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槽在樹林子裏綁了野狗回到會場,會議卻剛剛宣布結束。原來磨子的排除法,得到絕大多數人的認可,先是排除了四類分子,再是排除了有蓋新房的,重新翻修了院牆院門的,村裏家家住房都窄小或破敗,能蓋新房,返修院牆院門的必定是自己還有辦法。再是陰曆五月三十日前出生未滿周歲的孩子,因為按規定,五月三十日前出生的孩子已經分上了秋季的口糧。再是賣了豬的,豬生了豬娃的。豬都有飼料地,賣了豬和豬生了娃就肯定手頭寬綽或即將寬綽。還有,今年家裏死了人的,死了人三年裏生產隊不收自留地麽。這樣一排除,不在排除範圍內的人家還是很多,又該怎麽個評,誰該是多誰該是少,意見又不統一。最後,還是支書再三考慮,決定:能評上的人家就按人頭平分。但是,馬勺一算,能評上的人平均不到五斤糧。磨子再次提議,每人隻能分到五斤糧,那能救濟個啥,還得排除。關於再次排除,有人說:在能評上糧的範圍裏,現在就清點人,要誰不在就排除誰,這麽重要的會人家能缺席或者離會,就證明人家並不稀罕這裏的救濟糧麽。大家一哇聲喊:就這樣!來回剛要起來去廁所,又坐下了,坐下了再起來走出院門緊聲叫戴花。戴花是看見來聲推著雜貨車子從山門下一閃而過,便跑去看有沒有頂針絲線。剛把一個頂針套在指頭上,來回緊天火炮地喊她,就往會場裏跑,急得來聲說:還給你捎來個心尖尖貨!戴花已不顧了,還是跑,兩個xx子似乎要蕩出水來。結果,在場的落下名單,沒有了霸槽,灶火,牛鈴,葫蘆,看星,立柱,八成,老誠等,每個人頭能分到十斤,這樣,一般人家就可以分到三四十斤了。


    霸槽回到會場,歡喜開始把那張桌子收拾了往公房裏搬,霸槽說:會散了?我估計開到半夜還沒個名堂的,咋就散了?歡喜說:你跑麽,把糧跑沒了!支書在披外衣,把旱煙鍋裝進了袖筒,要往外走,霸槽說:怎麽沒我,我哪一點不夠條件,就沒了我?支書說:這是大家評的,你問大家麽。滿盆還沒走,說:會正開著,你到哪兒去了?你自己把事不當事,你讓村幹部上門求著給你評啊?霸槽說:我屙去了,我活人讓屎憋死呀!哪有這種評法?這是陰謀,絕對是陰謀!支書說:你吼啥,吼啥?!霸槽說:我要告呀!支書說:告呀?你要評上,先繳欠生產隊的錢,你釘鞋補胎哩,你給生產隊繳過一分錢了沒?!霸槽說:那些木匠泥瓦匠都繳了?支書說:有的繳了,有的沒繳夠,我把話說的明白,要想評上糧,明日一早就繳錢,不繳錢的,即便群眾評上,到我這兒也給拉下來,一顆救濟糧都不給!滿盆還在給霸槽分辯,支書說:滿盆,走,說那麽多話幹啥,不嫌費唾沫啊?定了的事就定了,不服的讓告去!


    霸槽暗自算了一下,他應該上繳二十二元四角,可身上隻裝了十元一角五分,哪兒能拿出那麽多錢?勾著頭到中山坡根的樹林子裏,被綁在書上的野狗沒見了,連狗尿苔和牛鈴也沒了蹤影,一時氣惱,破口大罵。他沒有指名道姓地罵,但認定了麵前的一個土疙瘩是支書朱大櫃,就罵著罵著踩上一腳,土疙瘩便碎了,再認定了一塊石頭是滿盆,也罵著罵著踢了去,石頭踢遠了,鞋也踢遠了,走過去拾鞋,光腳還踢了一叢幹枝柏,心裏想著是狗尿苔是牛鈴是他沒在場而定下評糧規程的人。啊都在限製他,都在算計他,踢一腳踢一腳,一腳一腳踢。樹枝掛住了他的衣襟,猛一拽,嘶啦把棉襖外罩著的夾襖拉開了一個大口子。大口子就大口子,霸槽沒把大口子纏住,也沒把口子上的爛布撕掉,就那麽著讓棉花絮露出來。


