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裏沒下雨,狗都不咬了,臥在陰涼處吐舌頭,隻有知了樹上喊:熱呀,熱呀,熱——男人們就開始穿不住上衣,額角上還貼了薄荷,褲腰裏墊上一圈兒的核桃葉。婆去三嬸家要些藥粉,因為三隻雞身上生了一種蟲,老是脫毛,脫得脖子是光的,屁股是光的,得用藥粉毒毒。一進三嬸家院子,鐵栓他媽也在,光著個上身,背上背著孫子,孫子哼哼唧唧鬧,三嬸就把鐵栓他媽癟著的布袋奶拉到肩上,讓孩子吃xx頭,她自己也脫了上衣,滿院裏攆雞。婆說:啊看你兩個,能有多熱!三嬸大聲說:在自家院裏,又不出門。老了沒羞醜了!鐵栓他媽說:你聲恁大的!三嬸說:他婆耳朵笨,說低了她聽不見。鐵栓他媽也高了聲,說:啊他婆,耳朵又發炎了?婆說:天一熱,又流膿麽。鐵栓他媽說:那你得好好治治,別成了聾子!婆說:聾了也好,啥聽不見了清省。正說著,院外有腳步聲,婆趕緊去閉門,巷道裏往過跑的是狗尿苔,婆就來了氣,說:又到河裏去啦,水鬼咋沒把你纏去?!狗尿苔手裏拿了幾張麻紙,說:你不讓,我沒去麽。婆說:你過來,你過來!狗尿苔過來,婆在他光脊梁搔了一下,立即出現幾道白印,說:你還說沒去,沒下水有這白印子?狗尿苔趕緊說:老誠說讓給支書撈些昂嗤魚,我隻下水了一會兒。鐵栓他媽說:老誠他媽風濕得腰都伸不直,也不見他給他媽尋些野蜂窩砸膏藥,倒給支書去撈昂嗤魚?三嬸說:魚恁腥的,能上了鍋?狗尿苔說:當藥吃麽。婆看見了一隻跳蚤在腳麵上蹦,眨眼又不見了,說:你院裏有跳蚤!支書病還沒好?三嬸說:不知道麽,腥魚還能治了病,那腥得咋上鍋麽。拿眼看著巷道,巷道都曬軟了,白花花地冒著氣,一絲一縷,像是水裏長出的草,搖晃不定。


    三嬸到底沒攆上雞,雞不願意三嬸每天逮住了用指頭在它屁眼裏塞著拭蛋,天熱得哪兒會有蛋,逃脫了就從前巷跑到後巷,又跑到了東巷。支書拿了藥罐在路口倒藥渣,八成看見,說:支書病好了?支書說:嗯。八成就過來踢了踢藥渣,說:把藥渣踢散,再不會病了。支書並沒有和八成說話,將藥罐子順手放在一家的後窗台上,順著巷道往前轉去了。他還是披著黑褂子,裏邊的白衫子洗得幹幹淨淨,手抄在背後,右手裏握著煙袋鍋子,長長的杆子就塞在袖筒裏。在山門下,兩個燒過的灰堆已經被人鏟了,當肥料施到了地裏,麵魚兒在那裏罵狗,狗是老順家的狗,它順著橫巷追一隻老鼠,麵魚兒罵:你多管閑事呀!狗停下來向著他恨,老鼠就鑽進牆根的石頭縫裏。麵魚兒跺著腳嚇唬狗,狗依然不動,支書一過來,狗跑了。麵魚兒說:勢利狗!支書吃啦?支書說:沒吃,請我飯呀!麵魚兒就嘿嘿笑。支書說:看把你嚇的!開石呢,開石媳婦還沒懷上?麵魚兒說:這話我不好問,看樣子還沒懷上。支書說:你要讓開石抓緊麽!不要整夜跑得不著屋。麵魚兒臉紅起來,說:支書,開石是不成器,讓你……支書說:咋不成器,比起麻子黑,開石是個好青年麽。麵魚兒越發緊張著,頭上都出了汗,說:支書,這我要給他媽說…一支書眼睛卻盯著窯神廟那邊的漫坡路,路上走下來的是守燈,心想守燈看見他了沒有避開,是不是要找他?但他卻不看了守燈,對麵魚兒說:沒啥,麵魚兒,你不是又給豬圈擔墊土啦,你看這天,日頭油盆子大嘛!


