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婆的耳朵開始往外流膿。年初婆的耳朵就流過膿,吹了些蛇蛻粉和冰散好了的,沒想又犯了。膿從耳孔裏流出來,拿棉花粘了,又塞了一疙瘩堵住,疼痛使婆並沒有喊出聲,她隻是一口氣一口氣吸著,繼續在燈下剪著樹葉。狗尿苔當然想到了下午看見的紅花蛇,他說:婆,要不要再尋些蛇蛻和冰散?婆說:不用。其實夜裏到哪兒去尋呢?他就看著婆剪,婆剪的是一群動物。


    在古爐村,牛鈴老是稀罕著狗尿苔能聽得懂動物和草木的言語,但牛鈴哪裏知道婆是最能懂得動物和草木的,婆隻是從來不說,也不讓他說。村裏人以為婆是手巧,看著什麽了就能逮住樣子,他們壓根沒注意到,平日婆在村裏,那些饞嘴的貓,卷著尾巴的或拖著尾巴的狗,生產隊那些牛,開合家那隻愛幹淨的奶羊,甚至河裏的紅花魚,昂嗤魚,濕地上的蝸牛和蚯蚓,蝴蝶、蜻蜓以及瓢蟲,就上下飛翻著前後簇擁著她。這些動物草木之所以親近著婆,全是要讓婆逮它們的樣子,再把它們剪下來的。狗尿苔見婆這個晚上剪了這麽多的動物,是讓這些動物攆走他夜裏的噩夢嗎,還是她不停地剪著就減緩了耳朵的疼痛?狗尿苔也就陪著婆,說:剪個豬。婆拿過一張樹葉,剪刀一晃,一個豬頭就先在樹葉的左邊出現了,那是送給了鐵栓家的那頭豬嘛。狗尿苔一看到是送給鐵栓家的那頭豬,心裏就難受了,說:我要鳥,要窯神廟樹上的那種鳥!婆就剪了個勾嘴長尾巴鳥。一片一片剪成的樹葉鋪在了炕上,像是她把紅薯切成片兒曬在了麥苗地裏。而隱隱地有了一種聲音在什麽地方響起,狗尿苔支棱著耳朵,說:婆,誰哭哩?


    婆說:狼叫哩。


    狗尿苔嚇了一跳,說:是不是誰家的狗又裝狼了?


    婆說:是狼,狼進村了。


    狗尿苔看見過後窪地經過的狼群,它們穿著樸素的皮毛,行走時低著頭,似乎還一直微笑。但狼身上有一股煞氣,任何人談起來臉都變了,狗尿苔從窗縫裏往外看,外邊黑得像鍋底,他的身上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婆說:不怕,婆在呢。起身要出去關好院門。婆的腿或許是壓麻了,起身時打了個趔趄,扶著炕沿說:把拐拐給我。婆是今年以來開始拄拐拐了,狗尿苔把拐拐遞給了婆,心想,婆的腿又細又幹,就如同兩根木棍,人老了腿就慢慢地變成木質了嗎?


    婆關好了院門,就把狼聲關在了遠處,婆又剪了兩隻獅子,是村南口那個石獅子的模樣,壓在了枕頭下,狗尿苔就睡著了。


    第二天,老順給人說,夜裏他起來要尿,他家的尿桶壞了,他又嫌冷沒在廁所,站在炕上想從山牆上安的那個小格子窗往外尿,卻模模糊糊看見窗外不遠處的大碾盤上坐著麵魚兒。他就低聲叫:麵魚兒,恁冷的你坐在碾盤上,開石、鎖子又惹你生氣了?麵魚兒不動,他又說:狗日的,把他們拉扯大了就這樣待見你?你到我家來,麵魚兒。麵魚兒站起來了,卻不是麵魚兒,是狼,狼把尾巴揚了揚,慢騰騰地轉身走了。村人便在窯神廟旁邊的籬笆上發現一撮像荒草一樣的毛,天布家的照壁下有了一疙瘩屎,白色的,裏邊有著雞毛和碎骨頭。狼是進村了,但村裏沒有失一頭豬,也沒有失一隻雞,相信狼隻是飽著肚子路過罷了。


    到了中午,狗尿苔提了半籠子土豆去泉裏刮皮,又路過了鐵栓家,想著了那半截尾巴豬,但鐵栓臉黑著就站在院門口,看見了他沒理會他。


    狗尿苔說:叔,咱那豬,豬好著哩?