    窯神廟的善人立在門口,看了好一會,待霸槽從籬笆邊的小路上過來了,他說:霸槽,又咋了?霸槽說:別理我,我燥著哩!善人唉了一下,沒有再說,而山門下老誠的老婆抱了掃帚要到窯場的路畔掃草沫子,善人早早擺手要她給霸槽讓路,老誠的老婆一時沒理會,霸槽就到麵前了,撞住了掃帚,竟然把老誠的老婆也撞得打了個轉身。


    霸槽經過麵魚兒家的院門口,麵魚兒提了一罐兒正出來,猛地收腳,護了罐子,罐子裏的酒仍潑灑了出來。麵魚兒說:霸槽,做啥了,衣裳扯成這樣?霸槽臉色鐵青,沒吭聲,走過去了。麵魚兒卻還問:霸槽,你沒病吧?霸槽說:你才有病!麵魚兒說:好好的,我有病?霸槽卻聞見了一股香氣,立了腳,說:你罐子裏裝的啥?麵魚兒說:我把酒做出來了,剛出了酒筲子,給支書拿些先嚐嚐。霸槽說:娃生啦?麵魚兒說:還沒,也快啦。霸槽說:支書給你了三十斤包穀,你就把頭筲子酒孝敬他呀?!麵魚兒說:支書老照顧咱,咱做事沒有良心麽。霸槽說:給開石說媒的時候我可是幫開石說了許多好話,你咋不讓我喝?麵魚兒說:你進院來,我給你倒一杯子。霸槽說:要喝就喝這頭筲子。麵魚兒說:我給你說了這頭筲子給支書的。霸槽說:我就要罐子裏的!咋了,我給你錢還不行?就把酒罐子從麵魚兒手裏拿過去了。麵魚兒說:這,啊這……霸槽從懷裏掏出一張錢,往地上一扔,巧的是忽地一溜風過來,把錢吹起,貼在了麵魚兒的臉上。


    麵魚兒把錢揭了,是兩元錢,說:這酒我不能賣的,這麽多錢!


    但霸槽已經走遠了。


    霸槽沒有回他家的老宅,而去了公路邊的小木屋裏把一罐子酒都喝了,醉倒在地上。吃過了晚飯,麵魚兒心裏怎麽也不踏實,把兩元錢又給霸槽送去。到了小木屋,霸槽還躺在地上像塌了一攤泥,叫了半天才叫醒,就把錢讓霸槽看了,然後塞在霸槽的衣兜裏,霸槽含含糊糊說些醉話,他又擔心這錢弄丟了,或者霸槽清醒後不記得他退回了錢,就把小木屋門拉閉住,跑回村找杏開。又同杏開一塊再去小木屋,讓杏開看了那退還的兩元錢,說:你得照看著,別讓他頭窩住了出不來氣。杏開給霸槽擦洗了臉,扶到炕上,麵魚兒要走,她說:你咋能把我一個人留下?你要走,那你把狗尿苔叫來,讓他夜裏跟霸槽睡。麵魚兒回到村裏,尋思杏開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但還是叫了狗尿苔。