    守燈果然是來找支書的,他給支書說,窯神廟裏那些收繳的東西別人都拿走了,他去拿他的那一對紗罩的燈籠和青花瓶子,但那裏沒有,迷糊說收起來了。守燈說:別人的東西可以取回,我家的東西不能取回,是不是有這政策?支書說:應該有這政策。守燈說:政策都是給我們這類人定的,那好,書是燒了,燈籠我也不要了,可是那三個青花瓷瓶得給我,我燒窯得參考哩。支書說:多年了你都說要燒青花瓷的,咋還燒不出來?!守燈說:顏色上老拿不準。再是,擺子和冬生就那點本事卻把持著燒窯,盡讓我幹些運坩土的事。支書立馬嚴肅了,說:讓你運坩土是我的指示,在窯場首先是改造,然後才是燒瓷!守燈一下子又蔫了。支書說:要研究參考的話可以到窯神廟裏去看麽。守燈說:不是已經不文化大革命了嗎?支書說:是文化大革命還是不文化大革命,與你都一樣的。


    說完,支書聳聳披著的黑褂子,轉身走了,他知道守燈還站在那裏,但他再沒有回頭,一直走到了村口,狗尿苔和他婆是看著那個石獅子剪紙花兒。


    婆向三嬸要了些藥粉回家在雞身上抹了,狗尿苔就把拿著的麻紙給了婆,說這紙是支書讓婆能給他剪一個石獅子貼在門口。婆當時是吃了一驚,不知道支書怎的心血來潮要她剪石獅子,這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呀。婆當然得聽支書的,婆孫倆就頂著日頭去了村口。


    石獅子的身形笨拙巨大,鑿出的石紋裏,經年累月,長滿了苔蘚,現在苔蘚綠著,仍還有發白的發黃的,混雜著卻像長著的魚的鱗片,又像是披掛著鎧甲。可惜的是嘴被砸壞了一半,嘴裏的那個石球沒有了。婆繞著石獅轉,尋著從哪個方位看著能把石獅子剪得更好,頭一仄,耳朵裏又流出膿水來。她就坐在那裏,一邊讓狗尿苔用樹葉給她擦膿,一邊剪起來。支書指令的活兒,她不能隨心所欲地去剪,但一剪開了,又立即浸沉在了剪刀自如的走動中,她深深地吸一口氣,鼻裏口裏就像火燎,卻也聞到了村口塄畔下那些包穀苗子和水田裏秧苗正在生長著的清爽,這清爽是泥土,草木,雞屎牛糞混合的味道,潮潮的,還辣嗆辣嗆。一頭獅子就先出現了後腿,後臀,腰身,狗尿苔喜歡地說:出來了!出來了!狗尿苔見過牛生牛犢,牛生牛犢就是這麽生的,但是,牛犢一旦出來了後腿和後臀,接生的人就拉著牛犢後腿往出拽,撲地一聲,牛也出來水也出來,而婆卻遲遲不再剪了,說:啥出來了?狗尿苔說:獅子生出來了!婆說:婆是母獅呀?!婆孫倆就笑著,笑聲像皮球在冒著白氣的地上蹦跳。


    當一頭獅子完全地被剪了出來,支書來了,他看過了說:獅子嘴呢?婆說:嘴被砸壞了,你不是要讓照著石獅子剪嗎?支書說:我哪兒讓你剪沒嘴的獅子?重剪,重剪,要把嘴剪上,要把嘴裏的那個球剪上!你知道那個球是什麽嗎?狗尿苔說:繡球!支書說:繡球在腳下踩的,能含在嘴裏?是藥丸!狗尿苔說:藥丸?支書說:你不懂,你婆知道。


