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墳上回來的路上,白雪告訴夏風,她的老師要和他見見麵的。夏風問是不是關於出碟盤的事,如果是,他就不見。白雪說:“老太太真的不容易,能幫就幫麽。”夏風說:“都幼稚得很!”白雪說:“她在劇團沒見上你,能趕來清風街也見不上你,這就過分了,事情辦得成辦不成,你總得見個麵,暖暖老太太的心麽。”夏風說:“她就是讓你們這麽煽惑得飛在天上落不下來!辦不了見她,都尷尬呀?!”白雪說:“爹已經答應人家了,我搬不動你,爹會找你的!”夏風幹脆回來就沒進家門,直接去了夏天義家。


    夏天義從墳上回來得早,一進門,便搭梯子上到堂屋樓上,揭開那副棺木將包著的一大堆壽衣提了下來,一件一件掛在院中的鐵絲上曬太陽。二嬸說:“你真會翻騰,看見天禮穿了壽衣,你也想穿呀?”夏天義說:“曬一曬。”二嬸說:“又不是六月六,曬啥的絲綢?!”夏天義說:“天禮穿的那件袍子,顏色多難看。哎,哎,我的這件襯衣做的太短了吧?”二嬸說:“哪一件?”過來用手摸了摸,說:“那是貼身的襯衣當然是短。你要嫌短,咱倆換換。話得說清,我那件是粗布,你這件是綢子。”夏天義說:“你要嫌是粗布,你給你兒子們說去,讓他們重製!”夏天義把所有壽衣掛起來,一共也是七件,三身單的三身棉的,再加一件長袍。壽衣在棺木裏裝得時間長了,竟然有了黴點,夏天義揉了揉,黴點並沒有腐蝕到絲綢發硬或一揉就爛。還有一雙鞋,一雙襪子,一頂瓜皮帽,夏天義沒有曬瓜皮帽,說:“這帽子我不要!我可是給你說好了,到時候,你告訴他們,這帽子不要給我戴!啥年代了還是瓜皮帽?要給我戴,就戴我冬天常戴的‘火燒頭’翻毛帽,要新的!”二嬸說:“你咋學開天智啦,在穿戴上恁講究?!你不要這瓜皮帽,我給誰說去,你能保證我就不走到你前頭嗎?”夏風進院後,一直在靜靜地看著二伯和二嬸在那裏曬壽衣,他隻說兩個老人們會說起三伯的死,哭鼻子流眼淚,但他們對他們的壽衣說三道四,夏風心裏就有很多感慨,要說出來,卻又尋不著個合適的詞。和二伯二嬸打過招呼後,他也就問三伯的壽衣是七件,二伯的壽衣也是七件,七件的數目是啥講究?二嬸告訴他,吃飯穿衣看家當,陽間和陰間一樣,有一件的,三件的,五件的,最多七件,穿七件壽衣鬼門關上狗不咬。夏風又不解了,問怎麽都是單數,不穿雙數?二嬸說:“陽間興雙,陰間興單,你見過誰家老人死了是夫妻雙雙一塊死的?夏風看著那些壽衣,形樣都是清朝財東家人的衣服形式,那襯衣襯褲還罷了,而袍子的樣式笨重又滑稽。他說:“這袍子是不好看,現在興呢子大衣,咋不買個呢子大衣?”夏天義說:“你二伯一輩子農民,穿呢子大衣了裝狼不像狼,裝狗尾巴大,招人笑話呀?你身上插鋼筆好看,我要插個鋼筆像啥?你給你爹得買呢子大衣,他工作過。”