    狗尿苔一去,霸槽已經能坐起身了,隻覺得頭疼,杏開給他做了稀湯在喝。狗尿苔趕緊回話,說他和牛鈴沒收拾住,野狗是掙脫了葛條跑脫的。霸槽就罵你能幹個毬事!又遺憾如果殺了野狗,喝上麵魚兒的頭筲子酒吃上狗肉,也不至於就醉了。狗尿苔已經聽婆說了沒給霸槽評上糧,也不敢提說開會的事,沒想霸槽卻說開了,罵道:讓我繳二十多元,我繳二十多元了就為那十斤糧?!杏開說:這你不對,你老欠生產隊的錢麽。霸槽說:他們定的上繳款那麽大,掙錢是掃樹葉呀,那麽容易?杏開說:你給我吼那麽大的聲幹啥,上繳額大就是限製出去搞副業,那是資本主義尾巴麽,你既然要去釘鞋又不交錢,名譽就瞎了。霸槽說:要什麽名譽,我又有什麽名譽?沒錢就是沒錢!兩人頂碰起來,杏開氣得也不伺候了,出門要走。霸槽抓起炕上枕頭便扔過去,說:你滾,再也不要到我這裏來!


    杏開回到家,滿盆並沒在,她就看著櫃蓋上娘的牌位,牌位下角插了娘的一張小照片,眼淚嘩嘩嘩流出來。娘,娘哎。娘在的時候什麽事都護著女兒,娘活生生的人現在變成一張紙在牌位上了,杏開有了委屈事隻是給娘哭。眼淚流了一陣,覺得後脖子處癢癢的,回過頭來,是櫃蓋上放著的那盆指甲花拂著了脖子。杏開在盆子裏栽著指甲花,冬天的早晨端出去晚上端回來,指甲花竟然還開著,但她沒心思再摘花瓣染指甲了,去翻箱倒櫃,終於在箱底的一個布包裏尋著了藏著的五十元錢。她取了二十二元,還正在蘸著唾沫數錢,大回來了。


    滿盆問拿這錢幹啥呀,杏開說她要借給霸槽繳給生產隊。滿盆一聽就火了,把錢奪下,扇了杏開一個耳光。滿盒已經耳聞過村裏人的風言風語,見杏開竟然偷家裏錢替霸槽交款,渾身都氣麻了,便罵霸槽是什麽貨,少教麽,浪子麽,當農民不像個農民,土狗又紮個狼狗的勢,你跟他混啥哩,你不嫌丟人,我還有個臉哩。杏開說:我丟啥人了,霸槽是地主富農是反革命壞分子?跟他說話就丟人啦?!滿盆說:你給我喊,讓外人聽了嚼舌頭呀?杏開卻一把將窗子推開,說:有啥不敢讓外人聽的,我就到霸槽那兒去了,咋?誰嚼舌根是吃多了,嘴長了,嘴長了拿到石頭窩裏磨磨去!滿盆把杏開往屋裏拉,拉不動,又扇了幾個耳光,杏開嚎啕大哭。


    滿盆家一吵鬧,許多人當然就知道了,立在自家院子裏聽動靜。半香假裝到三嬸家借篩子,說:三嬸三嬸你家篩子閑著嗎,隊長和誰吵哩?三嬸說:我耳笨,不知道麽。半香說:和杏開麽你不知道?這杏開為啥事麽和她大吵嘴?三嬸說:兒女大了哪兒不和大人頂嘴?!半香說:是呀是呀,女大不中留麽,杏開要和霸槽好那就好麽,滿盆把女兒看得這緊!三嬸說:你喂過豬啦?半香說:還沒喂哩。三嬸說:那快喂豬去,噢,自家豬都餓得哼哼哩。半香還要說什麽,巷道裏影影綽綽有人過來,她就不多嘴了。


    過來的是狗尿苔。狗尿苔是在杏開離開小木屋後,過了一會兒也回了村,才走到三道巷,聽見杏開的哭聲,他走近滿盆家院門口站住,又怕被人發覺,就鑽進斜對麵的一個廁所裏拿耳朵聽。廁所裏很臭,氣憋得難受,趴在廁所牆頭呼吸,沒料到牆頭土鬆了,身子溜下來,一腳踩在蹲坑裏,粘了一鞋底屎,但他仍沒有離開,直到杏開家無聲無息了,才悄悄回去。


