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吳清樸端來一沙鍋雞翅,又提了一條剖好的魚,一包四川特製的酸菜,讓做酸菜魚吃,虞白就詢問飯店生意,吳清樸說生意還好,連著接待過了幾批來旅遊的洋人。虞白說:“還行,掙起美元了!”吳清樸說:“那導遊認識夜郎,夜郎推薦來的,我還尋思著給導遊提成了也該給夜郎也提些成的。”虞白說:“你給他提成他倒不肯收的,他隻要到飯店去,你好好招待他就是了。”吳清樸說:“我也對他說過,有什麽朋友來,就領來我替你招呼了,可他見外,從未領過人來吃飯,好些日子連他影兒也不見了。”虞白說:“他要來了,你把這鑰匙給他。”就從脖子上取了那枚鑰匙。


    吳清樸說:“這鑰匙他不是送你了嗎?”虞白醒悟到鑰匙的事吳清樸是知道的,一陣慌,忙改口道:“他捎過話來,說寬哥的一個外地朋友想看看這鑰匙的,你交給他就是了。”


    吳清樸把鑰匙帶回飯店,兩日裏仍未見到夜郎。鄒家的老大和老二因當時分財產的事來店裏尋事,吵鬧這飯店原是鄒雲開的,而鄒雲不在,全成了外姓人,得讓吳清樸退出一部分錢財的。吳清樸當然不肯,去找過劉逸山,劉逸山卻和陸天膺去外地旅遊未歸,又托五順去南門口卦攤上測字,寫個“公”字,推斷為:公乃一言成訟,且公字末筆為玄武之形,主小人刁唆,將見官司。


    吳清樸就惶惶起來,不敢多離開飯店,把鑰匙交給了小李,讓小李夜裏回保吉巷了轉給夜郎。


    夜郎其實一直在等著丁琳來反饋消息,卻等不來,戲班就發生了一樁重大的事情,再也無暇去顧及了。戲班組建以來,演出活動是沒有斷過,錢也賺了一些,但南丁山畢竟在管理上不善謀略,惹惱了一些人,自在巴圖鎮演出後,也是寧洪祥在挖牆腳,小陸和小吳就因紅包的事與他慪氣吵鬧,不辭而別。小陸、小吳一走,人心開始渙散,南丁山要加緊演出多掙錢來維持戲班,就想出了一個名利雙收的招兒來,即:扶貧義演。先是初夏,市圖書館將一批多餘的書捐贈給西京北三縣貧困區的學校,又以此倡議發動了幾家出版社贈書。這宗事先後宣傳了個把月,廣播、電視、報紙上官長興出盡了風頭。南丁山遇到困境,就有意要效仿,提出戲班義演的事,可心裏總不踏實,夜郎就說:“他宮長興能搞假的,買政治資本,咱為啥不掙錢?!”就同民俗館和石牌巷的古鑼鼓社聯合了要扶貧義演,遂設立了辦公室,以此號召捐款贈物。而戲班去幾個郊縣聯係了,果然處處歡迎,包吃包住,夜郎便隨戲班先去了東勝縣。臨出發前幾個小時去保吉巷住處取換洗衣裳,正好遇見小李,小李就交給了那把鑰匙,夜郎“呃”了一聲,當下麵如土布袋摔過一般。去東勝縣演了三天,又轉到黃義縣,夜郎就病了,整日迷迷怔怔,約了三人去縣城南關外河裏釣魚。河灘上蘆葦成片,蟬鳴聲聲,遠近沒有人影,隻在三五株柳樹下的渡口橫著一隻小舟。四個人跳上舟安竿釣了一個時辰,太陽就曬得脖臉冒油,夜郎獨自爬上岸,去一叢蘆葦裏撒尿。先還是要惡作劇,撒尿書寫一行字的,突然一頭栽下去。在舟上的三人聽見響聲,問怎麽啦,連喊數聲不見回應,過去看了,夜郎的屁股撅著,頭卻像犁鏵一樣往沙裏戳。三人嚇了一跳,忙過去拉起他,人已昏迷不醒,鼻裏嘴裏已經滿是沙了,就叫道:“這是中了迷糊鬼了!”忙用指甲去掐人中,折了桃木條在背上抽打。夜郎醒過來,麵色灰白,大汗淋漓,第一句話卻說道:


    “我想吃肉!”三人又氣又笑,說:“人都快沒救了,還隻知道個吃?!”但還是將他背了,飛也似的到縣城南關一家飯店,買了盤帶把肘子讓他吃。夜郎競一口氣吃了一半,也不用筷子,也不讓旁人,嘴角兩股油水往下流。飯店裏飼養的那條狗一眼一眼看著那根骨頭,他就是啃來啃去不肯丟。三人中有一個就是再生人的小兒子黃長禮,瞧著夜郎的吃相難看,便突然想到夜郎原先並不吃葷的,怎麽現在這般吃肉?他是經過再生人的事的,心下疑惑,小聲對另外兩人說夜郎莫非是饕餮附體?說得那兩人也害怕起來,當下奪了筷子。夜郎說不吃也就不吃了,卻精疲力竭,連腦袋也懶得舉起。回到戲班,黃長禮把經過告知南丁山,南丁山詢問夜郎在河灘的事,夜郎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體。眾人自不敢與夜郎相處,隻有黃長禮來陪他。過了兩天,南丁山瞧他這副模樣,就讓黃長禮送回西京,為了有個照應,直接將人交付給寬哥。


    寬哥領著夜郎去了一次醫院,醫院診斷卻是沒有什麽病的,但人依舊發癡。奇怪的是喜吃肉食,一旦談論起社會上的事,便異常亢奮,言語過激,粗話滿口。寬哥不明白他的心態已經平和了那麽長時間,怎麽又退回到以前的境地,免不了又指責他。夜郎以前但凡被指責,心服與不服,口上是不大爭辯的,現在卻寬哥說東,他說西,寬哥躁了,他比寬哥還要躁。寬哥就去找了顏銘來,暗中叮嚀顏銘去時裝團請了假,好好陪陪夜郎,說:“他如果真有了什麽病,那也就是偏執病,這隻有你們女人慢慢來調整了。”顏銘說:“寬哥這麽說,女人是藥方子了?”寬哥說:“現在不興了思想工作,我也不會作思想工作,但我知道,人病了要吃啥補啥,核桃仁補腦,豬肝補人肝,夜郎這病是心理上毛病,一個大男人,到結婚的年齡不結婚,陽得不到陰,就要犯問題了。——這你不必介意,我早就說你們該結婚了,你們誰也不聽我的話,缺女人就得吃女人嘛!”顏銘臉刷地通紅。寬哥說:“我也不多說了,他人在我這兒到底效果不好,你接到祝老那兒去住,事情或許會好些——我意思你明白了嗎?”顏銘點了頭,眼卻羞得不敢看寬哥。當天晚上就勸說夜郎搬住到了祝一鶴的家裏。


    夜郎並不想在祝一鶴家住,但住回保吉巷,一是怕見到五順、小李,二是怕戲班在外縣,自己沒有事,獨自在房裏不知會難受成什麽樣兒。與虞白矛盾後,盼望著虞白會來說明情況的,而期望過高了,失望太大,連那枚鑰匙也被退回來,回想她當初討要鑰匙時是多麽迫切,如今竟讓別人退回來,是虞白把他從心裏要完完全全地抹去了:到這個時候,夜郎為自個的多情而羞恥得臉麵發燙,明白了自己畢竟是一個無權無勢無錢無職甚至也無才無貌的社會上浪蕩的閑人,原本是不該與虞白有非分之想的。人到底是和物一樣地要類分,自己是和顏銘屬於一類的,雖然自己對顏銘三心二意過,顏銘還在愛他,在這個時候也並未嫌棄他,玉女就要住在天庭,土地爺就得呆在地上,神該歸其位的。夜郎就這樣同意了在祝一鶴家住一段時間。


    夜郎住在了祝一鶴家,顏銘又因為請了假,阿蟬就趁機提出她來城裏這麽久了,還沒有去西京周圍的名勝點看看的——想出外玩幾‘天。阿蟬一走,顏銘是睡在臥室的,夜郎睡在客廳的沙發上。第一天夜裏,顏銘是把臥室的門插了,卻一夜沒睡好,聽見門響了幾次,以為是夜郎來敲她的門,迷糊中坐起,沒有了什麽響動,就認作是夜郎去廁所了吧,倒笑自己的可恥。重新睡下,競怎麽也睡不著了,渾身火燒火燎的,覺得屄裏這兒癢那兒癢,卻也不好意思開了門去客廳。赤了腳悄悄下來,輕輕抽開門插,想夜郎若是有那個膽兒,他要敢進來,她也就敢接待了他的。但夜郎沒有進來。翌日她早起,夜郎睡在沙發上還未起,嘴角流著涎水。靠著廚房門看了他一會兒,卻想:夜郎乃是賊膽兒大的人,怎麽就會一夜老實?涎水流得那麽多,看來睡得死沉,是壓根兒就沒有了那種衝動麽?怎麽沒有衝動,心裏淡漠了我嗎?好長時間裏,夜郎是沒來找我了,那一夜在保吉巷碰著的兩個女子,會是夜郎的什麽人呢?顏銘想得心亂起來,已經走到沙發旁了,要叫醒他來問問,可她沒有,退到廚房裏來擇韭菜,哭不得笑不得,竟輕輕地唱起來。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謠,歌謠名叫《歎四季》,但顏銘沒有唱詞,隻哼曲兒:


    顏銘唱著,無比深情。夜郎就醒了,坐起在沙發上,問:“顏銘顏銘,你唱得感人哩!”顏銘沒有回答,隻是唱她的,夜郎就又說:“這是哪兒的歌謠?”顏銘在曲兒的問歇裏說了句:“我老家。”夜郎說:


