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是在天布家的。


    灶火提了藥籠子往那間空著的西廈層裏放,屋梁上吊了一個繩鉤,掛著種籽布袋,他把種籽布袋取下來,掛上藥籠,梁上一隻老鼠就往下看。他說:別偷吃,小心炸你!卻又覺得藥籠掛上去有些低,擔心撞頭,便搭了凳子把繩鉤挽高,再把藥籠掛上去,沒想去提藥籠,一顆藥丸就掉下去,咚地炸了。這一炸,震得他在凳子上站不穩,手裏的藥籠也掉下去,咚咚咚,所有的藥丸撒了一地,一齊炸開。在上房裏吃煙的天布和磨子聞聲往院子跑,西廈屋的頂被掀開了一個窟窿,一團紅火在空中像一朵蘑菇。灶火!灶火!灶火沒有回應。天布跑到西廈屋,多虧了屋頂被掀開了窟窿,而灶火被爆炸的氣浪從凳子上推倒在屋門檻上,臉熏成烏黑。天布把灶火抱在懷裏,灶火的臉上黑灰擦了還是白的,眼睛也好,交襠也沒爛,天布說沒事沒事,拽著胳膊要扶起來,才發現灶火的右手被炸了,沒有了食指和中指,無名指也斷了一半,上邊連著一片皮。


    天布和磨子在屋子裏尋了幾遍,沒有再尋到那炸掉的兩根半指頭,其實找著了還有什麽用呢,他們連夜把灶火送去洛鎮衛生院,醫生隻是用剪刀剪了半個無名指上的那片空皮,上些藥,包紮了就回來。灶火就在脖子上纏條紗布把右手攀起來,右手包成個棉花包。


    這件事似乎傷了點紅大刀的誌氣,但村裏人隻知道這是灶火從他丈人那兒拿了幾顆炸狐子的藥丸,不小心撞炸了,至於灶火從來就沒玩過藥丸,怎麽想著要去炸狐子,爆炸又在天布家裏,而響聲又那麽大,僅幾顆藥丸子能炸出屋頂窟窿?天布磨子他們不說,狗尿苔也就不說。


    洛鎮的文藝宣傳隊在那個晚上雖然沒有把準備好的節目演完,但霸槽能讓他們來古爐村演戲,霸槽贏得了許多人佩服。呀呀,這狗日的,不是個平地臥的麽!霸槽在以後的幾天裏,得意洋洋,他又要去中山坡上屙屎,跟後掮著鍁隨著,有人就說:跟後,你隊長在廁所裏屙不下啊?跟後說:他便秘。那人說:便秘?這又不是春上吃炒麵,他便秘?!跟後說:黃同誌說了,貴人都便秘。那人說:哦,你去給挖坑?跟後說:屙過了用土埋住。那人說:那是野獸麽,野獸屙下了用土埋的。跟後說:他是老虎豹子!霸槽在前麵走著,聽到了並不反感,回過頭問宣傳隊的戲演得怎麽樣?跟後說好,那人也說好,霸槽就再次揚言古爐村會有一天要有自己的文藝宣傳隊的,要讓全村能演戲的都來演。他說:哦,可惜灶火演不成黑頭了,他沒指頭了,、


    又過了十多天,地裏的土豆能挖著煮鍋了,家家都是麵糊糊煮土豆。古爐村人在麵糊糊裏煮土豆從來都不用切,囫圇煮,這樣煮出的土豆就像栗子一樣幹麵,吃的時候都是嘴張得老大,眼睛睜著。半香說,我以前不曉得還以為古爐村人眼睛咋都大哩,嫁過來才知道是吃土豆吃大了的。一夥人在飯時端了一大碗麵糊糊煮土豆在杜仲樹下吃,狗尿苔也端了一碗過去,田芽就說:狗尿苔你走慢點,啊慢點,小心麵糊糊潑出來。狗尿苔知道田芽在嘲笑他家的麵糊糊稀,他沒生氣,說:你聽啥響哩,你聽!大家聽到了碾滾子滾動的咯吱聲。田芽說:咦呀,還笑話鎖子家沒有麵做糊糊哩?!