    鐵栓挑了一下眉毛,說:咱那豬?


    狗尿苔說:狼沒來叼吧?


    鐵栓突然凶起來,說:狼叼了你!


    狗尿苔後悔話說急了,沒說好。唉,如果說:那頭豬到你家後乖呀不乖,昨夜裏你知道狼進村了嗎?鐵栓能發脾氣嗎?他恨自己,想著以後需要他說話了一定要想妥了再說。到了泉裏,杏開也正好在那裏洗衣裳,杏開用草木灰祛垢甲,使勁搓著,又舉了棒槌砸得嘭嘭響。狗尿苔不急,說:洗衣裳呀,我給你打個皂角。杏開說:不打!


    泉在村東頭的土塄下,塄上便是禿子金的家,直對著家門口長著一顆大皂角樹,樹上的皂角還沒摘,一嘟嚕一嘟嚕吊著像吊著無數個蝙蝠。禿子金是逢著下河灣村的集市了摘一籃子皂角去賣的,他家沒養雞,給人誇說:養什麽雞,你們從雞勾子裏掏蛋換鹽哩,我有皂角樹呀!皂角樹是禿子金的錢匣子,他把錢匣子看得緊,不允許任何人摘他家皂角,為這和田芽翻過臉,也和杏開吵過架。


    狗尿苔拿眼睛往塄上看,想著扔上去一個土豆能打下一個皂角,或者有一個皂角正好就掉下來吧。杏開說:不要看!狗尿苔說:看都不許看?杏開說:誌氣些!狗尿苔就不看了,看杏開洗衣服。


    杏開跪在那裏搓衣裳,別的女人跪下來屁股都是三角形,隻有杏開的屁股很圓,兩個奶在衣服裏好像憋得厲害,狗尿苔鼻子裏一股香。狗尿苔說:你身上抹了啥香,恁好聞的。杏開說:自來香!狗尿苔就發現了她脖子上掛著一個小香包,他說:自來香?是霸槽給你的荷包!杏開手撩著水濺狗尿苔的眼,狗尿苔不言語了。杏開卻又問:你看著我。狗尿苔說:眼裏濺水啦。杏開說:把水擦了,看我!狗尿苔揉揉眼,說:臉上長了鼻子眼睛嘴麽。杏開說:再看!狗尿苔說:我又不是鏡子!杏開說:就要你當鏡子!你看我眉毛是不是亂了?杏開的眉毛原先像抹了膠一樣緊密的,中間呈現著一條線,現在毛都散開了,但眉形還是彎彎地向上揚,像蝴蝶的須。狗尿苔說:是散開的。杏開說:能看出來?狗尿苔說:散開了是咋回事?塄沿上有人說:散開了就是開處了!


    杏開和狗尿苔都嚇了一跳,仰頭去看,皂角樹下站著半香。


    杏開臉漲紅了,說:你胡說,胡說啥?


    半香說:哪有啥呀,桃熟了就要摘的,我像你這般大都開懷了,給妹子一個皂角!


    半香扔下來一個皂角,但杏開端起裝衣裳的木盆就走了。還拉著狗尿苔走,狗尿苔隻好也跟著走。走到巷裏,狗尿苔說:啥是開處?杏開說:開你個頭!扔下狗尿苔卻不管了。


    狗尿苔說:你把我拉走的你卻走啦?提著土豆籠子,沒趣地站在那裏。兩隻雞就縮著脖子跑,邊跑邊嘰嘰咕咕,一個說:做啥,做啥,攆我跑?!一個說:公社張書記又來下鄉了,你不跑挨刀呀!狗尿苔回頭往巷中看看,並沒見支書陪著張書記到誰家去,張書記下鄉是騎自行車的,也沒有聽見有什麽鈴聲,但從西頭走來了守燈,守燈好像胖了,背著個背簍。


    狗尿苔說:守燈,你們換包穀也不叫我?!


    守燈不讓狗尿苔翻動他背籠裏的包穀,說:離我遠點,離我遠點!


    狗尿苔抓了一把包穀,包穀黃澄澄的像瑪瑙,丟一顆在嘴裏咬了,又把手裏的扔到背籠,說:我又不搶你!