    “你老家?”顏銘再不作理,唱到最後,放緩了節奏,淚水就溢流在臉上,卻沒有再說什麽,燒了熱水去給祝一鶴穿衣洗臉了。


    白天裏,顏銘陪夜郎去逛街,夜郎明顯地沒有興趣,每到一個商店門口,總是蹲在那裏吸煙,讓顏銘進去買了東西出來,跟著又走。顏銘就提出到一家劇院看歌舞,因為夜郎畢竟愛音樂,而在這裏演出的都是新近紅爆的歌星,可進去了,夜郎沒有看到三分之一就要出來。顏銘不解地問:“你不是喜歡音樂的嗎?”夜郎說:“我沒有看到音樂,我隻看到扭捏作態!社會都成什麽樣了,一個個油頭粉麵,甜兮兮地唱那些曲兒??尤其那個肥胖女人,穿一身綴滿珍珠的旗袍,她以為展示了她的美麗和富有,其實隻是淺浮和庸俗!”顏銘笑了一下,說:“嚇,說這話哪裏符合你的身份?!是不是和高雅的女人呆在一起久了,自己也高雅了?”夜郎沒有理會。兩人出了劇院門下了台階,夜郎突然“哼”一聲,說:


    “你說什麽?我和什麽高雅女人呆得久?”顏銘說:“那天夜裏來找你的兩個女人多高雅的??”不提則罷,提說了,夜郎的心揪了一下,想道:女人真是見不得女人!就準備著要對付顏銘的一套話了,說道:“什麽高雅不高雅,是熟人麽。”顏銘說:“我也沒說是你什麽人,熟人也好,比熟更熟的人也好,人往高處走麽,你不是也能說這一席雅話啦?!”夜郎一時不知說什麽,見顏銘再不說了,自己也沒了話。兩人默默往西走,正路過一家公園。幾十年前西京曾發生過一次戰爭,當敵軍鐵桶似的圍困了西京城,一批英雄者為了保衛這座城犧牲過萬,人們為了紀念他們,就在這裏修建了陵園。因為陵園的鬆竹青翠,環境優美,幾十年來日漸演變,競變成了公園,假山、池塘、樓亭台閣代替了那一座一座墳墓,隻保存了一座烈士紀念塔獨獨地豎在那裏。夜郎每經過公園門口,總是要大罵一通。當顏銘提出進去玩玩時,夜郎一揮手就走開了,顏銘說:“公園不去,今日有時間,咱到南郊曲江池去,聽說那裏又開發了幾個景點。”夜郎說:“罷了罷了,那是多好的地方,這幾年又修些洋不洋古不古的房子和橋,盲目化裝,肆意改造,麵目全非了!”顏銘也生了氣,說:“你這人才怪了,指責這樣,指責那樣,難怪寬哥說你偏執!在家悶得慌,出來哪兒都不去,你想到哪兒去?”夜郎一梗脖子說:“西藏!”顏銘說:“去布達拉宮朝拜呀?”夜郎說:“棲息靈魂。”顏銘氣得沒言傳,蹲在馬路邊上喘息。一位姑娘就從對麵一跳一躍走過來。姑娘穿著高檔,收拾清雅,明眸皓齒,秀發長腿,顏銘不自覺地瞧著人家,一直目送了走出很遠。夜郎見顏銘生了氣,也覺得那個,辜負了一片好意,但夜郎不是違心就能認錯的人,偏也這麽僵著;瞧顏銘癡眼兒看那姑娘,也就“哼”地笑了。顏銘一回頭,說:“你還笑?你笑啥的?”夜郎說:“在街上都是男人看女人哩,沒想到還有女人看女人的!”顏銘說:“少見多怪。隻要是美,男男女女都會欣賞的。”夜郎便說:“你是不是又想到服裝街曉席那兒買衣服了?你去吧,我在前邊那個醫院門口等你。”顏銘問:“你哪兒不舒服了?”夜郎說:


    “好著的,你去吧,一個小時後你可要來的。”


    顏銘也真就去了服裝街,先在各個衣亭裏看了一遍,並沒有發現剛才那個姑娘穿著的上衣,便去了曉席的精品屋。一進去,正牆上正好掛有一件那樣的上衣,她沒有立即表示出驚喜,拿起櫃台上放著的一串糖葫蘆就吃起來。說:“怎麽就知道我要來的,吃的也買好了!”曉席說:“狗東西有口福,也不問問那是幹什麽的。”曉席是昨天或者前天做了隆鼻手術的,鼻子胖得圓溜溜的,就同時瞧見屋角那邊還站著一個男子,男子說:“吃吧吃吧,一會再給曉席買的。”顏銘才知道糖葫蘆是這男子殷勤給曉席的,忙又咬了一口,交給曉席。曉席就格格地笑。偏這時候,一個女人走過來,黑著臉訓那男子:“你沒攤位嗎?跑到這兒於啥了?一天幾趟往這兒跑,這兒有啥勾魂的?!”那男的紅著臉就走了,女的跟在後邊還在罵:“你說上個廁所,就上到這兒來啦?這裏是公共茅坑?!”曉席低聲罵了一句:“母老虎!”顏銘見那女的走遠了,問怎麽回事?曉席說那男的是大廳裏邊攤位上的,這幾日有事沒事愛過來跟她拉話,她也是煩著哩,不想那母老虎還要吃醋。曉席說:“我真是看不上眼的,要是我看上了眼,母老虎你哭都來不及的,還敢罵人!”顏銘就笑道:“甭生氣了,心裏其實也得意吧?”曉席說:“他死貓爛狗的我哪裏放在眼裏?”顏銘說:“被人愛著也不是壞事嘛??幾時做的鼻子?”曉席說:“三天了,這次再做不好,我就準備去上海做呀——看著怎麽樣?”顏銘說:“看上去是好。我也得去紋眉哩,我這眉毛淡,到晚上一卸妝就顯得貧氣。”曉席說:“是不是夜郎嫌棄了?做女人真可憐,為著人家男人好看,把肉皮罪受紮了,下輩子我是再也不當女人了!”顏銘說:“我下一輩子偏還要當女人!”曉席一戳她的腰,說:“你是美不夠的!你要下輩子還是個女的,我就還要開服裝店。”顏銘說:“說得好麽,那怎麽不打六折七折賣給我?”曉席說:“哪一件不是八折賣給你的?你要六折七折,你來拿針線把我的口縫上就是!你瞧瞧這批貨怎樣?讓小張去廣州幫著進的,進得太高檔了些,誰來誰都愛,一問價卻都走了。早上來了一個軍人,領著一個女的,看上一件問價,我說一千元,那軍人說:‘甭開玩笑!’我就不理他了,我和他開什麽玩笑?這批衣服隻求賣給那些大款養著的妞兒??”顏銘說:“你恨不得西京城裏都是些妓女!”曉席嗬嗬嗬地笑。顏銘說:“我幾時也去傍大款,有錢了就來買你的這批貨。”曉席說:“好呣,這話我告夜郎去!哎,顏銘,你和夜郎的事到底怎麽樣?遲遲不見結婚,是不是又有新歡啦?老實給我說!”顏銘說:“和夜郎好是好著的,但誰說得來結果呢?沒個好衣服穿麽,哪裏還有自信心?你要把那件衣服賣我個進購價,我就領你個夜郎哥來,你敢不敢?”曉席說:“你總是來捏我的大頭!你要穿著合適,你拿去吧。”顏銘果真就取了那件上衣穿了,真的得體了得,喜歡得在鏡前照來照去,然後過來翻進貨單,如數付了錢,說:“你別心疼,哪一次不是我穿了衣服在店裏,別人看著都來買的,這也算是做了模特廣告費的。”就把舊衣裝在塑料袋裏。曉席說:“我要再認識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我隻得上吊死了!”顏銘嫣然一笑,從店裏就出去了,惹得進店來的一群姑娘小夥回頭看了許久。


    顏銘從服裝店出來,一看表,早已超過一個小時,急急趕到醫院門口,瞧見夜郎蹲在對麵馬路邊的一堵圍牆根低頭吸煙,悄聲過去。夜郎在地上用石頭砸死了許多細腰螞蟻,就叫道:“你這麽狠的,砸死它們幹啥?”夜郎說:“我想起我爹啦!”顏銘莫名其妙。夜郎說:“剛才我去醫院買感冒藥,看見醫院裏有個花園,許多老人在散步,旁邊一座樓門口停了許多車,我不知道醫院裏怎麽會有這麽好的樓房和花園,近去問了,才知道那是高級幹部病房。從一層的窗裏看去,裏邊有電視室,有健身房,有康樂球室,還有一個舞廳,一些人在裏邊跳著舞??以前隻知道有那些做領導的,單位一出現問題,或是級別、待遇上鬧了別扭就去住院,可沒想到他們在醫院裏是享這種清福的!同樣的老人,我爹活著的時候,背駝得厲害,從我記事起他的腰就彎著,他受了一輩子苦,從未生過病,可他想也沒想過別人住院享的福也比他多十幾倍。他那駝背??我一提起他的駝背就想落淚,似乎是天生下來就是給人屈腰的,老子是這樣,到了兒子,難道??”他幾乎又要哽咽,顏銘說:“夜郎你要總是這麽個心態,那怎麽行?你真的是有了病了,祝老病後你說你情緒不好我還能理解,不是現在一切都好好的嗎?怎麽一下子又成了這樣?!人和人比不得的,你以為醫院裏那些老人活得幸福?可讓他們說起來,也是一肚子的牢騷。他們算什麽官兒?比起省上的,中央的,人家都不活了?!你還講究在戲班演目連劇的,陰間裏還有閻王和小鬼的。你比起五順、小李他們,他們還眼紅你哩!”夜郎說:“你不了解我。”顏銘說:“我不了解你?或許是我不了解你,可你就了解我了?我不了解你我也能了解我吧!不說了,回吧,回去我給你做紅燒肉吃。”


    這一夜裏,阿蟬竟沒有回來。夜郎倒操心起來,會不會出了什麽事?顏銘說阿蟬鬼著哩,丟不了的,你知道她是和誰出去玩的?夜郎問還有誰?顏銘就說她發覺了,阿蟬是和那個小翠一塊去的,她們兩個有那個關係,平日裏她在家裏就看出來了,這一回肯定是去野了。夜郎覺得心裏怪別扭,兩個男人在一起的事他還可以想象到,也聽說監獄裏常有發生,但女人和女人會怎麽樣呢?夜郎去關窗子,窗外起了風,一張廢紙鳥一般地飛過來,嘩地拍在玻璃上,卻貼住了,許久才脫下去。夜郎說:“阿蟬嘴唇上茸茸的倒有胡須,也不說刮一刮。”顏銘說:“哪裏敢刮,越刮越多的。”就笑著在客廳的沙發上給夜郎鋪被褥。


