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槽有了一頂軍帽,不僅狗尿苔牛鈴羨慕,連天布、麻子黑和水皮都眼紅了,他們問霸槽從哪兒弄的,霸槽說是串聯的學生贈的,天布就去了一趟洛鎮見到了公社武幹,武於沒有給他軍帽,卻給了一條軍用皮帶。天布是民兵連長,民兵連的那杆步槍以往都是訓練後就放在櫃子裏不能隨便動的,現在腰裏紮了軍用皮帶,出門就背了槍,勢也紮得很起。天氣雖然熱了,但早晚還涼,大多數人還穿著棉襖沒有換季,天布往過走的時候,榆樹下忽地閃出半香,半香牽著一頭牛,說:喲,霸槽戴了軍帽,天布紮軍用皮帶了!天布說:他那算什麽軍帽,隻是做了個軍帽樣兒!半香放下牛韁繩,過來扯了扯天布的皮帶,說:你媳婦也不給你換季呀,皮帶紮在單衣服上才精神哩!眼睛看著天布,像玻璃片子一樣放著光亮。天布說:你說精神?遠處一個噴嚏,半香不扯皮帶了,回頭看時,是牛在打噴嚏。半香把牛韁繩拾起,說:我去套牛碾打麥場呀。天布手伸過來,半香走過了身子,天布的手就拍了拍牛屁股,牛屁股滾圓滾圓的瓷實。


    天布又背槍回到了家裏,他脫了棉襖,但他棉襖裏的襯衣破得有袖子沒有襟,就喊著媳婦:夾襖呢?媳婦彎著腰在台階上洗頭,說:夾襖我給你洗了。天布說:誰叫你洗的,那我穿啥呀?媳婦說:你穿啥呀?你又不上鎮!媳婦的屁股撅著,屁股骨頭凸著,是個三角形。天布恨了一聲,翻箱倒櫃,換上一件白布褂子,紮好皮帶,又背了槍出去。媳婦仄頭看著天布出了院門,說:你尋著感冒呀?!


    天布果然就在這個下午傷風感冒了,頭痛,流鼻涕。支書在兩天前又去了一趟洛鎮,臨走時讓天布安排生產,天布安排了就紮著皮帶背了槍在村裏各處走走,頭疼著,清涕流著,但他還不歇下,麻子黑見了,說:要收麥呀又不訓練,你背槍紮啥勢的?天布說:正是快到忙天啦,得把階級敵人鎮鎮,別讓破壞麽!麻子黑說:皮帶上要別個盒子槍就好了!天布說:別的有呀!抖了抖褲襠。麻子黑就笑笑說:哦,有槍沒子彈。天布說:子彈多得很,就是沒處打麽!你給我捏捏頭。麻子黑就給天布捏頭。天布說:撞上鬼啦頭這疼的?!麻子黑一邊捏一邊嘰嘰咕咕說:鬼,鬼,天布子彈都打不出去你還讓天布頭疼,天布頭是塞到你媽x裏啦你讓他頭疼!天布一把推開麻子黑。麻子黑就笑著說:好好,不捏了,為了防止破壞,我幫你監督著那些四類分子!


    麻子黑其實隻能欺負狗尿苔,狗尿苔中午飯還沒吃畢,他就在門外喊著狗尿苔到打麥場上鏟草去。狗尿苔說:支書不在,不是讓天布叔安排活嗎?麻子黑說:咋,我就不能安排你了?婆趕緊推了狗尿苔去打麥場。