夏風說:“去年我給我爹買了呢子大衣,還有一雙皮鞋,我爹要穿,我娘不讓穿,說人老了又在農村穿那麽好幹啥,到將來了做壽衣穿。”二嬸說:“你娘胡說的,呢子大衣可以穿,皮鞋咋能穿?皮鞋是豬皮牛皮做的,到陰間托生豬牛呀,即便托生不了豬牛,穿皮鞋咋能過奈何橋,不扒滑的!”夏風就笑了笑,說:“過什麽奈何橋?”二嬸說:“人一死,過奈何橋就到陰間了麽。奈何橋是兩尺寬,十丈高,橋麵上灑著花椒油,大風吹來搖搖擺,小風吹來擺擺搖,亡人走不好,就掉下去了。掉下去就到黑社會了!”夏天義說:“甭聽你二嬸說!”二嬸說:“輩輩人都這麽說的。黑社會黑得很!”夏天義說:“多黑?”二嬸說:“黑得就像我現在的眼睛,啥也看不著!”夏風突然間不言語了。夏天義也發了一陣愣,說:“夏風,你咋問這樣問那樣的?”夏風說:“問清了,以後寫文章有素材。”夏天義說:“哈,寫文章呀,二伯給你說,你寫寫七裏溝呀,我們在七裏溝幹了一陣時間了,早上去,晚上回,就像你當年到茶坊村初中上學一樣,去時提一個酸菜罐子,拿上些饃,罐罐來罐罐去,回來拿個罐罐係,瓦罐子是碰碎了三個,木杠子是抬斷了七根,原來的半截堤上又壘了幾十方石頭,挖出了一片地,從崖上溜土墊了幾尺厚……你可以把七裏溝寫寫麽!”夏風說:“二伯說的那事是報社的記者可以寫新聞,也能寫報告文學,我搞的是文學創作,那不一樣!”夏天義有些喪氣,說:“都是文章,還有不一樣的?”夏風說:“是不一樣。”夏天義站在太陽底下,張著嘴,他到底搞不懂這怎麽就不一樣?!這時候夏天智站在院門口,說:“二哥,從墳上回來,你咋沒去吃飯呢?”夏天義說:“我沒吃,客都散了吧?”夏天智說:“散了一半。”就對夏風說:“你到你二伯這兒,也不給誰說一聲,到處在找你!”夏風已經猜出他爹的來意了,說:“有事?”夏天智說:“我給你說個事!”兩人就進了廈子屋,進屋還把門掩了。夏天義也沒有打擾,一直在院子裏等著,足足等了有半個小時,兩人才出來,夏天智黑了個臉。夏天義說:“這……”夏天智說:“二哥,你這裏還有沒有雞蛋?”二嬸說:“有的,讓啞巴去賣了買鹽和粉條的,啞巴懶得沒去。有三十顆吧。”夏天智說:“都借給我。”他把三十顆雞蛋一籃子提走了。過了半天,文成跑了來,夏風問演員們走了沒有,文成說走了,問那個王老師走了沒,文成說也走了。夏風說了聲好,就回去了。白雪沒有和那些演員一塊走,在臥屋裏生著氣。夏天智在院子裏吃水煙,也在生著氣。四嬸把夏風拉進廚房,一指頭戳在他的額顱上,說:“你給我惹白雪了?”夏風說:“誰惹啦?!”四嬸又說:“她老師對她說話惡聲敗氣的,白雪怕是心裏不暢,你說,人老老的了,脾氣咋那麽大的?”夏風卻說:“我爹又是咋啦,臉吊得那麽長!”四嬸說:“他要把一籃子雞蛋送給白雪的老師,送過了嫌送少了,自己生自己氣!”夏風想笑,沒敢笑出聲來。