    麵魚兒家裏是沒了麥麵,隻能每頓開水煮土豆,直挨著提早扳包穀,包穀顆還嫩,剝不下來,就把包穀棒子在碾盤上碾,連籽顆兒和芯子一塊碾,碾成稀狀,回家燒包穀糊糊.,


    每一年都有等不及收麥也等不及收秋的人家,麵魚兒家一碾開嫩包穀,接著是本來家,金鬥家,火鐮家也就扳了自留地的包穀,在碾盤上碾。大碾盤在這十多天裏是累的,累得日夜都在呻吟:咯吱——嘎,咯吱——嘎。


    支書家沒有扳自留地的嫩包穀,他家還有著一些陳包穀,陳包穀在這個時候已經生了蟲,蟲不是蠕動的那種蛆芽子,是黑色帶殼的,還能飛,村人叫做包穀牛兒。磨出的包穀糝裏就有著包穀牛兒的小腦袋,或前爪兒或後腿。因為一頭孺牛快要生犢子,他幾天都沒有回家吃飯,老婆就用瓦罐兒提了煮著土豆的包穀糝稀飯送到牛圈棚。麵魚兒拿了一塊碾出的嫩包穀做成的漿巴饃要給支書吃,支書沒接,說:喲,吃饃了?麵魚兒說:吃一頓饃饃,唉,反正收下秋了,總不能老是酸菜糊糊麽。支書說:自留地的嫩包穀都扳啦?麵魚兒說:可不都扳了。支書就端了飯罐到老公房給磨子說話。他說:磨子,有幾家把嫩包穀扳完啦?磨子說:多半吧。支書說:包穀沒熟就扳的吃了,肯定又攆不到收麥了。磨子說:不扳嫩包穀接不住茬麽,一天三頓嘴總得吃的。支書說:往年這時候上邊要結撥救濟糧的,你沒去鎮上問問?磨子說:亂成這個樣了,問誰去?支書不吭聲了,唏唏溜溜喝飯,說:秋收的事你咋安排的?磨子說:我咋安排,我又不是隊長。支書說:你不是隊長,我也不是支書了。低了頭哼哼地笑了一下,卻說:咱都不是,啥都不是了,可村裏的農活總得有人張羅,你看麽,誰還能拿得出手?讓霸槽去當?磨子突然惡聲敗氣,說:古爐村人死完啦?!支書說:我咋聽說榔頭隊都有了隊長和副隊長組長了?磨子拿眼看著支書,說:他霸槽說他是毛主席,別人就認他是毛主席了?支書說:禿子金以前是三組組長,鐵栓是一組組長,現在禿子金和鐵栓又是組長,這是榔頭隊的職務還是生產隊的職務?磨子低了頭,長氣從鼻孑l裏噓噓地出。麵魚兒也過來了,說:磨子,你不當隊長是你自己說不當了,別人又沒有罷你免你。我在地裏看看,後塬坡上的包穀葉子幹了,河灘地裏的還嫩著,可套種的白菜也該拔了。今年自留地的嫩包穀扳的人家多,早早濟了困,生產隊裏的莊稼再不收好,甭說到春上,年跟前嘴就吊起來了。磨子就是不吭聲,蹴在那裏悶了半天,後來,站起來,說:我回去吃飯呀。順門出去走了。


    麵魚兒說:你瞧瞧,咱給他勸說哩,順毛撲索,他抬勾子走了?!


    支書說:咱吃飯,放心吃飯。


    麵魚兒說:咋放心,生產隊聽不到鍾聲算是啥生產隊麽?!


    支書說:明日你聽著。


    果然,第二天的早上,鍾聲敲響了。古爐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種響聲了,它先是敲得很急,幾乎沒有遺音,如同在敲木梆子,敲碌碡,後來銅的聲音就發顫了,拉長了。人們在各家的院子裏,巷道裏聽著就往空中看,似乎看見空中是一個大水潭,一圈一圈水紋由裏到外擴張。長寬第一個跑到了磨子的院門口,說:隊長,出工呀,今天是出什麽工呀?磨子沒有再否認他是隊長,他說:男勞力上後塬坡拔黃豆,女勞力到河灘包穀地裏鏟白菜!


    霸槽和迷糊頭一天夜裏都睡在窯神廟裏,天亮起來,霸槽舉了一陣石鎖,又在殿房裏練俯臥撐,迷糊就坐在西廂房台階上發迷怔。迷糊自小就是這毛病,不管夜裏睡了多長時間,早晨起來就是不清楚,要坐在那裏半個時辰,不聲不吭,慢慢緩醒。迷糊坐在台階上,聽著吭哧吭哧聲,眯著眼看見霸槽把身子趴在地上一起一落,說:那下邊又沒有女的,出的那瞎力幹啥呀?!迷糊對霸槽言聽計從,卻就是看不慣霸槽穿衣呀,刷牙呀,又練什麽俯臥撐,他擰過了頭,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牆,牆上突然掛著一團粉條,睜眼看了,原來是一隻蝸牛在牆上爬過,清早爬過的痕跡像銀鍍了一樣。他把眼皮又耷下來。鍾聲就在這個時候敲響了。


    霸槽在問:啥響哩?