    婆當然是懂的,凡是在村口立石獅子,民間就有傳說,說是很早以前,這山裏生了一個妖怪,常出來傷人害畜,村裏有一人決心要出外學藝為民除害,有天夜裏他家來了一位白胡子老人,老人經過詢問,見這人心意已決,就拿兩個球形的藥丸告訴了他說:既然你有此決心,我送你兩顆藥,如那妖怪再來你先吃第一丸,吃了之後你會變成一個獅子,可以將那妖怪一口吃掉。再之後你吃下第二丸便可變回人形了。說罷老人就不見了。又一天那妖怪果然又出現了,那人就吃了第一丸藥,瞬間變成了一頭威猛的獅子向妖怪衝去,妖怪一見嚇得逃回山林再也不敢出來了。這人將另一丸藥放進嘴裏就要咽下時,突然想,我如變回人形,那妖怪再來作害時怎麽辦?為了鎮住那妖怪,他決定不咽下那藥丸,就一直站在村口照看著,後來慢慢變成了一頭石獅子,嘴裏始終含著那藥丸。婆將這傳說告訴了狗尿苔,又告訴了古爐村以前有沒有過石獅子,她不知道,或許是有過,後來又什麽原因毀壞了吧,反正她嫁到古爐村時聽過石獅子的傳說,並沒有見過石獅子,是土改那年,那時的支書讓人鑿了石獅子放在了這裏。婆把這一切告訴了狗尿苔,婆也明白了支書讓她剪石獅子的用意,狗尿苔也明白了霸槽為什麽破四舊首先就砸了石獅子的嘴的原因。


    婆重新在剪石獅子的時候,支書從塄畔的便道走了下去,河灘地裏,種的包穀苗已經綠茵茵有四指高了,而稻田裏栽下的秧還沒緩過色氣,黃蔫蔫的。他蹴在那裏吃了一鍋煙,再走上塄畔,婆已經剪好了,是頭威猛的獅子,獅子的嘴裏含著藥丸,他滿意了,把紙花兒收起來,裝在了白衫子口袋,還按了按,然後去了磨子家。


    秧苗還沒緩過色氣,支書心裏著急,磨子心裏也著急。田裏需要水,渠是修好了,但水流量不大,他們安排了勞力到渠入口的河道上壘一道石堰,把河床水位抬高,保證水流進來白天晚上澆地。水灌進地裏要專人經管,磨子琢磨來琢磨去派誰去好,先考慮麵魚兒,但麵魚兒眼睛不好使,白天還可以,晚上連軸轉,怕吃不消,就想到迷糊,迷糊在歡喜死後喂牛,他沒歡喜經心,喂牛時間不是早了就是晚了,而且牛圈裏不好好墊土,老是稀泥咕咚,大家意見很大,就決定讓麵魚兒替了他喂牛,讓他去稻田裏澆水。但給迷糊一談,迷糊不願意,說他瞌睡多,如果讓他去,夜裏他要是在稻田邊睡著了,水灌得打豁了渠,他不敢保證。磨子說:你在家成夜打草鞋哩,咋沒瞌睡?迷糊說:還不是為掙幾毛錢?我年紀大了,愛錢了麽。磨子說:就是年紀大了愛錢怕死沒瞌睡麽。迷糊說:瞌睡少是少,愛發迷登。磨子說:給你派個狗尿苔去,你要迷瞪了讓狗尿苔叫你。迷糊再沒理由,卻要求先派別人和狗尿苔去,他才和牛有感情了,讓他再喂幾天,三天,隻三天。磨子隻好先讓馬勺和狗尿苔去稻田澆水。


