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爐村人提高著警惕,嚴防著麻子黑越獄後跑回來。狗尿苔就在麻子黑的院門口灑上了灶灰,隨時留神著灶灰上是不是有了人的腳印,又到中山上去割酸棗刺,要把酸棗刺插在麻子黑家的院牆頭上,心想麻子黑三更半夜回來了,不敢開院門要翻院牆,讓狗日的翻不過去。他覺得這一招十分高明,是牛鈴想不出來的,村裏所有人都想不出來。


    狗尿苔拿了鐮和背簍剛出了村巷,杏開在叫他。杏開的臉紅撲撲的,穿了一件緊身的碎花布襖,拿著一把鍁。問狗尿苔幹啥呀,狗尿苔沒告訴她,杏開說:拾柴禾呀?這麽曬的日子拾啥柴禾,沒燒的了,到我家麥草集上裝一背簍去!狗尿苔從來沒見過杏開這麽待他,說:杏開有啥高興事?杏開說:我有啥高興的,剛才還哭著哩,晌午吃過飯睡了一會兒,夢著我大了,我大說他房子漏雨,醒來我心就發慌,是不是我大墳上裂了縫,下雨灌進水啦?狗尿苔說:我跟你去看看。往墳地去,狗尿苔卻安慰杏開了:夢都是反的。杏開說:夜裏夢是反的,白日夢都是托夢哩。杏開走路腳下像有了彈簧,一跌一跌的,她不顧及狗尿苔腿短。狗尿苔小跑著還是攆不上,就覺得杏開的襖上那些碎花不是花,是無數的小蝴蝶落上去的。


    到了墳地,遠遠看著天布在另一片墳地裏蹲著,狗尿苔說:天布也去看他大的墳了?杏開看了一眼,說:他家的墳在山腳那邊呀……他最近沒民兵訓練?狗尿苔說:磨子都不喊出工了,他還訓練?哎,杏開,你說美帝蘇修能不能趁文化大革命哩就侵略咱呀?杏開說:你倒操心,美帝蘇修就是打進來了,榔頭隊也會撲上去打哩。杏開揮手敲了一下狗尿苔的頭,狗尿苔發現杏開指甲也染了,染得比戴花的指甲紅。


    滿盆墳上的草已經長上來,還開了一片野山菊,菊都是指頭蛋大的花,摘一朵下來並不好看,可密密麻麻地開了一大片,陣勢把狗尿苔震了,他說:哇!所有的菊一下子全白了。就又要說:咦?那菊又成黃的了。他覺得菊在給他扮鬼臉呢。杏開說:到墳上了,你吱哇啥哩?!卻突然大呀大呀地叫著,就跪在了地上。狗尿苔往墳的右後角看去,那裏果然有一個洞,拳頭大的,像是老鼠洞,而墳後邊斜坡上有下雨流進去了水的痕跡。狗尿苔嚇了一跳,還真是滿盆托了夢了!杏開一邊哭一邊鏟土填那個洞,狗尿苔也掬土去填,洞似乎很深,填了好大一會兒還沒填好,天布走過來了。