    婆見狗尿苔這麽晚才回來,又鞋上踩了屎,就問他去哪兒了,狗尿苔說了滿盆家的事,婆歎了一口氣。狗尿苔隻說婆會去滿盆家要勸說,或是要給他說些杏開的不是,但婆卻說:鍋裏溫了個帽盔柿子,你吃呀?每天晚飯,婆不是弄些蘿卜絲用水煮了,調些鹽和辣子給他吃,就是燒水溫一個帽盔柿子頂饑。狗尿苔這個晚上沒胃口,他說:我不吃。婆說:不吃了就睡。婆孫倆便睡了。整整半宿,婆在炕那頭不住地翻身,狗尿苔在炕這頭不停地翻身,老鼠在屋梁上走,走得並不小心,後來是三隻老鼠在打架,咬得吱吱叫,再後來咚的一聲。狗尿苔說:一隻老鼠掉下來了。婆說:掉下來了。狗尿苔說:咱家這麽多老鼠?婆說:有老鼠好。狗尿苔說:有老鼠還好?婆說:沒老鼠了,咱就餓死了。睡吧,你咋還不睡,睡不著了起來尿尿,別再尿炕了。狗尿苔沒有應聲,他迷迷糊糊覺得一隻老鼠就站在了他的麵前,他說:你走,我要睡呀!老鼠說:你走!他說:這是我家!老鼠也說:這是我家!他覺得奇怪,說:你是誰?老鼠說:我是你!他就生氣了,想它怎麽是我,那麽小的卻老得長了胡子?!他伸了手去扯老鼠的胡子,扯了一根,又扯了一根,還要再去扯一根,他到底不清楚扯下來沒有,他睡著了。


    第二天的早上,村裏的男勞力在蓮菜池裏挖淤泥,女勞力在後窪地裏鋤麥,婆早早起來出工,並沒叫醒狗尿苔。其實,狗尿苔在婆起來出工時就醒了,他卻發現自己尿了炕,便不敢吭聲,用身子暖尿濕的褥子。直到暖幹起來,已是半上午了,才在門前伸懶腰,葫蘆他媽肩膀上架著她的孫子從東斜巷出來,人像瘋了一樣,緊接著後邊是戴花。戴花對狗尿苔說:快,快去找天布,讓天布把自行車騎來!狗尿苔說:咋啦?戴花說:娃娃把算盤珠子卡在喉嚨了,要往鎮上送。前邊跑著的葫蘆他媽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戴花去換了葫蘆他媽,把孩子也一樣架在肩膀上順巷道往前跑。狗尿苔趕緊去了天布家,天布家院門鎖著,又跑回來,他的主意是沒有自行車可以到公路上讓霸槽擋汽車。可攆到東巷道,遠遠看見葫蘆他媽和戴花坐在了地上。


    原來葫蘆和媳婦早上出工後,他媽看管孩子,他媽要紡線,拿了一把算盤珠子讓孩子玩,沒想孩子就把一個珠子吃在嘴裏,卡住了喉嚨。他媽用手掏,沒掏出來,孩子憋得臉都青了,急得他媽架了孩子就跑,但不知跑著該去找誰。當戴花幫著架了孩子從東巷道跑過,孩子突然說:不跑呀!戴花說:不跑就沒命啦,娃!咱找支書想辦法。又跑了幾步,卻想:孩子怎麽說話了?把孩子抱到懷裏,說:你說話了?孩子說:沒啦。戴花說:沒啦,啥沒啦?孩子說:算盤珠子沒啦。戴花忙掰孩子嘴,說:咽下去了?孩子說:吐出來啦。但腳下並沒有算盤珠子,就讓葫蘆他媽在後麵路上尋,果然路上有一顆算盤珠子,是架著孩子跑,跑著跑著就顛出來的。兩個人都坐在了地上笑,又笑得出不了聲。


    就像天上雷鳴電閃著要下雨了,結果一滴雨都沒下了,狗尿苔看著他們都回家去了,倒覺得沒意思,而想到該看看霸槽了,不知道酒醉醒了沒醒。


    霸槽完全醒了,撕爛的棉襖已經縫上補丁,墨鏡又戴在臉上,但他沒有釘鞋,連釘鞋補胎的那些工具都沒有擺出來,而在屋子裏走過來走過去,像是困著的一隻獸。狗尿苔一去,霸槽劈頭問:你昨晚到我這裏來過?


