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誰偷的鑰匙,麻子黑出主意這得報案,他說他認識公社派出所的李所長,李所長把所有懷疑的對象叫來吊起來打,不用半天就水落石出了。支書說:你也是懷疑對象,先把你吊起來打一頓?!支書的意思是,既然尋不到證據給誰定罪,也就不要鬧得連洛鎮都知道。麻子黑說:那就不管哪?支書說:誰說不管啦?!他一再強調繼續查,其實心裏已經把這事擱下了,做領導的,有些事能說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說,麻子黑知道個屁呀!支書便讓水皮提了石灰漿,在巷道的牆上刷一批新標語。


    老順家的山牆上原來有一條標語,寫著:忙時吃稠,閑時喝稀。水皮鏟掉後,重新再寫,他擔心直接搭梯子在牆上寫得不勻稱,從支書家要了幾張報紙,先在報紙上寫了,把報紙上的字刻出來貼在牆上勾出輪廓,然後再用石灰漿填塗。他提了石灰漿桶爬上梯子,讓來回在下麵穩住梯子,來回不識字,說:你寫的啥字?水皮瞧不起來回,說:白灰字。來回就不給他穩梯子了。水皮忙讓把梯子穩好,說:是聽黨話跟支部走,光景好得啥都有。來回說:噢,有賊哩。水皮說:你說啥?來回說:鑰匙丟完了沒有賊?水皮說:這是支書編的詞,你反對?來回說:是支書把我留在古爐村的,我能不識瞎好?水皮說:知道不知道啥叫宣傳,正麵宣傳,沒文化!來回說:我是沒文化。水皮說:那就穩好梯子,跟我穩一晌梯子了給你也記工分。水皮娘來給水皮送手套,操心著水皮刷標語凍了手,她也不認字,卻站在牆下說著字寫得多好,有胳膊有腿的,聽到水皮指責來回,她說:水皮,對你嫂子說話軟和些,她病還沒好哩!


    來回的羊癲瘋是古爐村增添的新的病種,大家都同情了她,私下裏議論,她這一病,分救濟糧肯定是沒問題了。水皮娘說了:她病還沒好哩!來回並不反感,幫水皮在她家的山牆上刷好了標語,還跟著水皮繼續到別的地方去刷。


    刷到筒子巷,水皮的草鞋爛了,到迷糊家買草鞋,看見迷糊不會寫字也不請人寫字,貼在中堂上毛主席像兩邊的對聯都是扣著碗畫的圓圈,圓圈倒是畫得圓,而且排列整齊。水皮說:撕下來撕下來,我用灰漿給你在牆上寫。迷糊說:不要撕,紅紙貼上喜慶!我不識字,你寫上了和我畫碗圈看著還不是一樣?硬是不讓水皮撕。水皮說:你真是落後分子!迷糊就急了,一把將水皮往外掀,水皮偏不走,手扣住門框不放,迷糊的拳打在手指上,水皮的筆掉在門裏,人跌倒在門外。迷糊說:我落後分子?是不是要分救濟糧呀就陷害我?咋落後啦,是成分不好,還是偷了誰家鑰匙偷了誰家老婆?!罵著,拿眼睛看來回。來回說:你甭看我,我也沒偷鑰匙也是貧下中農,是支書讓我幫著水皮刷標語哩!迷糊說:誰說你!你裝病能分上糧了麽,支書叫你幹啥你能不幹啥?來回說:我裝病?我還幹啥?來回一下子燥起來,臉就伸過來,再說:我裝病?!我還幹啥?!迷糊看著麵前的那張臉,他舉起手要打,手落下來卻在臉上摸了一下。來回嘰吱哇啦喊起來,嚇的迷糊就把院門關了。水皮叫道:筆,我的筆!,迷糊把筆從院牆上撂出來,說:給你娘個x!