    守燈說:你婆呢,婆呢。


    狗尿苔說:甭找我婆!


    守燈並沒聽狗尿苔的話,匆匆地往狗尿苔家,而狗尿苔鑽進一個廁所去尿了。村裏人嫌他,自家族裏的杏開嫌他,甚至連這樣一個守燈也嫌他,狗尿苔一肚子的不快活啊,他把一股子尿射出來,直戳戳地將茅坑裏的一窩蛆衝散。當從廁所裏出來,巷道裏已經有了許多人,議論著守燈是換包穀時中了漆毒了。


    八成去換了一次包穀,竟然在南山的謝溝能一斤米換到了二斤包穀,這誘惑了好多人,守燈就讓八成二次進山,領他也去了趟謝溝。謝溝一麵坡上盡是碗口粗的漆樹,謝溝的人在那裏割漆,拿刀在漆樹上斜著拉口子,口子下插一個有槽兒的鐵皮,讓漆汁流下來,然後隔三天去收一次漆,那些樹就渾身都是刀痕。守燈是第一次看到漆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就抱著樹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也就是守燈抱著漆樹哭了一場,漆汁粘在了他身上,他中漆毒了。從謝溝回來的路上,臉上生出一層米粒大的紅疙瘩,等回到村,臉腫成盆子,眼睛都眯成一條線了。


    守燈尋著了婆,婆是能給人擺治病的,比如誰頭疼腦熱了就推額顱,用針挑眉心,誰肩疼了舉不起手,就拔火罐,這些都不起作用了,就在清水碗裏立筷子,驅鬼祛邪。守燈的臉腫成這樣,婆說:這得用柏朵子燎。就在院門口喊狗尿苔,要狗尿苔去墳地裏砍些柏朵來。


    狗尿苔這才知道守燈不是胖了是中漆毒了,跑回家土豆皮一半還沒刮完,當然惹得婆罵了幾句,就拿了鐮去中山根的墳地裏去砍柏朵。他家的墳地裏柏樹高,砍不著,又到牛鈴他大的墳上砍,那柏樹上的一群鳥和天布他大墳上的一群鳥又在吵架。他說:吵(骨泉)呀?打架麽,打麽!但兩群鳥卻沒有打架,反倒全飛過來把屎屙在他的身上。


    狗尿苔用繩捆了一大堆柏朵拉著回來,婆,守燈,還有一夥人都在他家杜仲樹下等著,就在那裏點著了柏朵。濕柏朵冒起一股子黑煙往上長,狗尿苔從沒見過黑煙能長得那麽高,好像從地上到天上立了個柱子。旁邊人說:讓你點火哩,你煨煙熏蚊子呀?!狗尿苔又趴下去用嘴吹,火苗騰地燃起來,把他的眉毛燎了。婆讓守燈繞著火堆轉,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再從火堆上往過跳,說:我咋說你咋說。守燈說:你咋說我咋說。婆說:你是七(漆)!守燈跳了一下,說:你是七(漆)!婆說:我是八!守燈又跳了一下,說:我是八!婆說:自個說!守燈就反複跳著說:你是七,我是八!


    站在火堆邊看熱鬧的有水皮,柏朵冒黑煙的時候,他連聲咳嗽,口罩就在胸前第三顆紐扣那兒掖著,他不戴,隻露個口罩係兒。狗尿苔說:用上口罩了你不戴?動手去拽。水皮說:髒手!旁邊人說:水皮的口罩從來是不戴的,學洛鎮上的人哩,那是斯文!水皮窩了窩眼,他不願意和這些人拌嘴,就走了。他是內八字,走路像貓一樣。