    狗尿苔說:你記不得啦,我和杏開把你扶到炕上的,給你洗的臉,做的拌湯,你記不起了?


    霸槽說:我醉了,你們就都走了?!


    狗尿苔說:你把杏開罵走的。


    霸槽說:罵她走她就走了?


    狗尿苔說:罵她走她能不走?!


    霸槽說:罵了她,她就應該還在這裏!


    狗尿苔說:你以為你是誰呀?


    霸槽說:我是夜霸槽!


    狗尿苔說:哼!


    霸槽說:你哼啥?


    狗尿苔說:杏開那麽漂亮的……


    霸槽說:世上就她漂亮?


    狗尿苔說:可她大是隊長。


    霸槽說:我要的就是隊長的女兒!


    狗尿苔順門就走。


    霸槽說:你站住!


    狗尿苔偏不站住。霸槽一把抓住了狗尿苔,像抓住了一隻小雞,狗尿苔使勁掙紮,掙紮不開。霸槽用他那大鼻子壓住了狗尿苔的小鼻子,連眼睛也壓出了,說:我說的不對嗎,唼?唼?我醉了,她不和我同醉,我躺在這兒,她走了,狗日的女人!


    狗尿苔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他說:你壓吧,你壓我個柿餅好了!你知道不,杏開回去偷他大的錢要給你繳欠費,被她大打了,打了一晚上,你知道不知道?


    以狗尿苔的意思,他這麽如實地說了杏開被滿盆打罵的事,是要警告霸槽既然和杏開不好了,就不要再糾纏和怨恨杏開。可是,狗尿苔沒有想到的是,霸槽一下子呆在那裏,說:杏開要偷錢給我?她大打她?狗尿苔說:就是,打了一晚上,掄著板凳打哩,把板凳腿都打斷了一條!霸槽頭上的頭發幾乎全豎起來,提了屋門後的頂門棍,說:狗尿苔,你跟我走,跟我走!自個卻著了火似的往村裏去了。


    這是個有著風的中午,風把太陽吹起毛了邊兒,巷道裏的碎瓷片全泛著光,樹葉子嚓啷啷地跑過,所有的瓷光就流動起來。霸槽提著棍在前邊走,他的頭上也有了一片光,像雞冠子,像火苗子,忽閃忽閃的,而口裏鼻裏卻噴著白氣,白氣像胡須一樣拖在身後。狗尿苔從來沒見過霸槽這麽凶過,他有些害怕,就身子一閃,躲在一棵樹後,跑掉了。


    霸槽一直走到滿盆家的院門口,院門掩著,把院門踢開了,大聲說:滿盆,朱滿盆,你出來!


    滿盆從地窖裏取了一籠子土豆,土豆生了芽,正坐在廚房門口扳芽子,見霸槽踢開了門,吃了一驚,隨之站起來,說:你幹啥?霸槽說:你打杏開啦?滿盆說:打沒打與你屁事!霸槽說:我今日來就給你說,說得好了,我將來認你是丈人,如果……滿盆呼地燥了,說:如果你媽的x!你認我丈人,你不尿泡尿把自己照照,杏開就是老死了不嫁人,也不會跟了你!霸槽說:杏開和我睡了,你還不讓跟我好?!滿盆一籠子土豆扔了過去,砸在霸槽身子。墨鏡掉在地上了,沒有碎,霸槽彎腰要撿,地上的土豆又把他滑倒了,他爬起來,說:滿盆,今日這事是你先動的手!滿盆說:我就動手了,你也動手呀!你不是拿了木棍來打人嗎?你動手呀,打呀!滿盆是五短身材,卻結實得像一個碌碡,手裏已經握住了一把鍁。霸槽揚起了木棍,卻不敢掄過來,發了瘋地用棍打地上的土豆。滿盆一鍁拍在了霸槽的屁股上,拍了他一個趔趄,再要拍第二鍁,霸槽拾起身跑了。