    狗尿苔和馬勺沒有多少話說,白天就那麽過去了,一到晚上,他就叫牛鈴陪他,馬勺卻拿了個草簾子在稻田與蓮菜池中間的路上睡覺。馬勺他媽死後,馬勺也有了心慌病,身子就沉,總是讓狗尿苔跑來跑去察看水灌得怎麽樣了,鏟開這塊田的水道子,又堵上那塊田的水道子。狗尿苔說:把我累死了!馬勺說:你小娃腿軟和。狗尿苔氣得也坐下來。馬勺說:你個碎(骨泉),你跟霸槽時跑前跑後你咋不累,我就指揮不了你啦?!狗尿苔說:讓咱倆澆水哩,又不是讓我一個人澆水呀,你咋不幹?馬勺說:我這幾天身子不美,胃口不開……狗尿苔說:是到了廁所見啥都不想吃啥?!馬勺拿他的鞋就砸過來,狗尿苔一閃,鞋掉在水裏。這麽一打鬧,狗尿苔又沒走了,還得把鞋從水裏撈出來給他。狗尿苔說:好,好,你就睡在草簾上給我說笑話。但馬勺並不是會說笑話的人,他睡在草簾子上就睡著了。睡著了就睡著了,全當那裏睡了頭豬,偏偏馬勺又睡不穩,他心慌,一會兒就醒了,嫌狗尿苔和牛鈴在地那頭高聲說話,吵了他。狗尿苔和牛鈴說話聲就低了,牛鈴說:咋讓你和馬勺來澆水?狗尿苔說:再有兩天他就走了,讓迷糊來哩。牛鈴說:那才是懶狗!草簾上睡著的馬勺要拉屎,屁股蹶在水田裏拉嫌水濺了他,竟然摘了一片蓮葉鋪在草簾上就拉了,拉畢,提起蓮葉四個角,啪地甩在稻田中去,一股臭氣就順著風吹過來。牛鈴說:你應該包回去放到你家自留地呀!


    第三天,狗尿苔就給磨子反映:馬勺成夜隻圖睡哩,與其讓馬勺澆水,不如隻派他和牛鈴。磨子說:明日迷糊就去了。但是,磨子也沒想到,就在這個下午,牛圈棚裏那頭患病的花點子牛死了。


    牛死的時候,狗尿苔並不知道。下午死了牛,當下磨子讓長寬去殺牛,長寬曉得這頭牛有牛黃,剖開肚子後小心翼翼把牛黃取了,好多人都來看牛黃是什麽樣兒,老牛就是有了這牛黃才死的。長寬說:牛可憐,辛苦了一輩子,它死呀還給人留一筆錢的。禿子金說:牛黃是牛的肝病,那麵魚兒會不會給開石也攢些錢?大家拿眼睛看麵魚兒,麵魚兒正扛了自家的梯子,又拿著錘子和木橛,準備著牛皮剝下來了就釘到牆上,聽了禿子金話,沒有做聲,彎腰係腳上草鞋,他的草鞋已爛得沒了後跟,用草繩把草鞋又纏在腳麵上。長寬雙手是血,抹了一下禿子金的嘴,低聲說:哪壺不開你提哪壺!麵魚兒卻說:我這肝上能生牛黃也就好了。說得大家一時倒沒了話。


    牛皮開始剝起來,大家發現就在牛左側肋條那兒凝了一大片黑血,就疑惑了:這是被毆打的,誰這麽打了牛,可能是被打後才致死的。磨子也過來看了,立即喊迷糊:這牛是咋死的?迷糊說:早上我喂了一遍料,它就臥在地上不起來,吃過中午飯,我給圈裏墊土,它還臥著,我說起來起來,一看,它死了。磨子說:這麽大片的淤血是咋回事?迷糊說:這我不知道。磨子說:你喂牛哩你不知道?你打沒打它?迷糊說:它老臥著不起來吃料,我用棍子吆著它起來麽。磨子說:你用棍子吆它哩,你就這樣把它吆死了,你咋不死麽,你讓牛死?!迷糊說:你咒我死?論輩分,你該叫我叔哩,你咒我死?磨子也火了:你是個毬!你滾吧,現在就滾,永遠不要到牛圈棚來!迷糊說:你讓我滾?我是支書指派的!讓我滾?!磨子衝進牛圈棚旁邊的那間土屋,將屋裏迷糊的一床破被子扔了出去,還扔了他拿來的鞋耙子,鞋耙子在院門外的石頭上跳了跳,三個齒兒就斷了。迷糊撲上來和磨子打,依然使用他抓卵子的辦法,但一低頭剛撲過來,磨子一腳就把他踢遠了。


    磨子是隊長,竟然打了迷糊,在場的人就都呆了。他們把迷糊拉開,迷糊還要往前撲著,禿子金說:你能打磨子呀,把被子和鞋耙子拿上回去,回去!就陪著迷糊回,迷糊抱了被子和鞋耙子往回走,說:我是打了牛,它是該死呀,憑我打幾棍就能打死?他磨子腳那麽重地踢我,我咋沒死?禿子金說:反正是病牛,又幹不了活,死了就有肉吃啦。迷糊說:就是麽,誰不想吃牛肉,他磨子不想吃?卻不回去了,要禿子金陪他去找支書告狀,說磨子把他襠踢著了,踢得現在起不來,要斷子絕孫呀。禿子金說,你沒老婆,就是能起來,還不是斷子絕孫的。迷糊又罵禿子金,禿子金笑著說:要去你去。自己就退了。