    來回受了迷糊的作踐,雖然羊癲瘋沒有犯,但人卻和往常不一樣了,總是說迷糊跟著她,氣得老順說:他哪兒跟你了?來回說:他鬼跟著我,老順說:人死了有鬼,大活人的有啥鬼?來回說:活鬼。老順隻好在來回出門了就做伴,但來回的瞌睡越來越少,白天裏可以廝跟著,夜裏老順睡得死,來回天不亮就起來了,起來了沒事幹,把土根家院門外的碌碡掀滾到鐵栓家院門外,土根要用碌碡碾編席的眉子,吭哧吭哧又把碌碡再掀滾過來,心裏倒想著這女人力氣大。北塬上入冬後平整了三塊梯田,原來的一條路不能再用了,村裏又抽了一部分勞力重新修路。修路的那幾天滿盆招呼大家出工,就敲門口樹上吊著的鈴,而來回掀滾了碌碡後,就挨家挨戶地敲門,喊:分救濟糧了!出工了!惹得人都睡不好覺。敲到天布家,天布黎明最喜歡跟媳婦做事,正爬上肚皮忙活,聽見門外喊連長,連長。天布對媳婦說:就說我不在家。天布媳婦回應:連長,不,不,不在喲,喲,喲……來回還在一聲緊一聲喊連長,說:訓練呀,打槍呀,蘇修侵略呀!天布從窗縫一看,天還麻麻黑,是來回在敲門喊叫,就燥了,提了尿桶衝著門縫就潑出去。


    蓮菜池裏的冰越結越厚,男勞力砸了冰層往出挖汙泥,婦女們再挑了汙泥堆到山門下,等晾幹了好給牛圈墊土。孩子們就割冰上幹枯了的蓮菜稈子,蓮菜稈子中間有許多小孔,點著了吸像吸著長杆子煙鍋,狗尿苔也就點了一根吸,剛吸了一口,驀地就聞見了那種氣味,人一下子瓷在那裏沒敢說話。半香卻把蓮菜稈子拿過去吸,吸一口,嗆得連聲咳嗽,來回看著便笑,她笑得突然,聲又像用機子爆包穀花,嘭的一下,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半香說:你嚇死人呀!來回還在笑,笑得靠在地堰上,上衣就擁上去,把紅褲帶和紅褲帶上的肚臍眼都露出來。婆就說:來回,來回!來回說:咋啦,婆?婆說:肚臍眼!來回說:我肚臍眼是凸著,聽說肚臍眼窩進去有福,是不是?婆過去拉了她上衣,說:男人這多的……來回說:誰沒長肚臍眼?又嘎嘎嘎地笑。大家相互遞眼色,覺得這女人不知道羞恥了。婆就去給老順說,來回讓羊癲瘋傷了腦子,得給治哩。老順說哪有錢去請醫生?吃五穀生百病,不要緊的吧,吃飯都好好的。婆說:不吃飯了才要緊呀?沒錢去請醫生,你也讓善人說說病去。


    老順在當晚把善人請到家裏,善人一進門,來回卻話說個不停,句句爭理,善人就坐在一旁靜聽,一聲也不響。直坐到半夜,善人說:老順,你燒些煎水,她口幹舌燥得喝些水了。自個起身卻走了。老順跟出來說:你咋不說一句話就走了?善人說:不說話也是給她治病麽。老順說:你是說病的,你不說能治病?這我可不給錢也不給你雞蛋吃。善人說:你以為我愛錢愛吃雞蛋呀,收錢吃雞蛋是為了讓病人重視。我明日再來。


    第二天,善人又去了,善人問來回:你昨晚說的是理呢,是道呢?來回說:我說的是理,沒理哪能隨便瞎說呢?善人說:理有四種,有天理,道理,義理和情理,你隻是一味地爭理,哪能不病呢?你若想病好,非認不是才行,要能把爭理的心,改為爭不是,你的病就好啦。來回說:咋個爭不是?善人說:我夜裏講善書,村裏來的人多,你就先來伏在門口,進來一個人,你磕頭認不是說:我有罪啦!譬如老順進來,你就說:我不會當媳婦啦!你老順的本家哥進來,你就說不會當弟媳啦!就是隊長進來,你也要磕頭說:我不會當社員啦!來回說:這話我不說,我有啥罪啦?噎得善人說不下去,起身又走了。


    窯神廟門口,一群人在等著善人,他們已和善人說好,夜裏來聽他說善書,是善人讓他們等著,說會把來回叫來,來回要在門口給大夥磕頭認罪,她如果笑了,引逗得大家也笑了,那就笑,笑能聚神,神足氣壯,如果來回一活動真能渾身流汗,那她的病就好了。沒想,善人灰不遝遝的一個人回來了,大夥就問咋不見叫來來回呢?善人說:提不起!盲人騎馬,夜半臨深淵,她危險著哩!