    兩人分別洗了手臉,顏銘照看著祝一鶴睡了,拉了燈,也讓夜郎去睡,自己去廁所裏倒水洗身子。夜郎一直在聽著那嘩啦嘩啦的水聲,後來又聽見顏銘進了臥室,怎麽也睡不著。但夜郎不敢起來,他知道這是在祝一鶴家裏,上一回顏銘拒絕他,一提說祝一鶴三個字,他就什麽激情也沒有了的。廳裏的擺鍾不停地響。顏銘臥室的燈亮了很久很久,似乎在床上讀什麽書吧,有床墊咯吱聲和紙聲,後來燈就噔地滅了。燈滅的時候,夜像一個大被子,猛地連頭帶身地捂住了他,夜郎的心涼了許多,急逼得呼哧呼哧直喘氣,心裏說:睡吧睡吧,閉了眼睛去睡。不知睡了多久,卻是睡不著,一睜眼,夜卻並不怎麽黑暗了,月光從窗子裏照進來,能看清屋裏的一切。就這麽睜了眼睛看了一會兒,竭力伸長了身子要把一種急逼分散到四肢,但怎麽也是不行,隻有起來去廁所自我解決一下了。趿了鞋去廁所,正經過顏銘的臥室,輕輕地用一個指頭推了一下門,門是關著的,他便去了廁所。從廁所出來再經過臥室時,門卻半掩了。夜郎心裏騰地上了火,想:剛才推門時門絕對是關了的,而現在卻半掩,必是她聽見我去廁所故意拉開門插的,就從門縫往裏一看。半明半暗的臥室裏,顏銘在床上仰躺了,兩條椽似的腿直直地擱在那裏,一件毛巾被隻搭在腰部,上身白花花的。夜郎頓時英雄,覺得有碩大無比的翅膀從肋下呼呼生出,就往裏走。床上的沒有動靜,一直走到床頭,床上的人眼睛閉著,還是一動不動。這時的夜郎倒疑惑了,以為那門是一直沒有關的,就害怕他去動她,她會突然驚叫而吵醒了祝一鶴,一時倒猶豫起來了。但顏銘卻在說:“賊膽大,還不把門快關上!”夜郎一下子上去用嘴堵住那嘴了。


    阿蟬第二天沒有回來,第三天還是沒有回來,夜郎和顏銘安然度過了兩夜。第四天的中午,阿蟬從某某打來電話,說她在某某發高燒,病倒了,估計三天後方能返回。顏銘接的電話,並沒有責怪她,倒勸她好好去醫院看病,不要操心這邊,等病好了再回來。可是,就在這天夜裏,睡得迷迷糊糊的顏銘突然覺得夜郎起身下床去了。她以為夜郎是上廁所,半醒不醒的狀態裏還想了一下:去個廁所還穿衣服的怕感冒嗎?但後來就睡著了。幾乎是她已睡過了長長的一覺,夜郎才回來。她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你去屙井繩了?!”似乎夜郎並沒說話,鑽進被窩就睡著了。清晨起來,夜郎還在沉睡,忙把他推醒,以防祝一鶴聽到什麽動靜。她悄聲問:


    “你上火了嗎?”夜郎說:“沒有。”顏銘說:“我以為你上火幹腸了,夜裏上廁所那麽久!”夜郎說:“我從不起夜的。”顏銘說:“不起夜?昨晚蹲廁所去聞香氣了?”夜郎說:“我夜裏去廁所?上廁所我能不知道?!”顏銘瞧著他一臉真誠,便疑心自己是夜裏睡迷糊了,或者是做了什麽夢。


    又到了夜裏,半夜時分夜郎又起來穿衣穿鞋就出去了,顏銘也醒了過來,心想:還說不起夜,看你回來怎麽說!但聽見夜郎並未去廁所,大門卻在響動著。顏銘覺得奇怪,趕忙也穿了衣服來看,遂尾隨了夜郎下樓,出樓區。夜裏的街上靜悄悄的,路燈半暗不明,夜郎搖搖晃晃在前邊走,顏銘一直跟著要看個究竟,夜郎竟一直走到了竹笆街,站在了曾經是戚老太太住過的那間房門前。顏銘藏身在街對麵的路燈杆後,瞧那門上貼了封條,又有粉筆寫成的“此房出售”的字樣。夜郎從脖子上取了鑰匙,開始在門上的鎖孔裏捅——怎麽捅也捅不開——癡癡地呆了一會兒,就又返身往回走,一直走回祝一鶴家來。顏銘就害怕了,不知這是為什麽。等她返回來時,夜郎已經在床上沉沉地又睡著了。她忙把屋裏的燈全部打亮,推醒夜郎,夜郎睡著了渾身稀軟,軟得如泡開的土塊,濃濃地散發著石灰味。她把他扶起來,看見了那後頸處的肉瘊沒有了,問他出去幹什麽去了,夜郎隻是說他沒到哪兒去,他是在床上睡著哩呀!


    驚慌失措的顏銘心裏覺得夜郎一定是有了什麽害怕的病了,又不敢說破,隻問:“你這兒的肉瘊呢?”


    夜郎說:“掉了。”猛地就全醒了,趕忙問:“天明了嗎?哎呀,還黑著麽,這麽早就起來?!”窩下去又睡。顏銘戰兢兢地到廚房去,隔著玻璃,嘹看夜空中的星星,星星沒一顆,操心天要下雨了。


    白天裏天果真淅淅瀝瀝有雨,雨不大,雨卻是黃雨,電視上報告說是西部的黃塵彌漫,雨裏才帶有了黃泥。顏銘催督夜郎去醫院看病,夜郎不去,催督了三次,夜郎甚至發了火,說:“不去就是不去!——誰病了?”顏銘說:“又不是我說你是病人,你沒病,戲班怎麽送你回來?”夜郎說:“是我是病人,還是人都病了?!”顏銘沒法,獨自去一家醫院詢問醫生。從雨地裏走過,白衫子上落著黃雨點,像印著了重重疊疊的菊花瓣兒。醫生說:是不是那人患有夜遊症?顏銘想了想,可能就是。她以前聽人說過有夜遊症的人,可夜郎的夜遊症這麽可怕,競能走那麽遠的路,開人家的門!她問醫生夜遊症怎麽個治法,醫生說醫學界還沒個什麽好辦法,有一個偏方——找一塊水晶石,夜裏放在病人的枕下——或者能有作用,不妨試試吧。


    顏銘去時裝團詢問了所有的人,要借或買水晶石,但都沒有。她再去服裝街找曉席,曉席說見到隔壁一個服裝店老板前幾日拿過幾塊水晶石,叫嚷著要去打磨一副眼鏡啊的,隨即就去找那個老板。老板見到顏銘,笑成一團,說:“這麽美麗的姑娘我咋能要你的錢?我送你就是了!”顏銘好不高興,千謝萬謝的。老板說:“水晶石放在家裏,你明日能去我家取嗎?”留了家的牌號。翌日下午,已經從外地返回來的阿蟬在家包花卷餅,要顏銘幫她,顏銘推說有重要事的,自個便去了老板家。老板見顏銘到來,顯得十分地激動,又是沏茶,又是拿水果,又不住地讚揚顏銘的美麗。顏銘聽得這樣的好話也多了,又覺得老板長得白白淨淨,不像街上那班閑痞,就也應酬著說了許多話。老板去裏問屋取了三塊水晶石出來,讓顏銘挑。一塊非常大,晶瑩透亮,一塊是橫七豎八地不規則的晶石塊,一塊最小,是平板狀的,上邊橫出著三個水晶柱,如出土的小筍。顏銘拿了那最小的一塊,說家裏人失眠,有水晶石放在枕下可以治療的,用不著最好的。老板就感慨顏銘的好,說他見過的女孩子多了;都是謀著要占些便宜的,他卻是怪脾氣,越是要占便宜的越什麽也不給,越是不要的越願意送,就又去裏間取了一顆指頭蛋大的石頭,要送顏銘。顏銘看了,見是暗紅的,拿起來耀了耀,裏邊泛著紅的亮色,不明白是什麽質地。老板說:“這是紅寶石,如果加工了,值錢就不是幾百的數兒t。”顏銘說:“就是戒指上嵌的石榴籽寶石嗎?”老板說:“就是,如果嵌戒指,起碼可以嵌五副吧。”顏銘說:“那我就不敢要了!”老板說:“我這兒多哩,你去裏間看看就知道。”顏銘進去,沿著三麵牆是特別的架子,一層一層擺滿了奇形怪狀的石頭,老板似乎很得意,一件一件指點了給顏銘看,這是什麽化石,采自哪兒,那是什麽石質,何年何月得到。顏銘不懂什麽炭矸石、綠鬆石、雞血石、田黃石,隻覺得那些石頭上的花紋古怪,就大呼小叫那一塊石頭像羊,這一塊活脫脫是臥虎,那一塊花紋太像狐了、鳳了。顏銘見過許多有錢的老板,但從沒有見過還有這種雅興的老板,從裏間出來,一時高興,就把自己單位的電話、傳呼機號寫給了老板。老板也送上名片,歡迎她有空來玩。末了,又在名片上加上一個電話號碼,說他因為生意常去外地,若手機電話撥不通,那他就暫不在西京,可以撥他叔叔的電話,他的任何去向他叔叔全知道的。又叮嚀,給他叔叔撥電話不要撥到圖書館,直接往他家撥。說到圖書館,顏銘問了一句:“你叔叔在圖書館?”老板說:“是館長。據說上邊正在考察,要提拔他到文化局當局長的——你們時裝團也屬於他要管的吧?”顏銘有了心思,臉上笑著把話引開去。老板先是坐在對麵沙發上,不時激動著站起來,後來就站在她身邊,又坐在緊挨著的沙發上,問顏銘身上的衣服在哪兒買的,驚呼著上當了,哪裏值那麽多?他可以送她一件真正的意大利時裝的。顏銘看他臉色漲紅,目光灼灼,尤其在問她身上衣服時,還伸手來抓了衣服摸了摸,就不好意思起來,瞧瞧窗外光線暗下來,便要告辭。老板卻留她一塊去飯館吃飯。顏銘說:“得了你這些寶貝還能再吃飯?實在謝謝你了!”老板說:“那怎麽個謝呢?”顏銘說:“我給你打電話,請你去吃飯吧。”


    伸了手來握。老板抓住她的手,卻放在嘴上吻了一下。顏銘嚇了一跳,臉都紅了,老板就整個身子靠過來,酒醉了一般說:“我,我??讓我吻吻,行嗎?”