    在冬天和開春,打麥場犁開了一半種過菠菜,前幾天菠菜地已經平整了,而另一半場地上土根碾過蘆葦,鐵栓拓過土坯,民兵又踢踏著訓練過,到處都是坑窪和長了野草,得重新填坑鏟草,牛拽了碌碡一遍一遍碾實。狗尿苔和一夥人鏟草,看見麻子黑胸前別了枚毛主席像章,覺得奇怪,脫口說:你也……猛地改了口,再說:你有毛主席像章?麻子黑說:我怎麽能沒有?!狗尿苔說:讓我看看。麻子黑說:你?你磕頭了給你看。狗尿苔還遲疑著,在場地另一端的牛鈴跑過來把他拉走了,說:你給他磕啥頭?狗尿苔說:我給毛主席磕哩。牛鈴說:狗日的把我的硬奪走了。狗尿苔這才發現牛鈴的胸口上沒有了像章,而額頭粘著雞毛。牛鈴說:你知道不,天布也有條軍用皮帶,紮上好看得很!狗尿苔說:我聽說了。牛鈴說:天布讓我還紮了一下,他比霸槽好,霸槽的軍帽讓咱們戴一下都不給。你去不去窯神廟,天布在那兒,我讓他給你也紮紮。兩個人趁著場地快收拾完,就悄悄溜開,去了窯神廟。


    窯神廟裏,一夥人在騰廂房裏的雜物,準備著麥收了要先裝在這裏。狗尿苔和牛鈴去了,才知道天布來轉了一圈,頭疼得厲害已回了家,而霸槽卻在這時候來了。鐵栓說:你咋才來?霸槽說:才來了咋,扣工分呀?鐵栓說:霸槽,你別對我說話口氣衝,我可是對你重視的很。霸槽說:哦,咋個重視?鐵栓說:看見你遠遠過來,我就開的廟門。霸槽就笑了,卻對狗尿苔說:咋不是你給我開的門?!狗尿苔說:要開門也是牛鈴開,我受懲罰哩我能開?霸槽說:咦,碎(骨泉)還記恨哩!他拍了一下狗尿苔,狗尿苔往上頂一下,他再拍一下,狗尿苔又頂了一下。鐵栓說:狗尿苔這頭要是沒耳朵,那就是個球哩!霸槽說:那我越拍越長高了!狗尿苔覺得這話聽著還軟和,到底霸槽還理解他,也就不恨霸槽了。


    廂房裏還得用石板砌一個糧囤,沒砌完,天就黑了,大夥要回家吃飯,吃完飯再來砌,就留下狗尿苔看守家具。狗尿苔說:老讓我遲吃飯,我不看守!鐵栓說:你不看守讓誰看守呀?狗尿苔變了口氣說:我是嫌牆上畫那麽多牛頭馬麵的害怕。霸槽就讓牛鈴陪著,又從自己腰裏摘下那個手電筒,說害怕了就照手電。


    人一走,狗尿苔和牛鈴就爭著照手電,你照一下,我照一下,後來牛鈴就關了手電,狗尿苔說:咋不照啦?牛鈴說:耗電哩。狗尿苔說:照,照,咱就一直開著給他耗!


    手電筒打亮了,就放在院中間地上,他們要看燈光到底能打多高。我的神呀,就是高,一個白光柱子。高的直到天上星星。無數的飛蟲就飛來,繞著光柱轉圈圈,而且越來越多,它們似乎不再是飛,是一層一層往上壘,突然關了開關,飛蟲就噗地全掉下來,落在他們頭上身上。兩個人覺得太好玩了,就那麽一開一關,鬧騰了多時,後來開關再不關。狗尿苔說:牛鈴,你說人能不能順著這光柱子爬上去?牛鈴說:人爬不上去。狗尿苔說:能爬上去就好了,可以摘星星!