    正好滿盆和馬勺走過來,馬勺胳膊下夾著個本本,兩人正說話,看見一堆人,不說了。有人就小聲說:肯定是去支書家呀,商量分救濟糧的事。灶火就迎上去說:隊長,去見支書呀?滿盆說:這多的人在幹啥?灶火說:聽善人說善書呀。滿盆就問善人:你講善書?支書讓你講善書?!善人說:沒見支書反對過,那就是默認了。滿盆說:你咋講哩,比開會學習頂用?善人卻歪了頭,笑著說:古爐村幾百口人,你是隊長,你佩服了幾個呢,讓幾個人從心眼裏聽你話呢?滿盆竟一時不知說什麽。善人說:你不教人,天天管人,你可知道,人管人像拍皮球似的,拍得越重,跳得越高,日久成仇,能使人心散哩。灶火說:就是就是,看咱古爐村都成啥樣了!滿盆說:啥樣了?!幹活都奸得很,說誑話一個比一個能,人哄地,地也就哄人哩,現在還在臘月就沒吃的了,知道麥秋二料莊稼沒做好吧?善人說:人有三性啊,一是天性,二是秉性,三是習性,天性純善無惡,秉性純惡無善,習性可善可惡……馬勺就拉了滿盆走,走到山門下,說:你管的那幹啥?滿盆說:提起他們幹活的事,我就生氣。


    滿盆和馬勺一走,婆倒問起善人,那來回的病就沒辦法說了?善人說他沒辦法,讓婆給來回立立筷子試試。婆回來已經是半夜了,真的在家裏給來回立筷子,但筷子老是在水碗裏立不住。狗尿苔在一旁說:她人不在跟前,那筷子能立住嗎?婆說也是的,羊癲瘋我治不了,可你爺在的時候說過一種治迷瞪病的土偏方,迷瞪病和她的病近似,不妨讓她服服。狗尿苔問是啥土偏方,婆說到尿窖子撈些蛆,洗淨了在火瓦上烘幹碾成粉,再尋些龍骨也碾成粉,蛆粉三分之二,龍骨粉三分之一,用熬出的昂嗤魚湯衝服。狗尿苔說:蛆?那咋喝?婆說:治病麽,再難喝也得喝。為了不讓來回知道藥是蛆粉,婆讓狗尿苔弄藥。狗尿苔從尿窖子裏撈了蛆洗淨,婆拿了一頁紙在火上烤熱,然後將蛆放上去烘幹碾了細末,這些倒沒費多少事,而尋龍骨卻忙一天半。龍骨其實並不是龍的骨頭,而是窯場後邊的一條溝裏出的獸骨,這些獸骨石化了又沒完全石化,村裏人都叫它龍骨,誰肚子疼了,就去挖一塊刮粉來喝。狗尿苔和牛鈴到溝裏去挖,終於挖出一塊,刮成粉末和蛆粉攪在一起。狗尿苔說:來回對我恁凶的咱卻給她弄藥?牛鈴說:你洗蛆的時候不要洗淨就好了。但蛆已經碾成粉了,狗尿苔就掏鼻痂子攪在了藥粉裏。


    來回喝過藥後毛病並沒有改變,水皮寫標語,她還是跟著提石灰漿桶。標語寫到支書家的後牆上,她卻拿灰漿刷支書家院門那堵牆,刷到一半,好多人在說:巴結支書啊!她說:就巴結啦又咋的,沒有支書就沒有我!支書聞聲出來,嚴厲訓斥了來回,牆不但沒刷得幹淨,反倒像給老虎畫胡子,肮髒不堪。支書來找婆,說他聽說婆給來回配藥了,那藥怎麽不濟事?狗尿苔在旁邊插話:你給她家分上救濟糧病就好了。支書黑了臉說:這話是你說的,還是聽別人說的?狗尿苔說:我說的。婆就一把推開狗尿苔,說:去去去,這裏有你說的啥話?!支書說:就那點救濟糧,全村人眼睛都盯綠啦,我再壓一壓了評吧。