    迷糊木著,沒言喘。


    霸槽從地上起來,又問:啥響哩?


    迷糊這才說:啥響了?!


    霸槽的厚底翻毛皮鞋踢著了迷糊,說:明明是誰敲鍾,你出去看看,誰敲的?禿子金呢?


    迷糊說:他半夜裏回去了。


    霸槽說:狗日的一晚上都空不下,把他叫來!


    自從榔頭隊占了窯神廟,霸槽就一直睡在廟裏,他一個人在殿房裏睡啥都不害怕,卻喜歡有人就在東西廂房能陪著他。昨天晚上,迷糊和禿子金就睡在西廂房裏,半夜裏兩人起來尿,禿子金那根東西硬得像棍,看迷糊的卻軟軟垂著,就說你迷糊沒媳婦,就算有個媳婦那也是個懶毜。迷糊說你笑話我?我要用手動動,能射到對麵牆上!就動了手要給禿子金看,禿子金心裏也燃了火,說你用你的手吧,我回去呀!禿子金就是那陣回的家。


    霸槽讓迷糊去叫禿子金,迷糊出了廟門,說:他空不下?把他說得能行的?怕是半香那騷貨空不下吧?!腳底下還在拌蒜,上了個廁所,眼睛才亮起來。提著褲子還在廁所裏,就隔著廁所牆頭眼見半香提了一籃子嫩包穀急忙忙從前邊的山門下走過,兩個大屁股蛋子敦兒敦兒的。這挨毜的恁歡實!迷糊喊了一下,半香沒聽到,水皮卻小跑著過來,說:起來啦沒?迷糊說:誰起來了沒?水皮說:隊長麽。迷糊說:啥隊長麽,就說霸槽。水皮說:你咋這樣說話,榔頭隊要有領袖,咱跟著他,就要有擁護領袖的意識。迷糊聽不懂什麽是意識,說:他起來了,空x哩!水皮就往廟裏跑。


    水皮站在廟門上使勁敲門扇,他以為杏開在裏邊,霸槽說:你要進來還敲啥門?水皮看了看廟裏動靜,並沒見到杏開,罵迷糊胡說哩,霸槽卻問:是不是誰敲了鍾?水皮說他就是為這事來的,是磨子敲的,磨子又以隊長的身份安排活了。霸槽陰著臉半天沒說話。水皮說:咱商量的事沒透露吧,才準備著他磨子不當了咱就把權奪過來安排農活呀,是禿子金漏了風,他們那邊就變了主意?霸槽說:禿子金不會。水皮說:不會給磨子說,能保住他不會給半香說了半香又說給天布?霸槽說:等禿子金來了咱們商量一下。


    但是.迷糊找了一圈沒找著禿子金,後來才得知禿子金去拔黃豆了。直到中午收了工,禿子金從地裏回來,霸槽問他幹啥去了,他說拔黃豆了,霸槽說人家安排拔黃豆你就拔黃豆了?禿子金說黃豆熟了,再不拔就爛在地裏了。霸槽說你個豬腦子,磨子多長時間都撂挑子,為啥又安排起了農活,你想過沒有?禿子金說我沒想什麽,媳婦說男勞力拔黃豆哩,我也就去了。水皮插了嘴,說:這是以生產壓革命哩!禿子金倒生了氣,說:不收莊稼你吃x啊?!水皮說:你收麽,收麽,人家把權抓住了,今天安排你去收豆子,明天指揮你去扳包穀,那還革啥命哩?霸槽說:吵x哩吵!兩個人才都不吭聲了。


    到了下午,男勞力仍然在後塬坡地裏拔黃豆,女勞力仍然在河灘包穀地裏鏟白菜,禿子金沒有去,迷糊、水皮沒有去,姓夜的人幾乎都沒有去,榔頭隊喊喊叫叫地在村巷裏集合,然後去了老公房的院外,把牛圈棚裏的支書叫了出來,二話沒說,一頂紙糊的高帽子就扣在頭上,拉著往村外走。


