不到你來吧,是肚子餓了,想要吃什麽就說吃什麽,狗尿苔,把烤的土豆給拿一個。


    狗尿苔拿了一個烤熟的土豆,迷糊接住就走了。


    迷糊一走,狗尿苔就對婆說:婆,你靈得很!婆說:我靈啥啦?狗尿苔說:你說榔頭隊肯定會來咱家尋善人哩,果然就來查了,你讓把杏開叫來咱家了榔頭隊就搜不了,他迷糊還真的不敢搜了。婆說:那你還不快謝杏開。狗尿苔就給杏開笑,說:我再給你燒三個土豆,挑最大的!杏開說:那你心疼得咋睡得著呀!就對婆說現在沒事啦,她該回去呀,以後再有她能辦的事,就去叫她。屋裏的燈影裏就坐著善人,他吃了一個烤土豆,也站起來說:那我也得走。婆說:你急啥的,頭還疼嗎,今黑兒你和娃就睡在柴草屋,明日你走。善人說:疼還隱隱疼,不礙事的,明日回去反倒碰見的人多。我和杏開一塊走,有杏開哩,神鬼也不能撞我的。杏開說:這也好,我送你到山坡根路口。狗尿苔就從門後摸了個斧頭,說:那我就送你倆。婆卻厲聲嚇唬著狗尿苔放下斧頭,說:你要送就送去,手裏啥都不要拿,你拿個東西,讓榔頭隊看到了,反倒惹事。


    狗尿苔和杏開先送善人到了山坡根的路口,狗尿苔又送杏開。在三道岔巷的北頭,兩條巷口挨得最近,幾乎就隔著一棵老楝樹,樹往前,兩個巷子合成了一條。現在,樹上正瞌睡了一隻鳥,他們剛到樹下,鳥就撲啦啦飛起,一會兒就聽到在大碾盤邊的苦楝樹上有陰森森的叫聲。杏開說:貓頭鷹?狗尿苔一聽,是貓頭鷹,心裏馬上驚了,說:要死人呀?!杏開說:你也別臭嘴!兩人匆匆鑽進了東邊的巷裏。


    就在狗尿苔和杏開鑽進東邊巷子裏前有一頓飯時間,霸槽就從東邊的巷裏出來轉到西邊的巷子走了。霸槽在杏開家的院門外看見院門關著,抓了一把雪捏成冰疙瘩丟進院去,冰疙瘩落在雪地上響聲不大,他又搖門環,還是沒有動靜,便轉身走了。霸槽想不來杏開會到哪兒去,或者她早早睡下了,本來要給她好好聊聊在窯場的這幾天多虧了有毛衣穿著暖和,要聊聊白天裏武鬥的勝利,還想好了,一定要脫了鞋讓她看看他腳底的那個痣,就因為有這個痣,他是個將才,能指揮人又能會指揮人,但他的喜悅沒有了分享,不免有些失落。剛回坐在自家屋裏,水皮就急促促地來喊他,說是黃生生不行了。霸槽知道黃生生被火燒了,又被水皮背回去照看著,本要去看看,又覺得就是個燒了皮肉麽,有水皮他媽照料著,趕明日再去看,沒想卻怎麽是不行了。霸槽說:你說話沒個準頭,別嚇我!水皮說:給別人說話沒準頭,敢給你說話沒準頭?黃生生是不行了。霸槽趕到水皮家,黃生生就躺在柴草屋的麥草上,昏迷不醒。霸槽說:咋讓人就睡在這?水皮媽說:這有麥草暖和。黃同誌一來,我就給他做了飯,他吃了三碗。霸槽說:能吃三碗飯,不至於成這個樣呀。往炕上抬,抬到炕上去。三個人把黃生生抬到炕上,霸槽拍著黃生生臉,水皮媽說:你打他?霸槽沒理她,說:黃同誌,你醒醒,你這是怎麽啦,烤了些傷就這樣!黃生生竟然就睜開了眼,見是霸槽,呼了半天氣,說:我可能不行了。霸槽說:咋不行啦,革命還沒成功哩,你想不行了都不行!你吃麵呀不,讓水皮媽給你擀碗麵?水皮媽說:麵粉沒了,剩下的那些麵粉全給你們做了燴麵片了。霸槽瞪了她一眼,還在給黃生生說:想吃麵了、止水皮媽給你擀碗麵?黃生生眼閉了,頭擺向r炕裏邊。霸槽說:那你想吃雞蛋不,打幾個荷包蛋?黃生生頭又擺過來。,霸槽說:吃蛇呀?下午提了一條大蛇哩。黃生生眼睛又睜開來。霸槽就對水皮說:不是提了條蛇嗎?水皮說:是捉了條蛇,當時砸死了要給黃同誌的,但後來打開亂仗,把蛇扔到葫蘆家的山牆根兒。霸槽說:你去那兒找,找著了燉了蛇給他吃。水皮出門就走,水皮媽攆出來,小聲說:黃同誌能吃蛇?水皮說:他啥都能吃的。水皮媽說:蛇拿回來在哪兒燉,恁腥的東西!你去了就空手回來,說尋不著蛇了。


    水皮真的沒有拿回蛇,卻叫來了幾個榔頭隊的人,預防著黃生生真的不行了,得有人把他抬到窯神廟去放著才是。但是,叫來的幾個人來,看了黃生生渾身皮肉焦黃,粗皺如樹皮,又生出許多痘泡,往外流水,都嚇得不敢到跟前去。水皮媽說:黃同誌病成這樣,是不是通知他家人,送回去慢慢調養,或者抬到窯神廟去,榔頭隊的人輪流照看著?霸槽說:就叫你照看!水皮媽說:這,這……。霸槽說:這啥呀?黃同誌可不是一般人,將來說不準他就幹了驚天動地的事,能虧了你?!花銷讓水皮記著賬!說完要走,給水皮下了命令:人到這時候就想吃他念想的東西,蛇沒了,你明日一早給他逮麻雀,一定要逮,燒了給他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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