    婆再一次和老順在家裏立筷子驅鬼。那是舀一碗清水,把三根筷子豎著用水淋著要讓筷子在碗裏站起來,婆嘴裏念念有詞:來回的病撞著鬼嗎,是來回她大?她大你是被水淹死了的,是不是來纏你女子的?如果是你,你就站住。但筷子怎麽也站不住。婆又說:不是你大這鬼是誰?是村裏的死鬼?是牛鈴他大?筷子站不住。是馬勺才死的媽?筷子站不住。婆一連說過五個死鬼,筷子都站不住。老順說:是不是迷糊他媽,迷糊老惦記著來回哩,是不是他媽的鬼?婆就說:是迷糊他媽了你站住。話一落點,筷子竟然就站住了。老順臉色大變,立即罵道:迷糊是壞人,你也是壞鬼!埋你時我還幫著給你墳上添土,你卻來纏我媳婦?!婆說:真是你,你走,你走!你要走了,老順去你墳上燒一刀紙,你要不走,我就砍呀!等了一會兒,筷子還不倒,婆就取了切菜刀,將筷子嘣地砍了一下,筷子跌落在地上,端了碗將水潑在門外台階下。


    目睹了立筷子驅鬼的全過程,狗尿苔也害怕起鬼了,白天去中山坡根,一經過墳堆,就兩眼盯著,呸呸地唾唾沫。婆說過鬼怕唾沫,害怕鬼了就唾唾沫或者摸頭發,一摸頭發,頭發放陽氣,鬼就近不了身。他唾了唾沫又摸了頭發,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頭上放沒放陽氣,但聽得見手一摸頭發就啪啪地響。白天還罷了,一到天黑,他一個人在巷道裏走,老遠看見有人影就懷疑那是不是鬼,身貼在牆上或藏在樹後盯著看,等那人影到跟前了,發現是村裏人,才放了心。剛走幾步又疑惑:這誰誰誰是不是鬼裝扮的呢?就又站住問:你是土根叔?土根袖手縮頭隻管走,回頭說:不是我是誰?狗尿苔說:不是鬼吧?土根說:你才是鬼!狗尿苔說:我以為天黑鬼在巷子裏竄哩。土根說:鬼是吃屎的,常在廁所裏,你進廁所時跺跺腳鬼就跑啦。土根是老實人,他不會說謊,狗尿苔就信了,但他正好憋尿,再也不敢去廁所,撒腿往家裏跑,一進門把門扇撞得哐哐響。婆問:咋啦咋啦?狗尿苔說村裏有鬼哩,婆沒有問看到的鬼是什麽樣兒,反倒立即讓狗尿苔站住不動,從地上捏了一撮土撒在他頭上,說:我給你裝的紙花兒呢?


    狗尿苔的口袋裏從此多裝了幾張紙花兒,婆又讓他給來回了幾張紙花兒。來回好像並不害怕鬼,倒是狗尿苔越發相信這村裏有鬼,看樹,看豬狗雞貓,看天上的鳥,地上的老鼠,石頭,都覺得是村裏死去的人托生的,而再看村裏的人又覺得是死去的樹呀牛呀青蛙老鷹和牛狗豬雞轉上世的。


    狗尿苔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說給了霸槽,霸槽嘴裏噙著釘子掌鞋,就不掌了,把釘子從嘴裏取出來,說:你婆給你灌輸的?狗尿苔說:咋啦?霸槽說:迷信!狗尿苔立即想著啥事都不要牽連到婆,就說:我想的。霸槽說:你碎髁還有這想法,那你看我是啥轉上世的?狗尿苔卻回答不上來了。霸槽是古爐村最俊朗的男人,個頭高大,臉盤棱角分明,皮膚又白,如果不說話不走動,靜靜地坐在那兒,他比洛鎮學校的老師還像老師,可他一走動一說話,卻有一股子(骨泉)氣和邪勁能把人逼住。霸槽睜著眼說:我是啥轉上世的,咹?狗尿苔突然就想到了熊,說:啊白熊轉上世的。霸槽說:咱這兒有狼有狐狸的,哪兒有白熊,你見過白熊?!