    到了這一天,夏天智在他的臥屋裏寫各種臉譜的介紹,夏風在院子的癢癢樹下整理自己的素材筆記,家裏有兩個人在寫文章,四嬸說話不敢高聲,走路像賊一樣,輕手輕腳。她在廚房裏熬雞湯,香氣就飄出來,夏風放下筆,去廚房的鍋上伸了鼻子聞,娘偏不給他盛,將一碗端給白雪了,一碗讓他端給後巷的三嬸。夏風端著進了三嬸家院子,雷慶蹴在屋簷下的台階上吃紙煙,濃重的煙從鼻孔裏出來,順著臉頰鑽進頭發,頭發像是點著了一堆草,煙霧再繞上屋簷前葫蘆蔓架上。蔓架上吊著三個葫蘆,差不多葫蘆皮黃硬了。夏風說:“你回來啦?”雷慶是埋葬了夏天禮後第二天又去的運輸公司。雷慶說:“回來啦。”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一隻蒼蠅一直攆夏風,這陣就坐在碗沿上。夏風抬頭看了看葫蘆蔓架,三支蔓在空中搖擺,好如三支蔓在相互說話,但夏風就是尋不出個話題給雷慶說,他端了碗就進了三嬸住的廈屋。


    三嬸盤腿坐在炕上流淚。她自夏天禮死後,黑天白日一個人隻要坐著就哭,眼都哭爛了,而且得下個毛病,說話是同樣的一句話要說兩次,一次高聲,再一次低聲。見了夏風,說:“不讓你娘給我端飯了,還端啥哩,端啥哩。”夏風說:“這是雞湯,我娘讓你趁溫喝了,過去和她啦呱話。”三嬸說:“我不去,讓你娘跟著生氣呀,生氣呀。”堂屋裏突然火躁躁地有了罵聲,是梅花在罵翠翠:“你滾吧,你滾得遠遠的,你看哪兒有野漢子你就滾吧!”翠翠哭著往出走,眼淚衝髒了畫出的眼影,眼睛像了熊貓的眼睛。雷慶嘩啦站起來,起了一股風,鷹抓小雞一樣揪住了翠翠的頭發,擂起拳頭就打,翠翠殺她似的叫喚。三嬸才喝下一口湯,喊道:“你還嫌這屋裏人沒死夠嗎?”又低聲說:“死夠嗎?”雷慶手沒有停,打得更狠了。梅花就跑出去把翠翠奪開來,哭著說:“你要打她打死呀,你男人家手重,她招得住這樣打?”翠翠趁機從院門裏跑出去,梅花就倒在地上號啕大哭。夏風出來,雷慶又恢複了原狀,坐在那裏吃紙煙,剛才打翠翠使他也傷了力氣,呼哧呼哧地喘,突然又吼了一聲:“你哭你娘的x哩?!”轉身進了堂屋,啷一響,把一個搪瓷臉盆踢了出來。夏風便把三嬸背到了自己家來。


    三嬸給夏天智訴苦,眼淚流得長長的,說人常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這禍咋真的就不單行,可她想不通的是這禍就降在她這一家頭上,是老天要來滅絕呀?原來雷慶去了公司,公司沒收了他的駕照,分配他到後勤上,後勤上又不給他安排活,不安排活就沒有補貼,他是昨天一氣之下回來呆在家裏了。而翠翠也是添亂,今早起來突然要去省城,說萬寶酒樓上住著一個城裏人介紹她到省城一家美容美發廳打工呀,梅花不讓去,她偏要去,就打鬧開了。三嬸說著,喉嚨裏呼嚕響一下,又呼嚕響一下。夏天智倒不知說什麽勸她,端起水煙袋吸,紙媒沒有了,喊夏風把紙媒拿來,四嬸說:“火柴在這兒的,你不會用火柴點?”夏天智說:“我偏要紙媒!”四嬸就不再理他,說:“他三伯人都死了,背運還能背到啥地方去?他們的事你不要管,你管也沒用,白作氣。這幾天白雪也在家裏,你也不要回去了,咱多說說話。”三嬸說:“我咋能害騷你們,害騷你們……白雪坐的是幾時的,幾時的?”白雪臉色通紅,說:“還早哩。”三嬸說:“這回就看白雪給咱生個金疙瘩銀疙瘩呀!不要再去劇團了,農村也能接生的,到時候你娘接不了,有我哩,有我哩,夏風還不是我接到世上來的,到世上來的?”夏風說:“她想回劇團也回不去了,下崗啦!”三嬸說:“下崗啦?”夏風說:“你不懂,就是沒事幹啦,不讓唱秦腔啦!”三嬸說:“嘴是自己的嘴,誰不讓唱?”白雪瞪了夏風一眼,回了她的小房屋去。四嬸說:“不讓你說這話,你就沒記性,人家心亂著,你倒看笑話呀!”又說了一陣話,夏天智到他的臥屋去看臉譜的介紹,夏風也拿了他的筆記本坐到癢癢樹下,四嬸就把三嬸拉到院門外的榆樹下說話,榆樹的陰影在轉,她們跟著陰影移板凳。