    天布沉著臉,他的顴骨高,從側麵看去,顯得很凶。他走過來並沒招呼狗尿苔和杏開,也沒問他們在墳上幹啥。狗尿苔故意咳嗽了一下,咳嗽也白咳嗽了,天布一腳踢飛了一塊土疙瘩。狗尿苔隻好說:天布哥,你幹啥去了?天布說:我屙哩!狗尿苔說:到墳地裏去屙?天布說:我想在哪兒屙就在哪兒屙,屙屎該不會關柴草棚吧?!狗尿苔覺得奇怪,天布平日待他好的,今日說話倒是吃了炸藥!他說:柴草棚?天布哥,你不知道支書已經放回家了嗎?天布說:他支書沒彩,是我就不回去,死在他柴草棚裏!狗尿苔就拿眼看杏開,杏開把洞填完了,說:天布叔,誰敢關了你?天布竟然沒做聲,卻對狗尿苔說:灶火他媽把腿摔斷了,姓朱的都去看望,你咋沒去?要去跟我走。狗尿苔對杏開說:咱一塊去。天布說:我讓你走呢,你磨蹭啥?狗尿苔說:我讓杏開一起去。天布說:不是姓朱的去幹啥?狗尿苔說:杏開不姓朱?天布說:哪兒還有姓朱的?杏開倚著那棵小柏樹,小柏樹嘩嘩地搖。杏開說:天布叔,你就這樣作踐我,在我大墳上你作踐我?!人和樹都彎下去,樹彎到地麵又嘣地伸直,杏開趴在那裏哭她大,哭得聲嘶力竭。狗尿苔去拉她,她不起來,再拉,杏開摔開他的手,恨著說:你拉我幹啥,你跟他天布走麽!讓說情的時候我就是朱家人,人放了我就不是朱家人了,不要拉我!天布哼了一聲走開了。狗尿苔立在那裏,是跟天布走呢,還是留在這兒等候杏開,他拿了主意,不跟天布回村,也不守候杏開,他砍他的酸棗刺去。


    狗尿苔往山根走,走過了那片墳地,也就是天布屙屎的地方,那裏有三四個墳丘,並沒見有屙下的屎,倒是霸槽他大的墳丘上有了一小堆虛土。拿腳踢了踢,虛土下是一個木橛子。他不明白在這裏釘一個木橛子做啥,但天布是民兵連長,他沒事咋能來釘個木橛呢?割了一背籠酸棗刺後,去麻子黑家院牆上壓了,狗尿苔回家問婆在墳上釘木橛子做啥用?婆說:木橛子?誰在墳上釘木橛子?要咒人斷子絕孫了才在人家的墳頭上釘木橛哩,你咋問這話?狗尿苔就不敢說天布了,支吾道沒啥,他是順嘴說的。婆說:說話咋能順嘴說哩?禍從口出,你給我記住,在外邊別多嘴,要說話想好了再說。狗尿苔說:知道!婆說:你不耐煩啦?狗尿苔趕緊說:知道了,婆,這行了吧。


    就在這個晚上,狗尿苔一個人去霸槽他大的墳上把木橛子拔了。他沒有叫牛鈴,牛鈴嘴敞,擔心要告訴霸槽的。他把木橛子拔了後又釘在了麻子黑他大的墳頭上,釘上了,沒有用土蓋。


    很快,來聲又到了古爐村,他帶來了針頭線腦,帶來了狗尿苔愛吃的離鍋糖,帶來了戴花喜歡的紮褲腿的黑綢帶子,也帶來了讓古爐村放下心的一個消息:麻子黑越獄後又被公安局抓住了。


    此後的多日,人們談論的幾乎全是麻子黑二次被抓的故事,這故事的說法不一,一是說麻子黑越獄後跑到了縣城後的雞冠山上,山上有許多洞,他就潛伏在洞裏,但他沒有吃的,半夜裏出來到山下的地裏偷拔蘿卜,被人發現了,立即報告了公安局,公安局人圍了山,把他抓住的。二是說麻子黑越獄後跑到了縣城後的雞冠山上,山上有許多洞,這些洞原先都塑了神像,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神像就被砸了,但有一個女的老不生娃,偷偷上山進洞燒香,麻子黑就趴在洞頂上。那女的說神呀神呀給我個娃吧,如果說我沒生育能力,我在娘家是懷過胎的呀,如果說是我男人沒能力,可我並不全靠他呀……麻子黑忍不住笑,這一笑從洞頂跌下來,嚇得那女人連滾帶爬下山,說洞裏神顯靈,她求子就摔下那麽大個人來。公安局知道了,懷疑山洞裏是麻子黑,就搜了山,果然抓住了麻子黑。不管哪種說法準確,但麻子黑在雞冠山的石洞裏是被重新抓到的,麻子黑壓根兒就沒有回到古爐村。開石就說:我早說了,麻子黑再蠢,也不會蠢到要回來,你們提心吊膽哩,我夜夜都毜朝上睡得呼呼嚕嚕!鎖子說:聽他說的,他嚇得快成稀屎癆啦!