    狗尿苔是沒見過白熊,但馬勺他媽以前給他說過白熊的故事,說她小時候南山裏有白熊,熊能站起來走路,而且能笑,所以常變成小夥子出現,許多女人都被俊朗的小夥子所吸引,近來和它說話,結果小夥子抓住女人就笑,笑得沒死沒活,在笑聲中還原了自熊的模樣,就把女人吃了。所以,南山裏的女人一般不敢出門,要上山割漆或拾橡子,就在胳膊上套個竹筒子,一旦被白熊抓住,白熊在大笑的時候,可以胳膊從竹筒子裏退出逃脫。狗尿苔說霸槽是白熊轉上世的,是杏開正癡迷著他,而且馬勺他媽說白熊視力不好,外號叫白瞎子,他霸槽老戴個墨鏡,眼睛也是不好的。


    狗尿苔說:以前有白熊,你就是白熊轉上世的。隻說霸槽要打狗尿苔了,沒想霸槽卻哈哈笑了起來,笑得像刮風,一波一波的。狗尿苔說:白熊就沒死沒活地笑。霸槽說:狗尿苔,把窗台上的鏡拿來!狗尿苔從窗台上取了鏡,霸槽對著鏡照了照,說:馬勺他媽活了多少歲?狗尿苔說:七十多了吧。霸槽彎腰故意使他的腰顯得粗壯,乍著手邁起步子,噢噢地吼了幾下,說:馬勺他媽說她小時候聽說南山裏有白熊,這就是七十多年再沒見過白熊了,白熊是七十多年才能出生的!


    把霸槽認定了是白熊轉上世的,霸槽就從此真地有意學著白熊的模樣,他走路胳膊都是在身後甩,步子再不急促,岔著腿走,原來發問說:咹?現在動不動就低沉地吼:噢?!笑起來頭仰在肩膀上突然嘎嘎嘎地笑,能把人嚇一跳。而狗尿苔也更怯火了霸槽。他越是怯火著霸槽,但霸槽越是對他親熱,竟然有興趣和他給全村人判定誰是啥轉上世的。比如支書老披著衣裳,走路慢騰騰的,沒事就低眉耷眼的,嘴窩著又腮幫子鼓圓,吃東西整個臉都在劇烈地活動,但眼要一睜,嘴要一咧,卻特別厲害,是老虎變的。灶火眼突出,嘴張開是方形,能塞進個拳頭,是蚧蚪子蛤蟆變的。半香腰這麽細,一走就扭,是水蛇變的。麵魚兒圓臉沒胡子,額顱上的皺紋像刀刻出來的是豬變的。馬勺坐沒坐相,總愛窩倦在那兒,別人說起與他無關的事他霜打了一樣蔫,一旦與他有關了,眼睛忽地就睜開,尤其他能和戴花半香杏開她們說話,越說越有精神,而戴花半香杏開和他說過話後都喊叫乏困,那馬勺就是老狐狸變的,他和女人說話就是吸女人氣的。麻子黑的目光遊移不定,聲又破,狼變的。長寬是樹變的吧,噢,應該是核桃樹。老順是老榆木疙瘩變的。迷糊一定是狗變的,瞎狗。水皮呢,水皮也是蛇變的,他這蛇和半香的蛇不一樣,他是草叢裏或牆縫裏鑽著的蛇,衣服華麗,這種蛇按不住它的三寸,能把你纏死,但按住了,提起尾巴一抖,它的骨頭就一節一節碎了,像一條草繩。他娘是雞變的。牛鈴的耳朵被老鼠咬過,老鼠愛啃土豆,但他不是土豆,絕對是個山猴變的。滿盆是牛變的,鼻子大,愛叫喚。天布死強死強的,像驢像牛像狗像狼,也都不像,是四不像。田芽話多,除了吃飯睡覺嘴就沒閑過,是蛤蟆變的,可蛤蟆大肚子,她肚不大呀,啊是麻雀變的。他們每判定一個,就十分得意,而且越想越得意,就張狂得大呼小叫。霸槽說:狗尿苔,那你就真是狗尿苔轉上世的。狗尿苔說:我是老虎。霸槽說:屁,說是老鼠還行。狗尿苔說:我才不是老鼠。霸槽說:老鼠好哩,有人吃的就有老鼠吃的,雖然老鼠上街人人喊打,可五年前鬧地震,頭一天老鼠滿巷道跑,去年州河漲水,河堤上老鼠都上了樹,老鼠精得很。狗尿苔說:老鼠有板牙,我一口碎牙能是老鼠嗎?霸槽想不出狗尿苔是啥轉世了,說:來回是從河裏撈的,又是噘噘嘴,可能是什麽魚變的。狗尿苔心裏咯噔一下,倒害怕霸槽從來回的身世聯想到他的身世,就趕緊說:我啥也不是。霸槽說:你長成這個樣子也實在不容易,那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塊石頭?狗尿苔想了想,石頭也好,守燈恐怕也是石頭,但守燈是廁所裏的石頭吧。他說:那我是隕石!


