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裏,在巷道,以及窯場,泉邊,樹叢,甚或在人和狗的身上,狗尿苔會突然地聞到那種氣味,一說出來,所有人總是不能相信。這碎(骨泉),你還有什麽謊要說呢?他們拿指頭在他的額顱上彈泡兒,(口邦)(口邦)(口邦),像要敲爛著一個葫蘆瓢。就連得稱,多蔫的一個人,在隊部的桌子上記工分的時候,聽見狗尿苔在問歡喜:歡喜爺,你聞到啥了嗎?歡喜在給牛拌料,一臉的疑惑,得稱就把狗尿苔叫來,說:你又聞到什麽氣味啦?狗尿苔說:聞到啦。得稱把手放在自己的屁股下,努一個屁,又極快地把手捂在狗尿苔的鼻子上,說:你聞聞這是啥氣味?!


    狗尿苔覺得很委屈,因為他真的能聞到那種氣味。而且令他也吃驚的是,他經過麻子黑的門口時聞到了那種氣味,不久麻子黑的娘就死了,在河堤的蘆葦園裏聞到了那種氣味,五天後州河裏發了大水。還有,在土根家後院聞到了一次,土根家的一隻雞讓黃鼠狼子叼了,在麵魚兒的身上聞到了一次,麵魚兒的兩個兒子開石和鎖子紅脖子漲臉打了一架。牛鈴把這些事給人散布,牛鈴相信著狗尿苔的奇怪,卻纏著狗尿苔說:你聞聞,你聞聞哪兒有藏糧的老鼠洞?牛鈴去年曾在村南口的土塄上發現過一個老鼠洞,扒開來裏邊竟藏著半升包穀,後來到處去土塄上挖,卻再沒挖到過。狗尿苔說:這我聞不來,我能聞出來我也不告訴你。牛鈴說:哼,那我也不給你吃柿餅。牛鈴的口袋裏裝著兩塊柿餅,原本有一塊要給狗尿苔的,現在不給了。狗尿苔就去奪,兩人在巷道裏瘋了一般,竟然一個滿懷,把從巷口出來的支書撞坐在地上,袖筒裏的旱煙袋都摔了出來。牛鈴趕緊叫爺,狗尿苔也說:爺,支書爺,我不是故意的。


    支書卻笑了,說:知道你也不敢故意的,把你的鼻子撞疼了?


    狗尿苔的鼻子撞在了支書褲帶上的那串鑰匙上,紅得像抹了辣子水。


    牛鈴說:哎呀,這下狗尿苔聞不出氣味了!


    支書說:啥氣味不氣味的,不準胡說。


    牛鈴說:狗尿苔真的能聞到一種氣味哩,他一聞到了,村裏就出些怪事。支書一下子嚴肅起來,他說:狗尿苔,你出身不好,你別散布謠言啊,乖乖的,別給我惹事!


    狗尿苔再不敢對人說他聞到了那種氣味,但他還是時不時聞到了,就去給樹說,他覺得樹牢靠,樹長在什麽地方了就永遠長在那兒,不像雲,總跟著風跑。他說:這是咋回事?樹嘩嘩嘩地搖葉子,像鬼拍手。他也問到豬,他喜歡豬勝過了喜歡雞和狗,豬大多的時候是沉默的,慢悠慢悠地走。但豬聽了他的問話,豬仍是一聲不吭,額頭上挽起的皺紋像一堆繩索。狗尿苔隻能悄悄地給婆說,婆就害怕了,她再一次檢查著狗尿苔的鼻子,鼻子好好的呀,牛鈴一天到黑鼻孔裏都流著鼻涕,而狗尿苔的鼻孔裏幹幹淨淨,這到底是怎樣個鼻子啊!她說:是天冷的緣故吧,冬季一過或許就好了。婆是這麽說著,但婆也就從那時起,剪了紙花兒不再往窗子上貼,也不再往擺在櫃蓋上的米麵罐兒上貼,而剪了更多的紙花兒要壓在狗尿苔的枕頭下,裝在狗尿苔懷裏的兜兜裏。她覺得那些花木開得豔了,那是花木顯魂,人聰明精幹了那是人精,就是那些天上飛的鳥,地上跑的豬狗牛貓,它們也都是有神附體的,她便剪下這些東西的形來,嘴裏念念叨叨,要它們來保護自己的孫子。


    狗尿苔依然還是不經意間就聞到了那種氣味,他不能說,全憋在肚裏,人就瓷了許多。村裏人看見他動不動就站在那裏發呆了,或是在長長的巷道裏,某一個牆頭後,他膽膽怯怯地窺視著什麽,見有人來,又縮頭走開了。狗尿苔走開還是不走開,其實沒有人在乎,這就像巷道裏走著一隻貓,或者是風刮著來了樹葉和柴草。隻是碰上霸槽了,霸槽就揪他的招風耳,說:咋不歡實了?