    開石真的成了稀屎癆,動不動在褲襠裏遺糞。他那小媳婦每每到泉裏洗褲子,禿子金就在泉上的土塄上,說:月兒,給開石洗褲子呀,要不要皂角?月兒說:不要啦,大人了,吃飯像孩子一樣老在褲麵上灑。禿子金說:怕不是灑的飯吧?那有啥不能說的,你得讓蠶婆給他叫個魂麽。月兒也不洗了,拿了衣服趕緊走開。


    十三的那個晚上,本來應該有月亮的,婆下午在門閂上擰繩子,準備著晚上坐在院子裏納鞋底,狗尿苔腳上像長了牙啃哩,一個月就穿爛一雙鞋。婆翻箱翻出去年做的一雙鞋,讓他穿,卻小得穿不進去,噴了水用楦子撐,勉強穿進去,狗尿苔就喊叫腳夾得疼,氣得婆罵:個子不長,腳倒長得快!先穿著,慢慢就踏鬆了。婆這麽罵著卻加緊給他做新鞋,但傍晚時天突然陰了,月亮沒有出來。婆點了煤油燈,在燈下納鞋底,才納了十多針,麵魚兒老婆來了,需要婆去她家一趟。婆隻好放下針,起身去麵魚兒家,臨走嚇唬著狗尿苔:別出去呀,早早睡覺!


    狗尿苔不知道婆去麵魚兒家幹什麽,就坐在院裏的捶布石上,捶布石還是熱的。往日的晚上沒事,他會仰頭數天上的星星,那是一次和一次數目不同,可現在天上沒一顆星星。星星都跑到哪兒去了呢?狗尿苔使勁往天上看,希望有一顆兩顆星星能蹦出來,這麽想著,竟然就看到了這兒有了,那兒也有了,頓時繁星點點,他揉揉眼要開始數,卻一下子又是什麽星星都沒有了。天是陰實了,不可能有星星出來的,那後半夜會不會下雨呢?忽然一個思緒就飛下來,低頭看時,才是院門框頂上的燕子從窩裏落在了自己腳前,忙捉住,和燕子嘰嘰咕咕地說話。


    狗尿苔說:你怎麽不睡?


    燕子說:你都不睡麽。


    狗尿苔說:我等婆哩。


    燕子說:我也等婆哩。


    狗尿苔說:咱都等婆,婆回來了睡,哎,你知道婆去麵魚兒家幹啥去了?


    燕子說:見開石去了。


    狗尿苔哼哼地笑起來,說:廢話,去麵魚兒家能不見上開石嗎?


    狗尿苔嘲笑著燕子,院牆角的蛐蛐也躣躣曜曜地嘲笑聲一片。但就在這個時候,狗尿苔聽見了婆的聲音,也聽到了開石的聲音。婆的聲音是沙啞的,緩緩地在叫:回來喲——回來喲——。開石是公雞嗓子,聲音卻不連貫,在叫:回來——了!回——來了!兩種聲音一呼,一應,反複呼應,由近而遠了,遠了,再由遠而近了,近了,隱隱約約,時斷時續。狗尿苔立即明白,麵魚兒老婆是把婆叫去給開石收魂了,婆常給他收過魂,古爐村裏也隻有婆能給人收魂。


    婆確實在給開石招魂的,婆提著一個燈籠,燈籠裏沒有蠟燭,放著煤油燈,燈籠的光並不亮。後邊跟著麵魚兒老婆和開石,開石閉著眼,由他媽拉著。他們從家裏出來都不說話,一直要走到村口塄畔上,在那裏轉八個蓮花圈子,婆開始拉長聲音呼:回來喲——回來喲——。開石聽見婆呼,就應道:回來——了!回——來了!這麽呼應著返回來,婆先進了麵魚兒家院門,再呼:開石,開石!開石睜開了眼,說:嗯。婆說:不要睜眼!我呼你不要說嗯。婆重新呼:開石,開石,回來喲——。開石應道:回來了——。應完了站著不動。婆說:捏土,捏土麽。開石還站著,麵魚兒老婆已彎下腰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放在了開石的頭上。突然,哪兒有了鑼鼓聲,咣哩咣口當響。開石說:榔頭隊有事啦?婆說:跺腳,快,跺腳!開石咚地跺了一下腳,婆說:進門,進門。開石回頭朝巷子外頭看,說:有事哩?麵魚兒老婆把開石往門裏推,開石進了院門檻,院門砰地關了。