    顏銘立即後退,慌不迭地說:“這不行,這不行的??”手將門拉開了。老板呆住了,臉上霎時發黑,顏銘已走出了門,還跟了出來,說:“顏銘,你聽我說??你不說聲再見嗎?”


    老板的舉動,顏銘並沒有特別的反感,男人都有這麽個毛病麽,心裏也不免還有那麽一點得意。回到祝家,把一切並沒有說給夜郎。這一個晚上,因為阿蟬在和她睡,夜郎的床依舊在客廳,她為夜郎鋪床時將水晶石悄悄放在了枕下。但是,顏銘在半夜仍是聽到了夜郎開大門的聲音,一直有一個小時後才回來,知道了水晶石並沒有起作用,就默默地在被窩裏流淚。天明,夜郎收拾床鋪,一掀枕頭發覺了水晶石,喊叫顏銘這是哪兒來的?顏銘不忍心說他患有夜遊症,隻道枕下有水晶石可以治失眠的。夜郎悄聲說:“你是不讓我想你嗎?放了水晶石我還是一個多小時想你睡不著哩!這石頭哪兒弄來的?”


    顏銘就說是一個人送的,突然想起老板說圖書館長要提拔的事,說給夜郎。夜郎當下臉就變了,大喝館長什麽東西,竟然還要提拔?!顏銘見他發火,嫌他罵得聲高,夜郎卻更大了聲咒罵,罵出一口粗話,氣得早飯也。沒吃就出去了。


    虞白在家等著夜郎,設計著他再來了,自己怎樣地不去理睬,或者,劈麵一句話將他噎住,這樣的設計每天都有新的方案,但每天夜郎都沒有等來。忽地想:總是認作夜郎會來的,怎不想到夜郎是不會來的呢?——一股涼意就上了身。決心定了,要讀《金剛般若波羅密經》。這本經書購買得早,因為難讀,遲遲不敢開卷,如今心煩意亂,硬著頭皮去啃,說不定還能守挨著心性。於是窗簾拉開,拂去案塵,淨手焚香,端坐了桌前翻開經卷,第一頁的第一段,默聲念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車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虞白想,如果照念經的方法,要敲個木魚,嘟嘟嘟嘟??一路念下去。為什麽敲木魚呢?恐怕和尚難於入靜,口裏念著佛經,腦子卻不知遊到哪裏去,不停地敲著一個節奏才能靜定吧。那麽,敲什麽不行,偏要敲木魚?魚是晝夜瞪著眼睛的,魚睡覺就是停在那裏不動了,休息一下就算睡覺了。敲木魚,要的是和尚精進,修道要效法魚的精神,晝夜努力不停。念完這一段,倒納悶《金剛經》是最高深的一部佛經,怎麽這般開頭,隻是從吃飯開始?以往的觀念裏,佛走起路來一定是離地三寸,腳踩蓮花,騰空而去,這本經記載的佛卻同我們一樣,照樣要吃飯,照樣光著腳走路,所以回來還是一樣要洗腳,還是要吃飯,就是那麽平常!虞白遂醒悟了平常就是道,最平凡的時候是最高的,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於是抱了書離開桌子,回坐到沙發上來讀。沙發上卻早坐了楚楚,兩條後腿壓在屁股下,兩條前爪抬起來垂在胸前,眉眼下垂,似乎也墜入到什麽境界裏去了。虞白就說:“瞧你這樣子,也要學佛不成?”一掌拍它下地去了。楚楚無聲地鑽過後門竹簾去了後院,虞白思想又到了夜郎的身上,驀地兜出個念頭,就將腳上的一隻紅色軟底的栽絨拖鞋丟過窗口,落到後院,嚷道:“楚楚,楚楚,你把拖鞋叼回來!”心裏默默祈禱,如果楚楚叼回來鞋將鞋麵朝上,是能與夜郎交好的,底兒朝上,則是一場虛空。楚楚便把鞋叼進來,看時,底兒朝上,上嘴唇把下嘴唇咬住了,卻想,剛才是沒有祈禱完楚楚就叼鞋了,重來一次,又將鞋拋出窗去,叫狗再叼,楚楚叼回來是鞋麵朝上。虞白暗暗高興,畢竟是不踏實,如果命該如此,能叼回一次鞋麵朝上,就還會叼回鞋麵朝上的,便低聲說道:“前邊兩次都不算的,以這一次為準,就這一次!這一次是什麽就是什麽,絕不再拋了!”將鞋又拋出窗外,楚楚叼回來,鞋底兒朝上。虞白渾身都抖了起來,下了沙發,癡呆呆地站在鏡子前,鏡子裏的人麵色黑暗,一撮頭發撲撒在左眼上。虞白想,原本要讀《金剛經》來安妥靈魂的,我卻來拋了鞋,著實是與佛越學越遠。可又一想,平常就是佛,人道完成,也就是出世、聖人之道的完成,我這麽多的事不去了結,也正是要完成人道呣!就對了鏡中的她,歎惜是老了、醜了。把頭發攏後去,重新別好卡子,幽幽地自己對著那一個自己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


    心徹底地是涼了,虞白這個中午沒有吃飯,說是頭暈,就上床去睡了。庫老太太當然不知道虞白的心事,但究竟是怪異之人,從街上買菜回來,瞧她已睡了,猜出是又有了沉重的心事,也不去埋頭剪紙,鬼魂一般地踮著小腳從這個房子出來,又悄沒聲地到那個房子,然後把所有的窗都關了,窗簾拉嚴,獨自也一動不動盤腳搭手坐在廳地的中間。


    虞白蒙了被子睡了一覺,這一覺感覺睡了百年千年,待醒過來,覺得渾身在癢,坐起來挽了襯衣襯褲,蓬頭垢麵地就往廁所去,又用“潔爾陰”藥劑塗洗了下身,走出來,猛然看著庫老太太枯木一般坐在廳地上,黑暗裏兩隻眼瓷一樣放光,嚇了一跳,說:“哎呀,你嚇死我了!”庫老太太說:“嚇死了還能說話?”虞白說:“你在那兒做什麽?真的嚇死我了!”庫老太太說:“那好,嚇死一個虞白還活著一個虞白。”虞白笑著往臥屋去,坐到床上了,卻問道:“你說什麽?該死的就讓死了?”庫老太太“嗯”了一聲再不答她。虞白想了想,說:“就是,就是。”穿了衣服起來梳頭,頭梳得光光的,還抹了唇膏,描了眉毛,又翻箱倒櫃取了一套新衣服穿了,走出來說:“你瞧瞧,我這身衣服好看不?那身衣服穿久了,癢得不行了。你怎麽把窗簾全拉嚴了?”庫老太太站起來打開了窗簾,虞白把髒衣褲就丟在盆子裏,庫老太太已從廚房爐子上提了一壺熱水去澆燙,說道:“哪能不癢?有虱子呣!”虞白說:“有虱子?我有虱子?!在鄉下生過虱子,十幾年了我還沒有見過的,我能有虱子?!”走近去,庫老太太從水麵上撿起一個燙泡死漂著的虱子。虱子很白,胖胖的。庫老太太說:“這麽好的衣服上生虱子?我身上可多年不生虱子了,真的,這虱子不是我帶來的。”虞白並不懷疑虱子是庫老太太帶來的,但自己競生有虱子,她簡直不敢相信,這虱子——中國的古老的蟲子——怎麽就生在自己身子上?!是西京城裏還存在著這類蟲子呢,還是自己的血和氣味適宜於這類蟲子的滋生?虞白惡心了自己,打開淋浴器從頭到腳洗了一遍,並且要把那堆髒衣扔掉,庫老太太不願意,把泡衣服的盆子端到後院的樹下去了。


    兩天裏,虞白心裏不幹淨,趁庫老太太出去的當兒,就把盆子裏的衣服扔到了垃圾桶,回來隻是觀察庫老太太的那一堆剪紙。木知怎麽,她決定跟庫老太太學剪紙呀,每日或坐或臥地讀幾頁《金剛經》,先是讀不進去硬讀,後來讀進去了,又常常讀得什麽也沒有了,連自己都沒有了,趕忙打住,學起剪紙,剪得滿地的魚蟲花鳥、山水人物。一個夜裏,突發奇想地拿了一些廢布來剪,就躲到臥屋去,越剪越有興趣i然後用糨糊把剪出的布和圖案往一塊大布上貼,隨心所欲地來剪來貼,竟然是布上層層加布,顯出色彩複雜、質感極深厚的效果來。她就異常興奮地開門出來讓庫老太太看,庫老太太也是在廳裏剪紙,當下看呆了,說:“虞白,你咋這能的?!”虞白說:“我這是學你老的,卻怎麽也學不會你疊一遝紙一剪子剪下去。”庫老太太說:“你這是布堆起來的畫嘛,你這鬼女子,你這要比我強呀!”虞白說:“大娘說哪裏話,你是剪紙,我這就叫布堆畫;布堆畫還不是從剪紙脫胎出來的?你就是我的師傅哩!”庫老太太轉憂為喜,說:“你肯給我當徒弟?”


    虞白說:“這畫隻要外邊認可,我當然是你老的徒弟。”庫老太太說:“咱師徒二人以後就弄這項,剪法上的竅道可不敢往外透的,你瞧,這一刀就沒剪好,花這麽掏著剪才是。”兩個人都激動不已,一直剪到天亮。天亮了,民俗館山牆處透過來一片白光在窗玻璃上,兩人坐在一堆紙剪的五毒、布剪的五毒旁邊,差不多都累得沒了站起來的力氣,相對著,無聲無語。後來就扭頭看窗外,看著了那棵白皮鬆的頂端,星星都墜落了,一輪月還在,殘缺不全——十五的月亮是圓滿,才是十七日,月亮卻殘了,而且很快就要落下。一老一少的女人都懷了各自的心事,還是不說話,將扭舉的脖子轉過來。虞白說:“大娘,咱怎麽都不說話呢?”庫老太太說:“還說什麽,這紙這布都說了。”虞白突然想到《金剛經》上的話:


    如語。隨即摸了剪刀,嚓嚓嚓地剪出兩字,說:“大娘,咱也是藝術家了,咱也得有個畫齋名吧?”