    這件事轟動了古爐村,人們並沒有關心滿盆受了多大的氣,也不關心霸槽挨了一鍁是不是傷了筋骨皮肉,議論的是霸槽和杏開相好是事實,而且霸槽親口說了,他是和杏開已經睡過了覺的。啊霸槽這賊竟敢睡了杏開?杏開這女子恁沒腦子,一朵花才綻骨朵麽,啊怎麽就能讓霸槽給掐了?!


    此後的三天裏,滿盆不出門,睡倒了,出工的鍾沒人敲,烏鴉把一道稀屎拉在上邊,白花花的。而霸槽卻去找田芽,質問田芽為什麽和他過不去?田芽是婦女組長,說:多年裏我和你說過話沒有?你想讓我跟你吵架,我還沒閑空呢!霸槽說:那你怎麽在評糧會上說我不應該評?田芽說:這誰給你說的?霸槽說:隔牆有耳哩,你說你說了沒有?田芽說:我沒說。我最不愛翻弄是非,你既然問我,你去問灶火吧。霸槽說:灶火首先說的?田芽說:我可沒說是灶火說的,我隻讓你去問灶火。霸槽就去找灶火,灶火在家裏生火,老生不著焰,煙熏得眼淚長流,見霸槽來,說:聽說滿盆把你腿打斷了,你咋還跑哩?霸槽說:灶火,是你在評糧會上首先說我不該評的?有這話沒有?灶火說:說啦,咋的,土根說你的日子好,有肉吃哩,我是說了一句有肉吃哩還在乎這一點糧?霸槽擰身就走,灶火說:你烤火麽。霸槽說:烤他媽個x哩!就去了土根家。土根在門前蹬碌碡,讓兒子幫他翻碌碡下的蘆葦,兒子凍得嘴臉烏青,不願意幹,土根就罵,兒子雖然在翻蘆葦,但偏翻不齊整,土根就氣得跳下碌碡打兒子。霸槽說:你看見我吃肉啦?咹?!土根說:這是咋回事麽,你吃肉不吃肉與我屁事!霸槽說:是與你屁事!你卻在評糧會上說我有肉吃哩不給評糧?土根說:我說這話啦?霸槽說:你就說了!你這老髁,敢胡說八道就不敢承認啦?!土根說:好侄子哩,有話好好說麽,讓我想想,我是說過這話了?哦,我說過,我是聽半香說她看見你吃肉來。唉,半香在村裏給人說的,你尋我事呀?霸槽說:是半香說的?土根說:半香說的,要尋你尋她去,你家炕席爛了沒,爛了你拿來我給你補補,狗蛋,狗蛋,你死到哪兒去了?!土根又吼他兒子,兒子在院子裏,他衝進院子要把兒子的耳朵擰著拉出來,卻進了院子就把院門關了。霸槽拿腳蹬了一下門,去了禿子金家。禿子金不在,半香攆著雞要摸雞屁股裏有沒有要下的蛋,雞飛到院牆上,又飛到院外,她跑出院門攆,迎麵就站著霸槽,用腳踩住了雞尾巴,尖錐錐地叫道:哎呀,你咋知道我攆雞哩?快摸摸屁眼有蛋沒蛋?霸槽卻一抬腳放走了雞,說:摸你的屁眼!半香笑著說:你說啥?大白天的你說啥?霸槽說:你說啥?你啥時見我吃肉啦?半香還在笑,說:你吃肉,你要吃誰的肉?小心禿子金打你哩!霸槽臉一直黑著說:評糧會上你說不該給我評糧?半香說:好麽,評糧哩你跑哩,跑得好麽,跑得沒糧了!禿子金看你樣哩,也跑得不再回來,害得我家也評不上!霸槽說:我隻問你,你看見我吃肉啦?半香說:你吃肉關著門吃哩,能讓我看見呀?霸槽說:那你就給人說我吃肉啦?!半香說:我說啦?人是誰?霸槽說:是土根。你給土根說的!半香說:我沒說你吃肉,說你吃豆腐,這是田芽親口給我說的,你有本事你不尋田芽你來尋我,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從老山溝來的好欺負啦?!霸槽說:誰欺負你,我平白無故被陷害著我欺負你?不給評就不給評麽,說我吃肉哩,我吃他媽的骨殖了!就要離開。但半香卻拉住了霸槽,須要一塊去見見田芽,看田芽是不是給她說吃豆腐的話。霸槽被半香拉扯著衣襟不鬆手,吵吵嚷嚷又到了田芽家。田芽就問霸槽:我說了,我就說了你霸槽吃豆腐,你說,你吃豆腐了沒有?霸槽說:吃豆腐來,吃了二十斤豆腐,咋?田芽說:你吃了豆腐,還尋我幹啥?唼,我說枉話了,你來尋我?!霸槽說:我問評糧的事,為什麽就不給我評糧?田芽說:我管你評糧不評糧,我隻問你吃豆腐的事!半香也在嚷嚷:你吃過豆腐,二十斤豆腐差點把你吃死,你還不讓人說?尋我的事哩,尋我幹啥?兩個女人一聲喊:尋我幹啥,尋我幹啥?霸槽氣得說:這,這是咋回事麽,明明是不給我評糧整我,倒誰都沒責任啦?覺得鼻子癢,手一摸,鼻尖上長了個癤子。到晚上,嘴角爛,眼睛赤紅,就跑出門,一個人在巷道裏死狼聲地吼。