    婆提著燈籠領了開石去村口塄畔,村裏人誰都不知道,但招起魂了,所有的人卻都聽到了。這一夜裏,有的人吃了飯還在廚房裏收拾鍋碗,說著他們的豬,說著他們的雞,說著孩子的衣服和地裏的莊稼,有的並沒有吃飯就睡覺,男人睡下了說肚子饑睡不著,女人說人是一扇磨,睡下就不餓,也有人在串門子,三個四個,五個六個,湊在一起說古爐村半年裏的是是非非,突然地都聽到了招魂聲,一時全都停止了做事和說話,隻拿眼睛互相看著,眼裏在問:給誰收魂了?眼裏又在問:開石把魂丟了?奓起耳朵再聽,聽著聽著,人人竟然全麵無表情,發瓷發木,像是也丟了魂,像是也被招魂著,暈暈乎乎,然後就長長籲氣,這氣像是在肚子裏憋得太久太飽,隨著氣籲出來的也是:回來了——回來了。直到鑼鼓一響,大家才忽地清醒了。


    狗尿苔猛地聽到鑼鼓響,真的驚了一下,差點從捶布石上要跌下來,接著就聽見有人從巷道裏跑過。他把院門要拉開,又怕門扇響,在門軸窩尿了些尿,剛拉開個門縫,是牛鈴往過走,他說:幹啥哩,這陣敲鑼打鼓的?牛鈴說:水皮沒通知你?狗尿苔說:唼?!牛鈴說:噢,水皮不會通知你,你不是榔頭隊的。狗尿苔說:你們開會呀?牛鈴說:毛主席發表新指示啦,連夜要貼歡呼標語哩!狗尿苔說:啥新指示?牛鈴說:我不知道。去看不?狗尿苔說:我不是榔頭隊的。牛鈴說:毛主席是給全國人民發指示的。狗尿苔說:人民包括我嗎?我……狗尿苔突然說:你快走,我婆回來了。門輕輕掩了,急忙又回坐在捶布石上。


    過了一陣,婆真的回來了,一進院就把院門關了,靠在那裏喘氣,猛地看見狗尿苔還坐在捶布石上,說:你咋還沒睡?狗尿苔說:我等你給開石收魂哩。婆說:開石老往褲襠裏遺屎哩……你咋知道我給開石收魂了?狗尿苔說:我聽見了你收魂的聲。婆拉了狗尿苔就進上房屋,說:你快去睡,一會兒不管來什麽人,你都不要吱聲,睡你的覺。狗尿苔說:又出啥事了?婆說:榔頭隊肯定也聽到我收魂的聲了,突然敲了鑼鼓……狗尿苔說:敲鑼鼓那是毛主席發表新指示啦,與你無關。婆說:你又咋知道?狗尿苔就說了牛鈴剛才的事,說:他叫我去哩,我不去。婆一下子心鬆下來,坐在了炕沿上,撲遝成一癱。狗尿苔說:開石還講究是榔頭隊的,麻子黑還沒回來,就把他嚇得丟魂了。婆說:開石也是榔頭隊的?狗尿苔說:早都是了。婆說:哦。