    夏風在寫作的時候,常常就叼著筆寫不下去,眼睛吧嗒吧嗒。夏天智可能也是寫累了,輕輕擰開收音機聽秦腔。秦腔的聲音像水一樣漫了屋子和院子,那一蓬牡丹枝葉精神,五朵月季花又紅又豔,兩朵是擠在了一起,又兩朵相向彎著身子,隻剩下的一朵麵對了牆。那隻有著帽疙瘩的母雞,原本在雞窩裏臥著,這陣輕腳輕手地出來,在院子裏搖晃。夏風全然沒有理會這些,腦子裏還是他的文章,眼睛眨得像閃電。院門口榆樹下的四嬸小聲地和三嬸說話,眼睛卻好長時間看著夏風,她覺得夏風可憐,終於忍不住了說:“夏風夏風,不要寫啦,你一坐半天,那字能寫得完呀?”三嬸說:“別人是出力氣掙錢哩,夏風寫字掙錢麽,掙錢麽。”四嬸說:“錢有啥夠數的,掙多少才是完呀?!”夏風就把筆收了,笑著說:“我這哪兒是為了錢,不寫沒事幹,心慌麽。”起身到小房屋去。兩個老人話就高了,四嬸說:“我這一家呀,除了夏雨,都是能坐的,他爹一天到黑鑽在他那屋裏侍弄馬勺,夏風就寫他的字,我也是尋不到個說話的。哎,要不要我去喊麻巧過來,咱仨碼花花牌?”三嬸說:“我心慌的捉不住牌!”卻又說:“我一天到黑心慌著,夏風說他不寫字也心慌,夏風害病啦?害病啦?”四嬸說:“病得深哩!我常說了,他爹害的秦腔病,夏風害的寫字病!”三嬸說:“鬼,那你呢?”四嬸說:“我害的吃飯病。這一天三頓飯,吃了幾十年了也沒見吃厭煩過?!”兩人就都笑了。


    夏風進了小房屋裏,卻見白雪一個人坐在床上流眼淚,夏風就說:“不至於吧,生我氣還生這麽長時間呀?”白雪說:“誰生你的氣了?我聽爹放秦腔,聽著聽著就心裏難受了。”夏風說:“咦,咦,你愛秦腔,秦腔咋不愛你呢?到現在了,人都下崗了,你還不恨它!”白雪說:“你說這秦腔再也唱不成了?”夏風說:“你以為還有振興的日子呀?!”白雪說:“我十五歲進的劇團,又出去進修了一年,吃了那麽多苦,不唱秦腔了以後這日子怎麽個過呀?”夏風說:“你錯過了調動的機會,這怪誰呀?”白雪說:“我恨夏中星哩!”夏風說:“你恨著人家幹啥,調動不調動還不在你?”白雪說:“我調動啥的,我哪兒也不調動,現在讓你不寫文章了,永遠不能拿筆了,你願意不願意?!”夏風被嗆住,坐在一邊不言語了。收音機裏的秦腔還在放著,是《三娘教子》,夏天智還哼哼跟著唱。白雪的眼淚又嘩嘩地往下流。這時候,夏風也覺得白雪可憐了,說:“不哭了,三嬸在院門口坐著,讓人家聽見笑話呀?想唱了那還不容易,和爹一樣,可以在家唱麽。”白雪說:“我是專業演員,我拿過市匯演一等獎哩!”竟然就嚶嚶地哭出了聲。


    白雪一哭出聲,四嬸就聽到了,喊:“白雪白雪你咋啦?”白雪沒回應,四嬸又喊夏風,夏風一出來,四嬸就說:“你惹白雪啦?給你說她不敢生氣,不敢生氣的,你前幾天惹了她,你現在又惹了?”夏風說:“誰惹她啦?!”拿腳踢了一下榆樹,榆樹的葉子落下來幾片,落下來,光線一下子暗了。三人抬頭往天上看,一大片的黑雲把太陽埋了。天上突然有了這麽大一片黑雲!巷口裏隨即有一股風湧過來,搭在三嬸頭上的帕帕就被吹掉了。三嬸說:“天咋說變就變了?”起了身要回。四嬸不讓走,說晚上咱熬米粥吃,拉了三嬸一塊進廚房淘米。米還沒淘好,天就下起了一場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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