    狗尿苔讓霸槽揪他的耳朵,揪著不疼,他說:我出身不好。


    霸槽說:出身不好你還不歡實?歡實了給大家跑個小腳路……


    狗尿苔說:我一直跑小腳路的。


    霸槽說:要跑。最近又聞到那種氣味嗎?


    狗尿苔說:這十幾天沒有。


    霸槽說:沒有,古爐村快把人憋死啦,怎麽就沒了氣味?


    狗尿苔說:真的沒有。


    霸槽似乎很失望,伸手把牆角的一個蜘蛛網扯破了,那個網上坐著一隻蜘蛛,蜘蛛背上的圖案像個鬼臉,剛才狗尿苔還在琢磨,從來都沒見過這種蜘蛛呀,霸槽就把蜘蛛的一條長腿拔下來,又把另一條長腿也拔下來,蜘蛛在發出噝噝的響聲。狗尿苔便不忍心看了,他身子往上跳了一下。


    霸槽是古爐村最俊朗的男人,高個子,寬肩膀,幹淨的臉上眼明齒白,但狗尿苔不願意霸槽這麽拔蜘蛛的腿。他跳了一下,想去把霸槽額顱上的一撮頭發撥開去,這樣可以阻止拔蜘蛛腿,可霸槽的個子高,他跳了一下也沒有撥到那撮頭發。


    霸槽說:你幹啥哩?


    狗尿苔說:你頭發把眼睛擋住了。


    霸槽把蜘蛛放開了,理好了頭發,卻久久地看著狗尿苔,說:你告訴我,怎麽你就能聞到那種氣味,聞到那種氣味了你有啥感覺?


    狗尿苔說:我感覺我爹就來了。


    霸槽說:你爹?你知道你爹?!


    狗尿苔說:不知道。


    霸槽說:我也不知道。聽說蠶婆去鎮上趕集,趕集回來就抱回了你,是別人在鎮上把你送給了蠶婆的還是蠶婆在回來的路上撿到的,我不知道。


    就是霸槽說了這一段話,狗尿苔更加喜歡了霸槽,霸槽還關心他,因為村子裏的人從來沒給他說過這種話,連婆也說他是從河裏用笊籬撈的,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隻有霸槽說出他是婆抱來的。


    狗尿苔常常要想到爺爺,在批鬥婆的會上,他們說爺爺在台灣,是國民黨軍官,但台灣在哪兒,國民黨軍官又是什麽,他無法想象出爺爺長著的模樣。他也想到父母,父母應該是誰呢,州河上下,他去過洛鎮,也去過下河灣村和東川村,洛鎮上的人和下河灣村東川村的人差不多的,那自己的父母會是哪種人呢?狗尿苔偶然有過一個想法,自己的父親千萬不要像守燈那樣,守燈出身不好,長得那麽又高又瘦,他不喜歡,他希望如果像霸槽那樣就好了,至於母親呢,像著誰好呢,不要像麵魚兒老婆那樣囉嗦,也不要像禿子金媳婦那樣說話占地方,天布的媳婦性子好,但是爛眼子,應該是像戴花,他覺得戴花長得細皮嫩肉,又總是笑嗬嗬的。


    狗尿苔從此愛去找霸槽,但霸槽的脾氣他摸不透,有時見了他,揪著他的耳朵誇他的耳朵軟得像棉花,又說又笑,有時卻燥了,不讓他廝跟。他看見霸槽在收拾著釘鞋的箱子,他說:你真的要去釘鞋嗎?霸槽說:不釘鞋誰給我零花錢呀?他說:是去住那小木屋?霸槽說:那蓋小木屋幹啥?他說:那我跟你去。霸槽說:你是我尾巴呀?他說:我給你跑小腳路。霸槽扛了釘鞋箱子到公路邊的小木屋去,他就不遠不近地廝跟,直到霸槽拾起一個土疙瘩砸在他腳前,土疙瘩開了一朵花,他仍不走。霸槽說:熱蘿卜粘在狗牙上甩不掉了?!他說:我就要粘你。霸槽這才笑了,說:好好好,那你尋火去!