    婆再沒有睡,又開始納鞋底,鑼鼓還在響著,後來就下起了雨,屋簷水滴滴答答了一夜。


    天明起來,屹岬嶺是黑的,像煙熏過的顏色,嶺上的雲就白得如棉花垛。狗尿苔提著尿桶出來往廁所裏倒,巷道裏已積滿了水,雨雖小了,但還下著,雨腳就在水麵上跳。廁所旁邊的丁香樹上,還開著花,花的顏色並沒被雨淋褪,一隻漂亮的花大姐鬼知道怎麽就穿過了雨線,飛上了花上,整個樹如歡呼似地顫抖了。天布披著蓑衣在給長寬說:隊裏的稻田裏料蟲都繡疙瘩了。長寬說:早該挑了,再不挑稻子就畢了。也披著蓑衣在巷口往中山上看著的行運,接話說:今日去挑料蟲嗎?天布說:挑麽,隊裏的活沒人吆喝了,可總得有人去幹吧,當農民的不幹農話,隻革命哩,那吃風屙屁呀?!行運說:你知道毛主席有新指示啦?天布說:我沒聽見鑼鼓響。行運說:你都知道鑼鼓響,你沒聽見?天布說:我就不聽!行運說:毛主席的指示你不聽?你可不敢說這話!天布說:我八輩子貧農,民兵連長,我沒聽見就是沒聽見麽,沒聽見是反革命啦?!長寬說:你是民兵連長,你吆喝著基幹民兵都去挑料蟲麽。天布說:他媽的,民兵連癱瘓了麽,有人加入了榔頭隊麽。哼,蘇修打進來了讓榔頭隊去打吧!行運說:不說這些了,天布,每年不是上邊還撥些農藥嗎,今年咋沒農藥了?天布說:咱好好的窯都不燒瓷貨了,你指望誰造農藥呀?!長寬說:這啥世事麽!行運說:不說了不說了咋又說這話?咱挑料蟲去,誰不願去誰不去,咱管住咱就是。狗尿苔說:我也去!天布、長寬和行運卻沒一個理他。


    沒人理狗尿苔,狗尿苔還是跟著去挑料蟲。他沒有蓑衣,隻回家拿了火繩和一頂草帽,草帽沒有戴在頭上,而拿在手裏,草帽下遮著火繩。當他去攆天布他們,還在巷道裏就喊:挑料蟲喲——在河灘地裏挑料蟲了!一些人從自家院裏出來,問:隊長又安排活啦?狗尿苔說:哪有隊長?人又問:那是霸槽抓生產啦?狗尿苔說:不知道麽。人就說:噢,噢,是狗尿苔在吆喝,狗尿苔成了村幹部了!狗尿苔很得意,也不搭話,繼續往前走著喊:挑料蟲喲——在河灘地裏挑料蟲了!他吸著肚子,脖子往上長,他覺得他長得很高很高,看著跟隨著他的幾隻雞,雞毛被雨淋得貼在身上,是那麽小和矮,醜陋無比,他就在路過一棵柳樹下跳了一下,他的手幾乎要抓下了樹上的一把葉子。迎麵過來的田芽在雨地裏看了他半會,說:咦,你還以為你真是村幹部了?啪地在狗尿苔頭上拍了一掌,狗尿苔立即矮下去,他沒有再看那樹葉,樹葉離他太高,高到天上去。


    稻田裏,先是四五個人,隨後陸陸續續又來了七八個人。挑料蟲是把稻葉上的一種綠蟲子捉下來,這蟲子像蠶一樣大,吃著稻葉又吐著絲在稻葉上結網作繭。來稻田的人都在蓮菜裏摘一片荷葉,卷成了鬥狀,捉下一隻蟲子了就放在荷葉鬥裏,一人一行稻子直挑到地頭,已經裝滿荷葉鬥的蟲子就倒在土坑裏用石頭砸爛,那砸成漿的蟲子濺著綠汁,散發著一種刺鼻的嗆味。