    跟庫老太太學會了許多刀法,虞白就專門去買了一捆粗白棉布,回來以自己的愛好,染成各種顏色,又到布匹市場上收購鄉下醋染的石染的條格的土布,布堆畫越做越奇,色彩越來越豔。月裏的二十三日,庫老太太拿了一幅布堆畫和一卷剪紙在街上兜售,一張剪紙五十元,賣了四張,布堆畫賣了一百元,私自扣了二十元,回來給虞白交了八十元。虞白沒想到老太太會拿了畫去街上賣,心下有些不悅,但既然已出賣了,也沒再多指責,隻把錢給了老太太讓做零花。老太太見虞白不高興,心想自己那麽高的價推銷了布堆畫,倒一肚子委屈,也不肯要那錢。師徒兩個鬧了一場小小的肚皮官司,吃飯時也少了往日那麽多話。


    吃罷飯,虞白讀了一會兒《金剛經》,就午休了,不覺做了一夢,夢見自己突然穿上了一身男裝,那帽子是那一種工廠裏常見的勞動帽,帽簷挺長,她是把長長的頭發盤起來,劉海也窩上去,顯得臉盤也大了許多。腳上穿著一雙高跟厚底的牛皮鞋,有點像電影裏出現的美國兵的裝束,但鞋帶勒得沒有那麽密。腰裏是係著一條真牛皮腰帶的,寬寬的,沒有掛短槍,也沒有長劍,哐當哐當的是一把藏刀,刀有些彎,如牛的抵角,刀把上嵌著紅的黃的瑪瑙。刀使勁拔才能拔出來,有一道明顯的血槽,她隨便捅,捅倒了一頭羊的。——她就是這身打扮,去遠方流浪。她似乎一直在往西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有了茫茫的草原,一望無盡的綠,在想:如果有一輛車,她是可以駕駛的,因為到處能開車,也不可能與別的車相撞,隻是到了那天邊和綠邊,咕咚,車就掉下去了。但後來,不知怎麽又是在荒原上,縱橫著溝溝壑壑,月亮真是如刺兒一樣停在溝堖,黃麥菅的草叢裏臥著崖雞,一動不動的似土石疙瘩,有一隻老狼在一棵樹下號哭。狼的哭如婦人哭,險些迷惑了她,她故意說:狗!狗!狼就向她走來,蹣蹣跚跚,她立即驚叫:狼!狼——!一經識破,狼掉頭而去了。這一切她都不怕,甚至還唱著,在一條很窄的路上走,路邊就有了一些原木做成的小客棧,所有的人都在看她,誇獎她是一個英俊的少年。在經過了一個大石滾碾盤,一頭叫驢在塵土裏翻身打滾,騰起的土霧裏,她回頭一瞥,瞧見了在一座木屋的半開半掩的門邊,一個漂亮的女子正在看她,眼光裏她看出了一種羨慕。她越發來了精神,故意昂了頭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可能是天要黑了,或許是兩邊的山太高擋住了太陽,她剛剛從一塊石頭上跳到另一塊石頭上,有一聲喝:“站住!”便從左右兩邊跳出兩個大漢,明晃晃地舉了刀。她意識裏是這兩個漢子一直藏在那一片茅草中的。她沒有驚慌,不停地提醒自己不敢驚慌,故意並不立即將手按到腰裏的刀把子上去。漢子問:“幹什麽的?”她說:“流浪。”說完了覺得不妥,不妥就不妥,說出口就不能改變。漢子明顯地愣了,喝聲也比先前軟了許多:“流浪?到哪兒?”她說:“西藏。”她不知怎麽開口就說出西藏?但她看見了兩個漢子在交換眼神,然後一個已跳在她麵前,說:“你知道不知道高大王的領地?”她說:“高大王是誰?”一個漢子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她的無知:“高大王你都不知,算什麽流浪漢?大王的領地,鳥也飛不過去的,你是尋死來了?”這時候她倒有些害怕了,卻一梗脖子說:“你們算什麽東西!——大王呢?我要見他!”那漢子說:“大王是你能見到的?砍了你的頭去見大王吧!”刀就舉起來,白花花一道亮,在石頭上閃著一串碎花,卻聽得山頭上一個悶聲:“誰個要見我?”她仰頭看去,卻是在前麵的一個屋般大的黑石頭上,坐著了一個人。這人並不像持刀者的凶惡,臉麵光潔,沒有胡須。一個漢子就抱了拳說:“大王,這是個流浪漢,他說要見你的!”過來推搡她,一叢棘荊絆了她的腳,身子一前蹌,帽子掉下來,一頭長發撲湧一下撒下來,她明明白白地看見山大王和那兩個漢子都驚呆了,幾乎同聲叫道:“是個女的!”在這一瞬間裏,她意識到了是自己的美麗驚呆了這些土匪——美麗在這個時候能戰勝邪惡,她的自信心陡然而增,就站在那裏,頭顱高仰,讓風吹動了長發,臉上平靜如水,她覺得她那一陣美麗極了,也高貴極了,兩個小匪的刀是哐啷啷掉在了石頭上,濺著火星,又滾到草叢,如兩柄月亮一樣在草裏閃耀。


    他們在說:“大王,她能做壓寨夫人的!”大王就走下來,繞著她轉,每一次轉到她的麵前,她的目光對著他,他就怯了,趕忙看到一邊去。大王說:“簡直是美神麽,我怎麽能配得上她做壓寨夫人呢?姑娘,如果你願意,咱能做個朋友嗎?能到山上坐一坐嗎?”大王是那樣的謙恭,動作也文質彬彬起來,似乎還彎了腰,做了一個請她的手勢,她拿做的架勢一下子軟下去,撒腿兒就逃,沒想怎麽也跑不動,回來看看,是她的衣服後襟掛在了一棵樹樁上,而且也掛住了影子。影子怎麽也掛住了?一納悶,就醒過來了。


    醒過來的虞白,睜眼發覺自己是睡在軟和和的床鋪上,做了一場夢的。抹著臉上濕淋淋的一層汗,回想回想夢境,倒覺得有意思,獨自在屋裏笑了一聲。這時候,庫老太太在廳裏說:“你睡醒了嗎?睡醒了快出來,有人等你多時了。”


    虞白穿好衣服從臥屋出來,廳裏沙發上果然坐著餃子宴酒樓的禮儀小姐小史。小史把自己的墨鏡戴給楚楚玩,忙說:“白姐,我是來叫你去飯店的,大娘說你正午休,讓你多睡一會兒的。”虞白說:“什麽事,這時候清樸讓你來叫我?”小史說:“那個丁琳姐姐來酒樓了,她一定要讓你也過去吃飯的。”虞白說:“她來就來了,又不是皇帝娘娘,倒要召見我去?飯我吃過了,大娘,你說去不去?”庫老太太說:“丁琳好久不見來了,能去就去吧,不吃飯也說說話兒,你要去了,把布堆畫也讓她瞧瞧。”虞白也便進臥屋去換衣服。


    去了餃子宴酒樓,丁琳請了三位杭州來的朋友已經在那裏吃涼菜喝桂花稠酒,虞白去了,互相做了介紹,吳清樸就招呼店員上餃子。杭州來的一個女的一直在看虞白,看得虞白也不好意思了,隻把壺裏的稠酒給客人添,言道多喝,這是當年楊玉環喝的酒,有美容作用呢。那女的就說:“你一進來我就注意到了,男的看你,女的也看你,人見人愛的!”虞白說:“老了老了,你瞧我這眼角紋。”兩人說開來,消除了生疏感,說服裝,說發型,說首飾,虞白應酬了一陣,就覺得無聊了,說:“咱們真是女人,丁琳都在嘲笑咱們了,快吃些——你嚐嚐這個。”餃子是上了一籠又一籠的,每一籠都不同,吃過了一品香、海發、玲瓏翠、四喜、雞汁菱角、蝦米雪蓮、玉蝶、如意??五十四種,最後端上火鍋煮珍珠餃。店員介紹說,相傳八國聯軍攻打北京,慈禧太後西逃,在西京的一天夜裏,提出要吃餃子,禦廚便用雞脯肉包成這珍珠餃,慈禧見餃子包得精巧,心緒大好,就吃了三個,這火鍋珍珠餃從此便傳了下來。店員介紹完,客人都一哇地叫好,說這故事優美,吃飽了也想再嚐嚐的,就問:“慈禧心情好了,才吃三顆?!”丁琳說:“這你問虞白。”虞白笑而不答。丁琳說:“鬼知道慈禧吃沒吃過餃子,這解說詞是虞白的作品哩!”虞白說:“你又怎麽證明慈禧沒有吃過這樣的餃子?”大家都哈哈笑起來。虞白覺得丁琳噎她,在眾人笑時就偏了頭去聽簫。酒樓新近請了兩位樂師,一個是十八九的女人,穿一身旗袍在彈琵琶,一個是短衣打扮的男子吹簫。眾人見虞白側耳聽樂,也都停著聽了一會兒,丁琳有心要給虞白台階下,故意翻她的背包,說:“這又是什麽剪紙,讓遠路朋友開開眼界兒。”展開來,卻是一幅彩布畫。


    丁琳叫道:“你給客人講講,庫老太太怎麽做這剪紙畫!”虞白說:“你好好看看,這是剪紙還是剪布?”丁琳笑道:“好,好,我不識畫,你說吧。”虞白就介紹了這是她剪的布堆畫,才學著做的,要大家提提意見。眾人驚歎不已,那杭州女的就當下要虞白和她手拉了畫讓照相,並提出能不能多做一批這樣的布堆畫,她們公司要高價收藏呀!虞白剛要說什麽,卻突然附在丁琳耳邊小聲說:“他來了,我得避一避。”就閃進廚房那邊去了。