    牛鈴一直是在殺牛的現場,他很積極,長寬剝牛皮,他過去幫忙拉牛腿,拉牛腿的人多,不讓他拉,他就拽著個牛尾巴。牛的左眼還睜著,像個銅鈴,右眼閉著,眼皮子已經爛了,眼下卻有一道發黃的印痕,他知道這是牛流過淚,伸手去按左眼,想讓眼皮能合下來,但合不上,牛眼就一直瞪著他,他扇了扇趴在那裏的蒼蠅,從長寬頭上取了那個小草帽蓋在了牛頭上。長寬說:幹啥呀?牛鈴說:牛看我哩。長寬說:去,拽著牛鞭!牛鈴這才知道牛鞭在牛肚子裏還有那麽長一截。牛鞭割下來了,禿子金拿著要掛在牛棚房的柱子上,幾個婦女已經背了大環鍋進來,準備起灶燒水,問禿子金:那是啥?禿子金說:好東西,男人身上也長著的東西。婦女說:男人身上也長著的東西,那女人就沒有?禿子金說:有時有,有時沒有。男人們就哈哈地笑。麵魚兒說:禿子金你瞎說啥哩,把那東西掛在陰涼處,陰幹了將來做碾杆套繩。水皮說:做套繩可惜了,給支書留著泡酒。禿子金說:咦呀,水皮,你腦袋瓜這靈的!水皮說:靈人不頂重發,我還靈呀?沒想,一句話沒落點,老順家的狗一下子撲過來叨住了牛鞭。老順來的時候,他家的狗也跟了來,但誰也沒留神,等狗突然叼了牛鞭,反應過來,一片驚叫,狗已經跑出院門了。大家就攆出來,用棍要打,急得脫了鞋扔過去打,狗順著山門前的漫坡跑,誰也攆不上,隻有牛鈴仍還在攆。


    牛鈴攆到了村西口,又下了土塄,他也攆不上了。雖然牛鞭讓狗吃了,而牛鈴沒有生氣,反覺得特別興奮,他就沒有返回牛圈棚,直接去河灘的水田來見狗尿苔。


    狗尿苔灌好了一畦的水,堵了進口,又扒開另一畦進口,牛鈴就從畦堰上跑過來,告訴了死了牛的事。狗尿苔說:死的哪頭牛?牛鈴說:有牛黃的那頭牛。狗尿苔噢了一下。牛鈴說:吃牛肉呀你不高興?狗尿苔說:高興麽。牛鈴說:早上起來,我嘴裏忽地流了一口涎水,沒想還有的有口福了。你吃過牛肉沒?狗尿苔說:沒有。牛鈴說:我也沒吃過,聽說牛肉好吃得很,有嚼頭,越嚼越多!遠處地頭的柳樹下,因為天熱,又有樹擋著,馬勺光溜溜仰躺在草簾子上。狗尿苔不讓牛鈴聲太高,免得馬勺聽著了。牛鈴說:分牛肉肯定人人有份,馬勺也能吃上。狗尿苔說:就是先不讓他知道!馬勺卻突然尖聲叫喊,爬起來在那裏跳。兩人跑過去,原來是蜂蜇了他那東西,已經紅腫得像個胡蘿卜。狗尿苔說:呀,咋蜇得恁怪的!馬勺說:快擤些鼻涕!蜂蜇了抹鼻涕能止痛,他自個先擤了鼻涕抹了上去,狗尿苔和牛鈴也就擤鼻涕。狗尿苔說:你睡哩咋不趴下睡?馬勺說:底下有老婆哩我趴下睡?!狗尿苔說:人常說該死的毬朝上……將擤出的一把稠鼻涕抹上去,抹得大腿根都是。馬勺又罵:這哪兒來的蜂,日他媽的蜇我哩!