    狗尿苔去摘荷葉時,牛鈴在池裏撈浮萍草,正伸手折一支蓮蓬摳著蓮子吃,聽見池邊有腳步聲,噙了一個麥稈管,忙沒進水裏。狗尿苔就不做聲,等著那個麥稈管慢慢移到池邊,就輕輕捏住了麥稈管口,牛鈴嘩啦從水裏鑽出來,見是狗尿苔,罵道:你要憋死我呀?!狗尿苔說:挑料蟲你不去,倒來撈浮萍草還吃蓮子,吃一個蓮蓬壞一窩蓮菜你知道不?牛鈴說:你喊叫啥呀!又說:你喊叫我也不怕,反正現在沒人管了,得稱剛才就撈了一籠子回去了。狗尿苔說:沒人管你就搞破壞呀?牛鈴說:你也說破壞?這詞是你們黑五類專用的。將手中的蓮蓬扔給了狗尿苔。狗尿苔把蓮蓬砸在牛鈴頭上,說:快上來,挑料蟲去!牛鈴卻說:我去不了,今日有活動哩,榔頭隊要到下河灣呀。狗尿苔說:你就好好哄我!


    牛鈴沒有哄狗尿苔,榔頭隊是準備著今日去下河灣的。自封了窯後,榔頭隊的辦公室從霸槽家裏搬到了窯神廟,而不斷地有外地人到窯神廟裏串聯,活動,後來,霸槽就讓水皮呆在他的小木屋,將小木屋作成了榔頭隊的聯絡點,凡是從公路上來的或去的人,隻要是革命的造反的,水皮就和人家招呼,請人家都去古爐村榔頭隊的隊部去。這樣,榔頭隊就和外地的革命造反組織建立了廣泛的聯係,榔頭隊也就有了別的革命造反組織送來的十麵紅旗、十二頂軍帽和一套鑼鼓家夥。三天前,下河灣的造反派就派人來通知榔頭隊,說四天後,他們村召開批鬥張德章大會,要求榔頭隊能去壯威,沒想昨天晚上得到了毛主席發表了新的指示,下河灣一早又派人來通知,他們為了慶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發表,將慶祝大會和批鬥張德章大會合並著一起開。


    當榔頭隊打著紅旗,敲著鑼鼓,熱熱鬧鬧順公路往下去了下河灣,狗尿苔有些遺憾,後悔起跟天布他們來挑料蟲,也怨恨牛鈴沒有事先告知他。狗尿苔時不時扭頭看著那支隊伍,在他旁邊挑料蟲的天布一直彎著腰,說:挑料蟲!狗尿苔頭還扭著看。天布說:不要看!狗尿苔不看了,頭低下來看稻葉上的料蟲,頭又抬了起來。天布就抓了一把泥摔在狗尿苔的臉上,狗尿苔眼叫泥糊了,蹴下來用水澆眼。天布說:是不是想去呀?狗尿苔把泥洗了,眼裏又有了水,還是睜不開。天布說:我們這裏都是些落後分子,你要革命了你可以去!狗尿苔說:我才不去哩!


    來稻田挑料蟲的人越來越多,磨子一家人也來了,連支書在遠處田埂上看管水渠,也戴著草帽來了。狗尿苔把一個荷葉鬥給了支書,支書說:你沒有去下河灣呀?狗尿苔說:我不是榔頭隊的。支書說:哦,我還以為你和水皮牛鈴他倆一樣。狗尿苔說:他倆是他倆,我是我!


    雨差不多不下了,但稻葉上還粘著水珠,人一走過去,水珠嘩地就打濕了衣褲,衣褲濕了怪涼快的,煩人的是你胳膊上腿上有汗,稻葉子摩著皮膚,葉齒兒就像鋸拉著生疼。挑到對麵地堰上了,各人都把料蟲倒在土坑裏,狗尿苔樂意拿石頭砸那些蟲,麵魚兒直後悔沒把雞抱來,便要狗尿苔把料蟲一包一包放在那裏,收工時他帶回去喂雞。狗尿苔說:你咋恁有心計的!掄起石頭一陣亂砸,砸過了還用腳去踩。麵魚兒說:你這碎髁,應該到榔頭隊去!狗尿苔說:榔頭隊的都是膽子大的人,我去了怕要丟魂哩。他控告麵魚兒的兒子開石,麵魚兒當然聽得出來,說:狗尿苔,有句話想給你說的,不知說了好不好?狗尿苔說:你是說我身份不好麽。麵魚兒說:那倒不是。狗尿苔說:那就是我個子不長麽。麵魚兒說:那也不是。狗尿苔說:那你說啥呀?你說。麵魚兒說:你那腿肚子趴了個馬虎1,已經趴了半天了,血都流下來了。狗尿苔一看,果然腿肚子上趴著馬虎,一半的身子已經鑽進了肉裏,一股子鮮血順腿流下來,忙用手拉,拉不動,嘰吱哇嗚連跳帶叫。