    丁琳還莫名其妙,就聽得樓下一片吵嚷,是吳清樸與人寒暄,隨即嘻嘻哈哈,樓梯口就冒出幾個黑腦袋來。丁琳看時,來的正是夜郎和兩個陌生人,心裏就暗暗驚訝虞白的精靈,怎麽夜郎才一進店就感覺到了?過來說:“恭喜恭喜,夜郎當了官了!”夜郎臉色漲紅,說:“我怎麽當了官了?”丁琳說:“那怎麽老見不上你的麵呀?”夜郎說:“這就叫賊喊捉賊!是你見不上我還是我見不上你?我在家裏也尋思,什麽地方得罪了人家呀,怎麽像瘟神一樣被人避著,難道友誼就像玻璃棒兒一樣脆,說斷就斷了?!”丁琳說:“好了,不說了,咱們隻圖打嘴皮官司,冷落了你的朋友!我告訴你,樂社再活動,你必須一如既往地要通知我們的,我給你留個傳呼機號吧——機子已經買了,還未辦手續,過幾天就能用的。”夜郎當下記了傳呼機號,把兩個陌生人介紹給了丁琳。丁琳說:“原來是圖書館的,夜郎的老同事呀!”一個就說:“你可不敢把傳呼機號給夜郎的。”丁琳說:“這我不怕,夜郎看不上我當他的情人,我想當人家的傳呼女郎還當不上的。”那人卻說:“他不傳呼你卻小心他整你!”丁琳說:“這話我不懂。”夜郎就笑,一邊喊吳清樸,說:“上三葷三素六盤菜,提一瓶好酒來,餃子各樣來一籠,今日不要你免費也不要折價,我請客的!”一邊低了頭對丁琳說:“我今日用傳呼機出了一回惡氣哩!”吳清樸就招呼店員端上酒菜,笑著說:“今日口氣這麽大,莫非在哪兒發了財了?!”夜郎說:“你來也聽聽。”就眉飛色舞說道開來。原來夜郎得到顏銘說圖書館長要提拔為文化局長的消息,肚裏一股氣就發脹,去圖書館尋找以前的兩個朋友,獲得了圖書館的集體傳呼機號,就給每一個人打了傳呼,內容一律是:“館長將要提升局長,今日在西京大酒店二樓設宴,請你去祝賀!”一個小時內,一百五十個館員都收到了傳呼通知,一時議論紛紛,館長怎麽要提升呀?要提升了讓人去祝賀這不是硬逼人去賄賂嗎?夜郎見陰謀得逞,便拉了兩個朋友來酒樓吃飯。夜郎敘說一遍,吳清樸和杭州來的客人都一時無語,丁琳抓了糖果盤裏的一顆奶糖吃了,糖膠在牙上,攪了攪舌頭,說:“夜郎,你牆高馬大的人,我隻說你是撂原子彈的,卻使這小伎倆,倒有些缺德了!”夜郎正熱著,怔了一下,說:“對這號人還有什麽道德可言?生殺升降的權利咱沒有,隻能這麽出出氣了!”丁琳說:“我的傳呼機號給你了,我可警告你,不許在我的傳呼機上做什麽壞事情!”夜郎說:“你現在看我真成小人惡人了,我哪裏敢對你使壞?以後我每日給你傳呼機上留一首讚美詩呀!”丁琳說:“社會上像你這樣的人多哩,我在家裏,常常收些莫名其妙的電話,最近一個時期,老是晚上有人打電話,接起來又沒了音。”夜郎說:“這我教你個辦法,你整日不洗臉,不梳頭,穿爛些,人太漂亮了就有人性騷擾的。”丁琳說:“去去去!”夜郎正經說:“你舍不得漂亮了我再給你教個法兒,有不明不白的電話打來,你不要生氣,就扣電話耳機,也不要對罵,而心平氣和地說:我給你念咒。就咕咕嘟嘟隨便念些什麽,對方不明你是真是假,也就不敢再來電話了!”在座的都說這是好辦法,喜得丁琳說:“夜郎到底有經驗,黑道紅道的事都知道!”夜郎說:“我是小人壞人嘛!”丁琳說:“說是小人真是小人,剛才說了你一句,你還記在心裏啊?!你給我教了好法兒,我回報給你個東西!”夜郎剛問是什麽,圖書館的兩位客人一前一後身上的傳呼機響了起來,掏出看了,上麵分明打出字樣:“館長設宴之事純係造謠,請勿上當。宮長興。”兩人頓時臉色灰暗,夜郎也細細看了字樣,說:“把他的,剛才咱們疏忽了,搞集體傳呼,也傳到宮長興的傳呼機上了。這也好,咱們要的也不是讓館員們去西京大酒店,就是要糟踏糟踏他姓宮的,讓他也知道你館長群眾基礎差著哩,有人在反對你的!來來來,咱喝酒,讓姓宮的這陣兒在家生氣罵老婆打孩子去吧!”三個人端了酒杯喝了,夜郎還是笑了笑,已顯出尷尬,就問丁琳:“你回報我什麽東西?”丁琳頭伸過來悄聲說:“虞白也來啦。”夜郎急問:


    “人呢?”丁琳拉夜郎往操作問來,操作間卻沒有虞白,廚師說她來呆了一會兒就從後門出去了。


    虞白沒來見夜郎,是虞白認為夜郎並不是來看她的,而且在酒樓這樣的場合相見,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她在操作間呆了一會兒,聽見夜郎在與丁琳說笑,估計丁琳肯定會告訴說她也在酒樓上,她就在操作間等著夜郎,也準備了見了麵奚落他一頓的言語,但是,虞白在操作間呆了十多分鍾,夜郎並沒有來找她,她就在心裏說:這好,這好。從後門走回家去睡了。


    此後的三天,虞白隻是買布、染布、剪裁、堆貼,製作了一幅一幅布堆畫,而且一邊製作還一邊放了錄放機唱盤,唱的是薑白石的曲,自己還跟著唱:


    ……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水驛燈昏,又見在、曲屏近底。念惟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


    庫老太太聽不懂唱的什麽,音調卻是心慌,說:“你不要唱了好不好?你一唱我就犯胃疼,要吐酸水。”虞白住了聲,笑著說:“是嗎?”老太太說:“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婦道唱個曲。常言說,男愁哭,女愁唱,我在老家的時候走夜路,心裏越是害怕,嘴裏越要唱唱曲兒的:”一句話,虞白的眼淚骨碌碌滾下來,歪了頭就去後院取小矮凳了。回來關了錄放機,也不再唱,也不說話,悶了半日,才說:“大娘,下午了咱們出去看看家具去;天漸漸也要涼了。得給你買一張沙發軟床哩。”庫老太太說:“你還叫我在這兒過冬呀?”虞白說:“隻要你不嫌棄,你在我這兒住一輩子吧。”庫老太太就知道虞白心緒不好是什麽原因了,便試試探探地說:“就是住一輩子,這折疊床也好嘛,那沙發床倒睡了腰疼;幾時夜郎來了,讓他幫著把家具挪挪地方,折疊床支到那邊牆角就是了。”虞白說:“要他來幹什麽?挪家具咱倆能挪的!”口氣粗粗的。


    庫老太太沒有再言語,第二天虞白去街上買布料子,回來說困,抱了《金剛經》在床上讀,後來就瞌睡了。庫老太太開火燒滾水,將盛鱉的盆子端來,用一根筷子去逗鱉,鱉咬了筷子,脖子伸出四指餘長,庫老太太就提出來立即拿刀剁,鱉頭掉在地上,沒頭的鱉則塞進鍋裏去煮了。


    虞白睡下不久就開始了白日夢,夢見自己又是一身牛仔服,腰裏別著一把小藏刀,去流浪了。她這次仍是要去西藏的,翻過了幾座雪山,突然就見到了太陽。她意識裏似乎已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夢書上講,人是輕易夢不到太陽的,但她卻夢見了太陽,夢見太陽又預示了什麽呢?她還在暗暗地說:我這不是做夢吧?但願不是夢的。就繼續往西走,天就黑下來。天黑得特別的快,立即就是漆黑漆黑的了。她又發現了火,火像紅綢子一般飄,而且離木柴很高,裏邊是白色,再是紅,再是黃,外邊是一圈藍。走近去了,原來是一群乞丐繞著篝火在吵鬧,他們都穿著皮大襖,是陝北牧羊人穿的那種光羊皮,羊毛不朝內,朝外,用草繩係著腰,露著髒兮兮的肚皮子。乞丐們就看見她了,其實他們都沒有先扭頭,皺皺鼻子說:“來人了!”虞白想,我身上有氣味嗎?是他們聞到氣味才發現我的嗎?我之所以身上生過虱子,虱子也是聞到了這種氣味吧!乞丐們驚疑的眼光在看她,她看見他們的手在懷裏抓,一定是在抓虱子,她身上也就癢癢起來,但她鎮靜著自己,故意做出賴賴的樣子,撲遝就坐在那灰土上,伸手在火堆邊抓了一顆烤熟的土豆吃起來。乞丐們叫起來:是個乞丐,又多了一個乞丐!??似乎他們相處得很好,並沒有發覺她是一個女的,就有人立在那裏從褲襠裏掏東西尿尿,她把臉扭過去不看。他們叫嚷你為什麽不尿?說在火堆邊尿尿不怕凍的,如果沒有火,你一尿就凍成冰棍兒要把你撐在那裏了。這時候她有些擔心,害怕這一夜如果和他們住在一起,狼是不用怕的,怕的是他們要脫了衣服和她打對兒睡。她就在假裝去找柴火的當兒,悄悄地溜掉了,她聽見他們在許久不見了她而大聲呐喊,不知道她的名字,喂喂地叫??她拚命地逃跑,終於看見了一個村莊。說是村莊,言過其實了,這僅僅是一個獨戶人家。她開始敲門——月下僧敲門——啷啷啷地敲,開門來的是一個白胡子老頭。她當然在說自己是路過的,要投宿,可以付出比住一般客店多一倍的錢的,那老頭就說這房子就他一個老頭子。她希望的就是隻這一個老頭子!他安排她住在廚房的茅草窩裏,茅草窩很暖和。她弄不明白這茅草窩實在比家裏的沙發床要軟和和溫暖!她很快就入夢了,但夢的是什麽,她記不起來,後來就聽見一片吵叫,有人在打門,有老頭在苦苦哀求,更有人在嚇唬,在抽打,門就嘎喇喇踢開了,一群人舉著火把圍著她站了一圈。這夥人竟然是那幫乞丐,他們用得意的眼光瞧她,嗤笑她,咒罵她,一把揪了她起來,同時有人從案板上抄起了一把菜刀向她脖子上砍來??


    虞白在夢裏大叫了一聲,已從床上撲下來,鞋也沒穿就跑出了臥屋,她是喊庫老太太的,卻正好看到庫老太太剛剛剁下的鱉頭。夢在瞬間被驚得沒蹤沒影,虞白急問:“你把鱉殺了?你怎麽把鱉殺了?!”