    但手電光突然沒有了。兩人拿了手電筒擺弄著,電池裏電完了,沒光了,狗尿苔和牛鈴像一下子瞎了眼,四周一片漆黑。


    就在這漆黑中,支書從洛鎮步行回到了古爐村。支書當然操心著收麥的事,先到打麥場上看了看,又到後坡上那一片麥黃最早的地裏去看,地邊上卻有一個人在吃煙,煙火一紅一黑的。問是誰?那人走近了說:支書回來啦!原來是迷糊。支書知道迷糊手腳上不幹淨,說:這麽晚了你咋在這兒?朦朦朧朧裏,拿眼睛盯迷糊的腰。迷糊說:我可沒偷著捋麥。他係著腰帶,把腰帶解了,棉襖裏是光身子。但他的褲管紮著,沉沉地壅著一個包,支書沒看到。支書批評著迷糊要吃煙你離麥地遠點吃,麥子熟了,萬一引起火災咋辦?迷糊就說這兩天要收麥了他高興得睡不著,出來看看哪塊麥地的麥先搭鐮呀,而這裏太曠,他怕有鬼,才吃了一鍋煙,讓煙火壯膽哩,便把煙火滅了。支書問了這幾天村裏的生產是怎麽安排的,迷糊卻告了狀,說隊長病著,每天能出來轉轉就又上炕了,活路是天布在張羅,但天布隻讓收拾了打麥場,再是說明日來割這一片麥子,再沒安排啥的,然後紮著一條寬皮帶在村裏晃哩。支書說:今黑這天陰得沉,如果要下雨,這麥收了往哪兒放,窯神廟騰出來了嗎?迷糊說:這我還不清楚。卻又說:天布不會安排麽。支書說:這滿盆……迷糊說:是不是滿盆不行啦?支書說:你胡說啥呀?回,回去睡!


    迷糊回去睡了,支書從後坡地直接去了天布家。天布在炕上捂了被子出汗,他媳婦和善人在炕下的腳地說話。支書一進去,善人站起來說要走,支書說:你來給天布說病了?善人說:天布傷風感冒,我給他拔了個火罐,又給脊背鬆鬆皮。支書說:你不要走,過會再給鬆鬆。善人說:行,你們說話,我坐到廚房去。支書說:你就坐在這兒,我們要說的都是生產上的事。善人就又坐下來,擇門口放著的一捆韭菜。天布已經從炕上起來,發燒得滿臉通紅,支書說:你咋這時候傷風感冒?能坐吧,坐不了了你躺下。天布說:沒事。兩人就商量著這忙天的活計,支書說:滿盆這一病,你就把隊長的責任要給咱肩起來,龍口奪食,不敢有閃失。天布說:我怕不行,公社武幹說農忙天不能放鬆備戰,民兵訓練不能停下。支書說:先忙過這幾天,滿盆如果還不行,咱就重選隊長。天布點點頭,就問支書在鎮上開什麽會了,農忙天開會,一定是有重要事情吧。支書就看了善人一眼,善人在擇韭菜。支書說:你也聽著。善人說:我沒聽,不該我聽的我不聽。支書說:要你聽哩,聽了提前給你提個醒。善人說:噢。支書就給天布介紹公社張書記傳達縣委的指示,說現在出現重大的特殊情況,城裏,包括縣上,都很混亂,學生不上課了,工廠也鬧騰得不上班了,都是要文化大革命呀。天布說:哎呀,這一亂會不會蘇聯就打進來呀?支書說:就是呀,咋能亂呢?天布說:不可能亂的,這天是共產黨的天,地是共產黨的地,文化要大革命還是小革命,共產黨還能收拾不住?!支書說:當然是,所以,指示上強調各級領導,縣上的公社的生產隊的黨組織一定要領導好這次文化大革命,不能偏離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天布說:公路上見天有串聯的,這是串什麽聯什麽的,文化大革命是咋一回事?支書說:就是運動麽。天布說:又要來運動呀?支書說:運動好麽,咱也習慣運動了麽。凡是運動,就是讓牛鬼蛇神先跳出來,他們暴露了,共產黨再收拾他們。咱古爐村有沒有什麽動靜?天布說:沒見啥異常,倒是霸槽不好好出工,整天在公路上招呼串聯的學生,噢,他還戴了頂軍帽,那軍帽是串聯的學生戴的,他戴上不知道要成啥精呀。支書說:我擔心的就是他……支書突然歪了頭,說:誰在說話哩?天布歪了頭也聽,善人和天布媳婦也歪頭聽,善人說:是算黃算割。