    狗尿苔在地上找,蜂蜇了人蜂就死了,果然找著了一隻死蜂。但蜂是黃顏色,身子短短的,很胖,這不是中山坡的槐樹林子裏的野蜂,狗尿苔說:這是牛路家養的蜂。馬勺也過來看了,就罵:牛路牛路我x你媽!古爐村很多人都患風濕病,而牛路媽的風濕是全身的關關節節都疼,疼得兩腿變形,手指沒一根是直的。牛路的舅家在下河灣,舅舅抱來了一箱蜜蜂,蜜蜂當然釀蜜,牛路媽也給狗尿苔吃過蜜,但牛路媽卻是每日都要捉三隻蜂用刺蜇身上的痛處。馬勺罵了牛路把蜂箱不關好,讓蜂蜇了他,狗尿苔就說:蜂是采花的,咋能尋著你那臭地方?馬勺氣得說:蜂是四類分子麽!穿上衣服要回家去,扔下一句:好好澆水著!


    狗尿苔和牛鈴一心惦記著殺牛的事,不知道牛殺好了沒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分牛肉,可稻田澆水不敢耽擱,直到了天麻碴碴黑了,將水灌進那最大的一畦稻田裏,就往牛圈棚那兒跑。牛圈棚的院門卻鎖了。狗尿苔說:不在這兒殺牛?牛鈴說:明明就在這裏殺牛麽,殺好了把肉拿到別處了?是不是人在院裏?狗尿苔說:人在裏邊院門是關著的,現在門鎖著呀!兩人就蔫下來。牛鈴說:不會不給社員分牛肉吧。兩人悵悵地走開,狗尿苔卻說:哎,我聞著有肉香哩,兩人就皺著鼻子聞,分明有肉香味,牛鈴就趴院牆,從廁所牆上趴到院牆上,看見就在支書已經買下的那三間屋裏亮著光,裏邊有幾個人正一個拿一個煮熟的肉塊子吃哩。牛鈴溜下來,說:他們偷吃哩,咱們翻牆進去,看他們敢不給咱吃?!狗尿苔說:我不敢翻。牛鈴說:那你不吃啦?狗尿苔說:想哩,可我出身不好。正商量著,院子裏有了腳步聲,兩人蹴在廁所不吱聲,就見院門拉了拉,拉出個縫兒,有手從縫兒伸出來開鎖子,門就打開了。一個人說:禿子金你狗日的能,還把門反鎖了!禿子金說:要是關著,別人一看不就知道有人嗎?說著嗝地一下。說話的是天布,天布說:別嗝地那麽大的聲,讓人知道你吃肉啦!禿子金說:一個牛頭有多少肉麽,要放開吃,那個牛腿都不夠哩。煮肉哩,還不能蹭幾口,誰鑽進肚裏看呀?最後走出來的是支書和長寬,支書手裏提著一塊肉,長寬又把什麽塞給了支書,支書說:這是啥?長寬說:你拿上。支書接了,對磨子說:我把我的一份先拿走啦,你去招呼社員們分肉。告訴大家,吃著牛肉要想著這頭牛,辛辛苦苦耕了一輩子地,死了還把肉給咱們吃。磨子說:嗯。支書又說:把屋裏收拾好,不要讓人看見在這裏生過火,影響不好。支書就走了,磨子也走了,長寬就大開了院門,又進去把汽燈拿出來掛在牛棚房柱子上。天布就大聲問秤錘呢,秤錘在哪兒?


    狗尿苔和牛鈴從廁所裏出來,悄悄跑到巷子,狗尿苔說:我還以為咱吃不上牛肉哩!牛鈴說:我隻說村幹部為人民服務哩,原來狗日的也偷吃!狗尿苔說:這話不敢說!牛鈴說:誰把我逼急了我要說哩!狗尿苔說:那我可沒看見呀。牛鈴說:你身份不好,不讓你作證。卻鼻子朝狗尿苔身上聞,說:咋臭臭的,你踩了屎啦?狗尿苔低頭看鞋,鞋上是踩了屎,就在地上蹭,說:你說一個人能分多少?牛鈴說:管他,反正一會分了,連夜我就吃呀。你家有沒有蘿卜?狗尿苔說:要蘿卜幹啥?牛鈴說:牛肉切成絲和蘿卜絲炒在一起,蘿卜絲也就成牛肉絲啦。這時候磨子把門前的鍾敲了。