    狗子楚楚也從後院白皮鬆下跑進來。庫老太太用雙腿夾住了狗頭,說:“這鱉該殺的。還留著這鱉幹什麽?”庫老太太並沒有犯了錯誤的驚慌,很坦然,甚至麵帶微笑,好像替虞白辦了一宗好事。虞白一時怔住,便平靜下來,心想老太太一定有什麽感覺了,或是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了。而庫老太太殺掉了夜郎送給她的鱉,這預兆著什麽呢?倒使她多少有了幾分悲痛又有幾分解脫。庫老太太擦了擦濺在手指上的鱉血,蓋好了鍋蓋,還壓了一塊石頭,說:“你已經瘦得多了,女子!這鱉湯是大補,你該養養自己精神頭兒呢!”虞白沒有言語,走過來癡眼看著掉在地上的鱉頭,用手抹了抹案板上的血水,就走過去打開窗子,沒想剛一開窗就瞧見後院子的假山下臥著一隻貓。這貓是民俗館那邊飼養的,它威逼了民俗館的老鼠,也威逼了她家的老鼠,還常翻牆過來同楚楚戲耍。虞白就返身過來,說:“這鱉頭讓貓吃了罷。”彎腰去捏,沒想掉在了地上的鱉頭竟沒死,一張嘴就咬住了她的中指。虞白嚇得一聲厲叫,用另一隻手去摳,越摳鱉頭咬得越緊。庫老太太忙說:


    “我隻說鱉頭生性是見什麽咬什麽,沒想剁掉了還能咬!這一咬天不打雷它是不鬆口的,你快把手指伸到熱水裏,看它鬆不鬆!”就舀了一勺滾水,虞白將指頭連鱉頭伸進去,老太太使勁敲打鍋蓋,鱉頭的口鬆開了。虞白看那中指,深深地印著兩排牙痕。


    服裝街的老板不停地給顏銘打電話,使得阿蟬也不耐煩了;阿蟬因小翠要回家去定婚,兩人鬧過一場,甚至動了手腳,撕爛了衣服也撕爛了臉,阿蟬的心情就極不好,一接電話又是幹渣渣的一個男人聲要找顏銘,就砰地把耳機按了。顏銘最後見到小翠,是小翠從城隍廟會上買了一枚桃核刻的小猴兒來送阿蟬的,阿蟬不在,撩起衣服讓她瞧被阿蟬擰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臀。顏銘正色數落過阿蟬,阿蟬說她愛小翠,就像那個小老板也愛你顏銘。顏銘氣得臉都白了,她警告了阿蟬不許將電話的事告訴祝一鶴,更不得告訴夜郎,還當著阿蟬的麵把並不起作用的水晶石扔到垃圾箱去。時裝團老板的情人是一個服裝設計師,多年來,設計了新的時裝就讓時裝團的模特試穿,參加過數次比賽,已經有了聲名,就開辦了一家全市最高檔的服裝精品屋。為了配合開業,時裝團日夜排演著老板情人的係列作品,顏銘既要去排演又要回來照顧夜郎,忙得心力交瘁,而小老板偏要糾纏,顏銘就找到曉席告苦。曉席把此事告訴了同居的根成,根成還好,領了顏銘去尋著一個叫張炯的人,張炯又帶了顏銘直接去小老板家。小老板不在,其爹戰戰兢兢,問:“你是誰?”張炯說:“我是誰?說出名字你就知道了,張炯!你告訴你兒子,識相些,他再糾纏我的女朋友,老子就卸下他一條腿來!”隨手拿走了桌上的一條香煙。顏銘並不知道張炯是什麽人,但此後那小老板再也沒有打來電話。待到服裝精品店開業的那天,展示表演中,顏銘穿著的是一件家織土布製作的服裝,大俗大雅,極富特色,博得滿堂喝彩,自個心裏也十分得意。開業典禮完畢,正往家走,一條巷裏卻遇見了小老板,小老板擋住了她,說:“顏銘,你沒良心,你哄了我!”顏銘說:“就是的。”小老板說:“鮮花插在牛糞上了!”顏銘扭頭就走,小老板可憐兮兮地說:“顏銘,顏銘,你真是個狠心女人,你拿了我的水晶石,又浪費了我的感情,你就這樣走了?”顏銘就站住,從懷裏掏出五十元錢要付給他。小老板伸手來接錢的時候,卻抱住了顏銘,而且立即將舌頭塞進她的嘴裏,顏銘手腳並用地揮打,就又逃回時裝表演團,趴在水龍頭那兒七遍八遍地漱洗著口舌。這時候,團裏一個女孩就過來叫她,說:“顏銘,你又換班子了?”顏銘說:“你這是欠掌了嘴!真個是七十年代人見人問吃了沒有,八十年代人見人問發財了沒有,九十年代人見人問離婚了沒有!”女孩說:“你和夜郎的事我當然知道,可已經是第三次了,一個留小胡子的男人聲稱是你的未婚夫來找你,現在又來了,在門口打問你哩!”顏銘說:“是哪個不要臉的?我瞧瞧,抓了他的人皮下來!”方轉過牆角,就瞧見張炯在大門口和人說話,當下變臉失色,閃到牆後,叫苦道:我這是怎麽啦,總惹這些事,這個張炯可比不得那個小老板!立即往院子後樓上跑,讓女孩去大門口哄說顏銘不在。


    張炯瘋了一般地尋找顏銘,常常在表演團表演時他就出現在台下,有一次就闖到後台,來和顏銘說話,顏銘因在後台便壯了膽斥責他,張炯憤怒起來就抽了她一個耳光,罵道:“你走著瞧吧,我要看上的人誰也別想再娶,除非你老死不嫁人!”顏銘到了這一步,隻得把事情的經過說給夜郎。夜郎當下把一把菜刀揣在懷裏,要去找張炯,顏銘一把抱住,流著淚說:“我不給你說是嫌你好衝動,我已經把事情沒處理好,你難道再要惹出亂子嗎?他張炯就是再大的街痞流氓,他總不敢把我殺了剮了,我要去表演,晚上你來接我就是了。”夜郎終沒有去找,卻以後出門腰裏係一條鐵鏈子腰帶,又從寬哥那裏哄說自己早出晚歸不安全,借了一把防身的bs一2微型電警棒讓顏銘裝在背包裏。


    顏銘有了電警棒,自己給自己壯了膽,幾次表演完也沒讓夜郎接她。一日中午,她去街上排隊買羊排骨,又瞧見旁邊有賣烏雞的,一心想烏雞湯是大補,便過去問價錢,不想雞攤後的門麵房裏,正坐了喝茶的張炯,她忙不買了烏雞,低了頭藏在買排骨的人的背後,但張炯還是發覺了她。她隻好跟他走到一座樓的側邊,張炯說:“顏銘,我真的愛你愛瘋了,夜夜都叫著你手淫,若是要孩子,我也是糟踏了幾個了!”顏銘說:“流氓!”掉頭就走。張炯一把扯過了她,吼道:“我沒說完你就走?!”顏銘說:“你要怎麽樣,你個臭流氓!”張炯一腳便把顏銘踢倒在地上,倒在地上了,顏銘才記起背包裏裝有電警棒,但肋條疼得她爬不起來。周圍的人立即圍上來,叫喊為什麽打人?張炯吼道:“誰也不要管,她是我老婆,我怎麽教訓她是我的事!”上去又揪了顏銘的頭發。恰好阿蟬也出來買發卡,一下樓瞧見有人打顏銘,跑近來要幫忙,跑近了又不敢動手,返身飛也似的跑上樓喊夜郎。夜郎一時緊急,隨手抄了一根拖把下來,和張炯就打在一起。夜郎力氣大,又在火頭上,一拖把打在張炯的肩上,張炯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夜郎撲上去再打第二下,張炯爬起來就跑,眾人一聲喊地往前攆,那廝競橫穿了馬路,搶先一步躍過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嘎喇一聲急刹車,罵道:“尋死呀,尋死呀!”張炯翻過路中間的隔離柵欄,擋了另一輛出租車逃跑了。


    夜郎返身回來看顏銘,顏銘靠了樹坐著,淚水汪汪。扶著上了樓,解衣看時,左肋部一大片紫紅,手已不敢去摸。夜郎擔心肋骨斷裂,陪顏銘去醫院檢查,整整忙活了兩個小時,醫生讓顏銘在候診椅上休息了,叫夜郎進去,說:“還好,還好,那一腳是踢在肋子上的,如果再往下低一點,孩子就保不住了。”夜郎說:“什麽孩子?她是二十多歲的大人了。”醫生說:“你倒幽默!”夜郎才醒悟是怎麽回事,再沒敢多言,退出來攙了顏銘往回走,雖然竭力地要心平氣和,仍控製不住,問道:“你感覺怎麽樣?”顏銘說:“好多了。”夜郎說:“你瞞我什麽了。”顏銘說:“我怕你又往別處想,所以沒及時告訴你,今日你也看見了,就是那個流氓樣。”夜郎說:“我不是說這個,還有哩。”顏銘說:“還有什麽?”夜郎心裏悲哀起來,說:“沒有了也好。”路過一家飯店,就進去買了一包紅糖。夜郎這時細細地打量著顏銘,顏銘的身體並沒有什麽異樣的變化,腰肢依舊苗條,便懷疑起醫生的診斷了。但他還是說:“醫生囑咐了,明日讓你去婦科檢查的。”顏銘說:“我也想去檢查的。”夜郎說:“也想去的?得了什麽病了?”顏銘說:


    “女人的事。”夜郎心裏又沉起來。兩人到家,顏銘和阿蟬做煎餅,夜郎吃了半碗就飽了。


    第二天,顏銘去醫院了,夜郎哪兒也沒有去,就在家裏等消息,心裏亂得如麻。他想,如果再做婦科檢查是真的懷孕,這孩子是誰的呢?他是和顏銘有那麽三四次,可除了第一次,後邊的都是排在體外的,那惟獨的一次就那麽準嗎?既就是那一次就應了,顏銘怎麽沒有給他說過???是誰呢,是時裝表演團的某某?似乎不可能。是那個小老板還是張灼?張灼敢在人多廣眾之前如此打她,口口聲聲顏銘是他的老婆,莫非是他?顏銘厭惡他,多半是顏銘並沒有與他主動過什麽,是那賊東西強暴過她嗎?