    水田裏的馬虎要是爬上了人腿,它就鑽進肉裏去吸血,蚊子吸血隻吸那麽丁點,卻又疼又癢,馬虎吸血一吸就能吸一管子,吸時人卻什麽感覺都沒有。狗尿苔拉不下馬虎,麵魚兒還是四平八穩地說:不要拉,拉斷了,鑽進皮膚裏的那截就不得出來,拍,用手拍,一拍它就掉了。


    狗尿苔啪啪啪地用手在腿肚子上拍,他拍得恨,自己打自己,馬虎咕嚕掉下去了。


    對於狗尿苔拍馬虎,沒有人多關注,誰在水田裏腿上不叫馬虎趴呢,馬虎再能吸血,它能把人血吸去一碗嗎?大家倒有趣地看著狗尿苔和麵魚兒拌嘴,戲謔起麵魚兒了。葫蘆說:麵魚兒叔,你家開石呢,去下河灣了?麵魚兒說:他身體不好,可能沒去。灶火說:他稀屎屁股還沒好呀?麻子黑不來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他怕個毜呀!天布卻說:我倒盼麻子黑回來哩。磨子說:你說啥?天布說:我是說如果麻子黑沒投毒,他要還在古爐村,霸槽能造反,麻子黑也能造反,一個槽裏呆不成兩個驢頭,那就有好戲看了。磨子說:一個霸槽都不得了了,再有個麻子黑,古爐村多數人就甭想活了!


    支書在一邊不做聲地幹活,腰彎得實在疼得不行了,讓狗尿苔過去給他捶腰,磨子說:支書,你說是不是?支書說:我不叫你隊長,你也不要叫我支書。磨子說:我就叫啦,誰不愛聽誰把耳朵用狗毛塞上,支書,你說是不是?支書說:或許古爐村人活不成了,或許石頭和石頭,硬碰硬,反倒沒事了。磨子說:你是說,麻子黑要在他也能成立個造反隊?支書說:不說啦不說啦,我現在說話就是放屁。低了頭又隻管挑他的料蟲。


    磨子站在那裏半天沒動,後來就去了天布那兒,給天布嘰嘰咕咕說話。行運伸伸腰,想抽煙,喊狗尿苔來點火,火點上了,他說:哈,今日來挑料蟲的都是咱姓朱的和雜姓的人麽,咱這些人咋都這麽落後的就知道著幹活?他這麽一說,大家都抬頭瞅,果然沒有一個姓夜的。天布就說:姓朱的都是正經人麽,扳指頭數數,榔頭隊的骨幹分子都是些啥人?能踢能咬的,好吃懶做的,不會過日子的,使強用恨的,雞骨頭馬勝,對啥都不滿對啥都不服的,不是我說哩,都是些沒成色的貨!灶火說:文化大革命咋像土改一樣,是讓這些人鬧事哩?!天布就瞪灶火,小聲說:別提土改,你提土改支書急哩。但支書沒急,已經挑料蟲走到前邊去了。天布又說:文化大革命是大家的文化大革命,興別人革命就不興咱也革命?咱是不會革命嗎,解放到現在咱們誰不是革命成習慣了?!灶火行運還有鐵拴就說:啊是呀是呀,咱咋一直醒不開這一層理呢?天布你是民兵連長哩,你咋不成立個什麽隊呢,他們有榔頭哩,咱也是有钁頭麽!


    地中間的人越說越熱火了,還在地這邊的麵魚兒就對狗尿苔說:天,再成立個什麽隊,這地裏的料蟲更沒人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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