    這吼聲家家都能聽見,婆在炕上坐著剪紙花兒,嘟嘟囔囔著這霸槽的脾氣咋越來越古怪了。狗尿苔說:婆,你說他這人好不好?婆說:人好人壞看咋樣個說哩,世上啥都好認,就是人這肉疙瘩不好認。霸槽對待杏開,好開了他給杏開吃饃,吃飽了還要給嘴裏塞,不好了,狗臉子親家,說翻臉就翻臉,這是誰又給他說了滿盆打杏開的事了呀,惹得一村子人都不安寧。狗尿苔說:那是我給他說的。婆說:你說的?你還嫌一堆屎不臭,拿棍子攪呀?!說著氣上來,擰狗尿苔的嘴:你是長舌婆托生的,就恁愛翻是弄非?!狗尿苔再三強辯他是想嚇住霸槽的,婆說,霸槽吃軟不吃硬,你嚇他?!第二天,婆出工時把狗尿苔關在屋裏,讓他這幾天不得出門。可霸槽卻讓牛鈴給狗尿苔捎話,要狗尿苔去他那兒,牛鈴趴在後窗給狗尿苔說了,狗尿苔從後窗爬出來就去了小木屋。


    小木屋的門鎖著。狗尿苔心想:叫我來哩,他人卻不在?!轉身要走時,聽見貓在說:妙喔,妙喔。而同時還有一種聲音,像是牛在耙著水田。隔了門縫往裏一瞧,炕上的被筒露出了四隻光腳,兩隻腳朝上,兩隻腳朝下,指頭都蹺著。他一時還沒看清咋回事,貓在炕下叼著垂下來的被角使勁拉,把被子拉到地上了,炕上赤身裸體的是霸槽和杏開在壘著。狗尿苔登時腦子裏轟隆一下,他明白這是在忙什麽,卻呆在那裏半會不動,不知道了離開。霸槽的屁股凸起來,像是個磨盤在砸,發出一種吭聲,咬牙切齒的那種吭聲,杏開卻像被殺一樣地叫,越叫吭聲越大,後來炕中間就塌下去,杏開的身子不見了,兩條腿舉在了空中。狗尿苔這才離開,一轉身跑過了木屋,繞過了鎮河塔,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了。