    古爐村的男人都吃煙,霸槽也吃煙,別人吃煙都用旱煙鍋,霸槽是用紙搓煙卷兒。霸槽讓他去尋火,他卻不樂意去。他不樂意去是因為他要跟霸槽去小木屋呀,如果回家去取火柴,婆肯定又不讓他出去瘋跑了,而且,他家的火柴他不願意拿出來。但是,霸槽問他為啥不樂意去尋火,他沒有說真正的原因,他說:跑別的小腳路可以,尋火我不去。霸槽說:我的話你不聽?!他賴著說:你在村裏誰的話都不聽,我學你呀!霸槽說:你得聽我的!我告訴你,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貧下中農,誰也不能把我怎麽樣,你出身不好,你就得順聽順說。讓你去尋火,是指教你哩,以後出門除了給人跑個小腳路,你應該隨身帶上火,誰要吃煙了你就把火遞上,他誰再見不得你也沒話說你了。


    狗尿苔卻說:我是專門給人拿火的?!


    霸槽看著狗尿苔的神情,一下子燥了,罵道:你毬不懂!


    霸槽罵狗尿苔,狗尿苔又不敢了吭聲,霸槽給他講,出門帶火有啥丟人的,你個國民黨軍官的殘渣餘孽,是個蒼蠅還嫌廁所裏不衛生?何況這隻是讓你出門帶火。你知道嗎,最早最早的時候,火對人很要緊,原始部落,你不曉得啥是原始部落,就是開始有人的那陣起,原始部落裏是派重要的人才去守火的。


    狗尿苔說:我能在古爐村裏重要?


    這讓狗尿苔十分得意了,他覺得霸槽就是和別人不一樣,這個建議好。第二天起,他出門就開始了帶火柴,不管在村巷中,還是在地裏幹活,哪裏人多他便到哪裏去,觀察著誰可能要吃煙,每每誰剛在煙袋鍋上裝煙末,他就去把火點上了。以至後來,大家出門都不帶火,想吃煙了,喊:狗尿苔,火呢?!狗尿苔隨叫隨到,甚至別人還沒有吃煙的意思,他要說:咋都不吃煙呢?但是,火柴在懷裏揣久了,火柴盒子常常就爛了,擦火的磷麵也磨掉了磷,怎麽擦也擦不著。再後來,他竟然掌握了技巧,壓根不用鱗片了,隻將火柴棒塞到耳朵裏暖一暖,再取出來,在牆上,甚至鞋底,猛地那麽一劃,火柴就著起來。別人要問這是啥竅道兒,他不肯教,雙手摭著火焰,火焰像青蛙的小心髒,撲閃撲閃去送到需要火的人麵前。再再往後,他又不把火柴裝在身上了,覺得火柴是婆掏錢買的,不能太浪費,他就在家裏搓火繩,出門把點著的火繩帶上。火繩是用包穀纓子搓的,狗尿苔一有空便搓自家的包穀纓子,自家的包穀纓子搓完了,又去別人家討要,搓出的火繩就一條一條垂吊在簷牆的木橛子上。


    狗尿苔的人緣慢慢能好些,霸槽卻越來越脾性怪起來。自從在公路邊蓋了小木屋釘鞋補胎,手裏一有幾個小錢,就去開合家的代銷店裏買酒喝,喝得頭重腳輕了,把石子往蓮菜池子丟,給狗尿苔說他要讓石子在水裏長出尾巴。石子怎麽能在水裏長出尾巴呢?狗尿苔當然不信。石子在水裏沒有長出尾巴,卻把一隻青蛙驚得跳了出來。霸槽又說貓頭鷹是天上的神,青蛙是地上的神。狗尿苔說:那是為什麽呢?霸槽說:你知道女媧嗎?狗尿苔說:不知道。霸槽說:你肯定不知道,也不知道啥是神話,神話裏說天上有了窟窿了天上漏水……狗尿苔說:啊下雨是天有了窟窿?霸槽說:女媧是用石頭補天哩,女媧就是青蛙托生的。狗尿苔說:青蛙能蹦到天上去?霸槽說:我說話時你不要插嘴行不行?!你看見過水裏的魚能在旱地裏蹦嗎,青蛙是蝌蚪的時候它在水裏遊,變成青蛙了又能在旱地裏蹦。狗尿苔覺得這話有道理。霸槽卻說:我可能也是青蛙變的。狗尿苔又不信了,說:你怎麽能是青蛙變的,青蛙嘴大肚大,灶火才是青蛙變的。灶火正好走過來,說:說哈哩說啥哩,我見不得誰背後嚼舌根!狗尿苔說:灶火叔,霸槽哥說青蛙是神,他就是青蛙變的。灶火說:他說他是朱大櫃你就以為他是朱大櫃啦?!霸槽說:朱大櫃算個屁!狗尿苔驚得目瞪口呆了,朱大櫃是古爐村的支書,霸槽敢說朱大櫃算個屁?灶火說:好麽霸槽,咱村裏馬勺是見誰都服,你是見誰都不服!霸槽說:那又咋啦?灶火說:不咋。牛路愛拾糞,整天謀著全村的糞都讓他一個人拾,你現在釘鞋哩,我也盼著古爐人的鞋都讓你釘!霸槽說:你以為我往後就是釘鞋的?狗尿苔說:還補輪胎哩。霸槽扯了一下狗尿苔耳朵,說:灶火你過來,過來。他開始解褲帶,從褲襠裏往外掏東西,說:你瞧瞧我這上邊長了個啥?灶火說:不就是個痣麽。霸槽說:你毬上有?你見過誰毬上有?灶火說:自命不凡啊!冷笑著走了。