    支書被叫出去後,過了一會兒沒見回來,麵魚兒心裏疑惑,出來看時,支書被按著往頭上扣高帽子。支書的褲腿上有牛糞,他說他擦擦牛糞了再走,迷糊罵著:這是叫你開會聽,吃宴席呀?競把支書褲腿上的牛糞抓下一把抹在支書的臉上。麵魚兒不敢多嘴,就去老公房,老公房裏偏偏那時沒人,都去出了工,麵魚兒又去支書家告訴了支書的老婆。支書的老婆問:把人往哪兒拉了?麵魚兒說:不知道呀,是往村外去的。支書的老婆說:天呀,他們拉他去坐牢了!哇嗚哇嗚大哭。麵魚兒說:甭哭了甭哭了,既然抓去坐牢,家裏有啥吃的麽,快給他送些吃的。支書的老婆在廚房裏揭鍋翻盆,沒一口熟食,從雞蛋罐裏摸出三顆雞蛋就從巷道往村[1跑。麵魚兒說:你能攆上?得抄近道,,支書的老婆扭頭又從她家廁所邊的小路往塄畔上跑,麵魚兒也跟在後邊跑,跑到石獅子那兒了,榔頭隊一溜帶串地走到了去公路的土路上,而且過了那個水渠,支書的老婆雙腿一軟,癱在那裏又是哭。


    榔頭隊從巷道走過時,杏開在狗尿苔家裏和婆說話,她昨天夜裏夢見了她大,她大好像還在炕上躺著,樣子一點沒變,她說大呀做啥飯呀,她大說豆角都收下了咋不見你做豆角燴麵片呢?她就醒了,醒了覺得頭疼,早晨也沒出工去鏟白菜,吃過飯頭還疼,過來問婆頭疼是不是夢見她大的原因。婆說:你是不是頓頓都給你大獻飯的?杏開說:頓頓都獻的,怪得很,獻過的飯再吃就覺得沒味。婆說:那是你大吃過了的麽,那托夢還要吃豆角燴麵片了,你自留地裏沒種豆角?杏開說:去年種的沒收下幾顆,今年沒種。婆說:我這兒有,你拿些回去做了,給你大獻上。杏開說:下午隊裏還鏟白菜不?婆說:還鏟哩,今年天旱,又沒上肥,白菜生了膩蟲,長得不好。杏開說:出工的時候你過來叫叫我,我也去。婆就讓狗尿苔去自留地裏摘豆角回來。


    狗尿苔提了籠子剛出了巷口,一群雞嘎嘎嘎地朝他跑來,驚慌失措,雞毛亂飛,他說:咋啦咋啦?所有的雞伸長了脖子要給他訴苦+可都爭著要說,聲音就雜吵使他無法聽,水皮媽就提著樹條子跑過來,見雞又打。狗尿苔攔住說:這不是你家的雞,你打啥的?水皮媽說:它們在我家院門口就踏蛋哩,真他媽的不要臉,不是一對在踏蛋,是三對在踏蛋!狗尿苔說:那有啥哩?水皮媽說:有啥哩?咋不到你家門口踏蛋去?!狗尿苔說:我家是啥家,人都不去,雞去呀?!狗尿苔說著就攆雞,說:快跑快跑!雞忽地四下跑開。水皮媽打不著了雞,扔了樹條子走了,還在罵:人傷風敗俗哩,雞都看樣哩!狗尿苔低聲說:凶的,自己守寡哩,連雞踏蛋都不行?站著想了想,自個發笑了。


    正笑哩,榔頭隊就過來了,禿子金在喊:狗尿苔,你婆哩?狗尿苔以為榔頭隊又列隊跑步呀,就說:叫我婆咋呀?禿子金說:你沒看前麵走的是誰?隊伍前是支書,支書戴了個高帽子,滿臉牛糞。狗尿苔忙往家跑,一進院門就把婆往上房裏推,推不及了,推到廚房,說:又批鬥呀,又批呀!禿子金已在院門外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把廚房門拉閉了,又出來到院門口,杏開也跟了出來。禿子金說:叫你婆跟上走,你跑啥的?狗尿苔說:我婆病了。禿子金說:病了?病的恁巧?!狗尿苔說:真的病了,上吐下瀉的,現在還在廁所裏。禿子金說:你婆病了,你就來頂缺!杏開就說:人確實病了,我過來看看的,這是到哪兒去?禿子金說:到下河灣去的,你去呀不?杏開說:去幹啥呀?禿子金嘰嘰咕咕給杏開說事,狗尿苔趁機要溜走,禿子金說:走呀,狗尿苔,和朱大櫃走到一塊去!如果禿子金什麽話都沒說,狗尿苔會跟著榔頭隊去熱鬧的,但禿子金讓狗尿苔去頂婆的缺,狗尿苔就不願意去了,瓷在那裏不動。禿子金嚇唬道:你去不去,不去你婆就去,病了也得去!杏開就說:要狗尿苔去,那我也去。