    算黃算割是在說話,一隻在村南口塄畔下的麥田說:算黃算割,咕!一隻在打麥場六升家的榆樹上說:咕,算黃算割!兩隻鳥離得很遠,但它們能說著話。


    支書說:天布,你給我說實話,咱古爐村會不會也亂?天布說:這話我說不準。要亂,能亂到哪兒去,咱扳指頭一個個人往過數麽,開石家不和整天吵吵鬧鬧的,可他還沒個能在村裏鬧事的本事。土根,有糧,長寬是外姓,雖然對朱姓的夜姓的不滿,但他們都是手藝人,有意見也就是村幹部大小沒他們份,出外幹活少繳些錢的事。禿子金灶火能踢能咬的,可沒人承頭,他們也是瞎狗亂叫幾下就沒勁了。迷糊提不上串,鐵栓行運跟後護家又能咋?老順那不用說,馬勺磨子是有心計,但要說鬧事還不至於。就是霸槽和麻子黑,他們上沒父母,下沒兒女,又在外邊跑得多,是得留神著,要給他們多安排些事幹,有事幹了,出不了村,我想就不會有啥事。支書說:我為啥不讓賣瓷貨了,就是不想叫他往外跑,可他在村裏能老老實實掙工分?天布說:啥事情都是眼不見心不亂的,以前他再跑,沒介紹信沒糧票,還不是又回來了;現在隻要公路沒了串聯的就好了。支書說:這咱管不了串聯麽。天布說:唉,縣上指示要領導好運動哩,他們咋不直接限製串聯呀?支書說:不知道麽。天布說:咋樣才不會亂呢?支書說:不知道麽。兩人就悶住不說話。


    一隻雞戴了個大疙瘩的冠從門口光亮中走進來,進來也沒出聲,睜著眼睛看支書。天布媳婦說:這狗日的咋還沒進窩?啊支書,你還沒吃飯吧,要不要給你打幾顆荷包蛋?支書說:我不饑。天布說:去打麽,支書從鎮上回來的,哪兒吃飯了?天布媳婦就去了廚房,善人說:我幫你。也跟著去了廚房。


    在廚房裏,天布媳婦說:善人,你聽他們說了?善人說:聽了。女人說:真的要亂呀?善人說:是亂啦,前天下河灣有人請我去說病,下河灣就亂哄哄的。女人說:好好的日子麽,亂個啥呀!善人說:是五行亂啦。女人說:你開口閉口都是五行!善人說:這世界有五行,國家有五行,家庭有五行,性界有五行,心界有五行麽。現在外邊這麽亂,依我看是國家五行亂了,國家五行就是學農工商官,這是國家的心肝脾肺腎。工人居木位,主建造,精工細作,成品堅實,為天命,偷工減料,不耐實用,是陰命。官居火位,主明禮,以身作則,為民表率,以德感人,化俗成美,為天命,貪贓枉法,不顧國計民生,是陰命。農居土位,主生產,深耕增產,為國養民,是天命,奸懶饞滑,歇工荒地,是陰命。學居金位,以為人師表,敦品立德為主,教人子弟,出孝入悌,為天命,敷衍塞責,隻講文字,不願實行,誤人子弟,是陰命。商居水位,以運轉有無為主,利國便民,貨真價實是天命,唯利是圖,以假冒真是陰命。人要是存天理,盡人事,不論哪一行,都是一樣的,哪行有哪行道,若是這行人瞧不起那行人,是走克運,國家元氣準不足。如果各守自己崗位,守分盡職,是走的順運,國家就必治。講道要往自己身上歸,先說自己是哪行,以往是以天命為主呢還是以陰命用事?國家是這樣,一個村子也是這樣。女人說:哎呀善人,你這是給我背書哩麽!善人說:算是給你上課,可給井蛙說不清日月呀!女人說:善人你罵我哩?善人說:我沒罵你,我隻是急呢。女人說:支書愁得額顱上挽那麽大個疙瘩,你咋不講給他聽?善人說:他是支書,他要肯讓我講我就講,我要去尋他講,他好了會認為我胡說八道,不好了還以為我這牛鬼蛇神要破壞哩。荷包蛋煮好了,女人在往碗裏盛,善人卻要出門走,女人說:給你也盛一顆!善人說:我吃的什麽呀?女人說:你不吃也坐麽,過會再給天布鬆鬆。善人說:還是我走,你不要喊,我悄悄走就是了。天布發過了汗,又這麽說說話,或許就好了。說罷真的走了。


    女人端了碗往上房去,在院子裏看天,天還是那麽黑,又陰著,沒見到七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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