    為了進一步證實他們的判定,他們在村巷裏走,走過一家,不是霸槽說:牛!就是走過另一家了,狗尿苔說:扒拉食的雞!狗尿苔就問霸槽:你去過省城,省城裏的動物園是不是就這樣?霸槽說:動物園沒咱古爐村豐富。偏西巷裏,鐵栓的二叔蹴在那裏吃飯,碗是老碗,稀米湯裏煮土豆,土豆沒有切,鐵栓二叔夾著土豆往嘴裏送,眼睛就睜得雞蛋大,嚼的時候,左腮上鼓一個包,再是右腮上鼓一個包,後來就到喉嚨,噎住了,拿拳頭捶胸口。霸槽說:慢慢吃,沒人搶的。鐵栓二叔喉嚨上的包終於消失了,笑了笑,低頭喝米湯,喝得連聲響。霸槽說:又一個豬!鐵栓二叔喝幹了碗,嘴唇咂咂著,見霸槽和狗尿苔走遠了,說:是個豬才好哩,豬有口福!


    霸槽卻在巷邊和半香說開話了,半香在用夾杆夾皂角,他們已經判定了她是蛇轉世的,現在,她夾皂角,腰身顯得越發細長,白花花的肚子下那條紅布褲帶狗尿苔都看見了。霸槽說:嫂子,忙哩。半香說:誰是你嫂子,我還沒你大哩,是不是覺得我老了?霸槽說:我把禿子金叫哥哩,當然叫你嫂子,你屬啥的?半香說:屬蛇的。霸槽就給狗尿苔擠眼,又說:屬蛇的?半香說:不信呀,你瞧瞧我這腿。說著提了褲腿,腳脖的皮膚竟像蛇紋一樣。半香說:要皂角不要,給你些皂角?霸槽說:我不要。半香說:我屋裏有一堆爛鞋,我給你,那些鞋底能用。霸槽說:我不要你的破鞋。半香說:你說啥?霸槽說:我不要你的爛鞋底。半香說:那你隻要杏開的?霸槽一拉狗尿苔就走,半香還在說:杏開不就是年輕麽,我年輕時候皮膚比她細,是白裏透紅,煮熟的雞蛋剝了皮兒在胭脂盒裏滾了一下的那種顏色。霸槽,霸槽,你沒事來屋裏坐坐。他們轉過巷子,狗尿苔說:她對你好哩。霸槽說:哪個女的能對我不好?!一抬頭,行運的媽站在前邊的一個漫坡上等什麽人,弓著腰,兩隻手提端在胸前,卻從腕子處就軟軟垂著。狗尿苔覺得那是另一動物,但一時又說不準。


    霸槽說:嬸,等誰哩?


    行運媽說:等行運麽,他去鎮上賣瓷貨了,咋還不見回來?後晌要評救濟糧呀,他不回來?!


    霸槽說:後晌評救濟糧呀,這誰說的?


    行運媽說:滿盆通知的,霸槽,支書讓行運賣瓷貨,偏偏今天去賣瓷貨,會不會是故意要支開行運,不打算給我家評啊?!