    狗尿苔和杏開跟著走到巷口,狗尿苔才發現腳上的一隻草鞋爛了,不可能穿著去再穿著回來,他給禿子金說得回去換鞋,禿子金不同意,說光腳走,狗尿苔說:你以前還行呀,現在咋這凶的?禿子金說:革命哩,誰給你好臉?!狗尿苔就嗚嗚地哭,他哭著是因為霸槽從隊列前到隊列後來了,一邊哭一邊從手指縫偷看霸槽。果然霸槽就同意狗尿苔回家換鞋。狗尿苔跑回家給婆說了原委,婆說:唉,婆不好,讓我娃遭罪了。狗尿苔還笑著說:我去熱鬧呀!但家裏沒有了新草鞋,婆讓把另一隻還沒爛的鞋也脫了穿一雙布鞋,狗尿苔說不,就要穿得爛爛的,給榔頭隊丟人去,就翻那一堆爛草鞋。家裏有十幾隻爛草鞋,都是一雙草鞋穿得一隻爛了,而另一隻還沒完全爛,就保存起來,等著又穿爛一隻了再從這些還沒完全爛的草鞋裏尋一隻替就。狗尿苔就在褲帶上係了四隻還沒完全爛的草鞋,去攆榔頭隊。係著的草鞋磕打著腿,跑不快,等跑到村口的石獅子前,支書的老婆在那裏哭。


    狗尿苔說:婆,支書婆,你哭啥哩?


    支書老婆說:你爺被抓去坐牢啦!


    狗尿苔說:沒有呀,剛才我還看見支書爺跟榔頭隊走的。


    支書老婆說:就是榔頭隊把他抓去送大牢呀!


    狗尿苔說:不是,是去下河灣呀,我聽說下河灣的聯總欺負下河灣的聯指,榔頭隊去聲援呀,就帶了支書爺,還有守燈,還有我。


    支書老婆說:你沒哄我?


    狗尿苔說:沒哄。


    支書老婆說:聲援就聲援麽,帶你支書爺去?


    狗尿苔說:支書爺是走資派麽,這樣顯得革命呀。


    支書老婆說:你也說你支書爺是走資派?支書老婆好像生氣了,拿手來抓狗尿苔的臉,狗尿苔忙往後退,支書老婆還在說:你也這麽說?唼?!


    狗尿苔覺得支書老婆說不醒又噦嗦,說:我不跟你說了,我走呀!支書老婆把雞蛋讓狗尿苔拿著,狗尿苔拿著跑走了,她還在後邊叮嚀:你不能吃,一定要給你支書爺!


    狗尿苔和杏開就這樣跟著榔頭隊去了下河灣。狗尿苔是哪兒都跑的,又是替了他婆的缺,姓朱的並不多心,而杏開也跟著榔頭隊去了下河灣,天布、磨子就火冒三丈。天布和磨子一發火,朱姓的人說什麽話的都有,他們又拉扯出前朝往事,從滿盆的死,自滿盆死後古爐村才亂起來,才導致了今天這田地,他們指責著杏開並沒有和霸槽斷了關係,添油加醋,捕風捉影,最後論定杏開就是榔頭隊的。話說得過頭了,連田芽都不信了,說:得了吧,他們就是好,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好,杏開哪裏就是榔頭隊的?誰見到她去過窯神廟?天布媳婦說:我見到她從窯神廟門前過的。田芽說:廟門口是路,誰不走路,何況她家自留地在中山後腰裏,到自留地不路過廟門口從半空飛呀?天布媳婦說:自留地能有多少活,她是一天幾趟到自留地,就是圖著路過廟門口了往裏邊看霸槽哩!田芽說:咋能這樣說話?都是姓朱的……天布媳婦說:屁呀,朱姓以前在古爐村啥勢,現在是啥勢?一鍋湯裏,有了水皮那老鼠屎,又有了杏開老鼠屎,湯能不壞?!


    就在這個晚上,生產隊裏分白菜,按戶分的,姓夜的男人都不在,他們的老婆孩子背著背簍來了,乖乖地站在那裏。先分到的是姓朱人家,後來再分到的是雜姓和夜姓。磨子在過秤的時候臉色一直不好,口裏罵罵咧咧:幹活的時候沒人,分東西了就來了,紅口白牙地吃呀?!罵是罵著,但又不能不給姓夜的人家分。這些姓夜的老婆孩子不敢回應,過秤時也不嫌了白菜棵子大了小了,秤杆子高啦低啦,白菜一裝到背簍就匆匆離開。分到最後,白菜剩下一筐,給半香秤了三分之二,磨子說:誰還沒分?田芽說:霸槽沒分。磨子說:你把筐裏的讓半香給捎帶去,全當去吃藥吧!提了秤就往回走。田芽攆過來說:還漏了一人,杏開也沒分哩。磨子怔了一下,卻說:你沒看沒有了嗎,沒了拿啥分,分骨殖呀?!