    鍾的聲音並不大,但人人聽著如同天上滾了雷,巷道裏嗡嗡作響,院子裏孩子們哇地歡呼了,有喊大的,有呼爺的,似乎所有人都支棱著耳朵,一直在等待著鍾響,然後都拿著盆盆從家裏出來。在下午,差不多的人已經知道死了牛,而且正在殺著,都跑去看,後來是磨子他們說要切肉清洗下水,讓大家全回去,等著晚上分肉。現在人們站在巷道裏是那樣地興奮,一邊手敲著盆盆,一邊又議論著這頭牛能殺出多少肉,按頭分又能分多少。狗尿苔小跑著回家,一進院就喊:婆,婆,分牛肉啦!婆好像並沒有在屋,屋裏煨了濕柴草在熏蚊子,煙嗆得一連打了幾個噴嚏,當他從櫃蓋上取了那個瓦盆,又嫌瓦盆小,換了個大的盆子,才看見婆就坐在小房屋的炕沿上。狗尿苔說:婆,要分牛肉啦!婆還是沒做聲。狗尿苔走近去,婆在流眼淚。他說:分牛肉啦,婆!婆說:看把你高興的,你婆死了你也這高興?!狗尿苔瓷在那裏了。婆一定是知道牛死了,也知道要分牛肉了,但他不明白婆怎麽說這話。婆說過了,看著狗尿苔,卻把狗尿苔摟在懷裏,說:也好,有牛肉吃也好,你去分牛肉吧,分回來了婆給你燉著吃。狗尿苔說:牛鈴說用蘿卜絲炒著吃,咱給他一個蘿卜?婆說:好,好。


    狗尿苔拿著瓦盆到了老公房,院子裏站滿了人,那盞汽燈被一群飛蟲在外邊圍成一個黑圈,磨子點著各戶主的名字,點著一個了,看天布在切肉,切出來的肉放在秤盤上由長寬稱。一個人是三兩肉,那肉就切得多了少了,秤高了低了,天布再切些牛肝牛心牛肚添上去或減下來。本來家人口多,切了一塊牛肉,又搭了一堆牛百葉,本來說:咋給我這麽多牛百葉?天布說:正肉和下水搭配著。本來說:半香咋沒搭下水?半香立即說:你眼睛呢,我搭了個骨頭你看見沒?天布說:胡咬啥呀!本來說:我胡咬?不公平還不能說啦?天布就燥了,啪地放下刀,說:你公平你來分,你來!眾人說:天布分,天布分。天布說:大家都拿眼看著的,我有啥不公平?!牛路就把本來推走了。院子裏又熱鬧開了,有人說一人三兩肉這咋做呀,做好了塞牙縫!有人就說:你牙不好,你不要吃了。那人說:一個牛才殺了這點肉,是那個大黑犍牛就好了。磨子聽到,說:你放屁哩,你盼生產隊的牛都死了,你犁地呀!眾人說:打嘴打嘴!那人就自己打自己嘴,大家就又笑了。馬勺也來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立即幾個人都在說:馬勺,聽說被蜂蜇了?馬勺看見了牛路,就罵:牛路你得給我賠!牛路說:賠毬呀?!旁邊人就起哄,說:這得問問馬勺的老婆願意不願意?回春,回春!馬勺的老婆叫回春,大家喊回春,來回說:回春沒來。禿子金說:回春沒來,你說讓牛路代替馬勺行不行?老順拉了一把來回,說:聽這瞎(骨泉)胡說哩,甭招理他。但分給老順的肉時長寬把秤壓低了,老順說:這是咋啦,秤杆子上了年紀,往下滴溜呀?大家又笑,說:秤杆子學你哩。老順隻在對天布說:再加些,加上舌頭。長寬說:不能加舌頭,你家的狗叼了牛鞭,一個牛鞭要多重的,你還不知足!老順還要說什麽,後邊人把老順撥開,但來回卻撲過來說:長寬,狗吃了那是我們吃了?長寬說:你說那狗是不是你家狗?來回說:我們家還有老鼠哩,老鼠吃了地裏的莊稼,你也少給我們分糧?你算個幹啥的,讓你掌個秤,你就拿捉人了?!長寬說:我不算個啥,你算個啥,不就是從河裏爬出來的麽!來回就又往前撲,說:你揭我的短?!要抓長寬臉,長寬一閃身,秤杆子撞著了汽燈,汽燈搖晃著,頓時四麵牆上人影亂動。有人喊:來回有羊癲瘋,羊癲瘋要犯呀!磨子吼了一聲:嚷啥哩?!人群當下靜了,磨子將牛舌頭用刀切成三截,一截放在秤盤上,說:好啦,拿走吧,拿走吧。