    霸槽說:不可能,又不是選幹部哩,幾個人在屋裏捏弄個名單。


    正說話,麻子黑騎著自行車迎麵過來,自行車後座上坐著灶火,麻子黑在教灶火唱秦腔。麻子黑唱:走一步退兩步全當沒走,唱!灶火唱:走一步退兩步全當沒走。麻子黑唱:吃一鬥屙十升屙出了過頭,唱!灶火唱:吃一鬥屙十升屙出了過頭。狗尿苔說:狼和蛤蟆來了!


    麻子黑卻大聲喊:霸槽,霸槽!自行車直衝過來,前輪子幾乎要撞著狗尿苔了,麻子黑還在騎,霸槽順手從地上拾了截爛草繩朝著車輪子一扔,草繩拌住了車鏈子,自行車就倒了。自行車一倒,麻子黑雙腿撐地,還能站著,灶火從後座上滾了下來。狗尿苔很氣憤,但不敢罵麻子黑,就罵灶火:滾得好,滾得好!


    灶火滾蒙了,竟然不動彈,他的姿勢是趴著,雙手分開朝前,雙腿分開朝後。狗尿苔說:蛤蟆,蛤蟆!灶火往起站,但不是翻過身往起站,而是還趴著,往前撲了一下才站起來。霸槽哈哈笑了,說:在後座上又說又唱的,一滾下來就顯原形了?!


    這自行車並不是麻子黑的,是天布的,古爐村隻有天布買了這輛自行車。天布是用紅的綠的塑料條把車子的拱梁,支杆,把手,甚至後座,都纏得嚴嚴實實,古爐村能騎自行車的還有幾人,但天布從不借車給別人,除非支書要到洛鎮公社去開會,他就馱著出村,經過巷道,喳喳喳地響,脆得像杏開家的縫紉機,卻比縫紉機聲還細密,而且,雞見了雞飛,狗見了狗跑,甚至直接從誰家的晾麥的席上碾過,晾麥的人家看見了並不惱,還說:嚇,看這車子!


    霸槽說:天布咋舍得借你車呀?


    麻子黑說:別人不借還不借給我?


    霸槽說:去鎮上領什麽通知了?


    麻子黑說:那倒不是,是派出所李所長捎話讓我去喝酒了。


    霸槽說:喝尿去!


    麻子黑說:我知道你不信!瞧瞧這個!掀了掀衣襟,褲帶上掛著一個手電筒。


    霸槽說:取下來我看看。


    麻子黑這才下了自行車,把手電筒取下來,朝狗尿苔捏,一道光照著睜不開眼。古爐村裏沒有手電筒,洛鎮公社的張書記,還有武幹和李所長來古爐村檢查工作時都在兜裏揣這麽個東西,夜裏在巷道,見誰就照一下,照了豬豬就不動了,照了人人也不動了。霸槽是沒用過手電筒的,他拿過來了,說:人家咋給你手電筒?麻子黑說:他兒子滿月,我送了一背籠紅蘿卜。霸槽把手電筒裝在自己褲兜裏,拉了灶火,往前就走了。麻子黑說:哎……哎!霸槽說:我用幾天!


    麻子黑橫,但霸槽拿著手電筒走了也就走了,麻子黑沒了辦法。狗尿苔嘿嘿地笑。麻子黑說:你碎(骨泉)有啥笑的?狗尿苔說:我笑……笑她哩!他隨機應變往前邊指,對麵巷口這時正站著來回。


    麻子黑隻有欺負狗尿苔,抬腿又躍過了狗尿苔的頭頂,然後騎著自行車走了。


    一片雲是灰的,像布一樣往過拉。啊把天拉黑就好了!但雲布拉到村子上空不拉了,來回在給他招手。


    狗尿苔沒動。來回說:來,我給你說個事!


    狗尿苔揚了一下手,腳底下卻有一隻黃蜂飛起來。這麽冷的天還有黃蜂?


    來回說:我叫你叫不動啊?!


    狗尿苔順著巷道走,他聽到黃蜂在嗡嗡地給來回說著他不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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