    榔頭隊是雞叫了才回的村,都餓得前腔貼了後腔,一到村口就散了。杏開是第二天才知道分菜的事,她來找磨子。


    杏開說:分白菜吧,咋沒給我分?


    磨子說:分白菜的時候你在哪兒?


    杏開說:人在不在也得分呀,我不是生產隊的社員啦?


    磨子說:沒菜了麽。


    杏開說:到我這裏就沒菜了?我大推舉你當了隊長,你當隊長就這樣整我?


    磨子說:你還記得你大?


    杏開說:你啥意思?


    磨子說:你昨天幹啥去了,你大要是知道,能氣得從墓裏撲出來!


    杏開說:我家的事用不著你來操心,我隻問你,霸槽是五類分子啦,我就不能接觸?


    磨子說:你接觸麽,你咋樣接觸都行呀,你去呀,你去也拿個榔頭呀?!


    杏開說:我還不是榔頭隊的,你要這麽說,我還真要加入榔頭隊哩!


    磨子說:加呀,入呀,你就嫁給他呀!


    杏開真的吵過架後就去了窯神廟。


    自此,杏開明目張膽地出入於窯神廟,紅大刀的人再也不顧及她是姓朱,是滿盆的女兒,恨她幾乎和恨水皮一樣。而杏開,突然間像換了一個人,解脫了,沒有顧忌,再不悄聲殮氣地呆在家裏和人不往來,也不偷偷摸摸地去見霸槽。半香碰見她了,高喉嚨大嗓子地說:杏開呀,吃了啥了,胖多啦!杏開說:吃啥啦,吃酸菜糊糊啦。半香說:心裏朗然,喝涼水也胖哩。哎杏開,自我嫁過來,我就沒見過你舒坦過,臉遲早都是土豆疙瘩發青著,現在多好!我隻說古爐村就我一個女人想幹啥就幹啥,沒想還有你杏開,咱姊妹以後要多串門哩!但杏開並不熱惦半香,半香讓杏開到她家去,杏開沒有去,卻更多地往戴花家跑。


    杏開喜歡戴花。戴花家的指甲花比杏開家的指甲花長得旺,而且戴花染的指甲色保持得長久。戴花就教給杏開在染指甲前先在指甲上塗些堿水,把指甲花搗碎後包在指甲上要一頓飯的時辰,取開後,還要再在指甲上塗一層礬。她們並排著從巷道走過,陽光下比看著手上的紅指甲,她誇讚了戴花的銀盆大臉,又白裏透紅,是煮熟的雞蛋在胭脂盒裏滾過了一般,戴花則羨慕著她的長辮子直搭到了屁股蛋上,還用手去捧她的胸脯,說敦兒敦兒活活地顫,是不是藏了兔子,兩人就咯咯地笑。來回在屋簷下拿眼睛盯著她們,戴花說:來呀來回,咱一搭去泉裏洗衣裳去!來回的眼睛陰陰的,卻理也不理。不理就不理吧,她們走過了巷道,去了泉裏,戴花說:這來回又犯病了,不理我?她說:來回在恨我哩。戴花說:你得罪她了?她說:我哪兒得罪過她?!戴花說:一個村子的麽,人咋變得認不得了!


    那時期的榔頭隊裏,黃生生從洛鎮騎來了一輛自行車,霸槽有事沒事就在打麥場上或巷道裏騎,他已經騎得很好,能雙手撒把,還能把前輪子翹起來,用後輪子跳躍著上台階。霸槽讓杏開也學學,杏開不敢,兩人剛分開,天布的媳婦過來,看見了杏開不理杏開,還低頭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還要再吐第二口,卻沒了唾沫,哢哢地響著嗓子。杏開說:哎,嫂子,喉嚨裏有雞毛啦?!天布的媳婦沒想到杏開會給她說話,一時反應不過來,杏開卻大聲地叫著霸槽:你把車子推過來呀,你教我騎呀!