    水皮去的是支書家,支書不在,而支書那在洛鎮農機站工作的兒子回來了,還帶著他的對象。那對象也戴了個口罩,但口罩在衣領那兒半掖半露,水皮便背過身時將自己的口罩從衣服裏往外拉了拉。水皮說:支書爺呢?那兒子說他大陪公社張書記去天布家了。水皮又去了天布家,天布媳婦在廚房裏燒火,煙熏得眼睛直流淚,沒有注意到他,他也就不打招呼,而上房屋的炕上坐著,支書和張書記說話,天布就蹴在台階下殺雞。雞的脖子已經被拔了毛,刀在脖子上割時,雞翅膀卻扇起來,打得天布臉疼,一鬆手,雞跑了,跑在院牆上呱呱地哭。水皮剛要進上屋門,上屋門窗子伸出了支書的頭,笑天布你殺不了個雞!水皮就說:支書爺,支書爺,我給你反映個階級鬥爭新動向!支書說:支書就是支書,爺就是爺,昨是支書爺?!張書記說:什麽新動向?水皮就把守燈在跳火堆時當著許多貧下中農的麵說你是七我是八的事說了一遍。張書記說:貧下中農的是七,地主的是八?支書說:你不是說謊吧?水皮說:我哪裏說謊,他現在還跳著說哩。支書說:去把狗日的給我叫來!水皮應聲要去,支書卻說:讓天布去,你來殺雞。水皮說:我不敢殺。支書說:殺去!水皮嘴裏咕咕地喚雞,雞偏不下牆頭。他從屋裏抓了些包穀逗引雞,雞就下來了。他一下子撲過去按住,把雞的兩個翅膀往後一提,雞就不動彈了。雞看著他,他看著雞,人眼和雞眼就對著看了很久。支書就說:你拿過來,拿過來!水皮把雞給了支書,支書就站在窗裏的炕上,對著雞頭,揚手啪啪地扇了兩下,雞眼睛一閉就昏過去了。水皮說:這下我能殺了,讓我殺!他把雞又拿過來,用手就扭,雞頭扭下來了,雞身子掉在地上。沒了頭的雞竟然還能跑,彈著步子跑到了梨樹下,碰了一下,倒地死了。


    張書記:你小夥叫啥?


    水皮說:我叫水皮。


    支書說:去吧,去吧,沒你的事啦。


    水皮就走了,走到院門口,回頭還要看看張書記,但窗子已經關了,沒看上。


    不久,天布就回來了,他告訴支書和張書記,巷子裏已沒了人,是燒了堆柏朵火,他問了看見跳火堆的人都說是說了那話,可那話是驅漆毒的老話,沒啥事。支書就對張書記說:我說麽,古爐村會有啥事,狗日的水皮嘴裏沒個實話。然後給天布說:你去燉雞吧,如果雞肚子裏有軟蛋,一定給張書記單另炒一盤。張書記說:一塊吃,一塊吃。


    其實,天布趕到杜仲樹下,守燈還在那裏跳著火,天布上去就把火踏滅了。婆問咋回事,天布說了水皮匯報的話,婆哦哦著轉身就走,眾人也哄地散了。但守燈沒走,他還站在那裏等水皮。


    水皮並沒有再去杜仲樹下,他回到了家裏,他娘讓幫著拽展洗過的被單,一人拉著一頭,一鬆一緊,被單子嘭嘭地響。他娘說:甭太用勁。水皮說:我見著公社張書記了。他娘說:你見到張書記啦?水皮說:張書記耳朵四指長哩。他娘說:當官的都是長耳朵。近來看水皮的耳朵,用手往長裏拉了拉。狗尿苔和牛鈴抱著未燒完的柏朵過來,剛要說話,守燈也走來了。


    水皮娘說:哎呀,守燈,臉胖成這樣?


    守燈說:吃的來。


    水皮娘說:吃啥了?


    守燈說:吃氣啦!


    水皮說:他是中了漆毒了。


    守燈給水皮勾手,水皮就走過去,守燈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水皮,把自己的臉在水皮的臉上蹭。水皮掙紮,但掙紮不開。守燈的臉在水皮的左臉上蹭了右臉上又蹭,然後一推手,水皮坐在了地上。水皮娘就罵守燈:你中了漆毒了還讓水皮也中,你狗日的咋這瞎呢?守燈說:我是階級敵人我不瞎?!水皮從地上爬起來,但他沒有守燈個子高,他不敢動手,跑回屋裏拿鏡子看臉。水皮娘撲近去抓守燈的頭發,一抓一把,像撕下來的草,守燈也要扯水皮娘的臉,已經扯上了,臉皮拉得很長,但臉皮沒揭下來。狗尿苔和牛鈴趕緊拉架,他們抱住了水皮娘,守燈就走了。水皮娘說:有這種拉架的嗎,你們抱住我為啥不抱住他?狗尿苔說:隊裏來驗尿水,驗到你家了。


    狗尿苔和牛鈴過來時,是看見滿盆灶火幾個人在挨家挨戶驗尿水,順口說了,沒想滿盆他們竟也正好來了。


    各家尿窖子裏的尿水,生產隊定期要驗等級,一等的一擔折合二分工,二等的一擔折合一分工,三等的一擔折合半分工。驗過了就派人來擔去攪和從各家收繳的豬圈糞。滿盆和灶火他們一來,水皮娘不鬧了,端著煙匣子讓滿盆灶火吃,並催著狗尿苔:拿火繩呀,你那火繩呢?!