    直到了中午,顏銘回來,一見夜郎的麵就哭起來了,說:“醫生說我懷孕了,這是怎麽回事呀?怎麽我就懷孕了?!”夜郎說:“是嗎?——昨天醫生就告訴我你是懷孕了。”顏銘說:“那你怎麽不說明?”夜郎說:“我是要聽你說哩。”顏銘說:“可我絲毫沒有感覺,幾個月沒有來月經,我還以為是患了什麽病了??怎麽我就懷孕了,這個時候怎麽能懷孕呢?”


    夜郎說:“是誰的孩子?”顏銘睜大了眼睛,說:“這你問誰?我說不敢不敢,你說沒事沒事——這下丟人死了!”夜郎說:“不管是誰的,你放心,我會照顧你的。”顏銘的眼淚刷地流下來了,說:“不管是誰的?這就是你說的話嗎?你說是誰的?除了你還能有誰?!”跑進臥室嗚嗚地哭起來。


    夜郎見顏銘這麽發脾氣,倒覺得顏銘是惱羞成怒,因為心虛,才這般厲害,就也窩了火,要說出一堆挖心的話來戧她,又念及畢竟有孕,怕她受不了傷了身子,呼呼呼喘了幾聲,一甩手出門就走。走到樓下食品店,買了一大袋人參蜂王漿、桂圓精、奶粉、果珍之類又提上來,放在門口就走了。他去了戲班一趟,戲班還沒有演出回來,與看門的老頭搭訕了兩句,也沒甚心情,又極力想找人說話,趕腳去了寬哥家。寬哥沒在,胖嫂子在一間房子裏踏縫紉機,問了,腳也不停,拿嘴往對麵的房間努。對麵房間支著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還是沒人。過來再問胖嫂,胖嫂說:“人不在呀?人不在就不在了。”夜郎說:“到哪兒去了?”胖嫂說:“這我問誰去?他的事你不要問我,我的事你不要問他——我們分居了。”夜郎這才注意到這間房子裏也是一張單人床的,噗地就笑了,說:“好!現在有大房間了,有條件分居的!冬天也快來啦,四隻死死腳看誰給暖呀?”胖嫂說:“夜郎,我總想不通,他這號人怎麽還能評上先進?!常言說愛國家,那也就是愛國愛家麽?咱的男人在外幫這個買煤呀,幫那個去醫院呀,可給這個家買過一顆糧還是買過一根菜?掙的錢還比我少一元五角,這我甭說了,你掙了錢總得交我吧?今日碰上一個人需要錢你掏三十二十,明日來人哭個窮,你掏三十四十,招了多少騙子到門上來!上一禮拜日,一個人來找他,八杆子打不著,僅僅聽人家說和他是同鄉,要借錢,他就掏了五十,鬼知道過後還不還,肉包子打狗去了能回?這號事他不是隻經過一次兩次了!我說他,他倒和我強,你知道他強起來是個什麽樣?我煩得很哩,他能糟踏錢,我也浪費呀,你當我不會豪華嗎?星期一我就去買布給我做衣服呀,這個家咱就踢蹬著過!往世上看麽,哪一個男人不是挖扒顧家?人家像人不像人的當個小官兒,家裏什麽不是人送麽?!你講究是警察,自己沒個架子,別人誰還把你放在眼裏,送你東西?哼,豬沒個身架子都不長哩!他就又強了,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把他的警察帽摘下來扔了,我是嫁了個丈夫還是請了個黨委書記?我們就鬧翻了,床也一分為二,各過各的。”夜郎一直笑著說:“活個寬哥也不容易,書上說一個有成就的男人後邊總是站著一個偉大的妻子的,你這不是成心給先進人物的脖子下支磚嗎?”胖嫂說:“夜郎你碎仔也教訓我了?!”夜郎是小,在胖嫂麵前老是長不大,當下還是涎著臉笑,卻不得再說什麽。胖嫂又罵了一通,見夜郎已不接話,氣也慢慢消了,說:“你有啥事?”夜郎要說自己的心事,想了想,話到嘴邊卻止住了,說:“沒事。”胖嫂說:“沒事了到廚房尋吃的去,冰箱裏有酸奶,籠裏有包子,豆沙餡的。”夜郎去吃了兩個豆沙包,就告辭回來,但他沒有回祝家,在保吉巷同禿子他們又玩了一下午麻將,直至天黑又天亮。


    一個下午和晚上,夜郎不歸,顏銘發愁了,她知道夜郎在懷疑了她的不貞,可孩子確確實實是夜郎的,她要等著夜郎來了,細細地說給他,夜郎卻不回,看樣子暫時不會再來了。顏銘一肚子的委屈沒人訴說,隻好來找寬嫂,連羞帶氣訴說一通,寬嫂才明白了夜郎來的意圖。她又氣又恨,先訓斥沒有結婚怎麽就敢同床共枕?到底是夜郎主動了還是你顏銘主動?顏銘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寬嫂說:“我知道了,都是不要臉的!”顏銘就嗚嗚地哭,寬嫂說:


    “哭啥哩?圖一時受活哩還想得到現在難過?哭得那麽高聲讓外人知道了捂住嘴拿屁眼笑呀?!不哭啦!既然敢做了,就不要吃後悔藥,幾個月了?”顏銘說:“醫生說四個月了。”寬嫂驚道:“都四個月了,你竟然不知道?沒惡心嘔吐過?肚子沒脹過?沒想吃酸吃甜?”顏銘說:“沒有呣,誰知道我沒蹤沒影地就懷了四個月,你瞧瞧腰!”撩起衣服,腹部仍是平平。寬嫂說:“我沒見過你這號女人,生老鼠還是生跳蚤呀!四個月了,你想想,是和夜郎在一搭的,你要說實話,還有沒有人?”顏銘說:“就是那第一回的,在租的房子裏??我哪裏是那號人,若是和別人,天打雷擊我了!夜郎他就是不信,若是孩子能說話,他就會說出他是誰的孩子。這事我給誰也說不成,一肚子的委屈,我來給你說了,死了我也能死個清白!”寬嫂一下子虎了臉,手指了顏銘厲聲說道:“顏銘,我今日可把話給你說清,夜郎他不信,我是信的,他就是不信了你他也得信我的,你要胡思亂想做出別的事體來,我就半個眼兒看你,你就背個不潔的名聲去見鬼吧!”顏銘還是哭著,說:“就是不死,我還怎麽工作,怎麽出門見人?嫂子,上一次他就是不信我,偏偏又有這一次,我在他心裏成什麽人??你說有什麽藥沒?吃了把那冤孽打下來。”寬嫂說:“四個月了,我可不敢保險!頭胎孩子你就打掉,以後再要孩子就難保住胎了。標讓我想想,你個死女子,我怎麽就逢上你這死女子!”


    寬嫂畢竟是女人家,拿不出個好主意來,送走了顏銘,心慌手顫地一條線捏不到手裏來。傍晚寬哥回來,鍋裏煮著餛飩,寬哥卻從外邊買了蒸饃,刀切開夾上辣子,拿進自己的臥屋去吃。寬嫂氣得在那邊屋裏打貓:“吃,吃,從哪兒偷的腥吃,養了,你不如養了狗,狗不舍窮家的,你走到哪兒吃到哪兒,你還回來幹什麽?!”寬哥也不理睬,在燈下記日記,記下了東羊巷一個姑娘騎車匕班,突然有人將一團棉紗甩向車子,棉紗攪在了軸承上,姑娘下車取棉紗,車兜裏的皮包被人就趁機搶跑了。記下了興水巷又發現三人抽大煙的。記下了西二路中段三號院姓張家的孩子失蹤,西二路已經失蹤過三個孩子,據分析多半被人拐賣,同院居住的那個臨時房客最有嫌疑,兩天前也突然不知去向。記下了軍屬老王家的煤塊快燒完了,煤塊又漲價,是繼續幫著買煤塊還是買煤氣,煤氣要買平價,平價得辦證。記下了某某舉報某胡同菜場有賣注了水的雞,這得去查查。把要記的都記下了,寬哥熄了燈睡覺。睡下不久,覺得有人進來,從那短而粗的呼吸裏知道是誰——不言傳,閉了眼睛裝瞌睡。被子被揭開一角,一堆肉溜進來。他仍是不理,翻過身給個背,背是盔甲一般。老婆一把扳過來,說:“我叫你裝睡!你是我的丈夫還是旁人世人,你不盡你的責任你給我睡?!”寬哥說:“幹啥嗎?幹啥嗎?”老婆忽地把被子全揭了,說:“幹啥,你說幹啥?你想得倒美!我告訴你,我不是來要你那二兩肉的,要不是顏銘的事,我十年八輩子也不會理你!”寬哥支了腦袋,說:“顏銘,顏銘怎麽啦?”老婆說:“一說年輕的,你臉上就活泛了,沒瞌睡啦?”寬哥氣得又轉過身去睡了。老婆再次把他拉起來,將顏銘白日說的事體一五一十敘述了一遍,寬哥就在椅子上抓衣服,從衣袋裏掏出一根煙點上吸。老婆說:“咦,你也學會吸煙了?好事學不來,吸煙倒會了!”奪過來自己吸。吸了兩口,說:“你怎麽不說話了?你在外邊嘴那麽快的,主意那麽多的,是梁山智多星,現在我討你個主意卻啞巴了?”寬哥說:“我早就說了,大男大女的在一起沒個好事,怎麽著?果然就出事了吧?夜郎就是那號人??”老婆說:“啥號人?”寬哥說:“這和雞狗一樣,狗一吃一盆子的食不下蛋,雞刨著吃哩,吃一半料一半石子,雞卻下蛋的,你不讓它下蛋它倒憋得活不了。夜郎是下作人,顏銘怎麽就也這樣?”老婆說:“啊,一有這事就怪女人啦?!”寬哥說:“世上的事真是??該生的不生,不該生的卻落籽就長苗??”老婆說:“你這是說誰呢?是誰不能生?是地不行還是籽兒不行?!你拔出蘿卜帶出泥,你要嫌棄就寫離婚書晦,我又不是熱油糕粘住你的牙了!”寬哥說:“又來啦又來啦,你是來說事的還是來尋事的?


    給我撓撓——”自個手就在後心搔。老婆尖叫著別惡心人,下床去取了筷子過來,寬哥已趴在床沿上,一邊刮著那銀屑下來,一邊論說著顏銘和夜郎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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