    也就是這一次騎自行車,先是霸槽馱著杏開把自行車從村巷騎過,村巷裏的路都是瓦片立栽著鋪的,車輪子就在上麵咯噔咯噔地顫,杏開越在後座上坐不穩,說慢點慢點,霸槽越是騎得快,甚至雙手撒了把。原本是要騎到打麥場的,但霸槽騎著騎著他的衫子被風鼓著,像長了翅膀,杏開又是一陣一陣尖叫,他就瘋狂了,竟然往村口騎,騎到了石獅子前。從石獅子那兒到塄畔下是個斜坡,斜坡下去就是通往公路的土路,那時斜坡上正上來了老順家的狗,這狗又領著三隻狗,五隻雞,雞狗嘰嘰咕咕哼哼唧唧說著話,猛抬頭看到霸槽騎著自行車衝過來,亂成一堆。杏開喊:有狗哩,有雞哩!霸槽偏在雞飛狗跑中直衝下去。自行車一股風似地衝去斜坡了,杏開卻掉下來,從斜坡上像屎殼郎一樣滾了蛋兒,滾到了路邊的包穀地裏。


    霸槽還在騎,騎到了土路上,又要在土路上躍過了那條水渠上的棚板,眼看著就要到公路上,他說:佩服了吧,如果是汽車,我一踩油門,汽車就躍過州河了!沒有回應。霸槽說:你不信?還是沒回應。霸槽一隻手往後摸了摸,沒有摸到什麽,回頭看時,後座上沒有了杏開,停下自行車,土路上也沒有杏開,而斜坡下老順家的狗大聲叫喊,他就騎自行車又返回來,才發現杏開還躺在包穀地裏。


    杏開的一隻鞋掉了,被一隻狗叼著,褲子從膝蓋處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大口子一直到褲管,露出半條白腿;而她臉上被血全糊了。霸槽趕緊用袖子去擦,說:眼睛看得見,看得見?杏開的眼睛睜開了,她說:能看見。但左眼眉處一指寬的道子,血啦啦地翻著肉。


    杏開是第一回跟著霸槽去了洛鎮,洛鎮衛生院給杏開的傷口縫了十三針。霸槽問醫生:縫了能長合嗎?醫生說:能長合。霸槽說:長合了有沒有疤?醫生說:肯定有疤。霸槽說:哦,毀容了。杏開隻能在屋裏養傷了,這期間六升去世她也沒辦法去墳上。埋了六升的那個中午,霸槽去看杏開,杏開已經能下炕收拾屋子了,但臉還腫著,左眉上的線還不到拆的時候,樣子有些怕人,霸槽不敢看她,她說:你給我把血痂摳摳。霸槽試著摳,摳不下來,自己的鼻臉凹裏聚了個疙瘩,她卻笑了,說:我現在把你耗上了!


    六升死後,村裏的那隻貓頭鷹夜夜還在叫喚,它已經不固定在一個樹上,聲音隨時從某一處發出,偶爾被人發現了,誰又不敢去打它,惹不起就敬著,默默乞求著能離開。婆常常在把雞攆進棚窩了,就坐在捶布石上等著貓頭鷹叫喚,不叫喚心就慌著,因為它遲早要叫的,可一叫喚,心更慌了,說:在哪兒叫呢?狗尿苔說:是不是在橫巷的榆樹上?婆說:好像在碾盤那兒的苦楝樹上?婆孫倆拿耳朵聽了一會兒,聲音似乎又轉移了。婆說:難道還要死人嗎?點了燈去剪她的紙花兒,她要剪個獨角獸。狗尿苔把剪出的獨角獸拿到院門上貼,院門扇的正中是水皮噴的毛主席像,他就將獨角獸貼在門扇背麵,卻悄悄拿了彈弓出了院子。