    霸槽越是自命不凡,村人越是非議,他也懶得合群,隻是到小木屋去的時候,或者從小木屋回來,經過杏開家院門前,就坐在斜對麵的那個碌碡上吃煙。杏開家院門外貼著院牆是棵榆樹,樹上掛著一個鍾,杏開他爹是隊長,一天三晌要打開工鍾。他一坐在碌碡牆上吃煙,院門有時開了,走出來杏開,有時院門開了走出來是杏開他爹滿盆,滿盆說:你坐在這兒幹啥哩?霸槽說:我看樹上鍾哩。滿盆說:鍾有啥看的?霸槽說:我看鍾聲咋樣升在半空。滿盆說:你釘了這麽久的鞋咋還不給生產隊交提成錢?一說提成,霸槽起身就走了,滿盆要罵一句:啥貨嗎?!


    牛鈴給狗尿苔說過,說不要老跟著霸槽,霸槽的口碑不好,狗尿苔扳著指頭給牛鈴說:你數數,村裏對我好的還隻有霸槽麽。狗尿苔沒說出的理由還有:霸槽是貧下中農,人又長得體麵。王善人曾經說過,你見了有些人,莫名其妙地,覺得親切,那人前世就是你的親戚朋友,你見了有些人,卻莫名其妙地討厭,那人前世就是你的仇人。狗尿苔就想著他和霸槽前世一定有著什麽緣由。他提了一籠子蘿卜到泉裏去洗,霸槽拉著自家的那頭黑狗也要到泉裏去,兩人經過泉的塄畔上的禿子金家。禿子金的媳婦半香燒了水在院裏洗頭,院門也不掩,說:霸槽幹啥呀?霸槽說:去泉裏把狗往白著洗呀。半香說:人都說你怪,真的怪呀,黑狗能洗白?霸槽說:為啥就洗不白?禿子金呢?半香說:他去南山換包穀去了,今兒回來,我得洗洗頭發。霸槽小聲給狗尿苔說:他回來要日x哩,又不是日頭發!狗尿苔嗤嗤笑,替霸槽拉了狗,兩人就走。半香說:走啦?你也不看一下我這頭發長呢還是杏開的頭發長?霸槽說:頭發長見識短!半香說:哼,你就隻知道個杏開!


    到了泉邊,狗尿苔說:她說你和杏開那話,你咋不吭聲?


    霸槽說:吭啥呀?


    狗尿苔說:她給你和杏開瞎名聲哩!


    霸槽說:那瞎啥名聲?


    這怎麽不是瞎名聲呢?狗尿苔覺得霸槽默認半香的話是故意要張揚哩,他霸槽不顧了臉麵,杏開還要名聲哩。


    狗尿苔說:杏開把我叫叔哩!


    霸槽說:叫你叔著又咋?


    狗尿苔說:你帶累誰都行,你不能帶累杏開!


    霸槽回過頭來,說:你管我?你也管我?!一下子把狗按到了泉裏,狗的尾巴還翹在泉沿上,水麵上咕嘟咕嘟冒泡。狗尿苔嚇住了,不敢吭聲。霸槽把狗提上來了,聲音卻平靜了,說:我燥著時候不讓你多嘴你就不要多嘴,你給它洗吧。


    狗尿苔知道黑狗洗不成白狗,但他還是給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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