    輪到牛鈴,牛鈴是分到了一個牛鼻子,牛鈴說:這不是肉麽。天布說:這不是肉是啥?磨子說:娃一個人,多給些。天布把牛舌頭取過來又切了三分之一,也不過秤,放在了牛鈴的盆子裏,磨子高聲說:咱明事明幹,誰隻要是孤寡老人,是孤兒,咱都多照顧一點。狗尿苔就擠上來說:這好!他的話好像誰也沒聽懂,筐子裏的正肉已經不多了,天布撥拉過來撥拉過去,最後抓起來的是些牛百葉。狗尿苔說:就這些?!他身後站著水皮,水皮說:後邊沒分的還都是貧下中農哩。天布說:牛百葉好吃哩。狗尿苔說:我要吃那一塊肉。排在水皮後邊的是守燈,守燈說:給狗尿苔切塊好肉,我要牛百葉。磨子說:你先不要分。守燈說:我不是社員?磨子說:讓你最後了再說,你還強嘴呀?狗尿苔看了看守燈,他也不再說什麽,天布就把牛百葉放在了秤盤上。稱過了,狗尿苔不走。長寬說:你咋還不走?狗尿苔說:我婆是孤寡老人。長寬瞅磨子,磨子沒吭氣。狗尿苔說:我也是孤兒。磨子還是沒哼氣。水皮說:你想讓照顧呀,你家明明是婆孫兩個,咋能分開說。狗尿苔說:我婆沒兒沒女,我沒媽沒大。水皮說:照顧四類分子呀?把狗尿苔撥到了旁邊。


    狗尿苔那個氣呀,抿著嘴咬牙子。他突然想到了霸槽,霸槽再不是人,霸槽還能護他,如果霸槽還在,水皮也不至於這麽囂張,囂張了也不至於沒有一個人不給他幫腔!狗尿苔這麽作想,竟脫口一句:霸槽讓我代他領他那一份肉。還加了一句:霸槽是貧農!


    天布立即說:你說啥?牛才死了,霸槽啥時給你說的代領牛肉?


    狗尿苔臉一下子燒了,說:他走時說村裏分什麽東西了,讓我代他領的。


    天布說:他走時你知道?他到哪兒去了?


    狗屁苔越解釋越不清了,支支吾吾起來,說:這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天打雷轟。


    磨子說:他把古爐村禍害成啥樣了,他還想分肉呢,分屎去!下一個,下一個!


    狗尿苔不敢再說話了,端著牛百葉盆子站在了一邊,但他沒有走。他看著一個人一個人都分過牛肉了,牛圈棚裏那些牛都沒有睡,也看著分牛肉的人群,那張牛皮,攤開很大,就釘在了牆上,而被煮過的牛頭成了一個骷髏,就在燈下的桌子上放著。終於分完了,院子裏還剩下守燈和牛鈴,磨子在拍打著放肉的筐子,捏著幾粒碎骨屑吃了。守燈說:肉沒了。磨子說:沒了。守燈說:那就沒有我的肉啦?磨子說:那些骨頭我特意留給你的,骨頭砸了,骨髓多得很,可以熬一鍋油蘿卜。就對牛鈴說:你咋還不走,牛鈴說:我等狗尿苔,去他家拿蘿卜。磨子就對狗尿苔說:你這碎髁,我本來要長寬給你再切一點牛舌頭的,你說那些話幹啥呀?狗尿苔說:你說過要照顧的。磨子說:好,好。把骷髏頭提起來放到了狗尿苔的盆裏,說:上邊沒肉了,看著心裏就算吃了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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