    狗尿苔想在村裏找找貓頭鷹。他害怕著榔頭隊,也害怕著紅大刀,但他不害怕貓頭鷹,他並不想打死貓頭鷹,而要用彈弓把它嚇唬走,如同有了蒼蠅,蒼蠅都煩人,可一拿上蒼蠅拍子了,蒼蠅又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不見了。狗尿苔拿著彈弓出來,貓頭鷹就不叫了,他去了橫巷,那榆樹上是沒有貓頭鷹,再去了大碾盤邊的苦楝樹下,仍是沒見貓頭鷹,心裏罵了幾句往回走,便路過了杏開家的院子外。院門在關著,西邊院牆被拆了一半後用酸棗刺壓了一排,隔擋著不至於外邊的人能看到院裏,這些酸棗刺的葉子已經幹枯,但沒有落,月色下毛毛哄哄的。狗尿苔一靠近,轟地起了一群黑蚊子。透過刺排,一隻雞還沒有進棚窩,呆頭呆腦站在院中的石桌子上。滿盆如果活著,這院子肯定又都是人,石桌上放著一個煙匣子,誰來了都可以在自己的煙鍋子裏裝上煙來吸,那時的滿盆給人說,他家用不著燒柴草熏蚊子,光吸旱煙都把蚊子熏走了。現在,狗大個人也不再來,他狗尿苔也很久很久沒有來過了。他吹了一下嘴,叫雞,雞聽見了聲音回過頭來,他說你知道貓頭鷹在哪兒嗎?雞說:你誰?雞已經認不得他了。但在這時候他聽見了哭聲,哭聲細碎,是趴在被子裏哭或者是雙手捂著臉地哭,這哭聲像螞蟻在身上爬,讓他懶懶地覺得心裏急迫。狗尿苔就跑回了家,給婆說了,婆已經剪了五六張獨角獸,婆說:唉,這杏開……你去把她叫過來,說說話或許能朗然些。狗尿苔說:叫她過來?姓朱的都不理她了,咱去叫她?婆說:別人不理了.咱也不理?她到下河灣還不是為了擋我?!


    狗尿苔並沒有立即去叫杏開,出了門卻向南走,拐了一個巷子看夜裏的村子有什麽動靜。婆說他是老鼠變的,他想他可能就是老鼠變的,一到晚上就不願早早睡覺,希望著村裏又有什麽革命活動,或者誰和誰又在吵架,或者一堆人聚在什麽地方吃煙諞閑了。今夜裏巷道裏任何事情都沒發生,也沒有任何人,狗尿苔一個人再從巷子裏轉回到杏開家的院門外,門口有著一個黑影,突然間不見了。


    狗尿苔問了一聲:誰?


    誰也沒回應。剛才是誰家的豬從圈裏跑出來嗎?豬是最沉默的東西,往往夜裏從豬圈裏出來,一聲不吭。大前年老誠家的豬就這麽出來,結果狼進了村,狼就把豬的一隻耳朵咬住,再用狼尾巴在豬屁股上來回掃,豬就拙口了似地跟著狼走了。狗尿苔擔心著誰家的豬怎麽又跑,出來了,而老順家的狗在村西頭叫了一下,再沒有叫第二下,就往杏開家院門上一看,門環上卻掛著一雙鞋.這是一雙鞋尖有了洞後跟磨出窟窿,鞋幫子也裂開的髒布鞋。狗尿苔先還在想:這麽爛的鞋掛在門上?!立即意識到剛才的黑影是人,是人掛上的,是在罵杏開是破鞋。狗尿苔忽地火上了頭。


    淮?他又低聲說了一句。


    巷子窄長,兩頭沒有動靜,斜對麵是個廁所,,狗尿苔知道那人肯定是藏在了廁所,但廁所裏的人不知是誰,而無論是誰都能打過他狗尿苔,他就需要用計,便故意腳步重著要離開,走到廁所門口了,突然把住門口,但那人卻猴一樣翻過廁所牆順巷子跑開,身影子是牛鈴。


    狗尿苔那個氣呀!如果是別人,狗尿苔或許就不攆了,卻是牛鈴,狗尿苔說啥都要攆上。牛鈴跑不快,不跑了,站住說:你要打,我能打過你,可我不打你。


    狗尿苔說:你把啥往杏開的門上掛呢?你咋不掛到你家門上?!


    牛鈴說:我又不是破鞋。


    狗尿苔說:那準是破鞋,杏開是破鞋?你看見她破鞋了?!她就是破鞋與你屁事,你要掛的還是誰讓你掛的?


    牛鈴說:這你不要問,姓朱的都罵她的,你問她!


    狗尿苔說:我問她?她把我叫叔哩!


    牛鈴說:她啥時叫過你叔?


    這話倒是真的,杏開從來沒叫過他是叔的,不叫叔也罷,還在他麵前待理不理的。狗尿苔火氣就小下來了。


    狗尿苔說:你甭管叫不叫我叔,你給我把鞋從門上取下來!


    牛鈴說:咱都跑到這兒了,還再去取?不取行不行?


    狗尿苔說:不行!


    牛鈴說:要我取,你得把你的毛主席像章給我:


    狗尿苔不情願地從自己胸前摘下了毛主席像章,為了鄙視牛鈴,他要把毛主席像章扔到地上讓牛鈴趴下去像狗一樣去撿,但一想,這是毛主席像章,不敢扔的,就沒有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古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賈平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賈平凹並收藏古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