    狗尿苔從來沒有經過這種事,他想起牛鈴說過的話.撞上這種事對撞見的人不吉利,便生起氣來。河裏的昂嗤魚又在叫著自己的名字:昂兒嗤——昂兒嗤——看著鎮河塔比以前斜得厲害了,啊這鎮河塔咋就不塌呢,這時候突然塌了,埋住了小木屋,狗尿苔在心裏說:我也不會去救人的。


    不知過了多久,小木屋的門在響動,霸槽在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沒有吭聲。霸槽竟然轉到了塔後,說:你過來,過來呀!狗尿苔跟著霸槽回到小木屋,屋裏一片零亂,他看見了已經往村裏走去的杏開,杏開原先走路腰直直的,現在走不到一條線了,那隻貓在後麵跟著。炕上的被子和席都卷起來,炕麵中間一頁土坯塌下去。他再看門,疑惑剛才人在屋裏卻怎麽門鎖著,才發現門縫很大,可以從裏麵把外邊的鎖子鎖上再從裏麵關好。霸槽說:你都看見了?狗尿苔說:看見啥?霸槽說:看見了就看見了,你還可以在村裏說麽。狗尿苔說:我不說。霸槽說:你就說!狗尿苔說:你是個啥人呀,杏開是個啥人呀,我白操心了,白把你家院牆外的榆樹股子折了。霸槽說:原來是你折了榆樹股子?狗尿苔說:是我折的,你要打我?霸槽說:我要請你吃蒸飯!


    霸槽不打狗尿苔還要請他吃蒸飯,狗尿苔不相信會有這種好事,說:吃蒸飯呀?拿眼看霸槽,霸槽真的把一個瓷盆端來,裏邊有少半盆米,全部倒在了一個瓦盆裏添水淘了,就又倒在鍋裏開始生灶膛火。狗尿苔證實了做蒸飯是真的,蒸飯的誘惑使他忘掉了煩惱和羞辱,立即去屋後抱了一摟禾稈,自己替了霸槽燒火。霸槽說:狗尿苔,這屋裏的東西你看上啥?看上啥就拿啥!狗尿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說:你把那一堆包穀纓子給我,我辮火繩。霸槽說:還要啥?狗尿苔說:咦,你咋啦,對我這麽親?霸槽說:我得感謝你給我通風報信呀。狗尿苔就大膽了,說:我要你墨鏡。霸槽說:你碎(骨泉)會要!這墨鏡不給你,我夜裏不戴墨鏡睡不著哩。狗尿苔說:那把豬尾巴給我。霸槽說:那也不行,一會咱要把它吃了。狗尿苔說:那我啥都不要。卻把桌子上一根鉛筆裝進了口袋,這鉛筆是霸槽釘鞋時畫皮掌樣兒的。


    蒸飯做好了,小木屋隻有一個碗,狗尿苔就從桶裏取了水瓢,讓給他把蒸飯盛在水瓢裏吃。霸槽並不讓狗尿苔急著吃,而是把蒸飯全都盛在了飯盆裏,然後刀剁了掛在門後的豬尾巴,剁成小疙瘩了,放在鍋裏煉油,再把米飯倒進去炒。霸槽說:要吃就吃美!


    兩個人把油炒的蒸飯全吃完了。狗尿苔是坐在那個條凳上吃的,他腿短,腳挨不了地,吃得太多太多了,脖子能動,身子不能動,從條凳上下不來。好不容易從條凳上溜下來,主動要去河裏提水洗鍋,卻咯哇一聲要吐,趕緊捂住了嘴。霸槽說:吃好了沒?狗尿苔說:你不要和我說話,一說話我就要吐呀。霸槽說:我沒和你打賭,要吐就吐。狗尿苔說:我才舍不得吐的。又把嘴捂住,再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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