    狗尿苔的腰裏是纏著一條火繩,取出來了,又從棉襖裏邊的口袋裏摸出一個火柴盒,火柴盒裏僅有三根火柴,又舍不得用,讓水皮娘用她家的火柴來點。水皮娘說:你火柴有哩麽。狗尿苔就取出一根,為了能保險劃著,將火柴棒塞進耳朵裏暖暖,然後在磷片上猛地一擦,一朵小小的火花就開了。他引燃了火繩。但是,滿盆和灶火沒有吃水皮家的煙,他們用棍子攪動著尿窖子,看尿水的顏色,聞尿水的氣味,末了,沒有驗上水皮家的尿水。水皮娘翻臉了,說:這是為啥?滿盆說:你在尿窖子裏加水太多。水皮娘說:驗不上一等還驗不上二等?滿盆說:二等也驗不上!


    他們一拌嘴,狗尿苔不便插話,他看見水皮家的窗台上有一團幹包穀纓子,就過去拿了。水皮娘一回頭,叫道:你幹啥?狗尿苔說:你沒用麽,我拿著辮火繩呀。水皮娘說:沒用那也是我的,放好!狗尿苔乖乖把包穀纓子又放下。水皮娘再和滿盆糾纏,滿盆說:你拍著心口說,加水了沒?水皮娘說:誰家尿窖子裏是幹屎稠尿呀?我加了,把涮鍋水倒在了裏邊。滿盆說:你一次涮鍋用幾擔水,尿水就這麽清?水皮娘說:人吃的啥喝的啥,尿水能不清?!滿盆不和她說了,對灶火說:走!


    狗尿苔已經把火繩捏滅了,又幫著把驗尿的長把尿勺拿了走。


    水皮娘一把將狗尿苔推開,說:你摻和啥?


    狗尿苔說:你在尿窖子裏摻水!


    水皮娘說:我摻水你看見了?


    狗尿苔說:我就是看見了,昨晚上你擔水往尿窖子裏倒哩,倒了六七擔。


    水皮娘說:你看見算個屁,你有證據?


    狗尿苔噎住了,卻說:牆頭上站著葫蘆家的貓哩,不信問貓去!


    狗尿苔說貓也看見,連滿盆都笑了,灶火一撥胳膊,說:去去去,哪兒有太陽到哪兒曬暖暖去!他們就順著巷子走了。水皮娘氣得吭哧吭哧站在那兒,勾了指頭,說:狗尿苔,你過來,過來!狗尿苔知道水皮娘要拿他出氣了,就往水皮娘麵前走,走到麵前三尺遠了,卻哧溜一聲拐腳就跑,一下子跑到三道巷口的老榆樹下。


    狗尿苔跑起來胳膊腿短,搖得生歡,就像一隻蜜蜂嗡嗡地扇翅膀,卻飛得不快。但他覺得胳膊腿那麽擺動著,如果是在水裏,水會起著浪花,這空氣應該像水一樣吧,是看不見的水,那麽就會起風,風要把老榆樹的葉子要搖起來。可是,老榆樹的葉子沒有搖。沒風,用手扇了扇,還是沒風,一隻旱蝸牛悄悄地在旁邊的牆上爬。巷子的上空被榆樹枝子交叉錯落地罩著,太陽裂了縫,好像要散開呀。狗尿苔才想著要罵一罵水皮娘,他知道一罵,三道巷的家家院牆都是破瓦盆廢匣缽砌的,那回聲就特別大,使很多人在他們家裏也能聽到水皮娘在尿窖子裏加水的事,而誰家又沒有在尿窖子裏或多或少地加水呢?他突然覺得沒意思,不罵了,隻努了個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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